道家类 莊子講記   》 第六篇 大宗師      南懷瑾 Na Huaijin

  《大宗師》這一篇分兩部分。一部分是講人如何把自己修養到超凡入聖,對物理世界完全是解脫的,是出世的。這一部分等於是《逍遙遊》《齊物論》《養生主》的總論,也是總的註解,總的說明。人生最大的問題是生死問題,生從哪裏來?死嚮哪兒去?一個人假使能否做到瞭瞭了生死,對於生死無所懼,無所阻礙,則天地間沒有第二件事情可害怕了。於是無所謂留戀,無所謂牽挂,然後纔可以入世作人,纔可以入世處事了。這一部分等於是《人間世》與《德充符》的引申、解釋和結論。《大宗師》就包括了這兩大綱目。瞭解了這兩個綱目,學習《大宗師》就比較透徹了。
  《莊子》內七篇的前六篇,人經過了這六個步驟,具備了入世出世這兩種修養,纔算一個人的完成,也衹有這樣的人才夠得上稱為《大宗師》。這個《大宗師》就是儒傢所講的成就了的君子。《大宗師》下半部也包括了《禮記》所謂的儒行,一個儒者,一個知識分子怎樣做一個人,它是《禮記》中很重要的部分。我們看道傢《莊子》的思想,表面上與儒傢不同,實際上原則是相同的。
  尤其這一篇我們要瞭解什麽是“命”,這個命不是算八字那個命,它在哲學的理論上叫天命,在實際的修證就是認清生命的來源。生命中間有一個東西,這個東西有一個代號叫命。這個“命”相當於佛學中講的業,善的是善業,惡的是惡業,不善不惡的是無記業。業就是生命的一股力量,所以又叫業力,也叫業氣。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
  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火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不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衆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 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悠然而往,悠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顙;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故聖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故樂通物,非聖人也;有親,非仁也;天時,非賢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餘、紀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
  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觚而不堅也,張乎其虛而不華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進我色也,與乎止我德也;厲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製也;連乎其似好閉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禮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於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
  
  知天之所為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
  “知天之所為”這個“天”,是代表形而上的道。佛道兩傢提到天,這個天是代表形而上,就是超越宇宙萬有,超越生命以外,另外有一個東西叫天。用宗教的說法,也可以叫做佛、上帝、真如之類的。我們應該知道,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古書上的“天”字,大約概括了五類內涵:(一)天文學上物理世界的天體之田,如《周易》幹卦卦辭“天行健”的“天”。(二)具有宗教色彩,信仰上的主宰之天,如《左傳》所說的“昊天不吊”。(三)理性上的天,如《詩經》小節的“蒼天蒼天”。(四)心理性情上的天,如泰誓和孟子的“天視我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五)形而上的天,如《中庸》所謂“天命之率性”。
  “知天之所為”,這句話看起來很簡單,如果要瞭解這句話,就要詳細研究道傢另外一個本書《陰符經》。在《陰符經》裏中第一句話就是:“觀天之道,執天之行,盡矣!" 這句話就把宇宙萬有生命的道理都講完了。實際上,《易經》和道傢的這些修養法則,都是從效法天道,宇宙自然的法則來的。當智能到達了宇宙萬有以外的那個天,“所為”,所做的。莊子沒有用“知天之能為”,我們要註意,“能”與“所”要分開,“所為”是現象是作用,“能為”是它的體性。我們人的生命同宇宙自然法則是一樣的,所以,能夠瞭解“知天之所為”,然後“知人之所為者”,瞭解人為的各種人事法則,譬如,人生理的變化、思想精深的變化,那麽,這個人的修養學問就到傢了,“至矣”了。
  在這一篇裏,大傢不要輕易拋棄了郭象的註解,郭象的註解非常重要,可以說後人解釋《莊子》還沒有超出他的範圍。“知天之所為者,皆自然也。則內放其身,而外冥於物。與衆玄同,任之而無不至也。”這裏所說的“自然”,不是自然科學的自然,也不是印度的自然外道那個自然,我們講的自然科學的自然,雖然名稱也叫自然,它是指有質有象的物理世界。印度有一學派,稱謂自然學派,佛學名之為自然外道。其所為自然,是指生命的本源不用追求了,隨便它象行雲流水以養,一切聽其自然,這個自然變成印度哲學上一個有生命、有主宰的東西,是理念世界的自然。中國道傢講的自然,可以說概括了物理世界的自然,又概括了印度自然學派的自然。這個“自然”的代名詞就是道,就是孔子在《易經》中說的形而上道,就是本體的力量。我們看書要把中國道傢所說的自然,同西方哲學和印度哲學所說的自然區分開來。尤其近代中國翻譯西方典籍,把物理、化學等學科,統稱為自然科學,這就藉用了中國古代道傢這個“自然”的名詞,我們不能因此便認為道傢說的自然,就等同物理範疇的自然。但大傢往往對這個觀念本末倒置,顛倒了。郭象的意思是:一個人能瞭解老子的所講的“自然”,能夠達到這個境界,就是得道的人。“則內放其身,而外冥於物。”則沒有身體的障礙,沒有身體的觀念了,同外面的世界心物一元了,同外物混合為一樂。“與衆玄同,任之而無不至也。”人與萬物,跟樹木、花草、行雲、流水不分彼此,混合為一樂,因此放任其自然,一點也不用心,不加後天的心識,那麽道的修養到了。
  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
  郭象的註解:“天者,自然之謂也。夫為為者不能為,而為自為耳。為知者不能知,而知自知耳。自知耳,不知也,不知也,則知出於不知矣。自為耳,不為也,不為也,不知也,則為出於不為矣。為出於不為,故以不為為主。知出於不知,故以不知為宗。是故真人遺知,而知不為而為。自然而生,坐忘而得。故知稱絶而為名去也。”
  “天者,自然之謂也。夫為為者不能為,而為自為耳。”“夫為為者”,前一個“為”是動詞,後一個“為”是名詞。就是說,宇宙中有一個主宰,宗教傢叫它上帝或者玉皇大帝等,道傢沒有這些,中國文化從《易經》開始,宗教外衣早就脫掉了,反而是後人把它穿上了。
  中國文化用現在的觀念講,是相當科學的,既不加宗教的外衣,也沒有哲學的粉刷,直接地、赤裸裸地表達有一個東西,能為宇宙萬有做主宰的“為為者”,“不能為”。實際上,宇宙萬有那個生命的根源是“無為”的,它什麽都不能做。譬如我們看見的物理世界的虛空,它什麽作用都沒有,但是宇宙萬物離開了空間就沒有了生命,就是這個道理。所以,“夫為為者不能為”,它沒有主宰,也不是自然,可它是萬物生命的根本。那宇宙萬物一切的生命自生自滅,為什麽呢?“而為自為耳,”它自己本身就構成了一個生命的法則。“而為”這個“為”,具有所為的為,不是能為的為。
  “為知者不能知”,我們人類的智能高,是了不起,但最後還是空的,因為空,所以無知。最高的智能到達了無知,“而知自知耳”。人類有思想,能知一切,這個能知一切,不是上帝做主,不是菩薩做主,也不是鬼神做主,是我們生命裏面本有的功能。
  ‘自知耳,不知也,不知也,則知出於不知矣。”因為我們生命的功能具有無窮無盡的智能,表面上看起來是無知的。這不像我們現在理解的有知。因為它是無知的,所以無所不知。我們智能最高處,一無所有。道傢這一套思想就是老子的“無為”,發揮為最高的政治哲學,就是帝王領導學。一個坐上面的人,不一定太精明,太有為,即使很精明很有為,也裝起來很糊塗,,無所為,因為無所為,他下面的人才可以發揮長處。“自為耳,不為也,不為也,則為出於不為矣。”道理都一樣,我們不用再加一層的解釋了。
  “為出於不為”,因為一切萬有的所做所為,它本身是從道體的生命,最高的功能那個無為而來。“故以不為為主。”“知出於不知,故以不知為宗。是故真人遺知,而知不為而為。”得道的人沒有知,無知,一切的感受、感情、知識、思想都空掉了,拋棄了,那無所不知的最高智能,就發揮出來了。“自然而坐,坐忘而得。”要得定,把身體、身心都忘了。“故知稱絶而為名去也。”所以最高的智能,得道,是絶對的,沒有相對的,一切的名相、名稱,叫它道也好,什麽也好,這些都沾不上。
  郭象註解《大宗師》的文字很美,你看他翻來覆去幾個字,但每一層邏輯分析的很清楚。科學化的邏輯思辨而用文學化表達出來,用“為”“知”等幾個字,作了一大段文章,讀起來還很舒服,這是中國文學藝術達到了極高處。當然有時自己讀起來會笑的,什麽為呀知呀,搞些什麽名堂。其實這是有大道理的。現在回到《莊子》原文:
  
  以所知養所不知
  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之,以養其知之所知。
  那麽退一步講,不是退一步講,如果我們瞭解了人這個生命,是怎麽樣一個法則,使怎樣有所為的。這就包括了兩方面,一個身體生理的,一個精神生理的。譬如疲勞了一定要休息睡覺,睡着了一定要清醒,等於自然界一樣,白天過了一定是黑夜,春天過了一定是秋天。“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之。”換一句話說,我們人求知識,求學問,是莫名其妙的不知為什麽求,這是一件非常可笑非常幼稚的事。人類求知識不是真正的為自己,把知識用來搞一些機械什麽的。我們人發明了機械,生活很便利,本來想救世,結果呢?相反的都變成殺人的工具了。這個知識有什麽用呢?也就是說,我們人應該把求來的知識,回國來瞭解自己生命的本來,“父母未生我以前”在哪裏?上帝的外婆時誰“可是人類有了學問,有了知識,沒有做到“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之。”。
  所以我們要把學問知識,用來求生命的那個本來。自己所不知道的,“以其知之所知。”,然後回轉來,“養其知之所不知。”我們現在這個知識所瞭解的,是生命的第二重投影,在這個能思想有知識學問的上面,有一個根本,那個根本還沒有找到,所以我們衹曉得用自己生命的第二重投影,第一重的還不知道。如果知道了就叫得道,得道需要高度的學問,高度的智能。如果我們把那個根本求了出來,求出來時什麽?“不知”,一無所知。有一個“知”存在,就“非道也”。
  我們再看郭象的註解,這是很寶貴的東西,不能輕易把它放棄了:“人之生也,行雖七尺,而五常必具。故雖區區之身,乃舉天地以奉之。故天地萬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無也。一物不具,則生者無由得生,一理不至,則天年無緣得終。然身之所有者,知或不知也;理之所存者,為或不為也。故知之所知者寡,而身之所有者衆,為之所為者少,而理之所存者博。在上者,莫能器之,而求其備焉。人之所知不必同,而所為不敢異。異則偽成矣。偽成則真不喪者,未之有也。或好知不倦,以睏其百體,所好不過一枝,而舉根俱弊。斯以其所知而害其不知也。若夫知之盛也,知人之所為者有份,故任而不疆也;知人之所知者有極,故用而不蕩也。故所知不以無崖自睏,則一體之中,知與不知,相與會,而俱全矣。斯以其所知養所不知也。”
  “人之生也,行雖七尺,而五常必備。故雖區區之身,乃舉天地以奉之。故天地萬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無也。”五常分兩類,物理世界的五常就是五行,金木水火土,人倫的五常市仁義禮智信,也是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五倫。我們這個生命活者雖然“區區”,“區區”形容極小,就那麽七八尺高,幾十斤肉擺在那裏,很渺小,你不要看不去起我們渺小的身體,整個天地都來培養這個生命。沒有空氣、沒有太陽、沒有水、沒有青菜蘿蔔,你就活不下去,宇宙萬物都來“奉”這個區區,所以天地萬物的存在,不可一缺少一件東西。
  “一物不具,則生者無由得生;一理不至,則天年無緣得終。”宇宙萬物少了一樣東西,尤其是日光空氣水,增一點或減一點,你的生命就活不不下去,就是講物理。“一理不至”這個“理”,是講精神世界。精神的生命與物質是同樣的重要。精神生命有至理,“理”包括了這些性的,也代表了精神的法則,這是一個代號,整個“理”就是知識所能瞭解的。我們中國文化講什麽叫儒者呢?“一事不知,儒者之恥”,一件事情不知道,那夠不上稱為知識分子,所以一個知識分子讀書人,能通萬理,無所不知,“一理不至,則天年無緣得終。”修道的人要有高度的智能,無所不通,有一點不瞭解,這個生命就做不到長生不老。
  “然身之所有者,知或不知也。”我們身體比什麽都復雜,比宇宙還要復雜。所以,朱文光有一篇文章要出來了,雖然是一篇小文章,卻可以做一個科學上的證明。整個宇宙萬有,先不講唯心衹講唯物,拿到我們的腦子裏來,這個宇宙是很渺小的一點。人這個腦子真復雜,有那麽多神經,同電纜一樣。現在科學進步,身體內部可以攝像,心肝脾腎哪一點起了變化,立刻就可以看出來,人的思想裏面動念,心就起變化,都可以表現出來。將來科學還會進步,診斷一個人的病體,衹要一照相就行了,一看哪個部位顔色不對,就知道了。其實這個原理中國在古代就有了,中醫裏面有,衹是沒有那麽科學化,所以道傢思想認為,人體裏面的一切,有一部分我們知道,也還有很多的地方我們不知道。
  “理之所存者,為或不為也。”在天地宇宙間,我們的精神生命,有些功能起作用,我們知道,有些沒有起作用的功能,我們還不知道。註意,郭象在東晉之時註的《莊子》,那時就提出了“理”字,到了宋朝的理學家,也用理字。理學家用了人傢的東西,拼命駡道傢外道,佛傢異端。理學家最可憐,等於在東傢鄰捨藉一點東西,在西傢搬一部分傢具,然後自己開了個店面,賣的東西都是別人那裏偷來的。還認為就自己的最對,其它兩傢都不對。
  “故知之所知者寡,而身之所有者衆;為之所為者少,而理之所存者博。”我們人類自認為學問很好,科學也好,哲學也好,我們以知識所瞭解的,關於身心生命同宇宙的知識衹有一點點。而我們身體上的,生命上的功能非常富有,人類所不瞭解的還相當多。所以各種方法的養生之道,醫藥也好,修道也好,我們做得到的,能達到最高效果的太少了。宇宙間還有許多真理是我們所不知道的,還保存着許多秘密,不是天地有意地保存,是我們知識還不到。
  “在上者,莫能器之。而求其備焉。”因此,沒有辦法把這些秘密變成一個工具,都為我所用。因為理不通嘛,同科學道理是一樣。譬如,牛頓看見蘋果落地,發現了萬有引力定律,使科學進步了一層,成為了一個科學的大紀元。但我們吃了那麽多蘋果,都變成大便了,怎麽沒有發現蘋果落地中間有一個道理。科學家都跟傻子一樣,經常傻不楞登的,突然靈光一現,哎呀,中間有個道理,就被他發現了。這同文學家一樣,好詞句也是突然冒來的。愛因斯坦提出相對論,瓦特發明蒸汽機都是一樣。但是,宇宙間的這個“理”,“在上者,莫能器之。”它永遠存在,就是你智能沒有發現。所以在我們生命裏有一個道理,自己發現了可以把生命保存得很長久。“而求其備焉。”但我們想求完備是做不到的。這兩句話兩用的,後來也被政治領導人用作領袖哲學。當領袖的“在上者,莫能器之。”,自己什麽都不會,同漢高祖一樣,樣樣都不會,漢高祖會什麽?會喝酒。但漢高祖善於用所有人的長處,結果都變成了他的成功。
  “人之所知不必同,而所為不敢異。”現在西方的科學研究,新的名詞特別多,你把舊的東西照出來,就應用無窮了。這是人類行為學的準則:“人之所知不必同。”,譬如,你辦一個工廠要用人,部下的智能、才能不必要一樣,如果都是一樣了,整個工廠就不好辦了,大傢都很聰明,聰明的連一個蠃絲釘都上不上去了。所以,“人之所知不必同,而所為不敢異。”但是有個目的,人都要活者,人的智能都不一樣,有些所作所為可要一樣,人的思想觀念固然不通,要不要吃飯,要不要睡覺,要不要拉大便,都是一樣。“所為不敢異”,必須要想同,統一於其間。
  “異則偽成矣。偽成二真不喪者,未之有也。”人類的目標是共同的,可人類忘記了這個共同的目標而努力,因此社會有虛假,有作偽,有勾心鬥角,人心有各種欲望的不同。所以我們人生後天用的思想,生命的真東西都沒有用到,都用得假東西,假東西用了之後,這個真的生命沒有了,喪失了。大傢註意,道傢的東西是很圓的呦,下面講的也是最高領導學領導的道理,領袖的道德:誠懇。所以,最高的誠懇是最成功的人。所以,我常常告訴青年同學,你們不要玩花樣,不要玩手段,這一百年來看的清清楚楚,世界文化交流的發達使我們看得更清楚,每一個人玩本事手段的人,一個高出一個,但一個個都搞死了。尤其我們這些老頭子,看看現在年輕人越來越詭,手段越來越高,比我們這些老的更老姦巨滑,你那是“太上老”。將來這個世上什麽人成功呢?一個笨人,一個不玩手段,對人做事非常誠懇地人,這個人成功了。真成功還是誠懇。這是天地的法則。大傢看工商界有錢的大老闆,年輕人看看,你們都是博士,結果在他那裏拿十萬塊錢,還聽他的挨駡,所以我說:“世界上的博士都是給“不是”用得,他什麽都不是,格老子有錢,你要聽他的,你有什麽辦法?你說他有什麽本事呢?他又一個本事,他吃苦耐勞誠懇,所以他有錢。你博士又怎麽樣?博士碰上他“不是”,是要比你高一級阿。”世界上的大學校長都要募錢的,哪些校長嚮誰要錢?“不是”要錢。“不是”出錢來培養你們這些博士。世界就是這麽一個世界,你看妙不妙!由這個道理你就懂了,最高的成就就是誠懇,不做偽。
  “或好知不倦,以睏其百體,所好不過一枝,而舉根俱弊。斯以其所知而害所不知也。”有些人“好知不倦”,同我們這些笨蛋一樣,讀書求知識,有一點不懂拼命去鑽,結果身體搞衰弱了,眼睛帶一千度,頭髮變白了,背也彎下來了,不是花眼就是咳嗽,搞得可憐兮兮的,不過帽子戴上了叫博士,如此而已。你所好的,所瞭解的,不過這一點,但你“六根”都爛了,身體不健康了,不戴一千度的眼鏡就看不見了,這又有什麽用呢?所以,人類真是可憐,以很小一點的聰明智能知識,卻害了根本的大知。
  “若夫知之盛也,知人之所為者有分,故任而不疆也;知人之所知者有極,故用而不蕩也。”真的智能,最高的成就是什麽?真知道人生的重點,人生後天的知識、能幹是“有限公司”,因此體任自然,不去勉強成就。瞭解人生這一點知識很有限,你不能瞭解宇宙,你不能瞭解生命有用呢?因此自己“用而不蕩也”。雖然人生在世間作用,但不亂來,自己坦然“我很笨”,因為連自己生命從哪裏來都不知道。
  “故所知不以無崖自睏,則一體之中,知與不知,闇相與會,而俱全矣。斯以其所知養所不知也。”我們現在的知識也好,學問也好,太有限,不要以這個自滿,拋棄了這個,對於生命裏面“知與不知”,把現在知識瞭解了怎樣修道,怎麽懂得知識求來的,那麽達到道德境界,無知,把有為的知識融入無為的境界裏去,“ 闇相與會”,則與道德境界自然冥合了,不用分界綫了。
  郭象這一段註解很好,他把《莊子》“以其所知養所不知”這一句話,做了一篇論文,他也是真正的博士了。古代考試與我們不同,所謂考文章,在四書五經中,隨便抓出一句,臨時出題,你就要對這一句進行發揮,來反映出你的思想才能。隨便抓一點,出一個題目,這是很妙的。郭象這篇文章就是莊子的一句話的發揮,他把哲學、科學、人生、政治,一切道理,在幾句話的短文裏發揮完了。郭象相隔莊子有好幾百年,卻把《莊子》瞭解的如此之透,可以說他是莊子的私淑弟子了。講中國這些史,研究中國文化的演變史,就要研究註解的年代。如果這些註解不看就溜過去了,就不知道時代文化的演變是怎麽樣的。我們知道,兩晉南北朝對中國文化思想的影響有那麽大,它是受老莊思想的影響。所以兩晉南北朝的清談不是偶然的。就歷史地淵源看來,真正提倡清談,其開創祖師是曹操父子。這是告訴青年同學們,現在這一百多年寫的中國哲學史,都不大靠得住,都還有問題。
  
  人為什麽短命
  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
  莊子提出來人對生命的把握。一個人的生命自己可以作主,可以永遠活下去,並不是那麽短命的。我們人認為自己活了七八十年或一百歲很長壽,在道傢看來是很短命可笑得。中國文化的道傢思想認為,人可以活到與“天地同壽,日月同修。”,為什麽我們人做不到呢?道傢思想同佛傢思想幾乎相同,都是我們自己糟蹋得,所以活該早死。有一個道傢資料很有意思,喜怒哀樂,思想情緒心理的變化,每動一下減少多少歲,如大發脾氣,一減減少了五十年。那個帳一算下來,活了五六十年都已經很了不起了。這是中國道傢特有的思想。我常說,不管它準不準確,這種理想,如果你認為是幻想的話,也可以。這種理想對生命的重視,全世界人類文化中,衹有中國文化纔有,這是中國道傢特別的地方。有一個比較相同的,佛經裏面有,但沒有道傢思想把人類生命的價值說的那麽堅強。佛經裏面說,人生來就有八萬四千歲,因為人類心壞了,思想越復雜道德就越壞,一百年裏減一歲,人也矮一寸,慢慢矮下來。到了人類知識最進步的末劫時,人類腦袋打,四肢小,人到十二歲就做爸爸了,活到一二十歲就死了。在那個劫數裏,草木都可以殺人,空氣都可以殺人。最後人類統統死光,衹剩下五百人作人種了。到那時人類就悔過了,做好人作善事,科學文明也廢了,人還是靠勞力規規矩矩作人。那麽人類一百年裏加一歲,人長一寸,一直到八萬四千歲,這麽一個來回叫一劫。這是佛學裏關於宇宙生命劫數的一種說法。同道傢的說法很接近。為瞭解釋“而不中道夭者”,我們用到了佛傢的說法,現在還是瞧瞧道傢的看法:“彭祖年高八百歲”,算是短命的。莊子在《逍遙遊》裏提到:“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球。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我們認為大椿活了一萬六千歲,道傢認為衹活了一年而已。
  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
  莊子講了知與不知的重要,這個綱領先要把握。就是說,人類的知識不算學問,我們有個大學問,無所不知的那個道體,也就是生命的根源。我們做了一輩子人,對生命的根源都不知道,白做了人,很可憐!用莊子說法,是一個假人。瞭解認識了生命的本源纔是真人。後來道傢的神仙,得道的人都稱真人。如呂純陽得道了,大傢就稱為呂真人。當然我們在座的哪一位姓張的,姓李的,如果將來得道了,就叫張真人, 李真人。那麽這個道怎麽來的呢?兩個路綫:一是拋棄了你的小聰明,而求那個“吾知之知”的大道;另一個路綫,把世間的聰明學問都通到了極點,最後歸到“一無所知而無不知”,也就得道了。這是將知的重要。那真如是什麽?在佛學裏,印度翻譯過來一個名稱叫般若,《金剛經》又叫《金剛般若波羅蜜多經》,在般若裏有一個實相般若,就是道的智能,在中國不按智能來翻,因為意義不同,實相般若與“知而無知”,其實是一樣。所以,印度文化一進來,同中國文化一搭配,佛學在印度就結束了,同中國文化就融合了。這兩面的東西都一樣,衹是表達不同。
  那麽,莊子又講“雖然,有患。”但是,雖然如此,這個道理還有個毛病,理由是“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我們的知識,都是相對而瞭解的,“有所當而後待”,“當”念成恰當的當,然後纔下一個恰當的名次,做一個恰當的瞭解,這就是普通的知識。在佛學唯識學看來,就是“比量”。老子也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合,前後相隨。”所以知識就是相對而求出來的一個結論。都是相對比較性的,“比量”而求得,沒有絶對的標準。
  庸詎知吾所謂天人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
  “庸詎知”是莊子文章的口頭語,是當時的土話,相當於“那麽”的意思。莊子試戰國時南方的楚人,南方的楚人不是後世所講的湖南湖北,等於是中原這一帶的人。後人如蘇東坡等,為了使自己文章漂亮,經常學莊子的文章“庸詎知”,直到宋朝都選用這個使文章轉折的詞,實在沒有什麽道理。“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我們所瞭解的道,乃至這個天,不論是科學的或形而上的道體等,“非人乎”?都是人為的,假想的。如宗教傢說上帝怎麽樣,天堂怎麽樣,那是你的解釋阿!你看這個宗教非常有意思,西方人的天堂同東方人完全兩樣,阿拉伯人的天堂同歐洲人的天堂又不一樣。顔色都不同,神的樣子都不同。中國人的神穿中國服裝,漢朝人解釋的菩薩,穿的是漢朝衣服。你再問有神通的西方人:我前生是哪裏人?他說你是希臘人,或者印度人,但很少說你是湖南人,因為他不曉得有個湖南,他意識境界裏沒有這個概念。東方人,中國說看到鬼,看到神什麽的,他也不曉得歐洲什麽樣子,也從不講外國人頭生到這裏。這些談天說地的,都是人為,沒有一個知識靠得住的,“吾所謂天之非人乎?”
  “所謂人之非天乎?”在講到政治哲學或哲學思想時,我常常問大傢:什麽人是哲學家?鄉下的那些毫無知識的老太婆,一輩子離傢沒有超過二十哩的範圍,端根板凳坐在門口,看到太陽升起來又落下去,看到牛回來了,看到下雨了,田裏的水漲起來,一輩子也就看到那麽個境界,也沒有爬過阿裏山,也沒有到過東亞飯店,但是你問她:“老太太,很苦啊。”她回答你一句話:“沒有什麽,命嘛。”認命了就是大哲學家,所有哲學家都不及他。你說政治哲學,中國古代講“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老百姓衹要安居樂業就好了,所有什麽主義什麽思想,都離不開這八個字。這就是哲學,這就是人最起碼的話,它合於最高道德的天理。知識分子所解釋的,宗教傢所解釋的,天堂又怎麽樣,你到我這裏來就沒有罪拉,不到我這裏來就有罪拉,這些都是挂羊頭賣狗肉,都靠不住。莊子都給你講明了,最平常的道理,最平常的東西就是最高的真理。真理在什麽地方?在最平凡的地方,平凡就是最高真理。
  
  古之真人
  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
  莊子提出,人得了道就是真人。真人有“真知”,那是真智能。下面莊子又把我們帶入一個神話境界,但卻是真的,把人的生命價值說的很清楚。什麽叫真人呢?三點:“不逆寡,”就是順其自然,一切不貪求。人通常有一個心理,從小孩開始,分糖也好,吃奶也好,都貪多。真正得了道的人,“不逆寡”,“逆”通迎,“寡”就是少,少就少一點,就像剛纔講的鄉下佬太婆,如果你問她:“你怎麽分得這麽少?怎麽衹有這麽一點點?”“命嘛!我的命嘛!少就少吃吧,無所謂!”
  什麽叫“不雄成”?“熊”是英雄,自己覺得了不起:“你看,我比你行吧!所以我就了不起,我就成功。”這是機械心理,用心打主意。得道的人不覺得自己了不起,一切的成功都是自然,他沒有覺得成功與失敗,命嘛,無所謂,就這個樣子。
  “不謨士。”“謨”就是謀,打主意。我們所有的人都打主意,想辦法賺錢,想辦法找門路,乃至想辦法學道,想辦法拜佛,多拜一下我的罪業就少一點,我嚮上帝禱告一下罪就沒有了。都在那裏打主意,都在做生意的思想,都是自己欺騙自己。
  這三點是人生心理狀況最嚴重的地方。做到了真人,這三點都沒有,人會打主意,真人不打主意;人會覺得自己了不起,真人不覺得了不起;人會貪多無德,不好的地方不住,錢少了不幹,或者你看不起我,我就生氣,這些都是“逆寡”,真人“不逆寡”,這三句話,用現代心理學發揮起來就是三本大着了。古代就衹有三點,很簡單。
  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
  “若然者”,如此的真人,他沒有過錯,縱然有過錯也是無心的。“過而弗悔”還有這個觀念,就是過去了就過去了,沒有後悔沒有追戀。人大半的煩惱,就是追悔過去,夢想將來。光在那裏煩惱生氣,不能把握現在。生命衹有現在,沒有過去。過去已經過去了,未來還沒有來,你去想它幹什麽?譬如說現在怎麽樣?現在就在這裏看書,很簡單!心中就沒有煩惱,所以“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也有兩個觀念,做人做的很恰當,並沒有覺得你看我做的很好。“當”就是現在,現在也沒有覺得有什麽了不起。第二個觀念,在現在的時候,過去不追,未來不妄想,“不自得也”,也不想把現在抓住,現在永遠都抓不住地。這就是《金剛經》上講的:“過去新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所以真人沒有過去、現在、未來,已經沒有時間觀念了。我們的心理狀況都在三段裏聚會,追想從前,遐想未來,現在把握住不放,生怕他飛掉,其實你越抓得緊它飛得越快,絶對是把握不住的。
  若然者,登高不慄,入火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也若此。
  真人修養到這個程度,爬高沒有“恐懼癥”,不止爬高沒有恐懼癥阿,你把他放下千萬丈懸崖,他也沒有覺得掉下去,他沒有高低的概念。到了水裏也淹不死。入火也不覺得熱,燒不了他。生命功能修養到這個境界,就是真人。這些道理講起來理論很難,不過我知道我的太老師真有這個本事。太老師是學禪的,人到了最後,什麽都無所謂,笑一笑。我的老師告訴我一件真實的事,這事距今有八九十年了,有個法國神父來同太老師談道,法國神父帶了一瓶毒藥,等於殺蟲劑之類的,人喝了會死的。太老師說:這東西哪裏會人喝了就死,我看同茶水差不多嘛。法國神父說:先生你不要開玩笑,這東西吃了真會死人的。太老師說:那我喝給你看。就喝下去了,一點事都沒有。太老師是廣西人,後來一直住在四川,有一次太老師夜裏從成都回新都的傢,出城要經過北門的泗馬橋。就是司馬相如講的“不坐泗馬高駒,誓不過此橋”的那個駟馬橋。太老師夜裏回傢,一手拿念珠一邊走路,也不知他念佛不念佛,結果在河裏走了一夜。早上有人在船上,看見有一個人的頭在水裏轉,連忙把太老師弄起來,問“老先生怎麽在這裏?”“我回傢”,“你怎麽在水裏?”“我在走路。”太老師入水,一切都忘掉了。“是知之能等假於道也若此。”“假”通遐。他的心境界已經達到了無量無邊,大而無外,小耳無內,他把身體已經忘記了,一切知覺感覺,已經同他毫不相幹了,這就是真人。這是莊子描寫由心理轉化到這個境界,這是要實證的。
  古之真人,其寢不寐,其覺不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衆人之息以喉。
  得道的真人夜睡無夢,睡了就睡了,醒了就醒了。醒來呢?也不做夢。我們一般人睡覺,眼睛閉着有一個境界叫夢。我們現在認為醒了,也在做夢,白天在張着眼睛在做夢。白天的夢有悲歡喜樂,夜裏的夢也有悲歡喜樂。真人“其寢不夢,其覺不憂”,白天夜裏都無夢,就那麽坦然。“其食不甘”,真人吃東西真無所謂,吃什麽都可以,沒有覺得這個是苦的,那個是甜的,沒有食欲,吃一點點飽了就行了,食欲沒有了。這個食欲很嚴重阿!還有食欲的存在,氣脈是不會通的。“其息深深。”這個“深深”,不要搞錯了,不是深到丹田。不要認為小腹下面是丹田,那是大腸裝的大便小便,你把那裏守着幹什麽?搞久了之後,不是大便秘結就是血崩。為什麽在小肚子上搞?這也不是在小肚子上,小肚子在豬肉攤上買一個很便宜阿。這個“深深”,是深到無底,不是在身體上搞得,當然身體有感覺。莊子前面也講過,真人呼吸每一次來,都到達腳底心腳趾頭,這是自然的。
  “真人之息以踵,衆人之息以喉。”“息”不是鼻子的呼吸,鼻子一來一往呼吸,在一呼一吸中間,有一段很短的時間,普通人很短,有定力的人一點,好象沒有呼吸,停止了呼吸,那纔是真“息”,那是呼吸的功能,最初的能。真人不靠鼻子的呼吸,他自然的呼吸,在呼吸往來間,那個保留的元氣,那股“息”,每一次都到達腳底下。普通人呼吸是靠肺部的。
  這些是描寫真人的外表。這樣的人,慢慢地有資格做“大宗師”了。即使修養到達這個境界,還不完全夠做“大宗師”的。那個中國道傢,後世就把這樣的人叫做仙。仙分神仙、天仙、地仙、人仙、鬼仙五等,如薛道光註《悟真篇》所云:“仙遊數等,陰神至靈而無形者,鬼仙也。處世無疾而壽者,人仙也。飛空走霧,不餓不渴,寒暑不侵,與道合真,步日月無影,入金石無礙,變化無窮,隱顯莫測,或老或少,至聖如神,鬼神莫能知, XX莫能測者,天仙也。陰真君曰:若能絶嗜欲,修胎息,存神入定,脫轂投胎,托陰陽化生而不壞者,可為下品鬼仙也。若受三甲符篆、正一盟威、上清三洞妙法及劍術屍解之法而對得道者,皆為”南宮“列仙。在諸洞府修真得道,乃中品仙也。若修金丹大藥成道,或脫轂或衝舉者,乃無上九極上品也。”鬼仙,死了以後精靈不散,最低級。人仙,人中之仙,有定力,心境很開闊。人如果修養到“真人之息以踵”,達到“晝夜長明,夜睡無夢,心存日月”,就是地仙之份。所以道書上描寫中國有些老祖宗得了道,到了八九十歲還“行及奔馬”,因為他身體輕靈,看他走路好象沒有舉步似的,但始終與飛奔的馬並排,這也是地仙之份。其次依次是天仙,大羅金仙。大羅金仙師佛傢講的大阿羅漢境界。
  屈服者,其嗌言若哇。 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
  “屈服者”,一個心中有煩惱,我們每一個人活着都很屈服,也就是活得很窩囊很委屈,為什麽?因為心裏都有股煩惱壓在裏面,無法給人傢講。“嗌言若哇”,有時候講話,象我們去找人求人,尤其嚮別人借錢時:“不好意思,嗯,嗯。。。”講了半天,而正是嗯不出來。瞭解的人就說:“要多少錢你講嘛,我拿給你,不要羅嗦了。”所以我們人活在世上,講話都沒有痛快過。如果是兒子嚮父母要錢,都很自然,那是睡着要;太太嚮先生要錢,那是站着要;父母老了嚮兒女要錢,那就要跪着要,那就是“其嗌言若哇”,都很可憐!所以人生都要屈服。“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這是名言。物質文明越發達,人在世間的知識越多,本事越大,欲望就越大,但是,“其天機淺”,越來越違反自然,離道就越來越遠了。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悠然而往,悠然而來而已矣。
  “說”通悅。上古得道的人,他沒有覺得活得很痛快,也沒有討厭死。死也無所謂,活者也無所謂,這兩樣他看成一樣。所以上古真人生死不存在於心中,就已經把生死的問題瞭瞭。為什麽呢?我們的老祖宗,也不用去打坐作功夫了生死。如大禹王九講過:“生者寄也,死者歸也。”,活者是住旅館,在這裏玩玩,死了就回傢休息。孔子在《易經。係辭》中也講到:“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明白了白天黑夜的道理,就知道了生死。我們的生命就同夜荷花相似,衹是相反,夜荷花是夜裏開放白天收攏來,我們的生命是白天開放夜裏睡覺。所以生死不過如此。
  上古得道的真人,“其出”,生命的用,“不欣”,沒有高興生命的用,當堯舜禹也沒有什麽高興,當周公也沒有什麽了不起,什麽留名萬古,封侯拜相,乃至為帝王,有所成就,也沒有什麽了不起。“其入不距;”也沒有覺得“唉呀,我同外界有距離了。”“我的知名度不夠了,他看到我都不同我打招呼了。”真人都沒有這些感覺,你恭維他也好,駡他也好,與他沒有關係。“悠然而往,悠然而來”,生命活者很舒服,很悠然,如此而已。就是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種味道。我們年青時讀書很調皮,我有個同學與我坐在一起,他讀到這裏告訴我:“嘿,我纔發現陶淵明是斜眼,不信?你看他的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他看的方向不對,一定是斜眼睛。”好調皮,可是也好聰明!這個同學這麽一講,另一個同學說:“你搞錯了,陶淵明不是斜眼睛,是歪脖子。”這些同學都很調皮,小太保一個,當然,我也是其中之一。人生“悠然而來,悠然而往。”生命活着就活着,也沒有什麽厭惡,也沒有什麽煩惱,過一天算一天,到死的時候很自然就走了,那多好!像很多人臨死的時候,又上氧氣又翻來覆去地心有不甘,何必那麽痛苦呢?那麽痛苦,不幹!所以我常說,像我們,多活一天,還是利息,賺來的,算不定晚上這個鞋子衣服一脫,明天早上就不屬於你的了,屬於哪個地攤檔鋪阿,再不然就屬於哪個垃圾桶啦,哪都不知道。
  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
  這就是人生活着的價值。一切的座位,也不追究它最初的動機怎麽樣。譬如,“這傢夥找我不知打什麽主意?”你管他打什麽主意,他來找你就是主意。你有的就給他嘛,很簡單。或者,“不知道他來是什麽意思?”他來就是意思嘛。一切的座位,也不要追求結果是什麽。人如果忘記了無始無終時空觀念,衹對現有的生命,悠然而受之。天冷了就穿衣服,天熱了就脫衣服,“受而喜之”,如果人真修養到這個境界,就把整個人生看成一個“遊戲三昧”了,“忘了復之;”“”就是恢復,我們忘掉了生命中的什麽?我們把一個嬰兒抱在手上,你駡他兩句,算不定他笑了,他以為你逗他笑。可惜,我們當嬰兒那本有的境界,長大後被後臺的情識污染了。如果忘掉了後天的情識,去掉了後天的污染,就恢復到嬰兒哪個無所為的境界了。“是之謂不以心捐道,”這就叫不用心去求道。為什麽用“捐”呢?“捐”就是減少。我們打坐求空,空是一個方法,是叫你減掉。教你念佛念咒子,那是加法。佛法叫你“不增不減”,不要去加,也不要去減。但普通人都是“以心捐道”,以減法來。你有心去空,認為這是修道,不對了,有心修道不是道,“捐道”不對。“不以人助天。”不以人為的方法去幫助自己的天機自然,所以要讓其自然。自然在哪裏?莊子告訴我們,就是現在,衹有當下一個。後來禪宗把它濃縮了:“當下即是”,就是衹有現在。生命就在現在這一下,當下即是,這樣就是真人。
  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顙 ;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
  一個人修養到這一步,“其心志,”他的心中沒有煩惱沒有妄想,精神專一。“其容寂”,你看他外表的容貌,好象很安靜,內心的修養慢慢地影響他的外表,很清靜,就是我們講神仙菩薩那個樣子。“其顙 ;”他的額頭髮亮,有光,很充滿。那這樣的人,你說那不是像一個木頭人馬?他有沒有情感變化呢?他有情感變化。“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換句話說,就是《論語》上描述孔子“望之儼然,即之也溫”,,看起來很莊嚴很威嚴,但同他一接觸一交談,好象如坐春風中,很舒服很溫和。他情感的變化,不是喜怒無常,是很有常規,同春夏秋鼕一樣,反映得很自然,也就是很近人情。一個有道的人,其內外行為都很近人情,不是不近人情的。如果一個修道的人怪裏怪氣,那已經是神經了,不是修道。修道的人非常平凡,很近人情。“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他在世上處於萬物之間,非常恰當相宜,但你研究不出來他用什麽方法。他作人處事相當高明,恰如其分,恰到其所。這是真人的境界。
  “大宗師”以我們的觀念來講,先要有出世的成就,也就是普通觀念的得道了。上一次講過了“內聖”,得道的人的功夫、境界,“內聖”以後才能“外王”,並不是說得了道德人同外界沒有關係。衹有真正得道了,纔是聖人,纔夠得上“大宗師”,然後纔如何入世去行用世之道。用世同莊子的《外篇》《雜篇》有很大關係。《莊子》這本書代表了道傢的思想,普通稱為老莊,又稱黃老之道,包括了兵傢、法傢等,乃至諸子百傢的淵源都出自黃老。在黃老的立場看,儒傢也出自黃老。這個“老”不單指老子〈道德經〉,它包括了中國文化全部的“道”。事實上,在中國歷史上天下大亂的時代,撥亂反正都全靠道傢,在治平之時纔是儒傢。一般學者研究認為,孔孟之道是秦漢以後被帝王們所利用,作為統治的一種的權術。表面上看這些學者們的講話,有一種過分的要求。事實上,秦漢以後的儒傢,唯一的辦法,謀生的本事就是做官。這個做官影響了中國三千年的教育,這三千年的教育是非常有問題的教育。這種教育形成了一個民族觀念:首先是重男輕女,因此每一個人希望生一個兒子,然後再“望子成竜”,有什麽辦法可以“望子成竜”呢?唯一的方法:“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讀書可以做官,做官可以發財,這
  是連帶着一串的觀念來的。在座諸位,包括我們在內,思想裏儘管有終君愛國等大帽子大口號,事實上歸根結底,最初開始讀書還是想做官,升官發財。儒傢是如此。在歷史上真正不同的人物是道傢,道傢並不一定就是打坐修道,它包括了中國文化天文地理等。這些道傢撥亂反正用的許多東西是什麽呢?一部影響最大的書就是《莊子》,大傢平時都忽視了這一點。後來所謂謀國之道,乃至軍事思想謀略思想等,都出於《莊子》,下面就是莊子講的外用之學,他首先以軍事哲學作基礎。
  
  道傢好談兵
  故聖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
  第一句話,就涉及到中國文化史上一個很嚴重的觀點。莊子提出來,所謂“大宗師”,得道的人,假使他出世,要對歷史對國傢天下有所貢獻,首先要懂得用兵的道理。在中國文化史上,歷代喜歡談兵論兵,是道傢的人,所以軍事謀略學的思想都出於道傢,尤其後代所標榜的神仙,沒有不喜歡談兵的。如道傢的代表作《淮南子》《抱擈子》,幾乎所有道傢的大著作後面都附有兵法,乃至政治權術的那一套東西。因此歷朝的變更用兵之道,甚至政治策略的變動,跟道傢都有密切的關係。從文化史上看起來,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唯有代表儒傢的孔孟之道,反倒不喜歡談兵,甚至避免談兵。
  我們看到的《莊子》,他這裏就幹脆提出:“故聖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把別人的國傢亡了,不論是侵略也好,吊民伐罪也罷,亡了別人的國傢,別人還要感謝。這很難了,歷史上幾乎沒有做到的。在中國上古時候往往有,歷史上所標榜的,事實究竟如何不知道,後人有很多的懷疑,如“湯武革命”就是這樣。為什麽得道的人用兵會做到如此呢?因為“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這些文字看起來是順的,其觀念、邏輯都是相反的。就是說,得道的聖人用兵,雖然亡了別人的國傢,而被亡國傢的人民個個愛戴,個個擁護,因為他的用心,不是為了私欲為個人的利益,也不是為了強權占領侵略別人,是為萬民造利益,用現在的話講,是為人民造福利。這種福利不是現在福利的觀念,是“利澤施乎萬世”。這一點要特別註意,尤其是青年同學要註意。
  談中國文化,剛纔我們批評讀書人都喜歡做官。像我們小的時候,必須背《朱柏廬治傢格言》,甚至每個國民都要讀的。其中有一句格言:“讀書志在聖賢,為官心存君國”,我們這一輩子都深受這個格言的影響。中國過去讀書人做官,製定任何一個政治上的方略,實施任何一個政治上的舉動,都不可避免的有一個很嚴重的觀念,自己這個政策出來,是否有百年大計,不是衹故眼前的。還有一個很嚴重的觀念,在個人的方面,要使自己後世的子孫能擡起頭來。如果做了在歷史上有污點的事情,後世的子孫永遠無法擡頭。譬如按一般的挂念來說,是非暫且不管,一般認為嶽飛是忠臣,秦檜是姦臣,在清朝時,一個姓秦的詩人到杭州西湖嶽王廟去時,做了一句名詩:“我到杭州愧姓秦”。這種思想觀念哪裏來的?就是中國幾千年來文化的習慣,“讀書志在聖賢,為官心存君國”。這兩種觀念在今天,在整個中華民族思想裏面,好象非常淡了。這是我們民族的悲哀或恥辱,這是一個大問題,值得我們去檢討。今天,我們講復興中國文化,中國文化究竟是什麽?這些都是問題。
  莊子講聖人亡了別人的國傢而不失人心,因為他“利澤施乎萬世”,不止百年呦!是千秋萬代都值得仰慕的。“不為愛人,”並不單是叫一點口號來仁慈愛人,也不衹是衹愛當時的人,或某一地區的人,聖人仁慈愛人不為時間空間所限製。這就是“聖人之用兵,亡國而不失人心”的一個總結論。
  故樂通物,非聖人也。有親,非仁也;天時,非賢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 子、胥餘、紀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
  聖人得道以後,由出世的真人做入世的事業,如果衹限於樂於通達人情物理,這樣也不夠聖人的資格,所以聖人不止瞭解人情物理,還有更進一步的通達。下面一條條分析“內聖外王”的成就:
  
  仁愛無私
  “有親,非仁也;”這同儒傢講仁義道德的仁的意思並不相反,衹是道傢思想的仁的範圍更大。所謂真正的仁,“有親”,還帶有一點私情,就已經夠不上仁了,因為已經帶了私心了。大傢知道,“親”與“仁”是有差別的。中國文化動輒以孔孟儒傢思想為代表,儒傢講的仁,等於佛傢講慈悲,基督教講博愛,都有相同之處,不過解釋說法各有不同。在歷史上,宋明理學通佛傢思想有一個爭論,理學家認為,佛傢講慈悲並不錯,儒傢的仁也講慈悲,但這是有範圍的愛,先是“親親”,“幼吾幼及人之幼,老吾老及人之老”,先把我的小孩照顧好以後,我又力量再去愛社會上的其它孩子。把我的父母養好之後,再把我的愛心擴大,再去養社會上其它的老人。但佛傢講慈悲平等,愛一切衆生,衆生有那麽多,怎麽愛?所以宋明理學家認為,佛傢講的慈悲陳義太高,統統是空洞的口號。理學家們提出一個問題,加入孔子同釋迦佛站在河邊,兩個人的媽媽都掉到河裏了,請問,釋迦佛是先救你的媽媽,還是先就孔子的媽媽?如先救你的媽媽,後救孔子的媽媽,這就不夠慈悲了!因為衆生平等,你媽媽我媽媽都是媽媽啊,你不能分別阿!我們儒傢不同,孔子是毫不客氣地先救了自己的媽媽,再來救你的媽媽。儒傢有一個程序,所謂“親親”,“親”我的“親”,愛心先對我的親人,再把我的私心擴大,擴大的私心就叫公了,“仁民”,再愛別人,愛社會,把人類都愛好了,“愛物”,然後纔愛萬物。“親親,仁民,愛物”,這是儒傢行仁道的三個程序步驟。莊子在這時沒有批判儒傢,但下了一個註解:“有親,非仁也。”仁慈是愛天下,沒有私心,有所親,有所偏愛,已經不是仁的最高目的了。如果是聖人大宗師,愛是普遍的,就像下雨一樣,並不是雨隊青菜蘿蔔少下,或者對高麗參這些補品就多下,沒有這回事,是普愛的。
  “天時,非賢也;”這等於是對春秋戰國時儒傢的批判,對不起,我講《孟子》時,一定替孟子辯護,現在講《莊子》,我就站在莊子的立場上來講。儒傢所謂的聖賢之道,如孔子在《論語》中講到:“賢者闢世,其次闢地”,賢者之道,非其時,社會不對,不出來。莊子就提出來,真正的聖賢沒有為己的,不論天時合與不合都要出來,這纔是真者國內的聖賢之道。但是莊子又回過來講:
  
  進退存亡之道
  “利害不通,非君子也;”這也是批判儒傢。我們在歷史上看到,儒傢有時候有利害不通之處,很多讀死書的儒傢人物都與這個味道。莊子在那兩個時代也見過很多,所以他認為這一班知識分子,不通利害的關鍵,沒有得道。道傢講的“通”利害,怎麽“通”呢?所以歷史上有文化的爭辯:儒傢所標榜的是臨危受命,時代越艱苦,我越要站出來,中流砥柱,倒輓狂瀾,救社會就國傢救天下。表面上看起來氣派很大,但是時代狂瀾不可倒輓,中流是很難的,抵不住地。除了讓別人承認,在歷史上留名之外,對社會沒有貢獻,對國傢沒有裨益。但在歷史上,儒傢真正做到見危受命的人物並不多,不得已的倒很多。道傢不走見危受命這個路綫,多半走隱士的路綫。道傢思想的基本態度,始終是走“因應”的路子,順其自然。一個時代形成了一個趨勢,輓不回來,所謂“江河東流不回頭”,不可能把歷史拉回來。道傢思想是講先知,一件事從它的前因,直到它一定的後果。如石門水庫放水時,沒有辦法把水勢輓回,但計算到水流到某一地段時,輕輕開好一條水溝,就可以把水流疏散。這就是現在流行道傢的太極拳原理,四兩撥千斤的道理,也就是軍事謀略,以寡擊衆的要點。所以中國歷史上,出來因應時勢,撥亂反正的,都是道傢的人物。所以救世之道,必須要通利害的,“不通利害,非君子也”。
  站在道傢立場上看儒傢是那麽窩囊。事實上,話不能這麽講,這個是普通一般所瞭解的。我們回過來看孔子在《易經》上的思想,真正研究孔子,不能用四書五經作代表。四書中足以代表孔子思想的書,一部《論語》而已,而且《論語》中又有十分之二的內容是關於孔子學生的。要研究孔子真正的思想,就要看《易經》的“十翼”,此外還有《春秋》這部書,衹有深通《春秋》,纔可以瞭解孔子。所以孔子自己也講:“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後來司馬遷着《史記》,仿照孔子講了兩句話:“藏之於名山,傳之於其人。”這是非常傲慢的話,把當時的人都駡了,他等於說:“你們都看不懂我的書,翻都不用翻,衹有把它藏起來,將來會有聰明人看得懂。”所以有人稱《史記》是漢代的謗書。實際上不止是漢代的謗書,是對歷史嚴厲批評的一部謗書。但是漢朝很偉大,沒有把《史記》毀了。也可以說是司馬遷很偉大,他算定了你們讀不懂他的書,不會毀的。《史記》很難讀懂,司馬遷寫一篇傳記講某一個人,講他好的一面都好,很少看的出壞的一棉。那個人都好嗎?不是,壞的一面,要在同他有關係的人的傳記中,纔看得出來。所以要研究一個人,必須要把那個時代都讀遍。《史記》就是仿《春秋》的道理,但不是都一樣。《春秋》這部書怎麽瞭解呢?孔子講“知我者春秋,最我者春秋”,將來你們呀真正瞭解我,就要懂得《春秋》,將來你們要駡我,也要把《春秋》研究通了,纔夠資格駡我。《春秋》就是大謀略,《春秋》就是大兵法,所以孔子講“罪我者春秋”的道理就在這裏。像我們小的時候,老一輩按舊式的教育,年輕人絶對不看《春秋》《戰國策》《三國演義》,看了以後要學壞。我們為什麽引用這些呢?孔子着《春秋》刪《易經》,強調“知進退而不失其正者,其唯聖人乎?”一個人要懂得進退存亡之道,必須要懂得利害關係,如果不懂進退存亡之道,“非君子也”,這同道傢的觀念完全一樣。歷史上標榜的聖人君子,我們用學歷上的等級打個比方,聖人等於是博士,君子稍差一點,等於是碩士,更差一點的,等於是大學畢業的學士。
  “行名失已,非士也;”歷史上有很多人為了好名,求名,而忘掉了自己,這夠不上一個知識分子。所以我常對青年同學講,關於名利這兩個概念,我們不得不服日本明治維新大臣伊藤博文的兩句名言:“濟利應濟天下利,求名當求萬世名。”這話充分表達了中國文化中儒傢的思想。如果衹知為個人一己之名,“行名失己,非士也”,夠不上一個知識分子。講到這裏,我們又要引用司馬遷的思想,我常常說,《史記》不是歷史,是歷史哲學,尤其《史記》的學問,長處不在於劉邦項羽,而在“八書”,如《天官書》關於天文,《平準書》關於財政等思想最重要,其次是《伯夷叔齊列傳》中“烈士徇名,誇者死權,衆無馮生”。這三句話就是人生哲學,這是三篇大論文,包含了很多思想。“烈士徇名”,你不要看到這個“烈士”就想到“黃花崗七十二烈士”,那你就不要研究中國文化了。現在的烈士這一說法是套用古文的,古人的烈士相當於現在觀念的英雄,時代不同觀念不同。世界上的英雄為了成名成功,不惜自己的生命,像賭錢一樣,最後把命都押上來做賭註,這纔夠得上一個英雄。“誇者死權”,“誇者”就是狂人,或者說有神經質的人,如近代的希特勒,墨索裏尼等獨裁的人,他們喜歡控製人,喜歡抓權,為了權力的欲望,可以把命賭上。換句話說,你們要不要成名?要不要權力?要成名就要押上一聲去賭,用命去做賭註;要權力不是等來的,是要拿命去拼,那命去換得,這樣的話,算不定最後你會當英雄當帝王。“衆無馮生”,一般老百姓,象我們這些普通人,衹要吃得飽穿得暖,少一點麻煩,能好好活下去就行了。“烈士徇名”就是“行名失己”,莊子批評“非士也”,這不夠一個知識分子。
  “亡身不真,非役人也。”這就是莊子作的結論。大傢不要被莊子的話所騙,道傢的話同佛傢的話一樣,往往象一個珠子在盤子裏滾,它四面八方都不着邊際的,什麽是“役人”? 替別人服務的稱為役,“役人”是領導別人。“役人”的道理,人差不多衹有兩種人,要麽我聽你的,要麽你聽我的。不論是家庭中的夫婦,還是社會上的朋友,都是這樣。你不肯不聽我的,我也不會聽你的,這就不好辦了。所以古人講,一個人“不受命,不能令,廢人也”,一個人不肯接受別人的命令,又不能發佈命令讓別人服從你,那這個人是廢人沒有用。照這個觀念,人衹有不是你聽我的,就是我聽你的,沒有中間路綫可走。那麽,人要如何“役人”呢?如何做一個真正的領導人呢?莊子的結論,要“亡身真”,就是無我,連我都沒有了。這一條命都不要了。真做到無身,無我,纔可以做一個領導人,這個結論把前面都總結了。那怎樣才能做到無我呢?《大宗師》上面所講的,得道的人,纔可以真做到無我。因此莊子下面提出了一些人做標榜:
  
  隱士與歷史文化
  “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 子、胥餘、紀他、申徒狄,”這些人我們就不一一介紹人,他們都是中國歷史上所標榜的高人,隱士,是被列入《隱士傳》《高士傳》裏的人。說到隱士,大傢註意,研究中國哲學,中國哲學史,中國文化史的要特別註意,中國幾千年影響最大的是什麽人?還不是孔孟,還不是老莊,是隱士。好象我看近百年來的著作,都對這一點沒有講清楚。有一個同學拿我這個觀念作博士論文,寫了六年還沒有寫完,以為內資料找不全,很痛苦!何以證明隱士思想對中國文化那麽重要?我們正史上從三代以下,所謂唐堯讓位許由,從這些歷史故事一路找下去,都可以找到。
  相傳歷史上的隱士,在三代之際,便有許由、巢父、卞隨、務光等人,這些人物,大多都是“視富貴如浮雲”,所謂:敝履功名,薄視帝王而不為的角色,同時,又說他們的學問、人品,都是有超人的成就。正因為他們浮雲富貴,敝履功名,所謂“天子不能臣,諸侯不能友”,因此使我們歷史上所推崇的聖帝明王,如堯舜禹湯等人,都為之禮敬景仰有加;換言之,凡是上古的聖帝明王,無論為政為人,最忌諱的,便是隱士們的清議和輕視。尤其在野的知識分子,和民間的心理,對於隱士們態度的嚮背,非常重視。到了秦漢以後,司馬遷作《史記》,特別點處隱士一環的重要,把他和謙讓的高風合在一起,指出中國文化,與中國文化人高尚其志的另一面目。因此他寫世傢,便以《吳太伯世傢》作點題;他寫列傳,便以《伯夷列傳》作點題,尤其他在《伯夷列傳》中,藉題發揮,大發其歷史哲學與人生、世事哲學的議論,比他的自序,還要進一層,深刻透露出文化哲學的觀點,強調隱士思想的北京,與其崇高的價值。
  歷史上有名的故事,如漢高祖時代的商山四皓。所謂皓是頭髮都白了的老頭子。從秦始皇時候就當隱士不出來的四個老頭子,學問很好,名氣很大,道德很高,須發都白了,被尊為四老。漢高祖當了皇帝,禮請他們出來,他們不答應,後來劉邦要立太子傳位時,宮中發生了一個大問題,漢高祖想把呂後所生的孝惠帝—當時的太子廢掉,改立他所喜歡的戚姬所生的兒子—如意為太子,幾乎成了事實,結果呂後問計於張良,張良就告訴呂後,除非孝惠帝—當時的太子把商山四皓請來,漢高祖就不敢廢太子了。呂後果然叫孝惠帝以卑辭厚禮把商山四皓請來為上賓。漢高祖見到了這個情形,就告訴戚姬,太子黨羽已成,連自己請不到的商山四皓都請來了,改立如意為太子的事免談了。以漢高祖這樣的英雄人物,卻被四個老頭子擺布了一下。為什麽呢?難道以他流氓的態度,還真怕這幾個老頭子武功高嗎?這就是中國文化中,隱士思想占了最大力量。一直到近代袁世凱想由總統變成皇帝,也是受過這種影響的。在那個時代,也有類似的“商山四皓”,如南通的張狀元,開始當袁世凱老師,後來袁世凱要當皇帝,他是不同意的,當然中間的過程還有很多,所以隱士的思想在中國歷史政權上,勉強等於在西方政治哲學中就是不同意主義,既不反對,又不贊成,就站在旁邊看,按西方民主政治的講法,我這一票不投,有保留權。在西方民主政治中,不同意主義的主張,保留這一票,乃至連這一票最終成為有决定權的一票。真是太嚴重了。
  
  失節夷齊
  中國隱士思想在歷代都起了這個作用,歷代帝王都怕這一面。滿清入關以後,康熙想辦法想把這一部分人收羅起來。在康熙到幹隆這一百年間,在科舉中特別開了一個“博學鴻詞科”,對於前明不願投降的遺老們,特別恩準,馬馬虎虎,衹要報個名,形式上考一下,就給與很好的官位,結果有很多人,在這種誘惑上動搖了,而進了“博學鴻祠科”。有些隱士不同意滿清的,最後都被康熙幹隆挖出來了,所以當時鬧了很多笑話。其中一些,使非常尖刻的諷刺,但是曾留下幾首諷刺的名詩:“一對夷齊下首陽,幾年觀望好凄涼。早知薇蕨終難飽,悔殺無端諫武王。”後來又開第二次“博學鴻祠科”,再收羅第一次未收羅到的人,因為許多人看到第一批“博學鴻祠科”的人,都有很好的官位,自己就更忍不住了,第二次去的人更多,考場的位置都滿了,後來的被推到門外去,就有人更吟詩挖苦了:“失節夷齊下首陽,院門推出更凄涼。從今决計還山去,薇蕨哪堪已吃光。”描寫當時明朝的隱士,本來是想做白衣的伯夷叔齊,不投降,結果是“一對夷齊”還不止一個兩個,都投降了,因為首陽山上的菜根都吃光了,把這些人挖苦的很厲害。
  
  隱痛詩人 吳梅村
  康熙時代,針對這一批想當高士的學者文人,也想同伯夷叔齊一樣,如在文學上有名的詩人吳梅村,屢次被清政府徵召,都堅持不肯投降,清政府挾持其老母威脅他,逼得他沒有辦法衹好出來。當然吳梅村有他的理由,媽媽年紀大了,如果媽媽不在,可以當忠臣。要當忠臣很賠本的,要拼命的。因此吳梅村一生非常痛苦,所以他的詩有:“浮生所欠唯一死,人世無由識九還。”吳梅村因為名氣太大,他在應招進京的時候,當時江浙一帶的學者都來送他,開了一個號稱“千人會”為他餞行。這也是清政府發動的,吳梅村出來投降了,這對吳梅村來講,比戴手銬腳鐐都難受。有一個青年,沒有參加這次集會,寫了一封信,派人送到這個宴會中去給吳梅村。吳梅村坐在首席上打開一看,臉色都變了,旁邊的人覺得奇怪,看了這封信以後,大傢的臉色也變了。原來這封信上寫了這麽一首詩:“千人石上千人坐,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語婁東吳學士,兩朝天子一朝臣。”所有在座的人全被駡了。還不要宣佈散會,在座的人就一個一個溜走了。這年輕人了不起!這代表了中國文化精神。所以中國文化精神中,隱士派不同意主意的思想,始終在這個民族,這個國傢中起很大作用。為大政的人,對這些道理一定要瞭解。
  前面講到的狐不諧、務光、伯夷、叔齊這些人,在歷史上稱為高士,但在正統道傢思想看來,還是屬於沒有出息的,把自己這一條命賠進去以後,既不能救國傢救天下,又不能成就自己的道業。現在莊子提到:“是役人之役,”就是跟着人傢轉。等於講,人傢放火時,他願意不放火,可他站在火光旁還拼命的叫,這個叫又什麽用呢?真是莫名其妙。“適人之適,”人傢在忙時,他也在跟着在旁邊忙,你畢竟近來參加忙也好,他又不參加,搞得不倫不類的。“而不自適其適者也。”他對自己的人生應該怎樣安排都不懂。莊子在這裏,把歷史上的高士們批評的一錢不值。
  
  高士嚴子陵
  這裏特別強調一點,莊子講入世的“大宗師”的思想,為了說明“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這個道理,我們可以提出東漢時的嚴子陵來加以發揮。嚴子陵的少年同學漢光武劉秀當了皇帝,他不同意也不反對,研究歷史就要在這些地方着眼。我們知道,漢光武劉秀的好處比漢高祖劉邦多。伏漢將軍馬援,開始是反對劉秀的將領,有次因某件事,作為代表來看漢光武。當時漢光武統一了中國,衹有山西河四川沒有統一。馬援與劉秀一見面,兩人談得很投機,馬援回到陝西,老闆隗囂問他:劉秀與他的祖先劉邦相比怎麽樣?馬援講:劉邦豁達大度,氣魄很夠,人很豪爽,這一點兩人不相上下,很難比。不過有幾點不同:第一點,劉邦不喜歡讀書喜歡駡人,劉秀喜歡讀書不喜歡駡人,而且學問很好,很有辯纔;第二點,劉邦愛喝酒,劉秀不喜歡喝酒。隗囂說:照你這麽講,劉秀看來比漢高祖還要高明啊。馬援本來要講劉秀比漢高祖還要高明,做人傢的部下,衹要這麽講,所以馬援之所以是馬援,多會講話!了不起!劉秀的好處很多,歷代帝王都殺戮功臣,漢高祖就殺戮過很多功臣。但劉秀在一統天下以後,沒有殺戮過一個功臣。但是嚴子陵為什麽還有許多不同意他的地方?自有他的道理。嚴子陵也許是一個在當時局勢中,不做第二人想的人物。但是他也深知劉秀不簡單,這個位置已屬於劉秀的,他就悠遊方外,再也不想鑽進圈套了。因此他就反披羊裘,垂釣在這將桐廬的富春江上。從這裏可以看出,嚴子陵好象得了莊子的秘訣一樣,所以他不姓嚴姓莊,應叫莊子陵。歷史就是人生,把歷史讀通了,我們纔懂得怎麽做人。不要弄得象現在大學的史學係一樣,自己好象比歷史好高明,然後去分析歷史批判歷史,結果你不是歷史,你是書呆子。現在研究歷史同我們過去不同,我們過去研究歷史,是使自己懂得如何做人做事,現在不然,現在是比歷史都還要高。所以研究嚴子陵,要懂得研究歷史的睏難。
  劉秀作了皇帝之後,唯獨懷念這位同學,下命令在天下查訪,希望他來見一面。有人報告,在浙江桐廬的富春江上,有一個反穿皮袍垂釣的人。現在街上最時髦的是把皮袍反過來穿,在漢朝卻是很怪的,皮袍應該穿在裏面的。古代穿皮袍是有學問的,官人與百姓穿皮袍是有區別的,官人不敢把穿的皮袍露出來,外面要套一層粗布,表示謙虛。雖然是做假,但這假的後面有中國文化,痛惡你奢侈,拿富貴來驕人。但皮袍多貴啊,相當於現在好幾千美元,又要用粗布蓋住,又要表示裏面有皮袍,那就把皮袍邊上的毛,露出來一點點。老百姓卻不敢這樣,皮袍要短一點,蓋在裏面不能露出來。過去有功名有地位的人才可以穿長袍,所以讀書人有了功名回鄉叫紳士,紳,就是一幅前面後面都快要蓋攏腳了。老百姓鼕天穿皮袍,不能超過膝蓋以下,這都是文化的故事,不講的話,我們死後你們不知道了,都認為千古以來皮袍是反着穿的,那就不是中國文化了。反穿皮袍這事一上報,漢光武一想,這一定是嚴子陵。就把他接到京城裏,但嚴子陵還是不願意做官。漢光武說,你不要以為我當了皇帝,如今見面還是同學,今夜還是像當年同學時一樣,睡在一起,好聊聊天,嚴子陵還是那樣壞睡相,腿壓在皇帝的肚子山,似乎又目無天子。所以有太史公發現“客星犯帝座”的說法。總算劉秀確有大度,沒有強迫他做官,終於放他還山,仍然讓他過着悠遊自在,樂於江上垂釣的生涯。
  歷史上稱贊嚴子陵高的很,但到了清朝有人就說他不高了。有兩種相反的論調,因此相傳後世有一位上京考功名的秀纔,經過嚴子陵的釣臺,就題了一首詩:“君為名利隱,我為名利來,羞見先生面,夜半過釣臺。”這真是:“有人辭官歸故裏,有人了漏夜趕科場”的對比寫照。但相反的,後人有對他做極其求全的批評,有人說嚴子陵一點都不值錢,這些隱士假的。怎麽講呢?“一襲羊裘便有心,虛名傳誦到如今。當時若着簑衣去,煙波茫茫何處尋?”他是說嚴子陵反穿羊裘去釣魚,分明是故意沽名釣譽,要等漢光武來找他,因此為求成名的手段。如果真想逃名避世,當時衹着一般漁人所穿的簑衣鬥笠去釣魚,誰又知道富春江上多了一位漁人便是嚴子陵呢?那麽,當皇帝的同學劉秀,豈不是也無辦法找到你了嗎?因此他批評嚴子陵是有意弄噱頭,求虛名,而非真隱的人物。
  如果照這種嚴格的要求隱士、高士、處士的標準來講,凡是被歷史文獻所記載,為人世所知的人物,乃至神仙傳記或佛門中的高僧,也都是一無是處的。相同的,宋朝的大詩人陸放翁便說過:“志士棲山恨不深,人知己自負初心。不需更說嚴光輩,直自巢由錯到今。”陸放翁對隱士思想推崇得很高,道傢的思想,真正要做個高人隱士,是不應該在這個世上的,還要在這十一層樓講《莊子》,那都是為了賺錢的問題,决不是高士。被一般人知道是隱士就錯了,像嚴子陵一樣,都辜負了自己開始的存心,那你們又何必批評嚴子陵作假呢?巢由是黃帝時代的隱士,堯舜請他當皇帝他不幹。像類似這一類的事情還很多。所以,從這些事就可以看出,中國人,中國文化的思想對隱士思想推崇得不得了。這是代表文化精神的一個招牌,甚至於說,我們歷史上已經出名的高人隱士,都受文化史的批評。在好的一面講,這個文化思想是非常特殊的,所以我們要瞭解,道傢思想形成了隱士學派。隱士學派在中國三千年,二十五史上占了非常重要的位置,而他們在國傢時勢危機時,撥亂反正救世救人時,就出現了。等到天下一太平,許多人連名都不留就走了。就是合於老子的“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這是中國文化的另一面。青年同學研究中國文化,對這個問題要密切註意一下,過去一百多年來,素有的著作好象沒有提到這一面,甚至於說忽略了它,乃至於不瞭解它。對於這一段莊子說隱士,我們加了許多的的閑話,做了一個說明。現在再看莊子的申述。
  
  真人的境界
  古之真人,其狀羲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斛而不堅也,張乎其虛而不華也;
  上古時代得道的真人,代表我們老祖宗的,夠得上稱為“大宗師”的人,有了出世的修養成就,然後再做入世的事業,所謂能夠救世救人,莊子稱他們為真人、至人。這些真人外表的作為,非常講仁義,為仁義而為之,可以犧牲自我,卻不結黨不用私,是天下為公的。所以,做了就做了,不希望你來恭維我,力所當為義所當為的事,做完了不需要別人知道。莊子這裏不提仁衹講義,這個義不是義氣,是講愛人的發揮。儒傢孟子解釋義:“義者,宜也。”中庸之道,恰如其分,恰到好處就是宜。舉例來講,火燒起來了,我趕快挑水滅火,水不夠再去挑,萬一挑纍了就算了,聽其天命,反正我盡力了,這就是“宜”,做到恰到好處就算了。墨子對義的解釋帶一點俠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義也。”“天下有難,摩頂放踵,以利天下”,自己犧牲了在所不惜,這是墨傢的思想。莊子這裏講的“義”是近於墨傢的義,不是儒傢的義。“若不足而不承;”得了道的人作人處世,永遠沒有自滿,覺得自己好象永遠不夠。“而不承”,不接受什麽,也不想什麽東西屬於自己,衹有拿出來的。中國歷史上,很多道傢的人物出來因應時勢,撥亂反正以後,“功成、名遂、身退”,一個個都溜走了。為什麽呢?他們都很謙虛:“我德性不夠啊,天下國傢你搞就好了嘛。”是永遠都不滿足自己的。
  “與乎其觚而不堅也,”道傢做人都是內方外圓的,雖然對人都很和藹,無可無不可,但是他沒有成見,不堅持自己的意見,所以才能“張乎其虛而不華也”,像花一樣張開,自己內在空空洞洞,無主觀無成見,沒有虛華,不宣傳,永遠是虛懷若𠔌。這是做人的態度。
  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進我色也,與乎止我德也;厲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製也;連乎其似好閉也,悗乎忘其言也。
  真人對於人生是樂觀的。“崔乎”就是巍巍,高大之意,他雖然站在最高的位置,也有很高的成就,但不是為欲望驅使去做的,是為了天下,“不得已而為之”,是“不得已”去做的。真人雖然對社會貢獻了一切,態度是理所當然的。沒有一點覺得,我幫助了你,你要謝謝我,沒有這回事,“與乎止我德也;”“與”就是同你共同做了事,到了相當的程度就停止了,因為不能再幫助下去了。在歷史上有許多了不起的人,因為不懂這個原理,最後都殺頭抄傢了,為什麽?因為功高震主。功勞太大,道德太高,學問太好,到某個時候趕快要溜,不溜不行。道傢的人到了某個階段就走了,恰到好處。天下事不能圓的,太滿了要爆的。
  “厲乎其似世乎,”他處世的態度很莊嚴很莊重,一切的做法作為很嚴厲。“似世乎‘,跟着一般世俗的走。他不是為自己,是為了世俗的需要而這樣做。得道的人處世,還遠不止有這樣的修養,每個條件他都具備。“敖乎其未可製也;”“敖”等於是很傲慢。傲慢到什麽程度呢?你看不出傲慢,是絶對的謙虛。在傲慢與謙虛之間到什麽程度呢?“天子不能臣,諸侯不能友”,所以永遠不出來,永遠不擔任任何名義的。“其未可製也”,他不屬於哪一個範圍。
  “連乎其似好閉也,”雖然如此,他做人處處有一個範圍。表面上看起來很固執,其實不是固執,一個為人處世自己沒有一個範圍,超過了一個範圍,結果當然是非常不好。因此得了道的人,他自然懂得人生,懂得處世。“悗乎忘其言也。”形容他使個個佩服,信仰,也忘記了他的語言,因為他的理論已經深入人心,大傢已經作到了。因此道傢的人既不着書又不立說,等於佛說“不可說不可說”,沒有什麽好說的。不過,莊子寫了那麽多,老子也寫了五千言,看來似乎衹有釋迦穆尼佛高明一點,自己沒有動手寫過一個子,都是弟子們寫的。老子莊子都逃不了責任。白居易就笑老子:“言者不知知者默,此語吾聞於老君,若言老君是知者,如何自着五千文。”
  在講下一段之前,先提一個歷史的經驗與理論。中國歷史上光輝的時代,在漢代的“文景之治”,唐代“貞觀之治”,清代“康幹盛世”,這三者在文治武功上都了不起,值得欽佩。宋、元、明都沒有什麽值得特別可提的。但是在這些光輝的時代,起真正指導作用的是道傢思想,尤其是老莊。所謂“文景時代,好用黃老”,是用黃老思想來做政治的指導。那麽在中國這三五千年的歷史中,究竟是哪一個傢的思想做指導,使天下得太平,時代起光輝的呢?這個問題不是研究過去的歷史,而是二十一世紀的歷史要我們如何開展,這是一個承前啓後的問題,青年同學們要特別註意,不要因為讀《莊子》而研究古書,這個古書何必研究它呢?所謂“溫故而知新”,我們要知道未來,這是一個思想上的啓發,非常重要!我們嚮青年同學們提出歷史上一個非常關鍵之處,是非常非常有意思的,有兩點。第一點,剛纔講的“文景之治”,在文化哲學史上都是講以黃老,以道傢思想作政治思想的主題,實際上不是這樣,是八個字“內用黃老,外示儒術”。黃老是放到口袋裏用的,外面標榜的招牌是孔孟的儒傢思想。這八個字就是我們中國政治思想史,中國歷史上的大秘密。那麽它的重點在哪裏?我們要知道一個傳統,在中國過去當皇帝比現在睏難呦,一輩子好壞,最後給你一個謚號做定評。如歷史上的好皇帝,謚號“宣”的沒有幾個,如周宣王,漢宣帝,唐宣帝,明宣帝衹有幾個,凡是死後謚號是“宣帝”“文帝”的,都了不起。當然不希望將來再有如“獻帝”,把國傢都獻了給人傢的,“哀帝”那就太悲哀了,值得哭得,“殤帝”,短命死了的。所以一看帝王的謚號,就知道那個時代了,這是讀中國歷史要懂的。
  上一次講道,《大宗師》提出來,得道的人“內聖之學”證得了,就是所謂的真人。上面描述“真人”修養的境界和成就,下面描述“真人”內聖之後,是否入世起用?換句話說,得道以後是否要修道?這個修道就是道的用,也就是入世的關係。
  
  以刑為體 以禮為翼
  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
  這四點,我們先從個人修道方面做一個瞭解。“以刑為體”“刑”就是政治上的管理。後世道傢講到修道,一個人要長生,有兩句術語:“未死先學死,有生即殺生”,“生”就是心念一動,就要把念通通去掉;這個“死”,不是自己吃安眠藥去死,是要煩惱雜念妄想通通死光,就是殺的作用。也就是說,心中的煩惱雜念通通死光,生命的本能纔會恢復,纔會長生不死。去掉心中的煩惱雜念,必須要自己來治理,當每一個思想觀念,煩惱雜念起來時,自己要警覺,這些都是不好的,要去掉的。這樣,慢慢地心性的本體就逐步得到清明了。如何去掉自己的心念,這個中間的修法就叫“刑”,所以,修道的人管理自己非常嚴格,就想法律上的刑殺,去惡從善,去掉惡念,專門保持善念,這就是“以刑為體”。
  但是專門殺自己的念頭,這個是消極的,所以要“以禮為翼”。“禮”的道理,現在很難解釋了,它所包括的意義很多。大傢曉得中國文化有一部最根本的書籍《禮記》,《禮記》包括了三體:《周禮》《儀禮》《禮記》,《周禮》等與中國幾千年來的政治哲學的法典,是中華民族的大憲法,幾千年來的政治措施都是以《周禮》為根據。《儀禮》是講禮貌禮節,相當於現代社會的秩序,生活的藝術等等。《禮記》就包含更多的內容了,可以說諸子百傢,所有的思想都出自《禮記》。譬如《大學》《中庸》等,都是《禮記》中的一章,後人把他們抽出來,另外變成一本專着。普通一般人都認為,《禮記》衹是談禮節的書而已,其實禮節衹是其中的一項代表。什麽叫做“禮”?並不一定是要你衹管叩頭禮拜的那種表面行為,所以我們解釋“禮”,勉強的說,就是中國文化的精神。但是這個說法不一定對。古人解釋“禮者,理也”。“禮”就是道理,換句話說,它包括一切文化的原則,如果用比較流行比較漂亮的名詞來講,用新的觀念來講,“禮”就是哲學。這個哲學不是西方的那個哲學,這個哲學是藉用的。那麽,“禮”是講什麽呢?“禮”的真正精神是以道德為體。中國歷代政治哲學最高的原則,是講禮治而不用法治,禮治着重在於全民文化的教育,“禮”的不夠,道德教育的不夠,衹好用法治,用法治就是“以刑為體”。
  “以刑為體,以禮為翼”,這兩句的意思合起來就是,光是自己管理得很嚴重是不夠的,必須要瞭解“禮”的精神。“禮”的精神就是《禮記》開頭的第一句話:“勿不敬,儼若思。”這六個字很難講,這是中國文化的根本。這是講一個人的修養做到了,隨時隨地的沒有雜念,沒有惡念,沒有妄念,自己無論何時何地都抱着虔誠恭敬的態度,處理事情,待人接物,不管做生意也好,讀書也好,隨時對自己都很嚴謹,很自敬,不荒腔走板。他的形態是“儼若思”,“儼”是形容詞,非常自尊自重,非常嚴正、恭敬的管理自己。看起來他好象在想什麽東西一樣,但實際上沒有想,因為他在“敬”的狀態,這就是後人所講的,隨時在入定的狀態。人的心境做到了永遠在定中,在清靜無為的狀態砂鍋內,根本不需要自己管理自己,就不需要象刑法一樣來管理這個念頭,這個念頭隨時清靜了,所以說,光是“以刑為體”還不夠,還必須“以禮為翼”,以真正的定慧精神輔助自己,然後處事之道。
  “以知為時,”“知”同智,智能的成就,可以引用孔子在《易經。係辭》中所講的“進退存亡之機”來解釋,一個人,天下大事也好,個人做事也罷,要瞭解自己什麽時候該進一步,什麽時候該退一步,隨時隨地知道自處之道。“以德為循”,隨時在道德的行為上,自己知道人生的一個方向,一個路徑。
  這四點從個人道德修養來講是如此。為什麽這四點要反復說明?因為在幾千年的帝王政治上,真正在歷史上光輝的時代,如漢朝的“文景之治”,唐朝的“貞觀之治”,清朝的“康幹盛世”等,這些時代帝王的思想都是內用道傢的黃老之學,尤其註重老子。實際上,老子是做招牌的,用的都是莊子,因為莊子相當於儒傢的孟子,老子相當於儒傢的孔子。尤其是漢文帝,漢景帝父子兩代,大傢都知道“外示儒術,內用黃老”。在近百年中,許多著作,註意不是全體的著作,在講到黃老之治,以老子為根本,而老子又主張“無為”,因此就認為這些了不起的帝王是“無為之治”,那他們怎麽解釋“無為”呢?當皇帝什麽都不管即“無為”,既然什麽都不管,那又管什麽呢?難道衹管吃飯嗎?這樣解釋“無為”,真是莫名其妙。其實,漢唐“內用黃老”的用法,就是莊子這一段,這是他的精華所在。我們要瞭解,老子所講的“吾有三寶,曰慈,曰儉,曰不敢為天下先”的道理。“三寶”這個名詞是老子先提出來的,後來佛傢講佛法僧三寶。老子講的這“三寶”,是老子做人做事的三個秘訣,小至於個人,大到天下國傢都一樣,“曰慈”,儒傢解釋為仁愛;“曰儉”,它不僅是指省錢,還包括了省精神,和一件事情的簡單化,簡單明了就辦好了一件事,這是儉的道理;“曰不敢為天下先”,這是講永遠跟在人傢後棉嗎?不是,它指萬事不要突出,因勢利導的意思。不因勢利導永遠也做不好事,譬如山洪暴發,擋是擋不住的,一定要去擋,出的問題更大。如要輓救的話,就估計山洪的力量到什麽時候,什麽地方衰微下去,現到那衰微的下遊,稍稍一引導,順着水勢一帶,就引進了河川渠川。這是因勢利導,中間應用起來方法當然很多。這也是後世太極拳“四兩撥千斤”的原理,也是兵法上講的“以弱勝強,以寡擊衆。”這些都是老子無為之道中,“不敢為天下先”的道理裏面變化出來的。無為之道是對做領導人講的,但領導人做不做事呢?國傢大事,一切都付之於法治,“以刑為體”。法治的精神並不一定是講法律,用現在觀念講就是一切歸之於制度化,有一個良好的制度。等於說上面的領導人手指頭動一動,下面就跟着正常動起來了。所以省力少,成事多。這是“無為”的道理。註意,我們看到“刑”字,不要完全歸之於法律,這就要瞭解歷史了,完全依賴法律,在我們歷史經驗上很多,結果天下大亂。如果相反的,不重法治,天下也大亂,這就是運用之妙了,很難掌握。事實上,在歷史鼎盛的時代如漢唐,真正的引用就是莊子這一段,還包括了《外篇》《雜篇》所有的東西。
  對於這一段,在我們文化史上還有一個東西必須瞭解。我們都知道,中國法傢的學說出自道傢。法傢是非常殘酷的,尤其歷史上記載的,法傢用法治世,太嚴格了,就變成一個非常殘酷的時代。所以在中國歷史上完全講法治的人,在司馬遷的《史記》中,專門歸於《酷吏》的傳記中。我們看了這些非常殘酷的酷吏,就會産生一個問題,道傢是講道德,將慈悲,講清靜無為的,為什麽會發生這麽嚴重的偏差呢?我們知道,一個修道人,一定非常註重道德,因為註重道德,就會對人對己的要求非常嚴格,這個嚴格的結果就是法治的精神。譬如佛傢的戒律,本來我們學佛很解脫,頭髮也剃了,衣服也換了,一切都放下不要了,本來很自在,但是真出了傢,反而不自在了,為什麽?因為必須要守住戒律。戒律是一個道德的規範,對自己要求管理得很嚴格,就産生了法傢的精神。所以法傢在中國文化思想上,它就是戒律,是對整個社會,對全民的戒律,用之太過就變成酷刑了,用之適當纔好。所以法傢自適最重要。
  所以莊子提出了“以刑為體,以禮為翼”,那麽光“以刑為體”行不行?不行,還必須“以禮為翼”,因此儒傢有兩句話,孔子講的很徹底:“徒善不足以為敬,徒法不足以自刑”。光講道德,勸人為善,那可以做宗教,宗教就是如此,宗教傢認為,宗教推行了,天下就可以太平了。這個理想很高,實際上做不到的,“徒善”會搞得一塌糊塗,所以輔助必須要有法治。如果光信賴法治,“徒法不足以自刑”,路也會走不通。我們懂了孔子這句話的思想,對於“莊子”“以刑為體,以禮為翼”的道理,就知道儒傢道傢完全是一樣。
  莊子又對這四點加以引申:
  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禮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於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
  不論個人的自修也好,或國傢的政治也好,為什麽以刑為主呢?道理就是我們前面所講的。現在這裏是講如何做法,“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刑法為主不能過分,過分就流於酷吏的做法。“綽乎”就是很輕鬆很自在之意,不是嚴刑重法。刑法重,法令太嚴密,就是嚴刑重法,這在我們文化史上,歷來認為是一個錯誤的時代。嚴刑重法不是法傢真正的中心。所以“以禮為翼者”,以文化的精神作輔翼,垂之於萬世的精神。“以知為時者,不得已於事也;”什麽叫“知為時”呢?就是要知道進退存亡之機,“不得已”,就是衹好這樣做,不能不這樣做。“不得已”有兩個觀念,第一,用儒傢來講,孔子想救世,明知道這是救不了的時代,他還是要去做,所以盡其一生都是救世,每個宗教傢都是這樣,這是“不得已於事也”;第二,知道事情沒有辦法做,就恰當好處,適可而止。“知”是兩方面的應用。“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至於丘也”的“丘”,不是指孔丘,是指象山一樣堆起來,以道德為標準,以道德為規範,這個標準很高,象山丘一樣。“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這句話是莊子在這一段這一篇中的點題,瞭解了這句話就明白了怎樣叫修道。如學佛之人,又要修戒,又要修慧,又要修定,又要吃素等等,每一個宗教徒好象都是忙得不得了。一般人認不清楚,認為這樣忙碌這樣努力纔是修道,都是衹看外形。真正一個修道的人,他入世處事,日理萬機,外表看起來忙得不得了,但他的內心什麽事都沒有,很逍遙很自在,這就叫無為之道,因為他處理一切都有一個制度一個規範,都弄好了的。
  
  拈提漢史
  同學們看了電視“大漢天威”,吃飯時,就討論漢武帝。有位同學問我,漢武帝身邊有一位非常憨直的大臣叫汲黯,這個汲黯是道傢還是儒傢?汲黯是道傢。後世人認為,大概道傢馬馬虎虎很圓滑,其實不是這樣,在漢代很多道傢人物都是非常嚴肅的,就是“以刑為體”的道理。後世認為很圓滑是錯誤的觀念。漢武帝有很多有趣的事情,他很聰明,但是有一個毛病,除了三代聖王之外,大凡歷史上當帝王的,以我個人的研究,到了帝王的位置,大概那個位置有神經病的傳染細菌,如果沒有老莊之道、孔孟之道的內在修養,在那個位置上會昏頭的。我們講一個現代的故事,我小時候聽一個前清的舉人,我的老輩子講,在推翻滿清後,他到了北京故宮,看到皇帝的位置,他硬要坐上去過一過癮,結果一坐,怪的很,頭昏了。所以他認為,皇帝那個位置是有道理,很難做。我現在想,皇帝的位置不會使人昏頭的,頭昏的是自己。我們看歷史上清明政治的帝王,都是從低層的社會過來的。那麽他做了帝王以後,會非常懂事。他的兒孫繼位以後,我有一個名稱,好象一般的歷史學家沒有用過,叫職業皇帝,他們天生是要當皇帝的。他們都是“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對於外界的人和事都不清楚。這些職業皇帝在中國三千年的歷史中,了不起的,選不出三個,其餘都是昏頭。職業皇帝都有一個怪毛病,活不長,活了三十幾歲就下去了,如果活久一點,我想會很糟糕。漢武帝這人是一半一半,一半是職業皇帝,一半是來自民間。可是他當了皇帝之後,為什麽會受姦人的挑唆?我常常對青年朋友們講笑話,我說你們要知道,歷史上所謂的姦臣是非常可愛的,絶對可愛,如果我當桓帝,算不定就吃這包藥,如京戲演曹操秦檜,他們的臉都是白的,肩是端的,這在京戲中是有一套學問的,是有象徵意義的,臉白表示是白麵書生,非常清秀非常漂亮,表示他們都是絶頂聰明的讀書人。除此之外,衹有神仙出場臉是白的。所謂面白如玉。那姦臣們為什麽姦端起來呢?表示用腦筋用多了,做在辦公桌光想,想得頭都低下去了。姦臣都是很可愛,很會講話的,他如果要害一個人,一定要捧這個人:“唉呀,某人真好呀,萬歲呀,我看他好得不得了,偶爾有一點小毛病,沒有關係了。”皇帝前面的不會聽,衹會聽後面一句。東一下西一下,就把人害掉了。
  因此象漢武帝這樣精明的人也中了姦人的計,因為“巫蟲之案”,逼得太子和太子妃自殺了。漢宣帝是太子的孫子,當時出生纔幾個月,因為這個案子,也被抓進牢裏去。歷史上記載,丙臣當時為延尉監,相當於現代的監獄長,功名雖然高,但地位並不高。丙吉覺得漢宣帝很可憐,就自己掏腰包請奶媽,就這樣慢慢把漢宣帝帶大。古人是很相信望氣這一套學問的,有人就象漢武帝報告,“長安獄中有天子氣”。那時漢武帝年級比較大了,兒子死乎,他明白是上了當,心中很痛苦,發泄不出來,脾氣非常不好,就下令把長安獄中的犯人統統殺光。皇帝下的命令誰敢抗拒,丙吉就敢。他給皇帝寫了一份報告,第一個理由,犯人已經犯了罪了,有些也沒有死罪,何必都殺呢?第二,獄中還有你的曾孫,如果都殺,皇曾孫也殺掉嗎?漢武帝不殺了,而且還大赦天下。如果是我們的曾孫,就趕快去抱回來了,但皇帝的兒子孫子多得很,直到有這麽一個曾孫,漢武帝也不在乎。因此丙臣就把漢宣帝送到漢宣帝的祖母傢,托掖庭令張賀照應。張賀曾在太子手下做過事,思顧舊恩,奉養漢宣帝很周到,用私錢讓漢宣帝讀書。當時另有一個人見漢宣帝相貌不凡,算不定將來不當皇帝也封王。照古代的家庭制度,是要把自己的血統找回去的。封王也不得了,比現在省主席大多了,沒有九年歲也有八千歲,因為皇帝是萬歲嘛。他就叫許廣漢少冷龜(在廚房冰冷的時候趕快點火),把女兒嫁給漢宣帝。這是最大的股票投資。許廣漢回去同太太一講,太太不答應,但他把太太說服了,就把女兒嫁給了漢宣帝,這就是後來有名的許皇后。漢宣帝當時纔十幾歲,兩夫妻多日子很可憐,漢宣帝就在民間混,所以對民間的疾苦很瞭解,但是他很自愛,沒有染上民間的壞毛病。
  後來朝廷出了很復雜的問題,如果細講,就成了評書了。我們簡單的講,這時是霍光當權,通過丙吉的保奏,就請漢宣帝即位。漢宣帝年紀輕輕就當了皇帝,還是戰戰兢兢的。他政治上很清明,頭腦很清楚,因為民間的疾苦他都懂。當時他當了皇帝,皇后還沒有接進宮,第一夫人還沒有選,凡是有女兒的大臣,都有當國丈的希望,大傢都在探聽消息,都在打主意,尤其是霍光的那位潑婦太太。漢宣帝就告訴左右的人,誰把我過去逃難時掉的一把寶劍找回來,我就很感謝了。這就是中國文學上有一個有名的典故,“故劍難求”。漢宣帝很會講話,他為什麽這樣講呢?他幹脆講把我老婆接進宮來當皇后不行嗎?讀歷史要懂,漢宣帝剛剛即位,權臣的力量大得很,政治圈裏的環境沒有搞清楚,不敢亂講話。這就是他的高明。那時他纔十九歲。我們有些人讀到博士了,二十七八歲都還不懂事。有人嚮霍光一報告這個話,霍光一下子就明白了,於是趕快把許皇后找來了。所以聰明人就是聰明人,如果是我們,說不定花錢買一把寶劍送上去,那就太笨了,衹好拿寶劍把你的腦袋砍掉了。但是霍光的太太不幹了,當然應該是我們的女兒做皇后的,這個姓許的是一個牢頭的女兒,她居然做皇后,而且我們見了她還要跪拜,那怎麽行?許皇后後來被霍光的太太毒死了。漢宣帝見皇后是被毒死的,懷疑得很,但又找不出證據來,若幹年後這個案子發了,漢宣帝氣極了,把霍光全家都殺了。
  漢宣帝即位以後,丙臣也沒有怎麽得志。丙臣一生沒有特別的成績,也沒有壞處,什麽道理?天下太平,有那麽精明的領袖,也不需要特別的表現了,也不需要特別的忠臣了。漢宣帝對自己是怎麽長大的不清楚,想找都找不出來。漢宣帝對丙吉也很好,但是不知道自己這條命是他救回來的,誰也不敢講,丙吉也不多說一句,這就是歷史上講的:“一生不言恩”,有大恩於人,他一輩子不講,心中像沒有事一樣無所謂,那個修養就是道德。如果是一般人那還得了,唉呀,皇帝還是我培養出來的,總要給我一點擺攏的嗎。一般人送一個蛋糕別人吃了,第二天就要講,我昨天送他一個好好的蛋糕,花了我三百塊錢,他謝都不謝。這不是講歷史故事呢,我們青年同學們都要效法丙吉的做人。
  後來,丙吉當初請的幾個奶媽中的一個,知道了原來吃奶的孩子是現在的皇帝,她丈夫是鄉下的流氓,大概窮昏了頭,就逼她到京城來,到處找人吵。慢慢地案子鬧大了,就把奶媽抓到法庭審問,要她拿出證據,她就供出丙臣來。丙臣一來就駡了她一頓,你有什麽功勞,我把你開除了的,真有功勞的是前面連個奶媽,可惜死掉了。丙臣這時纔在法庭上講出來。漢宣帝把奶媽叫到宮中單獨一問,奶媽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全部講了。漢宣帝也了不起,他沒有聲張,聽了就聽了。漢宣帝賞了奶媽很多錢,把她送回去了。對丙臣卻不動聲色,也沒有說過感謝。丙臣也沒有多說一句話,一如既往。
  
  丙吉問牛
  過了兩三年,漢宣帝忍不住了,就把丙臣提起來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這時丙臣已經很老了,丙臣也不喜歡,你讓我當宰相就當宰相吧。有個副宰相叫肖望之,才氣很高很精明,他看不起丙臣的老老實實,有些政事就自己作主。丙臣對政事都不管,既然你想抓權,就讓你抓權嘛。丙臣有一天到中央開會,街上有人打架打死人了,他看了看就走了,但看見一位老伯牽了一頭老牛,當時是夏天,老牛呼吸睏難直喘氣,丙吉就停下來問牽牛人,多久沒有下雨了?氣象怎麽樣?有人就奇怪了,為何見到人死了不問,卻關心牛。丙吉講,人死了是大事,會有人管的,牛有病了,一般人不會註意這種小事的。其實牛是順應陰陽的,因為不下雨,牛受不了直喘氣,丙臣就估計到今年農作物的收成了,就瞭解到國傢大事了。在農業社會中,糧食是最重要的,丙臣由牛的問題判斷到氣象,由氣象聯想到全國糧食收成,想到了老百姓的前途命運。這就使“丙臣問牛”,這其中的道理,一方面可以說,丙臣明大體,管理國傢大政,小事有專人管;另一方面,副宰相愛管事,就讓他去管吧,何必兩人爭權呢?自己年紀也大了,衹要把自己培養的皇帝輔佐好,就行了。這就使丙臣的高明之處,所以丙臣不是糊塗,是第一等高明人。在太平盛世,做人做到如此,纔是莊子所謂道傢。由丙臣人生的故事,我們知道,第一,作了好事一生不言恩,這是做人的難處,第二,丙臣同宋朝的宰相呂端一樣,中國有一個名對子,“諸葛一生唯謹慎,呂端大事不糊塗。”一個人聰明絶頂,對小事的地方假裝糊塗,是第一等聰明人。呂端是真糊塗嗎?當時是天下太平,他樂得當個太平在宰相而已,丙臣也是這樣。丙臣個人的修養,其它的長處應該很多,據我的看法是如此,但歷史上對他個人的好處記載並不多,我們衹看到有個“丙臣問牛”,他始終是一個很平白的人,都看不出他道德的好,可見他的道德更高。大傢如果對歷史不深入研究,是讀不懂的。所以我經常說,歷史上漢朝有一個丙臣,五代有一個馮道,都是菩薩中人。拿王安石的話講,都是“如來”再來,佛的化身。
  
  王霸雜用
  但是漢宣帝對自己與許皇后所生的太子,很不滿意,覺得太子太老實了,道德是好,但氣派不夠,幾次想把太子廢掉。漢宣帝一想到廢太子,就想到那把故劍,就想到許皇后,患難之妻又死得不明不白,就不忍廢太子,這就是後來的漢元帝。我們講《莊子》為什麽講這個故事呢?漢宣帝的太子,後來的漢元帝就喜歡研究儒學,他對父親在政治上的做法很有意見,就對父親講,管理國傢是不是可以放寬一點?能不能多用一點講仁義道德的讀書人?漢宣帝聽了大發脾氣,駡兒子不懂事,將來當了皇帝怎麽能治理好天下國傢。但他這一發脾氣,卻把歷代帝王政治上的秘密都揭穿了,他答復兒子說:“漢傢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就是儒傢道傢法傢雜用,王道與霸道並舉,决不偏嚮哪一方的思想,如果有偏嚮,天下事就做不通了。古代帝王制度,在傢族立場上是父子夫妻,在公事上立場上是君臣,那時很嚴重的事了。所以漢宣帝非常不高興,看見兒子出去以後直皺眉頭,說:漢傢天下,將來在他手裏就會下去了。這話果然也不錯。在中國文化思想上,儒傢拼命講王道,也是走不通的,也就是孔子講的“徒善不足以為敬,徒法不足以自刑。”實際上,歷代帝王所用的秘訣,大原則,大政治思想就是《莊子》這一段。這是瞭解中國文化,中國哲學思想,政治思想的關鍵。這些秘密,帝王們儘管用,可用不可講,講了就不能當帝王,衹能當教書匠了。
  《大宗師》這一段,有兩方面作用,一是用於個人修養修道,一方面用於做人處事。這就是“大宗師”可以入世可以出世,不限於入世也不限於出世。衹有得道的人才可以做到,因為他是身入世而心解脫。人如果不得道,就做不了自己生命的主宰,就會被外界環境物理世界所支配。得道的人能支配自己的生命,纔有資格入世,成大功立大業。不過成功以後,都是走的老子的路綫:“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這是道傢的思想,一切成功不必在我,幫助別人成功後,自己偷偷溜走了。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
  莊子的文字很優美的。這一段說明世界上的事都沒有正反兩方面,有喜歡的一面,就有不喜歡的一面,沒有辦法兩全其美,那麽,這兩方面就各有一個偏見,這個偏見的産生就多了起來。莊子提出真正的“一”,事實上,如果分析起來,演繹起來很多,但歸納起來衹有兩個種,一面是“與天為徒”,“天”值天道,不是代表宗教性的天,也不是自然科學的天,“徒”不是做徒弟,是指像做朋友合在一起一樣與天道相合。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 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恆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耶?故聖人將遊於物質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又況萬物之所係,而一化之所待乎!
  怎麽叫得道的人呢?瞭瞭生死的人。人生最大的問題,就是生死問題,人生從何處來?死嚮何處去?一切宗教哲學,甚至於科學之所以發展,都是為這個問題在找答案。人類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找到答案。莊子提出,一個得道的人,生死問題不存在了。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生死問題時人類的根本問題,沒有哪一個人不懷疑害怕的,尤其是越老越怕這個問題,因為來日無多了,不知道死後到哪裏去。如果有旅館可以預訂,但不知道在哪裏預訂,這就是很麻煩的事了。在東西方的文化中,統統都在這裏找這個答案。衹有中國老祖宗,在幾千年前就把它否定了,認為它不是個問題。但是人很難瞭解,不容易相信,如果相信老祖宗的話,就得道了,瞭瞭生死了。“死生,命也,”這個“命”不是算命那個命,是指生死的本源。“其有夜旦之常,天也。”我們看頭頂上這個科學的天,天黑天亮都是現象,虛空本身沒有變化過。所以,我們本有的生命,沒有死亡也沒有生出來過。
  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
  人沒有辦法控製生死,沒有辦法作主,人被外界物質所睏擾;就引起心理情緒的變化,所以對死覺得非常可怕。其實沒有什麽可怕。得了道的人,瞭瞭生死,他不被物質世界的環境和心理的作用所睏擾,永遠是在清靜中,他始終是在天道的境界。 這個身體的存在不是我去愛身體,身體自己跟着道念就變好了。因此得道的人在人世間,就有卓然獨立的精神。但是一般人不認識自己生命的根本,都認為生命以外有一個主宰,有一個超人的力量存在,比我們人高明,宗教傢就認為這個高明的東西是上帝,或天帝,或菩薩,或神。但是,不管你是否認為生命以外另有一個東西存在,你這個身體死了,跟它是沒有任何關係的,這是對一般宗教信仰的一個結論。我們常講一個笑話,也是真理,是從另外一面看世界的宗教,所有宗教在外形上,使我們有一個什麽感覺呢?宗教好象在勸人不要怕死,要好好的去死。你不要怕到我這裏來,我這裏開了個觀光飯店,你現在先買票,將來到那裏去,我好好招待你,如極樂世界,天堂,各個宗教都登了很大的廣告,都在拉生意。這就是宗教,都是管死的一面。衹有中國文化不談這個,中國文化,尤其是三代以上,沒有宗教形態,因為中國文化不站在死的一面看。站在死的一面看,等於人在風雨凄凄的晚上,雨傘也破了,旅館也找不到,身上一毛錢都沒有,連饅頭也買不到一個,可憐兮兮,實在很悲慘,看天地是灰色的,人生悲哀到極點。這個狀況就像古人的一句話:“日暮途窮,倒行逆施。”到了這個時候,人真的什麽希望都沒有了。所以宗教始終是站在殯儀館門口看人生,天天都看見死人擡進區,中國文化卻站在婦産科門口,天天看到孩子抱出來,永遠是生生不息。這是西方原始文化與中國原始文化的基本不同點,所以中國文化看死,就像回去睡覺一樣,人總是要睡覺的嘛,活了一輩子,就像唱戲一樣,唱了幾十年總要下臺,讓人傢也上來唱一唱嘛,老是站在那裏幹什麽?這就是中國文化的不同之處。但是一般人沒有看到,被生死兩頭現象騙了,總認為生命以外有一個作主的,這就是宗教信仰所要的。
  莊子說:“而身猶死之。”那個作主的有什麽用?那個作主的本身會不會死亡呢?上帝從哪裏來呢?上帝是媽媽生的,那上帝的外婆又是誰呢?這就麻煩了,所以要在生死之間找一個真實的東西,這就很難了,那個真實的就是道,就是真人。
  
  相忘於江湖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 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莊子這幾句話,是中國文學幾千年來常用到的。河裏的枯竭了,魚就跳到陸地上來,它們用濕氣相互吹噓,用唾沫相互滋潤,這樣相依為命,“相 以濕,相濡以沫”。魚難道想這樣嗎?魚不想這樣。現在流行養魚,還有電的設備噴水,我們如果做魚,寧願在江湖裏自由自在,不願被人養着。“相忘於江湖”常常被後人引用。在江湖裏怎麽“相忘”呢?就是忘記了有江有湖,不受任何的管束了。所以我們所有的人都是離開了水的魚,都是靠一口口水來滋養生命的,衹有真得道的人,纔是江湖裏的魚。
  莊子的文章,看起來東說一下西說一下,如果嚴格的用邏輯來分析,他先用比喻,然後說道理,這是文章做法的方式不同。然後又講到人生、社會:
  “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人世間都是恭維善人,討厭惡人。歷史上,堯舜當然是聖王,桀紂都是壞皇帝。過去我們的習慣成語叫“助桀為虐”,這幾十年變成“助紂為虐”了,很奇怪。不過我們研究《莊子》的人“相忘於江湖”,反正懂了那個意思就好了。莊子說,與其那麽恭維堯舜,何必把桀紂看得那麽壞,是非太明不一定好事,學問越好,知識越博,都是自找麻煩,人生是非常痛苦的,“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善也不住,惡也不住,把是非善惡毀譽都“化”掉,那就可以“相忘於江湖”,相忘於天地了,也沒有覺得人生不人生,連生死都忘了。
  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這就是莊子參透了生死之後所講的道理。這裏有一個大問題,我們多次提到威脅人生的最大問題,就是生死問題。修道的人,其它各種宗教,想盡辦法來解决生死問題,中國文化中儒傢道傢不解决生死問題,它是以不解决為解决,等於禪宗的“以無門為法門”。換句話說,為什麽要討厭活着呢?死了以後究竟好不好?死了以後,如果覺得比活着還麻煩,那時想活着就來不及了。同時也可以講,何必要怕死呢?如果真要死的時候,很自然就走嘛。我們怕死,是怕死後比現在差,萬一比現在好,那不是後悔現在的笨嗎?
  “夫大塊載我以形”,“大塊”就是宇宙,進一步講就是地球就是天地,“載我”,就是這個大地載我。大地對我們非常好,我們無法報答它,所以老子說,“人法地”,就要我們效法大地。人如何效法大地呢?人要跟大地學習很難。且看大地馱載萬物,替我們承擔了一切,我們生命的成長,全賴大地來維持。吃的是大地長得,穿的是大地生的,所有一切日用所需,無一不得之於大地。可是,我們回報它的是什麽?衹不過是死後一把又髒又臭的腐爛掉的膿血和敗壞了的朽骨頭罷了。人活着時,不管三七二十一,將所有不要的東西,大便,小便,口水等等亂七八糟地丟給大地,而大地毫無怨言,不但生生不息滋長了萬物,而且還承載了一切萬物的罪過。所以我們人生在世,就要效法大地這種大公無私,無所不包的偉大精神。
  但是天地給了我們一個人形的生命,就是要我們忙忙碌碌,不忙碌就不叫生命,不但人是如此,任何蚊蟲螞蟻,都是勞碌過一生。所以在中國文學就有一個典故叫“勞生”。天地很公平,讓我們勞碌了一生,總要讓我們休息一下,“佚我以老,”人生總要老,老了是讓你休息,你不要老不肯休息。死呢?是請長假回去休息,完全退休,所以要死就快點死。生老病死在老莊道傢看來,是很自然的,是生命的各個階段。而後世修長生不死神仙之術的道傢,不同於此,它是要跳出生老病死的範圍。
  “善吾生也,乃所以善吾死也。”這是一個重要的結論。一個人真正認清了生命的價值,生命的意義,生命的方向,所以善於活着的,才能懂得善於死亡,善於回去。這是一個大學問。這就是中國文化中代表老莊的道傢,不代表後來的道傢,乃至儒傢孔孟的思想。子路問到生死問題,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死了到哪裏去,孔子不答復子路。孔子不是不懂,它的道理同《莊子》“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是一樣。換句話說,莊子把所有人都駡完了,沒有一個活着的人對自己人生認清楚了的,活着時都是莫名其妙。用佛傢的解釋就是靠着因緣,撞到哪裏活到哪裏,自己做不了主。真正“善吾生者”就是得道的人,自己能作主,所以才能“善吾死也。”
  
  莊子的寓言
  下面莊子就提出一個在中國文學中慣用的最好的比喻。比喻本身在莊子來說,不叫比喻叫寓言。寓言這個“寓”字,是莊子先提出來的,距離現在有兩千多年。但到了滿清末年,外國文化一進來,那些神怪的小說如《伊索寓言》也進來了,後世青年的同學們,因為兒童時候就讀過《伊索寓言》,這是西方神話,神話都是亂想編出來的,像科學小說一樣憑幻想寫的,所以認為語言那都是謊話,亂扯。結果看了《莊子》,莊子自己說他所說的話都是寓言,那麽《莊子》就是放狗屁亂說嘛!這都是觀念上的錯誤。我們要註意,這衹是當時我們把西方的神話翻譯過來,藉用了《莊子》中寓言這個名稱。那麽,莊子所說的寓言又是什麽寓言?我們要瞭解,“寓”者“寄寓”也。所以莊子說他講的話是“寓言”,意思就是說“我所講的話,是打丫頭駡小姐的話”,這就是寓言。有時人類的語言,沒有辦法直接表達自己的思想,我們仔細研究,在與人談話時,直接講,對方反而不懂,改為將一段笑話,說不一個故事,不等到說完,對方哈哈大笑,他就懂了。這是人與人之間,溝通思想意見,最好的辦法。所以印度的因明邏輯有用“喻”這種辦法,我們遇到很難表達的思想時,最好的辦法是用笑話,用故事。喻是有意義的,不是沒有意義的。所以《莊子》裏處處用比喻說明道理。
  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藏”字,衹能藉用一個名稱來講,就是佛學所說的執着,抓得很牢。一個人對生命之中的一切,都想把握的很牢,其實永遠都不會給你把握的。所以要想把握很牢,就是“藏舟於壑,藏山於澤”,把船藏在山𠔌裏面,把山藏在海洋裏面。 “澤”代表海洋。以我們人的觀念,那真是牢固得不得了,“謂之固矣。”但是,人卻不知道,你認為藏的很好,有一個人力氣很大,半夜三更不知不覺地把山和太平洋都背走了,你看,莊子早就知道地球在轉動。地球是圓的會轉動,人們以為是近代科學知識,其實中國上古早已知之,知識我們不詳察而已。又有人根據中國若幹書籍上說的“天圓地方”,便一口咬定古人的觀念認為地球是方的。這種不明究竟人云亦云的說法,非常錯誤。孔子的弟子曾子,就曾講過地是圓的,不是方的,而且一直在旋轉,所謂“天道左旋,地道右旋”的觀念,早已由來悠久。“地方”不是指地球是方塊的,是說地有方位。我們看舊書,不要自己把自己文化搞錯了。山和海夜裏有人背它,但一般人不懂得,以為自己坐在地球上很穩當,實際上地球在轉動,這個知識是現代科學常識。
  這一段郭象的註解非常有意義,非常好:“夫無力之力莫大於變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趨新,負山嶽以捨故,故不暫停,忽已涉新,則天地萬物,無時而不移也。世皆新矣,而目以為故舟;日易矣,而視之若舊山;日更矣,而視之若前。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故嚮者之我,非復今我也,我與今俱往,豈守故哉。而世莫之覺,謂今之所遇可係而在,豈不昧哉!"
  這個宇宙間天地間,最有力量的是什麽?在宗教傢是上帝,神佛,中國文化不講這一套,中國文化把上帝神佛都用一個名稱——造化,也叫變化,這是物理性的,沒有宗教的外衣。後來,也用於八字算命,哎呀,我的命不好,也是造化不好。造化就是生命的主宰。這個宇宙的功能,看起來沒有力量,但對一切萬物一切生命,有主宰的作用。宇宙間的萬事萬物,實際上隨時在嚮前走,每一天都不同,隨時都是新的,所謂“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這個不同,在中國文化的《易經》中,叫變化,在佛就叫無常。衹是我們人的知識不夠,認識不夠。眼睛裏的臺北,今天跟昨天一樣,其實,今天的臺北不是昨天的臺北,明天的臺北又不是今天的臺北,隨時在變的。所以我們要瞭解,昨天活着的我不是今天活着的我,今天活着的我不是明天活着的我,認為我今天的生命和時間永遠守在那裏不動,或者永遠把今天的成就看得牢牢的,道理看不通,那就對道永遠不瞭解。這就是郭象的註解,後來註解沒有超過他的,比《莊子》又要容易懂一點,因為離我們更近了。
  藏大小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恆物之大情也。
  我們要藏大的和小的東西,“有宜”,都想藏在恰當的地方,天下事真藏的好嗎?真被人把握的牢嗎?不可能,“猶有所遁”,越藏得好越把握的好,越逃走了。我昨天還對一個朋友說,你愛自己的小孩愛的要命,但越愛越糟糕,愛的教育要有方法,愛得太過了就被你害了,你越愛得牢越跑得快。天下事都是如此,真想藏,那要怎麽藏呢?就藏在本位上,把天下藏在天下,一點問題都沒有;這一杯水藏在海裏,藏得最好,這是自然的道理。所以人一切歸之於自然,歸還到本位去,應該如何便如何。你如果用私心,用個人的小觀念,想把它抓得很牢,你越抓越跑了,就不對了。
  我們因為不知道宇宙這個造化隨時在變,不知道這個道,卻永遠想抓得牢牢的,所以我們想永遠年輕,未來的錢想永遠保有。我的經濟思想不同,我經常告訴年輕同學,這個月發了財賺了五十萬,在口袋裏馬?“沒有,在銀行裏。”我說那不叫賺。如果放在銀行,我有經驗,我年青時,傢裏的錢都放在銀行,北洋政府被北伐戰爭打垮了,銀行沒有了,錢也沒有了,所以銀行也靠不住。我認為把錢放到口袋裏都不算我的,算不定等一下掉了,或被扒手摸走了,身上放了錢出門還要摸一摸,告訴扒手我這裏有錢,反正很麻煩。要什麽時候纔叫賺錢呢?我的原則是,錢用完了,總算我用過了,那纔是真的賺了。所以你藏得那麽之深,之牢,認為這回我放好了,不知道會變去的。鈔票我用完了,就是我剛纔的原則,我用完了就是空了,空了還怎麽變?
  莊子這類文章,在中國一二千年詩詞歌賦文章上,各方面都經常用到,當然古人寫文章,不會一句一句統統地用上去,那就叫“文抄公”了,不過寫文章的人,“千古文章一大抄”,衹是抄的技術高明與否。如這一段,凡是遇上“藏山”“所藏”等幾個字,就把《莊子》這段精神拿出來了。
  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機邪?
  這個地方就是一個大問題了,這是道傢的思想。我們人最高興是有了這個生命,所謂生命就是有這個肉體,這是錯誤的認識。生命不是肉體,肉體是一個機械,我們生命的能,通過這個肉體用一用。“犯人之形”,我們人犯了錯誤,纔得到這個人形。結果為了幾十斤肉,幾百根骨頭,一天到晚忙死了, 對自己的形體愛護的不得了。其實像人體這麽一個生命,在宇宙變化裏,是千千萬萬變化裏的一種而已,沒有什麽可貴。人的漂亮不及玫瑰花,香味不及蘭花,笨不像豬,聰明不像猴子,人同猴子、豬、花等都是變化裏的一種。但生命的根本,宇宙裏的道,它生生不已,變化萬有,無窮無盡,永遠變不完。所以,我們人如果認識了自己的真生命,“其為樂可勝計邪?”真得了道,那是無比的快樂,那就是叫極樂世界了。
  故聖人將遊於物質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又況萬物之所係,而一化之所待乎!
  真正得道的人,不一定認這個肉體,他要得生命的真體,得了真體才能“遊於物之所不得遁”,才能同萬化並存,永遠不死,纔是真能了道。郭象的註解:“夫聖人遊於變化之途,放於日新之流,萬物變化亦與之萬化,化者無極亦與之無極,誰得遁之哉。夫於生畏兇而於死為存,於死為存則何時而非存哉。”得道的人,遊戲人間,任運自然,一天天衹管明天不管今天,這個生命萬古常新的,它跟着宇宙天地的自然而變去,不勉強不抗拒,過去了的不想拿回來,未來的也不抗拒它,自然而來,自然而去。得了道的人,他看見我們這個生命活着是可憐的,是失敗的,所以莊子講是“犯人之刑”,犯了罪,纔有人這個身體。
  所以得了道的人,纔會懂得自己的生命,“夭”就是短命,活得長活得短,怎樣生來開始,怎樣死了走,都無所謂,這是天地自然之理,這個道的根本,形而上的道體,是“萬物之所係”,萬物都靠這個道這個能,變化出來。“一化”就是萬物的萬種變化,最後的功能就是一個,這一個就是道,那這個道怎麽修法呢?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狶韋氏得之,以掣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襲氣母;維鬥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壞得之,以襲昆侖;馮夷得之,以遊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雲天;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傳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
  
  有物先天地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
  這個道就很麻煩了!大傢要找名師傳道,找不到的。莊子在這裏傳道了。這個道,“有情有信”,“情”不是感情之意,“有情”就是現在講的有境界的,“有信”,有徵候的。做功夫,你明白了一步,一步的象徵會出來。但是“無為無形”,你越是作功夫離道越遠,心境越清靜越空靈,越接近“無為”,雖然“無為”,而又是“無形”的。那你說“無為無形”是空的,看不見的,可你心神真能養到空了,那空就有一步一步的境界,一步一步的徵候。這個做功夫,莊子在《人間世》的“心齊”裏已經講過了,孔子也曾經講過,不過孔子衹講原則,孔子講道就很睏難了,他是做篤實的功夫。孔子講:“吾十五有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而不逾矩。”我們小時候讀古書,很調皮,孔子小時候腿不太方便,三十歲纔站得起來,大概在學校的時候少運動,就這亂扯一通。孔子這一段話的意思是:從十五歲求學,經過十五年學習,纔建立了信念;再加十年作人作功夫,四十纔不懷疑,不然都在動搖之中;再作十年功夫,五十歲纔有消息;“六十而耳順。”那個耳朵不順?什麽叫“耳順”呢?應是“六十而耳,順”,就是是非善惡合一了;再過十年,纔得了道。孟子講“四十而不動心”,同孔子的“四十而不惑”差不多。但孟子傳道,講“浩然之氣”,怎麽“浩”法呢?他又不講了。孟子講的修養在《盡心章》裏有:“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有諸己之謂信,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幾歲功夫都講完了,就是莊子講的“有情有信”,“可欲之謂善”,譬如在座許多信佛信教的,喜歡跑廟子找老師,你就是善人,“可欲”就是想求,你要就是善,但你還沒有見道。你用功上路,漸漸就會達到“有諸己之謂信。”那是說,火候到了,必然會有它的境界呈現,可以徵信無疑。但是還不行,還要身心充實。孟子這一段話,一路下來,講的都是修持功夫的層次經驗。其實幾傢道理都一樣,說法不同而已。
  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
  我們找明師傳道沒有用,道是“可傳而不可受”的,這就很妙了,既然“可傳”,何以“不可受”呢?我們不要被莊子文字欺騙了,這當然可傳,代代相承是有的,衹要有一個得道的觀念,那已經錯了,這既是“不可受”的理由。你如果有老師傳我道了的這個觀念,就已經違反了“無為無形”的觀念了。怎麽又叫“可得而不可見”呢?因為道士“無為無形”的,當然不可見。所以我們看見某人有道,古人形容得非常好,“儼然有道之士”,好象有道的樣子,但道不在形象上。這個“儼然”,等於佛傢的“如”“如來”,“如來”翻譯得非常高明,好象來了卻又沒有來,來而不去,去又不去,就是這個道理。“儼然”在中國文學上,用得之高明,有時一看,覺得古人實在聰明,現在人沒有那麽聰明。這個道為何“可傳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呢?
  自本自根, 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
  道在哪裏呢?不在老師那裏,也不在菩薩那裏,道在你自己那裏,“自本自根”,自己本來有的。所謂名師傳道,不過是把他的經驗告訴你而已,你拿着他的經驗比這去做,找出得道的道是什麽,不是他給你一個什麽東西,道不是鈔票,鈔票給你也會用光的,這部會掉的,是“自本自根”的。這個道在沒有天地萬有之前,就永遠存在了,這纔是“存在主義”。“神鬼”,鬼靠什麽來迷人呢?就是靠着一點道的靈光,這個“神”是動詞不是名詞,鬼得了這點道的靈光就更神了,不然就是一個笨鬼。“神帝”,得了這個“神”纔可以做上帝,不然就是“下帝”了,那就不行了。
  “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這裏就是老子觀念的發揮,老子講,道“恍兮惚兮,其中有精”,就是這個道理。“太極”是上古的名稱,我們讀了《莊子》,再看孔子着《易經。係辭》就知道,“太極”這個名詞也非孔子所創,也非莊子所創,是上古老祖宗所傳下來的。“太極”這個名詞代表宇宙初生那一點那個東西,等於現在講的物理動能最初的那一下。至於“無極”是我們中國文化後來所造的。老子的徒孫列子的書《列子》上,在“太極”上面創了“無極”“無始”等五個名詞。“六極”就是六合,就是空間,東南西北上下。中國過去講宇宙衹用六合,這是在春秋戰國的時代。到了秦漢以後,用八方,所謂“八方風雨會中州”,這是康有為有名的對子。到了佛學進入中國,加成了十方,所謂十方,即四方四隅和上下。。“上古”是無始以來,非常古老。這一段用高、深、久、長來形容。
  
  得道之後
  狶韋氏得之,以掣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襲氣母;維鬥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壞得之,以襲昆侖;馮夷得之,以遊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雲天;
  這是《大宗師》比較精彩要做結論的地方了。 豨韋氏是仁王,如果我們研究遠古史,學者們都把它拿掉的,在中國古文化裏,像我們小時候讀書時就知道,中國這個民族這個文化有多久呢?已經有幾百萬年以上了。最初是天皇地皇人皇,人皇以後伏羲纔出來畫八卦,在這以前都是無文字的。那時我們這個世界跟天人是來往的,人都會飛的,同佛傢的說法一樣。太陽月亮就象挂在門口的電燈,後來人越來越壞了,這個地越來越離開天了。到現在沒有辦法,衹要用宇宙飛船,慢慢得想回去。人後哪裏來?不是猴子不是細菌變得,是從天上下來的,老祖宗下來後,看見地球荒島一個,很好玩,以為不用吃飯身上有光,飛來去去的,就在地上流連久了,後來貪吃????巴吧,因為別的星球沒有,吃了????巴骨頭結實變重了,飛不起來,就留在地球上了,又後也是吃了蘋果出了毛病了。但是我們現在認為那些是神話,究竟是不是神話呢?這是一個問題了。譬如說現在的美國同學,找出《山海經》上,大禹王治水已經到了美國了,變成有根有據的事情,傳說紛紛。豈止宋朝,其實唐朝我們中國都有人到過美國,衹是覺得那裏荒涼的很,沒什麽意思。
  “伏羲氏”畫八卦,是得了道的人。道士無形無象的,衹是功夫的方法各有不同,“伏羲氏”得了道,“以氣襲母”,以修煉氣而成功,長生不死。“維鬥得之,終古不忒;”“維鬥”是天上的北斗七星,北斗七星得了道,所以它就坐天體的主宰,指揮天體。我們中國文化發達的最早的是天文。過去我們把天體分成二十八宿和三垣—紫薇、少微、太微。類似於我們現在講天文的經緯度。經緯度是西方的劃分法。我們把天體分成三垣、二十八宿,就是把天體星座的範圍,劃分為二十八個部分,為什麽叫“宿”呢?這是指每天太陽從西方落下去的時候,東方天上是那一個星座出來,這星座就是“宿”。這出來的星座,每個月不同,每七天也不同,所以分作二十八宿,又分為十二辰,作為時間與天體的關係。過去發現了北斗七星,就是現在西方人所指大小熊星座之際。在夏天我們可以看到一條銀河,在銀河的背面,那七顆最亮的星就是北斗星,把七顆星連起來,象舀水的瓢,古時叫“”。現在的天文學,也沒有離開我們老祖宗那個原則。整個天體那許多星星,都是以北極星作為中樞,衆星拱衛着它。每到晚上,北斗七星的鬥柄前方,一定有兩顆最亮的星,很容易看見,這兩顆星叫“招搖”二星,像兩個眼睛一樣,現在常講
  “日月得知,始古不息;”太陽月亮因為得了道的功能,所以永遠挂在天體上。 “堪壤”就是泥巴。昆侖上何以那麽高呢?是一點一點的泥巴堆積起來的。“馮夷”是什麽呢?是水仙,太平洋大西洋的水都歸“馮夷”管得。“肩吾”是古代神仙的名字,他得了道永遠在高山上活着不會死。
  由上古到了我們老祖宗黃帝,“黃帝得之,以登雲天;”在中國古代的歷史上,黃帝自得道以後,活到一百一十歲,共計在位時間一百年。後來因修道有成,便在鼎湖百日飛升,上天作神仙的共祖了。鼎湖在安徽黃山上,在鼎湖天上下來一條竜,黃帝騎上竜就上天了,一般幹部就抓住竜背竜尾,差一點的,就抓住竜須,跟着飛升,結果竜須斷了,落下來變成神仙,所以長生不死。因此,後來就有“攀竜附鳳”的術語,用之於君臣風雲際會的頌稱。
  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傳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
  顓頊是上古的一個帝王的名字,這個帝王的了道,“以處玄宮”;死後做了北極的主宰。“禺強得之,立乎北極”;禺強是神話中管北極深海的神,據說是中國人,所以北極的主權是我們的,將來你們到北極探險,找找他看。“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少光是天的名字,在佛經中“三界天下圖”有這個天的名稱。“西王母”據說是玉皇大帝的媽媽,永遠是二十幾歲的樣子,她的丈夫在東王宮,他們九年才能見一面,都是得了道的人,他們生的兒子玉皇大帝就當中央的主宰。這是中國的神話。你們研究比較宗教,把各種宗教收攏來一研究,會發現天上非常鬧熱,西方有西方的區域,我們有我們的區域。
  這些人都得了道,所以能變成神,“莫知其始,莫知其終。”這一斑老祖宗,不知道活了多長。至於同我們比較相近的是彭祖,彭祖是可以考證的,據說他是唐堯時候的人,活了八百歲,實際上,如果照《神仙傳》上講,他到現在還在。彭祖是南方楚國湖北一帶人的祖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五伯”就是到春秋戰國時期,他還活着。那麽上面講的是出世,你看莊子好象亂扯一陣,把老祖宗神話都拿出來了,這些人在社會世間,把國傢治理好了,功德好事作完了,最後走了。得道了,不生不死。後世就要差一層,得了道當宰相,“傳說得之,以相武丁,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傳說”是上古的名宰相,得了道的,因此一統天下,據說傳說功成名遂身退,死了以後上天,成了管星宿的神。郭象的註解很多,大傢自己去研究。那麽,看起來莊子煞費苦心在宣傳宗教,像我們現在拿一本《聖經》在街上叫一樣,在宣傳他的道,叫完之後,他引出一個人。
  南伯子葵問乎女禹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獨守而告之,參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曰:“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謳。於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寮。參寮聞之疑始。
  
  聖人之道與聖人之才
  南伯子葵問乎女禹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
  女禹是女仙,“南伯子葵”問這個女仙,你的年齡非常大,你的顔色像小孩子一樣,是什麽理由呢?女仙告訴他因為我得道了。南伯子葵又問,道可以學嗎?諸位青年同學註意了,南伯子葵他想學道,接着女仙說:“惡!惡可!”道怎麽可學呀!你想學道還不夠資格,你不是學道的人。“卜梁倚”是古代的一個神仙,他有聖人的才能有聖人的聰明,有學道的智能,可以做哲學家,可以講理論,卻沒有道的資格,我呢,有聖人之道卻無聖人之才。
  所以,要出世同入世合一,那就是佛傢講的十地以上的大菩薩,道傢講得了道的人做得到,不能衹能走一邊,不能兩邊兼得。女仙講,“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換句話說,孔子有“聖人之才”,恐怕還沒有“聖人之道”,莊子呢,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所以始終在農林公司當管理員過了一輩子。大傢對這一段話要註意,我們先不講道,有些人道德也好學問也好,不一定有那個才能,叫他做事,卻是“窩”字號的,“窩”字號者,不能做事之窩囊也;有些人辦事做事真是能幹,卻沒有學問,連簽名都簽不好,但道德你就不要問了。古代帝王要用手下的才能的時候,就不用他的道德,所以高明的皇帝很放手,他貪污也好,亂七八糟也好,裝着看不見,貪污多了犯了罪,把他滿門抄斬財産充公,等於拿給他過手一下,還不是全部回來,搞了半天都是給我收藏。一個人才幹,道德,學問三者兼備的,幾乎沒有,有的話,那就不得了,那就得道了。也可以講,有人有“聖人之才”,什麽道傢佛傢新舊約全書等,都講得通,學問很好,但修道不一定成功,有些人得了道了,你叫他弘法傳道,他一句也講不出來的,那時有“聖人之道”無“聖人之才”,不能兼備。這都是莊子講的真話。
  “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女仙講,像卜梁倚這個人嘛,有“聖人之才”卻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卻無“聖人之才”,我來教教他,取長補短,二個人的本事合在一起,也可以得道。
  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獨守而告之,參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
  所以有聖人之道的人,找一個具備“聖人之才”的學生,然後傳道給他,他一學,會成功,不然就很難。像卜梁倚有聖人的才能,也就是說是塊材料,我有“聖人之道”卻無“聖人之才”,來教他勉強會成功,但卻很辛苦,教了他三天。古人教了三天就已經厭煩死了,我們教了多少年還在教,你看多痛苦!三天後卜梁倚能“外天下”,那個空的境界超過了宇宙,宇宙都在他那個道之中。時間空間身體都忘掉了。還不夠,女仙又給他打了一個七,七天後能“外物”, 不被物理環境所束縛了。因為得了道,還是沒有脫開物理的環境,風寒暑濕感冒生命逃脫不開,外物的境界還要侵襲你的,等到“外物”了,纔叫跳出三界外了,但還在五行中。女仙又守了他九天,“外生”瞭瞭生死。了生死後纔“朝徹”,“朝徹”就是大徹大悟了,“朝”是早上太陽出來了,光明普照之意。大徹大悟以後還要修嗎?還要修,還要“見獨”,“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孤零零的,把道找到了。“見獨”之後,“而後能無古今”,不生不滅無始無終。“無古今,而能入於不死不生。”
  你看道多難辦,一步一步有徵信,有境界,有徵候,莊子藉這個女仙之口就把道傳出來了。所以,你們年青同學想做大師,不過現在大師不值錢了,到處都是什麽大師,將來做“太師”吧!要做“太師”就要把這一段拿來反省,要具備“聖人之才”。現在時代不同,還要加一句,還要具備“聖人之德”,品德要好,然後纔有資格作“大宗師”。
  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
  怎麽叫“殺生者不死”呢?這個“生”不是生命,不是真的叫你去殺人,殺了別人,我就可以不死,那你非死不可。後來學神仙之道的道傢,根據莊子的這個意思,有兩句話,“未死先學死,有生即殺生。”思想念頭一生起,馬上就把它空了,就在空靈的境界上永遠空下去,這就是學死,死人永遠不死,永遠不死就是長生,生生不已,永遠是前進的。“生生者不生。”你想長生不死,那就最好“不生”。“不生”就是思想妄念情緒動都不動,但不是壓製下去。孟子講“吾四十而不動心”,孟子是亂講的,要硬壓下去,那不得了,應該空靈。莊子這裏講的“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生而不生,不生而生,就是佛傢說的到了八地菩薩的境界,做到了無生法忍,道理是相通的。
  到了一念不生處,“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那心能轉物了,一切萬物都跟着你來,你不被萬物所轉了。“無不毀也,無不成也,”要改變萬物就可以改變萬物,要毀滅它可以,要成就它也可以。像我們普通人沒有得道的,受外界環境的影響,就改變了我們自己。
  我們看歷史上的宋儒理學家,在中國文化裏相當於佛傢的律宗,品德做人那個嚴肅,那沒有話講,好極了,我非常佩服。但有一點,做學問主觀太強,把佛傢道傢的東西學來,再拼命駡他們是異端,異端的意思就是外道,這是很不應該的。如程明道的《定性書》,教怎麽打坐怎麽入定,一開始就有二句很有名的話,“無將迎,無內外。”“將”“迎”兩字就是偷莊子的。拼命偷道傢的東西,連道傢的名稱也偷,當與自己沒有紅包,到人傢的傢裏拿一個來,然後又駡人傢傢裏沒有紅包,因為被他偷走了,宋儒就搞這種事情。但是“無將迎,無內外”,把打坐作功夫講到了底,一上坐不要故意把念頭拿空,過了的不追,來了的不拒,不要在身體以內,也不要在外。“將”就是不要把念頭帶來,讓他起,念頭來了,不歡迎,它自然跑了,跑了走了也不送,就那麽坐着入定了。完全對。道傢佛傢用功的精華,他都講到了,但講完了,又駡佛傢道傢是異端,衹有他不曉得是是哪一端,他也是量太小,有“聖人之才”無“聖人之德”,也沒有得道。
  對於“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殺也,無不成也”這種境界,莊子起了個名字,“其名為攖寧”,這種境界,藉用佛傢的名詞叫“自在”, 但是自在是講原則, “攖寧”是講現象。“攖寧者,攖而後成者也。”什麽是“攖寧”?得了道成功了還在這個世間,不會離開這個世間,但他把握到了萬物的根本,同嬰兒拿到一個東西一樣。嬰兒生下來不到一百天,拿一個東西好象拿牢了,但是他沒有用力,嬰兒是“握固”,大拇指放在裏面捏個拳頭。人到了死的時候就要抓了,什麽都想抓,衹有死了纔不抓了。這裏面學問大了,什麽理由?很多理由,這就是告訴你人生,這就是道。“攖寧”就是這樣,若有若無之間,安詳而寧靜把握的很牢,這就自在。莊子前面講道“可傳不可授”,這裏他又藉女仙和我的一個同宗南伯子葵之口傳了道。
  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曰:“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謳。於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寮。參寮聞之疑始。
  南伯子葵聽了以後就起了懷疑,這一套是什麽人傳給你的?女仙說:“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謳。於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寮。參寮聞之疑始。”這些名字都不可考了,這些名字後來道傢都歸於神仙。下面的小字是郭象的註解,不過我還並不同意他的註解。其實這些是比喻,是莊子的寓言。等於我們聽鬼故事一樣,“唉呀,你講得嚇死人,你看見沒有?”“沒有,是從我表兄那裏聽到。”去問表兄,表兄說是外婆講的,問外婆,外婆講某傢老太太說的……實際上這是講修道作功夫一步一步地境界,這是莊子在這裏賣了一個關子,“副墨之子”是講開始修持時,閉着眼睛黑洞洞的;慢慢定久了,耳根清靜了,就是“洛誦之孫”,再修久了就使“瞻明”,就是莊子前面講的“虛室生白”,有一點光明出來了;“聶許”就是光明裏面有個東西,“需役”,這個東西會動的;“於謳”用佛傢來講,就是耳根圓通了,耳根圓通後,“玄冥”纔是完全空的境界,空到了極點,還不是道德究竟,進一步是“參寥”,“參寥”是非常遠大非常廣的東西,所以後代有一個學者,他自稱“參寥子', 是學神仙的道傢人物,有很多著作,他的名字出自這裏。“疑始”等於佛傢講得“無始之始”,是一個沒有起點的起點,因為這個宇宙是一個圓形,佛傢就定了一個名稱叫“無始之始”,莊子就叫“疑始”。
  在莊子的時代,佛教並未進入中國,但是,莊子同佛傢的思想完全一樣,這就是列子所講的“東方有聖人出焉,西方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凡是真理,衹有一個,沒有兩個。得了道的人,在不同的地區弘揚道,衹是表達的方式不同而已。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生死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麯僂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肩,肩高於項,句贅指天,陰陽之氣有畛。”其心閑而無事,蹁躚而鑒於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子祀曰:“汝惡之乎?”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梟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懸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安時而處順
  莊子講完了道,道怎麽修,道有什麽境界,他又從另一角度開始講了。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生死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在一起講,他們用人體來做比喻,誰能夠把虛無當頭,把生命當作脊背,把死亡當作屁股,換句話講,一個人隨時在空靈之中,活着無所謂,就那麽活着, 死了就把身體丟下來,像拉一堆大便在地方一樣。如果世上有一個人能夠懂得,活着同死亡是一體,是道的一個過程一個現象的這個道理,那我們就可以同他坐朋友了。你看,或則四個人很可惡吧,傲視天下人,好象天下沒有一個人可以作他們的朋友。他們說完後,“相視而笑,莫逆於心。”後來文學裏,稱好朋友是“莫逆之交”,就出自這裏。怎麽叫“莫逆”呢?“逆”是反對,“莫逆”是沒有反對,心心相印,彼此都是完全統一了。
  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麯僂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肩,肩高於項,句贅指天。
  後來子輿生病了,如果我們去看病人,一定帶點花或者水果去,並且問一問,病是不是好一點了?子祀去看子輿卻不是這樣,子祀問:你現在好偉大呀,“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生命的主宰弄這一個身體吧我們拘束住,我看你刑期夠了,快要解脫了。你看這個“造物者”造的人,好可惡。“麯僂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肩,肩高於項,句贅指天”,用一個骨架子幾十斤肉就把我們拘束住了,我們人體不是完全直的,背駝起來,上面弄一個頭,頭上弄五個洞。
  陰陽之氣有畛,其心閑而無事,蹁躚而鑒於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
  兩腳有毛病的人,形體不正,自己對着井水看,古人鏡子少,就對井水照影來看自己的像。自己就很感嘆,生命的主宰弄這麽一個身體吧我們拘束住。在中國文化道傢學術思想中,“造物者”代表了天地造萬物的功能。這個功能,在宗教傢看來,就是某一主宰,在哲學上就是所謂的“第一因”,中國文化沒有這一套,把這些宗教哲學問題都扒掉了,另外給他一個名稱“造物者”,沒有加上神秘的觀念,就是很普通了。
  子祀曰:“汝惡之乎?”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梟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
  子祀問:你討不討厭我們的這個身體?子輿說:一個人亡掉了我,長得漂亮不漂亮,形體屬不屬於我,生與死等,都沒有關係了。莊子在文學上有兩個特有的詞,“庸詎之”和“浸假”,這兩個詞都是虛字助語詞,相當於現在“這個”“那裏”等。“浸假”就是假使之意。子輿說:假使天地把我們的左臂化成雞,那很好嘛,那就不用買手錶了。古人沒有手錶沒有鐘,就靠雞定時的打鳴聲和貓眼睛的變化,這兩個天然的大鐘來定時間。“時夜”就是公雞叫。假使把我們的右臂變成彈,那就拿來做彈子用,把鳥打來後烤來吃了;假使從後頭開始到達屁股這裏,變化成輪子,衹要我的精神還在,我就把精神變成鳥,來拉輪子走,不用另外叫計程車了。一個得道德人,隨便怎麽變化,都不受什麽拘束。
  這一段看來,莊子講些莫名其妙不倫不類的話,有什麽道理呢?一切的萬物與生命,身和心都在自然變化中,這個變化就是所謂的“造物”,也是莊子另外取的一個名詞,叫“造化”,這個“造物”,是講宇宙間有一個功能有一個力量,能夠創造萬物與自然的變化,不是宗教傢講的人格化的,或者固定形體化的全能的東西。譬如人身體上有植物礦物,什麽都有,纍積起來變成我們這個形體。我們的身體出了毛病,西藥裏面有植物礦物什麽的,中藥偏重於植物,吃下去病就好了。這個病好了,也是化學的作用。所以一切皆在變化中。這個變化非常自然,這個變化彼此互為生命,彼此互為生死。等於我們吃草,陳教授把吃素叫吃草,也沒有錯,吃肉就是吃人,吃別的肉同吃我們的肉一樣的,一切都是互相在變化,非常自然,也叫“造化”,造作萬物在互相變化。所以生是一個變化的現象,死也是一個變化的現象。得到了這個生命這個形體,也無所謂約束,失去了這個生命這個形體,也無所謂悲哀。這就是中國道傢所謂的自然。這個自然沒有主宰,很自然的變化。
  所以子祀說你這個人怎麽不通呢?一切萬物都是自然在變化。老了就是老了,老了就是老的好看,你說老了很可憐,年輕人想這個可憐還做不到。人老了,是很難過,老朋友碰面就是杜甫的詩講的,“訪舊半為鬼,相悲各問年”,這是人情,這個味道不好過。但我從來都駡他們,你們怎麽那麽討厭!我們碰面了談一談別的嘛,一見面就問血壓高不高?心髒好不好?去檢查過沒有?這多討厭!但是我又另外一個老朋友,一天跑來吃飯,他說我告訴你,我覺得非常幸福,上帝如果不給我生命,有一天還會叫我死,這個死的機會多難得啊,一生衹有一次,為什麽要怕死呢?他說假使我得了癌癥,開刀也好,不開刀也好,都是很難的機會,最後一個大機會就是死,在我沒有死之前,說吃了這個東西會得癌癥,我照吃不誤,因為找這個機會嘛,所以我跑到外國去走了一趟。我說你幹什麽呢?他說看看女兒,看看兒子,我哪裏想去,就是中華航空公司飛機失事以後,我一想就買機票去了,我問這是什麽意思?他說我很想找這麽個機會掉下去,不是簡單明了馬?將來還要上氧氣瓶,那多麻煩。結果沒有機會掉下去,衹好回來,運氣不好。在外國住了半個月,我又不會講洋文,到了一個地方要下去,人傢一講“no,no"就不下去了,人傢問喝什麽?衹會說咖啡,結果喝了一肚子咖啡。總而言之,這個老朋友以來,就有笑話講了。這都是現在的故事。雖然我們這個朋友,既不學佛也不學道,又不學莊子什麽的,講的話素來很痛快,思想倒是很通達。
  “且夫得者,時也;”這個“時”代表了一個機會一個時間,有了這個機會這個時間,“造物者”叫你活幾十歲就活幾十歲。萬一生下來就跑了,時間短一些,也沒有什麽捨不得。“失者,順也;”聲名結束了要回去,是應該的,本來這個世界沒有我嘛,忽然跑出一個我來,這個我在世界上玩了幾十年已經很夠本了,什麽都不帶來,又吃又住又玩,又要駡人又要吵架,玩了幾十年很有趣,回去也是應該的,沒有什麽了不起。
  中國文化的一句名言,“安時處順”,在文學中常常用到,這個典故就出在《大宗師》。“安時而處順”,這個生命活着的時候,把握現在的時間,現在就是價值,要回去的時候就回去,所以一切環境的變化身心的變化都沒有關係,都是自然本來的變化。特別是人到了老年,孔子講“人之老,戒之在得。”人老了那個思想抓得越緊,那個手抓得越緊,因為日暮途遠,來日無多,太陽就要下山了,前途茫茫,所以都想把握住。那些平時不愛錢的人,老了特別愛錢,平時特別大方的,老了以後,兒子也是我的,孫子也是我的。這就是不懂這個生命了,不知道“處順”。如果懂了這個道理,“哀樂不能入也。”所謂喜怒哀樂都沒有什麽,情緒都不動的,這個情緒不動不是灰心,使自然就空了。有什麽喜歡的,也不是叫你不喜歡,高興就笑一下,笑完了也就算了,要哭哭完了也就算了,哀樂不入於心中。莊子說這個道理最難懂,瞭解了,懂得了這個道理就是道,在佛傢禪宗講,要悟就悟這個道理。
  “此古人之所謂懸解也。”“懸”,有的寫書作縣,什麽叫“懸解”呢?簡單的講,就是最高明的見解。用現在的話勉強的解釋,就是最高的形而上哲學的道理。如果嚴格的講什麽叫“懸解”,這個題目同什麽叫“造化”,包含的意義都很多,可以寫一篇很長的論文了。所以悟了道的人,有了高明的見解,自己就得解脫了。但是人自己得不到解脫,達不到“懸解”解脫的境界,為什麽呢?因為被物質的環境睏住了,“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在座學佛的朋友應該知道,心中的妄念煩惱叫結使,佛經翻譯套用《莊子》的地方特別多。
  “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進一步講,也是最後的結論,宇宙萬物不能“勝天”,這個“天”代表道,不代表天體的天。萬物離不開道的境界,這個物業不能影響“心”,“心”就是道。但講一個“心”字,我們容易把它降低了,把自己的思想當成心了,這個“心”包含了思想、物理、精神, 三部分一體的。古人特別是莊子,不用這個“心”字,用“天”或“道”這一類的字。所以,我們又何必為萬物睏擾了自己,能夠把萬物看通了,看空了,不被它睏擾,我們就不受束縛了,又何必討厭身體乃至物理世界的東西。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憚化。”
  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物,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必且為鏌鋣。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遽然覺。
  
  善吾生 善吾死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憚化。”
  過了一陣子來生病了,大概是肺積水、氣管炎之類的氣喘,這都是很嚴重的了,氣一停人就要死,他的老婆兒子圍着他哭。子犁去了一看,就駡她們,“叱,你們統統給我走開!”生病也好,死也好,一切都是自然的變化,生病的時候就生病,當然並不是叫你不要吃藥,藥還是要吃的,沒有什麽恐怖的。這就是莊子關於生病的哲學,三個字:“無憚化”,“憚”就是害怕,沒有害怕變化。
  上面講的是生理變化的道理,我們人生病,不管是中醫也好,西醫也好,在醫理上有一個最大的原則,學醫的同學們更要註意,任何病痛衹有三分,我們心裏加重了七分,變成了十分的病痛。尤其是生病的人喜歡別人照顧,等於小孩子一樣,“小孩見到娘,無事哭三場”,無事都要哭一下的,人生病的時候,最喜歡人傢來看他,來照顧他,“痛不痛啊?”“痛得很。”其實沒有那麽痛,都是心理作用,因為恐怖病,心理把病痛加重了。恐怖病是下意識的心理作用,這個心理作用加上以後,使病的消除增加很多苦難。所以在中醫西醫上,我們可以看見很多醫學事實,往往有人把藥吃錯了,病卻好了,因為信仰醫生信仰病,認為藥吃下去自己得救了,在醫學上有很多這樣的例子。在美國,每一傢都有很多藥的瓶子,他們非常喜歡藥,尤其是各種維他命多得很。但據我所知道的資料,很多病是醫不好的,藥也治不好的,那麽醫生給病人吃的是什麽呢?是白糖,面粉合起來的。醫生告訴病人,你這病沒有辦法了,全世界衹有這種藥勉強可以治,結果多半用這種藥來安撫病人的心理,可是病人卻活得好好的,這就是心理病。所以科學文明越發達,一般人的心理病越嚴重。要解除自己心理的這個毛病,就是莊子這三個字,“無憚化”,把生命看空一點,不需要那麽恐怖自己身體毛病,那麽害怕自己的生死。因此,子犁駡子來的傢人,你們怕什麽?這是自然的變化。
  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
  子犁靠在房門講:好偉大的造化呀!不知道又要把你變成什麽樣子。
  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宇宙萬有就是陰陽所變,它沒有翅膀沒有形象,卻變化無窮,這是我們的大父母,萬物的生命都是這個大父母所生。如果這個宇宙的主宰它要我死,我也無法抗拒,衹好聽它的。如果我不聽命令,不順其自然而死,就是反抗,我為什麽要抗拒父母的命令?我們這個生命是它變出來的,必須要還之於它,它要你死也不是罪過,要你生也不是恩惠,它很自然地就是這樣一個規律。
  下面有一個道理,我們做一個比較,過去佛教的哲學,對於人生四個階段:生、老、病、死,非常看重,整個印度哲學也很看重這四個階段,並特別提出來,人如何解脫生老病死,因為創立了佛學的哲學係統,也創立了佛教的基本的宗教哲學。中國上古文化也講過這四個階段。我們如果推開宗教的外形,衹拿文化精神來比較,中國上古的文化,對於生老病死,不像別的宗教看得那麽嚴重,認為沒有什麽,輕鬆得很。莊子這一段話可以做一個代表,“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塊”就是天地:“載我以形,”註意這個“載”字,像一個車子一樣,形體不是我,我也不是這個形體呦,形體等於一個車子、一個工具一樣,不過把我這個東西裝在裏面而已。活着呢?“勞我以生”,活着忙忙碌碌,勞生。老了就是退休安養,死了就是休息。所以,真懂得這個生命,那麽纔真懂得死亡,看生死是一樣的,生不足以喜,死不足以怕,這是很自然的階段。但是所有的宗教哲學都衹講到這裏,死了以後還有沒有呢?那麽又可以歸到佛學裏去了,道傢衹是沒有講的那麽明顯,還有再來的,就是輪回。輪回就是重新回過來,又是生老病死,這個生命永遠是連綿不斷的。這是生命的現象,在這個現象的後面有一個東西,有一個無比的功能,那就是各種宗教的,哲學的所定的第一個因素的各種名稱,叫它是道也好,叫它是什麽也好。那麽莊子怎麽形容呢:
  今之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必且為鏌鋣。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
  這個比喻很妙了。譬如有一個大的鍋爐鍛煉黃金,當黃金進入鍋爐以後,高興得不得了,跳起來講:好,這次輪到我變成“莫邪”了!“莫邪”是一種寶劍,古代煉一把名劍,要把五金合起來煉的。如果黃金像這麽一叫,工匠師一定認為這個黃金是妖怪,一定想辦法把這個黃金搞掉。現在我們這個生命,“犯人之形”,變成人了,可是我們人在作怪,認為自己“人耳!人耳!”是一個人,所以生命的主宰看我們人都是妖怪,是“不祥之人”,很不吉利,就像那塊黃金一樣。本來我們就是人嘛,為什麽要自己宣傳自己呢?我們要知道,整個天地就是一個大化學的鍋爐,天地之間有一個能夠創造萬物的功能,這個名稱叫“造化”,它如同大工程師,要把我們變成什麽就是什麽,你不要自己對自己的生命矛盾彆扭。生命在哪個環境都可以活着,但我們人在任何環境都不滿意,都很厭惡,等於黃金跳到鍋爐裏,自己叫起來了,這就是妖怪。這個道理說明,我們對人生認不清楚。所以我們要認清楚自己的生命,就是那麽變化活着的,沒有怨恨也沒有悲歡喜樂,很自然。
  成然寐,遽然覺。
  等於大工程師在化學鍋爐裏打造了一個東西,這個東西作成功了,就變成人了,就是我們這個樣子。“成然寐,”就是佛經裏講的“長夜漫漫”,生命已經裝在身體裏,但我們在睡覺,這一夜很長,算不定活了六十歲就睡了六十年。等到有一天,生命離開身體這個工具以後,回到大自然,那是夢醒的時候,非常舒服。現在我們的生命寄存在身體裏活着,這是倒黴的時候,是大睡眠的時候。等到有一天夢醒了,就不受這個身體拘束了。
  《大宗師》這一篇的宗旨,就是莊子提出的“內聖外王”之道。得道的樣子有一個模型的,在《大宗師》和前幾篇都講過了。本篇有一個最重要的要點,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都不能為“全纔”。因此,這幾段提到生死問題與“聖人之道”“聖人之才”的道理。
  這中間有一個中心,人如果得了道,生命的功能比宇宙還要偉大,在《莊子》內七篇中,都是人如何解脫,順其自然變化,自然的法則、生命的法則是非要這樣變化的。得了道的人,最然在自然變化裏面,可以超越了這個變化,不跟着這個變化走,自己能夠做宇宙之主,自己能夠主宰生命,使自己的生命升華,這就叫做“真人”。“真人”可以把天體上的太陽月亮拿在手裏,像兩個湯圓在玩的。我們讀《莊子》,往往被他又優美又幽默又幽趣的文字騙住了,忘記了這個中心。大凡一般研究《莊子》的,乃至喜歡《莊子》的,甚至各種註解,據我的經驗看來,衹曉得解脫,而不知道解脫中間返回來,自己生命可以做主的。像當年我在西南一帶有一個老友,現在連名字都想不起來了,他是四川人,中國文學很好,是老牌子英國留學生,有名的天文學家,如果現在活着有一百多歲了。他不大懂西洋的天文,但對中國傳統的天文學非常有研究。這七八十年來,真學天文的沒有幾個,一般都是走實用的科學的多。那時,我們一聽學天文的,就是非常了不起。他夜裏經常不睡得,穿很厚的皮袍,披很厚的披風,帶很厚的帽子,站在高樓頂上夜觀天象。所以我們經常笑他,昨天夜裏又沒有睡覺啊?天下有什麽變化,他講得很準,比講預言還準,那是科學。某一個星座怎麽變了,那這個世界將怎樣變亂了。抗戰時我們問他,打仗還要打多少年?他掐指一算說,很長,總有十來年,八九年免不了的。他掐指一算,不是子丑寅卯那些亂七八糟的,那是算數字。他這個就象莊子講得子犁子來一流的人物,一般人看來怪裏怪氣的,我們同他太熟了,看起來很自然。他走路眼睛都看天的,目中無人,就是非常傲慢,看人非常渺小,所以懶得看人。因為他是學天文的,看地球看世界就同一個湯圓一樣,況且我們人還是湯圓裏的螞蟻,那時沒有一點意思的。他的生活就在天文方面,我們叫它宇宙方面,他晚年最欣賞的是莊子,好象莊子的道就傳給他了那個味道。這種人做朋友也很有味道,辦起事來是一塌糊塗,人情世故什麽都不懂。他傢裏也有錢,衣服也亂穿,有時我們說他衣服扣子扣錯了,他說你們怎麽不讀《莊子》,這個扣子哪個扣子,扣在哪裏都可以了,順其自然嘛。他對莊子逍遙順其自然,解脫方面研究得很透了,但他忘記了一個東西,衹曉得解脫,而不知道解脫中間返回來自己生命可以做主的。我們特別提出來,研究《莊子》,研究道傢之道,有一個主要精神—自己可以做主。你看莊子在每一篇都講幾句,等於道傢的密宗,秘密地講了幾句又不講了,衹是塑造一個形態,得了道的“真人”,是怎麽樣的一個人,接下去又是普通的說法,這是要特別註意的。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為友,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孰能登天遊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屍而歌,禮乎?”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屍而歌,顔色不變,無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遊方之外者也,而丘遊方之內者也。外內不相及,而求使汝往吊之,丘則陋矣。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遊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决芄潰癰。夫若然者,又惡乎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假於異物,托於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復終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以觀衆人之耳目哉!”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子貢曰:“敢問其方?”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子貢曰:“敢問畸人?”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心心相印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為友,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孰能登天遊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個人是好朋友,他們說:“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違於無相為?”“孰”是哪個,“相與”是相同。哪一個人能做到彼此相合於無相之中?彼此合於無相之中,就是不着相,不被現狀所迷。不着相當然就解脫了,解脫了就萬事不管了嗎?就像前面講的那是前輩的高人,現在幾十年中想從年青人中,找出這麽一個怪人都找不到了,所以越想越可愛。“訪舊本為鬼”,他當然成仙去了,不做鬼了。所以,光解脫了還不行,還要入世能夠有所作為。雖然入世,雖然還在做一個平凡的人,但一切所作所為都不着相。由此也可以知道三教的不同,如孔孟是偏重於入世,明知世界是不可救的,以仁愛大悲的精神,硬要救世救人,這不是笨,是“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聖人之行也。佛傢呢?老實講,不管大乘大到什麽乘,還是偏重於出世的。道傢則站在中間,可出可入,能出能入,要出要入都可以,你說進來了嗎?他抽腿就出去了;你說出去了嗎?他拔腿又進來了。始終在中間,這是道傢之妙。學佛的同學註意,“有相”“無相”莊子早就提出來了。尤其是禪和佛學藉用了老莊的名詞太多,所以研究禪宗的,往往說禪宗受了老莊的影響,這到不一定是這個道理。
  “孰能登天遊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哪一個人能在太空的霧中遊玩,“無極”代表宇宙,把這個無量無邊的宇宙,像玩銅板一樣,放在手中翻着玩。彼此能夠忘記了現象界的生命,抓住了生命真正的主宰。這個主宰無量無邊,無盡無止,莊子始終沒有講永遠長在,但是無所終無所止,對這樣一個生命誰能做到?
  剛纔提醒青年同學註意,研究《莊子》,大傢素來被莊子優美有趣的文字騙了。常常有學佛學道德朋友問,怎麽研究佛學?我看他們誰的個性與莊子風格相近,就說,不用了,你讀讀莊子就好餓。讀了《莊子》比佛學好,學了佛學太宗教化,馬上就要吃素拜佛等,太嚴肅了。讀了《莊子》沒有那麽嚴肅,非常解脫。你有了煩惱,一邊拿木魚一面讀《莊子》,那真是別有味道,很解脫。這是〈南華經〉呦,道教就念這個。但是輕鬆解脫之中,你被文字騙過去了,着了相。執着了輕鬆解脫這一面,還沒有瞭解《莊子》中間有最嚴肅的一面,對自己生命自己可以作主的道理。莊子衹是沒有明說罷了,他秘密的說在那裏呢?“相忘以生,無所終窮?”像這類句子非常多,在內七篇中到處提到這類觀念。
  “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三個人講完後,相視而笑,心心相印,衹有他們三人懂。
  
  子貢吊喪
  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孔之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或編麯,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
  “莫然”是形容詞,等於後世的忽然。“子桑戶”死了,還沒有下葬。孔子知道後,派學生子貢去“侍事焉”,就是參加知喪委員會,看看有什麽事辦,要錢出錢,要力出力,子貢都做得到。子貢到了那裏一看,子桑戶的兩個朋友,一個在唱歌,一個在擊樂器,既不流淚也不哭,同我們現在出喪一樣。你看出喪,古今音樂俱全,和尚道士端公都加上,一條街都給擺滿了,人傢叫我們中國人“吵死人”,死人躺在棺材裏一定是給他吵死的。我說這叫中國文化,所以我們中國人都是學道德。“嗟來乎!”相當於現在“唉呀呀”這兩個朋友唱什麽呢?唉呀呀!子桑戶呀,你倒是回到真的地方去了,可憐的是我們兩個還要做假的人呀!
  子貢越而進曰:“敢問臨屍而歌,禮乎?”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
  子貢一聽,“趕而進曰:”趕緊跑兩步進步問:“敢問臨屍而歌,禮乎?”“敢問”,就是中國文化了,我們小的時候都很習慣用的,嚮老師嚮長輩問問題,就用“敢問”,表示我不敢問,實際上不敢問還是問了,這兩個字蠻有意思。子貢說人死了,在屍體邊不流淚,卻唱歌,這是禮嗎?這如果演成電視劇就很妙了,這兩人大概一個寒山,一個拾得的樣子,一看子貢,相視而笑說:你這個年輕人,你還懂得禮?禮是什麽意思?把子貢駡了一頓。
  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屍而歌,顔色不變,無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子貢挨了駡,就回來嚮老師報告,他們兩個是什麽人啊?“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修行”兩字又是莊子提出來的。他們兩人平時看起來人品都很好,好象得道之士,很講究修行。他們滿不在乎一切皆空,甚至於把人的生命形體都去掉,在死人面前唱歌,還高興得很,我這就不懂了。老師啊,他們究竟是什麽人?
  
  方之外與方之內
  孔子曰;“彼,遊方之外者也;而丘,遊方之內者也。”
  孔子說:你不懂,他們都是方外人。“方”就是範圍,他們這些方外人,已經超過了一切的範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什麽都不能約束。像我自己,還在這個範圍以內。所以出傢人稱為“方外之人”,古人讀到“丘”字是不能念的,念了老師、父母要打屁股打手心的,聖人名字是不可以念的,要避諱,要改口,讀“某”。孔子的號叫仲尼,上古的人並不避諱,對聖人叫名叫號都可以。到子思着《中庸》時,直接叫祖父的號,沒有叫夫子,或者我們說的祖父,這是古禮。後世的人很奇怪,對父親名字都不敢叫。當然現在沒有了,不相幹了。
  這一段,郭象得註解高明極了:“夫理有至極,外內相冥。未有能冥於內,而不遊於外者也。故聖人常遊外以弘內,無心以順有。故雖終日揮形,而神氣無變,俯仰萬機,而淡然自若。夫見形而不反神者,天下之常纍也。是故睹其與群物並行,則莫能謂之遺物而離人矣;觀其體化而應物,則莫能謂之坐忘而自得矣,豈直謂聖人不然哉!乃必謂至理之無此是。故莊子將明流統之所宗,以釋天下之可悟。若直就稱仲尼之如此,或者將據所見以排之,故超聖人之大意,則夫遊外弘內之道坦然自明。而莊子之書,故是超俗蓋世之談矣。”
  郭象的文字學莊子,可以說隨着時代越嚮後,文字越暢達,比讀《莊子》更痛快。“夫理有至極,外內相冥。”“理”就是哲學,就是最高的真理,沒有在內在外,當然也不在中間,內外混同的。你必須要修行到了遊心於方外,解脫逍遙到了方外的極緻,那內在的纔是真的通了。相反地,如果內在的真悟到了,真通了,那就跳出三界外了。所以得道的人,常常“遊外以弘內”,這個心跳出了物質世界,在天地以外,內在還是在弘揚這個道念,雖然是無心,空的,但在現實存在的世界裏面遊戲。用仙子啊漂亮的名詞將,真正得道的人,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
  孔子儒傢所標榜的聖王之道,得了道纔可以入世,“終日揮形”,他們雖然一天到晚看起來忙死了,但“神氣無變”,內在修養到了這個程度,並沒有受忙碌的外界所影響。人如果修養到了這個程度,可以做帝王作帝王師了。一般的人衹抓住了外形,抓住了外在的東西,沒有回過來抓生命真正的東西,所以感覺生命是拖纍,是痛苦,是矛盾的,那麽他們在這個人世間,也變成一個工具一個機械了,雖然自己有靈魂,但卻跳不出物質世界的束縛,不能真正懂得人生,如果得了道,體會到宇宙萬化的變化,你儘管忙,能自然的應付得了。“坐忘”是莊子提出的,那就是佛傢講的入定,人修養到萬機奔沸時,能指揮若定,達到“坐忘”的境界。你做到了這個程度,纔懂得聖人是入世的,不一定是出世的,不一定跳出了紅塵就叫得道的人。因為人們不懂這個道理,認為修道就是要跳離現實,這完全錯了!真正的學道學佛,懂了以後,更積極地入世,更積極地面對現實,所以佛學大乘是入世,道傢也是入世,莊子這裏也是這樣。所以莊子明白了這個道理,把它歸在一個宗旨裏面,叫“道”,這個“道”需要你的智能去理解去體驗,“道”是可以摸得到的。
  在《莊子》裏面經常可以看到,對孔子是挖苦得很厲害的,其實莊子非常捧孔子,他怎麽捧呢?他不是直接說,而是轉了一個彎講,幽默了孔子一下,孔子也是得了道的,但一般人卻把孔子看低了,實際上孔子已經遊心於方外了。我們後世人研究學問讀文章,要瞭解每一篇文章裏面所寄托的道理,要透過文字以外,懂得文字真正的道理。所以,對於“心”是跳出三界以外,整個道理懂了,纔懂得道,那就“坦然而明”了。在這裏,郭象特別捧《莊子》這本書,《莊子》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是“超俗之書”,超過世上一般的書籍,是“蓋世之談”,現在年輕人說話常說,“你不要蓋了”,認為蓋是新名詞,其實一點都不新,古人很多地方都提到“不要蓋了”,這還是老話。
  看完郭象的妙文,再回到原文,有一個重點,孔子提出來告訴子貢,他們是遊於方外的人,我還在方之內,換句話說,還在“羿之轂中”,在那個中心點,沒有跑出輪回以外。
  “外內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則漏矣。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遊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决疣潰 。 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
  孔子說:我剛纔聽到朋友死了,衹知道去關心,實際上,出傢人與在傢人,“方之內”與“方之外”是“不相及”的,我還以世俗的觀念叫你去辦喪事,這真是丟人啊!他們是得道的人,認為天地賦予人生命是一個拖纍,現在這個形體解脫了叫死亡,回到與天地同根萬物一體的那個“氣化”。這個“氣”不是空氣,相當於現在說的本能,能量。他們已經解脫了生死,沒有過去未來,也沒有先後,所以把生命當作是多餘的贅瘤,把死亡當成是割掉了身上的潰瘍濃瘡。
  “假於異物,托於同體;忘其肝膽,譴其耳目;反復終始,不知端倪。”
  我們看這個肉體死了,但得道的人看來,這個肉體死了或活着,同自己都沒有關係。莊子這裏就傳我們口訣了,這是人生的妙訣,“假於異物,托於同體。”譬如,這個肉體是我嗎?分析每一個細胞,神經骨頭等,沒有一樣東西是真的我,是假藉來用幾十年的,是“異物”,把這些細胞骨頭等湊攏成肉體, “托於同體”,勉強的說這就是我,同我相同。所以我們藉來用就用了,不要看得那麽嚴重,整個肉體也是一個機器。等於說,科學發達了,我們現在還在指揮機器人,將來人類恐怕會被電腦發達的機器人所控製,非常可怕。當然這不是必然,實際上科學家有這個擔心。實際上這些科學家神經病,我們人真正的生命不在這裏肉體上,是“假於異物,托於同體”的,本來就是機器嘛。衹是在使用機器時,“忘其肝膽,譴其耳目;”把這些內臟耳目都忘記了,忘身忘我了,在這個世界上,既無歡喜也無悲,舒服得很。“反復其始”就像佛傢形容叫輪回,像一個圓圈,一個輪子一樣,永遠在轉動。“不知端倪”,一個圓圈一樣的東西,你說哪裏是一個開始?那裏是一個結果?它永遠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果。
  “芒然彷徨乎塵埃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彼又惡能憤憤然為世俗之禮,以觀衆人之耳目哉?”
  他們忘記了塵世裏的事,早就得瞭解脫了,得瞭解脫是真正的逍遙。所以要去給他們講世俗的禮貌,他們怎麽能接受?世俗的禮貌是給一般人看的,大傢虛偽的在敷衍,他們纔沒有時間虛偽的敷衍呢。“無為之業”,學佛的同學要註意,“無為”是老子提出來的,莊子也在用,佛傢正式翻譯涅盤是翻成“無為”,在印度哲學中,涅盤包括了六種“無為”,後來玄奘法師研究了很久,最後還是勉強籠統地翻成“無為”,無為並不是什麽都不作,等於我們講空,空不是沒有,虛空裏面有無比的財富,電從哪裏來?電從虛空裏來。電不過是虛空中含藏的一種東西而已,沒有發現的東西還多得很。所以“無為”裏有大有為。
  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
  子貢問:那老師算什麽呢?孔子說:我啊,是上天給我的刑法,是受罪的。“戮”就是被殺,這裏是受罪的意思,可以說,做人大部分如此,有一句俗語,“死要面子活受罪”,普通人都是這樣,死要面子就要活受罪,像聖人孔子是“天之戮民”,要救世救民,自己很受罪的。
  這個重點反映了本篇的中心,即“聖人之道”與“聖人之才”,這兩者不可兼得。由此給我們一個人生觀,就是唐代詩人杜牧詩中所講的,“中路因循我所長,由來纔命兩相妨,勸君莫更添蛇足,一盞醇 不得嘗。”這首詩說明了一個道理,“纔命兩相妨。”有些人有纔,能幹聰明本事很大,結果沒有運氣,苦一輩子,坐在那裏死要面子活受罪,就是孔子說的“丘,天之戮民也。”有些人“命”好,不勞而獲,他“七字”不好,“八字”好,那沒有辦法。我經常說,中國文化的哲學思想都在文學裏面,尤其詩詞裏哲學思想非常多。像這些文學詩詞,包括了人生哲學的一個大觀念,你看通了之後,人生就沒有什麽煩惱。用佛傢的道理來講,“欲除煩惱須無我”,一個人要除掉煩惱,必須要真正修養到無我的境界,纔真正無煩惱。“各有前因莫羨人”,每一個人都有各自的前因後果,你不要嫉妒羨慕人傢。這些都是人生哲學的問題。
  “雖然,吾與汝共之。”但是,不止我一個人命苦,做了孔子的學生,志同道合,你與我一樣,也是命苦。生在一個動亂的年代,以救世救民為己任的人,一定要命苦的,這是一個原則。
  
  忘乎道術
  子貢曰:“敢問其方。”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
  子貢說:老師你講了半天,這中間的道理,我還沒有懂,請老師告訴我一個方向。控製衹要用比喻來講,“魚相造於水,人相造於道。”這個“造”,我們小時候受的教育,讀作“曹”音,意義稍稍不同一點。魚在水中不知道有水,等於人天天在空氣中生活,不知道有空氣。大傢修道求道,其實不需要去修去求,人本身就在道中生活着。所以《中庸》裏講,道沒有離開人,是人自己離開了道。“道不可須臾離也。”道沒有一剎那離開我們。“可離者非道也”, 因為修道,道纔來了,那就不是道了。
  “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
  孔子進一步引申。魚離不開水,所以養魚要“穿池而養給‘,故意挖個池塘放上水,纔把魚養得住。那麽,道本來在人自己那裏,但人找不到,怎麽辦呢?”無事而生定。“就是說你的心中,一天到晚要無事。心中無事,就是真正的定,不是打坐纔叫定。打坐是練習自己如何做到心中無事的一個方法,不是認為打坐纔是修道。如果打起坐來,心中還是很忙,還在念咒自,觀氣脈守竅啦,怕身體跑了一塊骨頭,那是在開運動會,那不是道。所以,孔子用一句話,“無事而生定”,就把修道的道理告訴我們了。真正的定要做到什麽境界呢?“於事無心,於心無事”。定並不是萬事不管,你盤腿坐在山上,心中無事,你以為那是道嗎?那是半道,半吊子道。要“於事無心”,能入世作事情,但心中沒有事,這是功夫了。一天到晚忙得不得了,“喜怒哀樂發而皆中節”,但心中沒有事,心中不留事,“於心無事”, 這樣纔是真做到無事,無事就生定了。
  孔子就告訴子貢一個“方”,有靜定而得道,得回自己本有的道。因此做了一個結論,“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孔子開始說,養魚必須要挖一個池塘放一些水進去,便於魚在裏面優遊自在,修道必須要做到心中無事,才能生定。進一步呢,如同魚在水裏面不知道有水,水也不知道有魚了。等於我們在空氣裏生活,活了一輩子不知道空氣的形狀,天冷鼻子出氣,看見冒一點白煙,那還不是真的,所以我們沒有看見過氣。所以真得了道的人,如同魚在水裏不覺得有水一樣,也不覺得自己有道。如果還有道貌岸然,或者儼然有道的一個道象、一股道氣、滿嘴道話,沒有得“相忘”之故,那就有問題了,不是道的境界。真得了道的人,忘了自己有道,那個有錢慣了的人,身上從來不缺錢,聽說今天又賺了二十個億,“哦,今天又賺了”。聽聽而已,並沒有覺得歡喜,錢來了也同“魚相忘乎水”一樣。如果窮人中了奬券,或得了兩百萬,七天七夜睡不着,鎮定劑都沒有辦法。我們這裏也有做大生意,有大資本的人,他聽了笑了,可見我很懂他的心裏,就是這個味道。可惜很多人好象沒有這個經驗,等到慢慢發了財,就有這個經驗了。
  
  君子小人
  子貢曰:“敢問畸人。”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畸”同奇,念廣東話閩南話,讀“支”,單獨的一個,“畸人”,單獨的人,超乎常人。修道的人,行為與衆不同,在人傢看來都是奇奇怪怪的,所以叫“畸人”,“畸”就是單數,陽數為之奇,雙數為之偶。得道的人,變為“畸人”,陽數充滿,變成純陽之體。“畸於人者而侔於天。”不合於人世間的要求,但他是合於天道的人。
  接着孔子有一個觀念,不光指修道,也含有做人的道德,以及人生哲學,“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在人中看來了不起的人,做人做的很好,湯圓一個,到處都得滾得圓圓的,逢人必笑,實際上不是那麽一回事,這是“人之君子”,一般人叫君子,卻是“天之小人”,在天看來是小人,不合於道,心腸不直。其實莊子這裏用的四句話,不是這個道理。這四句話,先要申明,年輕同學不要隨便拿來用。有時候人傢駡你討厭你,你說我是“天之君子”,所以讓你看不起。這就不對了。
  我們看古今中外歷史上很多的人物,的的確確道德非常高明,可是做人很差勁,看起來到處不合適宜,而且命運也不好,到處不得志。像孔子當年周遊列國,連一個便當也弄不到,不是買不到,而是沒有人給他吃。哪裏知道孔子死後,每一年祭孔,都是牛肉豬頭肉等一大堆。所以我說,死後給孔子冷豬頭,不如當年給一個熱便當。可是當時孔子很可憐,是“人之小人,天之君子”。歷史上這類人很多,我們年輕時也藉用過這四句話,有同學被搞煩了,就講我是“人之小人,天之君子”,就駡人了。實際上一個真正得道的人,往往不合於世法,同世俗看起來完全兩樣,很討厭。但是我們要知道,不是“全纔”不夠稱得上“大宗師”,如果是“大宗師”,那是“天之君子”也是“人中君子”, 有“聖人之才”也有“聖人之道”。莊子這裏用的四句話,不是“大宗師”,也就是說,有“聖人之道”無“聖人之才”的人,處事都是不高明的。
  孔子派子貢去給子桑戶吊喪,子貢看到子桑戶的朋友不但不哭,還在唱歌,就回來嚮孔子報告。孔子就說,這些是得了道的人,他們已經瞭瞭生死,生來死去他們看得很自然,死不過睡長覺而已,沒有什麽了不起,你不要拿世俗的禮法要求他們。因為引出孔子講自己修道的方向。
  接着莊子又另起一段故事,與這段故事又同又不同。
  顔回問仲尼曰:“孟孫纔,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無是三者,以善處喪蓋魯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矣。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後。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夢者乎?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寮天一。”
  
  生死問題
  顔回問仲尼曰:“孟孫纔,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無是三者,以善桑蓋魯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一怪之。”
  顔回問孔子,魯國有一個人叫“孟孫纔”,他的媽媽死了,他哭起來無涕,幹叫喚,幹叫喚謂之嚎,就是哭着眼淚也沒有。“中心不戚”,內心沒有覺得悲傷。“居喪不哀”,辦喪事時,一點哀痛的形象都沒有,孟孫纔不是老人,老人哭起來沒有眼淚的,但一笑眼淚就出來了,是顛倒的。老人有好幾個顛倒的,坐着就想睡覺,躺下就睡不着;講現在的事,一邊說一邊忘記了,但幾十年前的事,都記得起來。孟孫纔沒有流淚悲傷哀痛這三種表現,同做人的道理都相反,結果“以善喪蓋魯國”,魯國的人,都說他對母親最孝順,桑事辦得最好。顔回說,難道有這種沒有實際行為,卻能夠獲得聲名的人嗎?我實在覺得奇怪。
  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也。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也。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後。
  孔子說,你不要搞錯了,社會上的恭維不是偶然的,孟孫氏做人做到了頂,他雖然在世間,卻已經是有大智能成就的有道之人了。
  “唯簡之而不得”,這裏面有一個大道理,中國文化從三代以後到周秦這個階段,最重要是“養生送死而無憾”,對於小孩子年輕人要教養,對於老年人的送終要處理好,這兩頭的事情是非常重要的,一定要辦好。這是中國文化的精神。不管一個國傢一個社會,乃至一個人,如果這兩件事情沒有做到,在中國文化認為那簡直不叫人。但卻産生一個問題,關於父母老人死後的喪事,辦得太嚴重了。一幅棺材有三套,在棺材外面還有槨,在棺材處還要套一個,所以“棺槨衣衾”。有幾個女兒幾個女婿,就要在棺材蓋幾床被子,棺材裏春夏秋鼕的衣服要俱全,現在還要加上長袍馬褂,如果當過軍人,還要加上軍服和西裝。死人嘴裏含什麽,手裏拿什麽,那講究的東西可多了。棺材裝不下,棺材下面什麽茶葉石灰木炭等,各種東西,你們看都沒有看到過,那多得是一塌糊塗。現在的喪事非常繁復,都讓殯儀館亂搞了。
  所以到了春秋戰國時的墨子,也是最反對喪事復雜的。他的《墨子》裏有一篇《節喪》,以社會經濟的觀點,認為這是很大的浪費,很不應該的,這也是墨子經濟道德觀點。墨子等於是回教人的葬法,回教人的一個棺材可以用幾百年,棺材的底板是活動的,可以抽動的。人死以後,洗了身子用白布一裹,放到棺材,擡到墳墓。那個墳墓要嚮天的,不用看風水,就是一個坑,把底板一抽,屍體下地了,用泥土一封就行了。棺材還擡回來,第二位還可以用。屍體一定喲阿埋在地裏,也很有哲學的道理,因為人是地上的動物,天地生我,死後歸之於地。當然回教的葬禮,棺材方面是簡單,別的方面也不簡單。
  我們從孔子同顔回的對話中可以看到,孔子也反對喪禮復雜。因此孔子在《易經。係辭》上講,“古之喪者,不對不樹。”我們最古老的祖宗,死了以後,也同回教徒一樣埋在土裏,也沒有弄墳墓,也沒有弄記號。後人慢慢受社會的進步,文化的影響,纔建立了“養生送死”這個花樣,這是中國文化喪禮上的一個大問題。
  當然現在的婚禮和喪禮,沒有一樣是我們中國文化的。我們中國人自己講是禮儀之邦,到現在既沒有禮又沒有義。幾十年中,我看到了婚禮的七八次變化,變到現在不曉得是什麽樣子了。現在的婚禮,都是爸爸手拉着女兒帶進去,然後交給女婿,送給你了。雖然走得慢,如果是我來帶的話,很想走得快一點,這事情多討厭阿!都不合禮。
  “唯簡之而不得”,為了這句話,我們引證了很多歷史上的道理告訴大傢。“夫已有所簡也”,孟孫纔的母親死了,他看起來沒有照一般的規矩流鼻涕,流眼淚,很簡單的辦喪事,孔子說,這其實已經很合於禮了。而且,“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他本人已經得道了,已經瞭瞭生死,所謂生死之間,“生者寄也”,我們人活在這個世界,是住在旅館,“死者歸也”,死了就要回去了。所以顔回你不要過分要求。所謂過分的要求,像古代七八十歲以上的老人死了,叫“福壽死”全歸,如果送輓聯,可以送紅的了,這是合古禮。如果父母活到一百多歲,古代人常常活那麽長的,當兒子的七八十歲,你叫他哭也哭不出來,非要流眼淚,那衹好用辣椒來抹了,那怎麽行?在我們中國,高齡而死,那不叫死亡,那叫“登仙”,成仙去了。
  “不知就先,不知就後。”他沒有時間觀念,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人之所以不能得道,就是被兩樣東西睏住了,一個是空間觀念,一個是時間觀念。所以大傢打坐,“哎呀!大概坐了半個鐘頭。”因為思想被時間觀念睏住了,就不能“魚相忘乎水,人相忘乎道術”。有些修道人還非要面對東方纔能打坐,“哎呀,北方打不得坐。”哪一方不住人啊?那一方不生人?那一方不死人?我問你,為什麽東方一定是生氣方?北方還叫不空如來呢?那對着北方豈不是更好?都是人智能不夠,被時間空間睏住了,很可憐!人把時間空間觀念忘掉了,不曉得有多痛快。所以孔子說,第一,孟孫氏瞭瞭生死,第二,忘記了過去未來,“不知就先,不知就後”,不曉得哪個在先哪個在後。
  “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己乎。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
  中國傳統文化,道傢的觀念,並沒有把生死看得那麽了不起,所以對於生死,叫“物化”,也叫“變化”。佛學就叫“無常”, “無常”就是不常在,沒有一個東西永遠固定擺在那裏,不常在九變化去。這個天地是個大的化學物理實驗室,所有的生命度是“化物”,是這個大化學鍋爐的變化物。我們活着的肉體,是許多如素菜牛肉蝦子等各種各樣東西變出來的,死了以後,這個肉體又變化成其它東西去了。整個程序是復雜變化的,萬物都在互相變化。人死了就是“化”於物,“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化”與物後並不是沒有,他的生命沒有完,我們看見生死,是外形變化去了,外形變化去後還要變回來的,這個生命精神永遠不生不滅。所以等待其“不知不化”,下一個生命要變成什麽是不可知的。一般人是不可知,得道的人是知道的。
  一個人剛剛生下來,就是一個新生命變化的開始。“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一個新生命或者我們在座的人活着,難道不知道隨時都在生死變化嗎?實際上我們的身體,隨時都在生死,隨時都在變化。昨天的我已經死掉了,今天的我不是昨天的我,前一分鐘的我不是現在的我,現在的我不是後一分鐘的我,都在變化之中。“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我們感覺到活着存在,不曉得現在有一部分隨時死去了,另一部份隨時又生回來。因為我們悟不到這個道理,所以不能得道。
  “吾待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
  孔子告訴顔回:我們兩個都在做夢,是瞪起眼睛在做白日夢阿!如果醒了,不做夢了,就開悟了。“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我們普通人,認為這個外形是生命的根本,其實生命不在這個外形上,等於電燈泡壞了,那個電能電源沒有壞,換一個電燈泡又亮了,像對孟孫纔這樣得道的人來講,死亡的是形骸形體屍骸,“而不損心”,那個生命的本心,它沒有死亡,它不因為外形的死亡而死亡,它永遠長在。“有旦宅而無情死。”“旦”就是早晨,“宅”就是住在那裏。生來與死去,等於是早上與晚上一樣,真正的生命沒有死亡,那個生命起作用的永遠長在。
  “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且汝夢為鳥而歷乎天,夢為魚兒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
  孟孫氏是得了道的人,沒有悲哀也沒有歡樂,不過呢,他處在人世間,大傢覺得死了人應該哭,“人哭亦哭”,他也張開嘴巴“哇哇”哭着應酬一下,這是因為大傢要這樣做,他不能不跟着也這樣做。大傢講白天叫天亮了,他也跟着講天亮了,碰到與一堆瘋子在一起,大傢叫他跳,他也跟着跳了。不跳人傢要打死他,說他瘋了。
  孟孫氏懂了這個“吾所謂吾”,就沒有自己的小我,一切都是大我,你要哭就跟着你哭,你要笑跟着你小;你認為要這樣,那就跟着這樣辦吧,如此而已。孟孫氏已經到了“無我”的境界。在這裏,莊子用文學的筆調,寫成“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這麽一寫,搞得我們糊裏糊塗了。如果照佛傢,直接了當寫成了“無我”就容易懂了。
  人生個個“無我”,從頭髮到內臟哪一處是我?都不是。莊子再進一步,由“無我”境界講到人生如夢。其實人生就是夢,什麽人生如夢?那是文學的形容詞,夢還如人生呢!這個“如”字是不能用的。當我們夜裏做夢,夢到自己變成鳥就飛的很高,夢到自己是一條魚時,就遊進深水裏去了,那個時候,也不覺得有恐高癥,也不覺得水嗆人,夢中很舒服。我們眼睛張開,現在會思想會講話是清醒的,覺得那是夢,你認為自己真清醒了嗎?難道你不知道,現在是瞪着眼睛在做夢嗎?所以,人生現在究竟是清醒還是在做夢,這是一個大問題。譬如,昨天作了很多事,我們絶不承認是在睡覺的,但是,我們回想一下昨天的事,還不是一個現成的夢嗎?是瞪着眼睛做的,但我們不瞭解,把閉着眼睛的思想活動精神活動,認為纔是夢,還認為自己很笨,被夢騙了,其實現在更笨!現在是瞪着眼睛在做夢,被什麽騙了?被眼睛騙了。不相信?我們閉着眼睛看一看,夢馬上沒有了。究竟那個夢的樣子是醒了,還是現在是醒了?我也不知道。莊子也不清楚,孔子也不曉得,“和尚不吃葷,肚子裏有數”,大傢自己去研究,這也就是禪宗所謂的“參話頭”,給你提出問題,沒有答案,你自己去做答案。下面講一個道理:
  “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廖天一。”
  “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這是人自然的情感。一個人到了最舒服最得意的時候,來不及笑了。當碰到好笑的事情的時候,“不及排”,來不及安排。你等一等,我安排一下再來笑。給人傢說笑話,肚子笑痛了,說等一下好不好,我肚子痛了。但一邊叫他等一等,一邊又捧着肚子笑,“獻笑不及排”,那個叫真笑了。如果說,你講一個笑話給我聽,我一定笑,然後一面聽一面笑,那是安排的笑,不是真笑。
  “安排而去化,”這個“安排”不要理解成現在的安排,現在的安排,是預先想辦法弄好,如要上課了,先把位子弄好。《莊子》裏的“安排”,“安”是平安,“排”是自然的排列,天地的法則。安於天地自然的“安排而去化”,放任其自然,任隨天地自然的變化。變化以後呢?“乃入於寥天一。”進入到這麽一個境界。“寥天一”,這是莊子取的名字,在天上加一“寥”字,空空洞洞無量無邊無止的天,但是,又空到哪裏去了呢?還是在這裏,在天地與我合一,萬物與我一體的這個境界。它等於佛傢的涅盤,菩提。
  這一段又是講一個人的生死問題。是由顔回問孔子,孔子由死亡的問題講到活着的問題,就告訴我們,夜裏做夢是夢,現在就在大夢中。要把這個大夢參破了,真正的清醒了,據悟道了。所以,生死都在夢中。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意而子曰:“堯謂我: 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許由曰:“而奚來為軹?夫堯既已黥汝 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遊夫遙蕩恣睢轉徙之塗乎?”
  意而子曰:“雖然,吾願遊於其藩。”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 以與乎眉目顔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意而子曰:“ 夫無莊之失其美,據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在爐捶之間耳。 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許由 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賫萬物而 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衆 形而不為巧。此所遊已!
  
  是非仁義是刑罰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意而子曰:“堯謂我: 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
  “意而子”是人名,“許由”是唐堯時代的人,他們都是上古時的高士隱士。意而子見到許由,許由就問意而子,堯究竟拿什麽話來給你講呢?“資”就是補充你的意思,或送給你的意思,意而子說,堯告訴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中國文化儒傢非常註重這個,尤其是唐宋以後的儒傢,“躬”就是親自實踐,一定要實行仁義之道,“明言是非”,一個人對是非,一定要搞清楚。
  許由曰:“而奚來為軹?夫堯既已黥汝 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遊夫遙蕩恣睢轉徙之塗乎?”
  許由說:這糟糕了,他怎麽弄一個軌道、一個陷阱給你走啊?人天性的本質是幹幹淨淨的,堯教你是非善惡仁義,就已經給你受刑了。“黥”也是古代的一種刑罰,犯了罪割鼻子,人們一看就知道是一個犯罪的人。一個人生下來,就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天性是很幹淨純潔的,什麽仁義是非,什麽哲學、宗教、藝術等,都是白紙上塗上的顔色,一受了後天的染污,就拘束了,不自由自在了,就不得解脫逍遙了,就不能得道了。人有了仁義善惡是非的觀念以後,換句話講,就是現在講的價值問題來了。這裏有一個問題,老一輩年紀大的在一起,常常講,現在越看越看不慣,現在的年輕人不講道德,看年輕人這不對,那不對,.這個社會多壞!其實都在說夢話。所以我經常說,道德的觀念,不管古代人、現代人、將來人、中國人、外國人都有,說法不同而已。中國古代人的道德都是宗教性的,不道德怕背因果,“哎呀!不得瞭瞭,死了會到閻王那裏問案了”或者,“菩薩會處罰你下地獄或上天堂”等。這一套現在年輕人不信了。年輕人沒有道德嗎? 有道德,就是價值觀念,也就是利害觀念。一件事情有沒有價值,有價值才幹。這也是道德觀念一個標準而已,不能說沒有標準的,凡是一個人,都有一個標準的,就是動物,也有它的標準的,形態不同,思想語言觀念的不同,不要管變成什麽樣子,再變來變去,人總是曉得餓了兩張嘴要吃飯,冷了曉得穿衣服,這兩樣是不會變的,除非把這兩樣都變了,所以,衹是文化意識形態不同而已。
  意而子曰:“雖然,吾願遊於其藩。”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 以與乎眉目顔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
  許由批評後,意而子的觀念不同,他說這個道理我也懂,但是我雖然不想進去,至少要買個門票在門口看一看,“藩”就是門口,許由聽了很感嘆了:“不然”, 如果你一定要這樣,我替你可惜了,瞎子是永遠看不見一個人的相貌長得好與不好的。“盲者”與“ 瞽者”不是一樣嗎?不一樣,盲者是沒有眼睛,完全看不見,“ 瞽者”是有眼睛,但眼睛壞了,迷迷糊糊有一點光亮,分不清東西。許由說瞎子嘛看不清東西,我已經告訴你惡劣,你卻頭腦不清。換句話講,許由會講話,他駡人駡完了不帶一個髒字。我們要學講話,就學這樣。
  意而子曰:“ 夫無莊之失其美,據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在爐捶之間耳。
  “無莊”是古代的一個美人,後來年紀大了,沒有那麽漂亮了,“據梁”是古代的一個勇士,後來到了相當的年齡,體能到了極限,拳王的寶座垮掉了,沒有勇力了。“黃帝”是我們大傢的老祖宗,智能最高,年紀大了,智能也沒有了。漂亮、力量、智能,這三樣都是人生最重要的。漂亮可以打天下,漂亮能把人給騙死的;有力量則可以控製人,使人害怕。漂亮使人愛,力量使人怕,智能使人迷惑,這三樣,都是為英雄者創業不可少的東西。但是,一個人以這樣專長的東西,最後喪失了,多可憐,為什麽喪失了呢?“皆在爐捶之間耳。”像一塊鐵在爐子裏鍛煉久了一樣。古人把鐵放在爐子裏燒,燒紅後夾出來用鐵錘打,所以叫做“爐錘”。 這個“爐錘”代表什麽? 這是代表人生的磨練多了, 經歷多了,把天性的純潔破壞了,一切原來的長處,天真,智能等,自然就喪失了,所得的是後臺的渣滓,所以年紀越大,那個心地越糟糕,離開道越來越遠了;學問越好,知識越多,學道越來越睏難,越不能得道了,因為心地不幹淨了。所以後人經常用到“爐錘”的這個道理,你們將來看古文看到“爐錘”這兩個字,就知道出自《莊子》。
  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
  所以天地很公平,本來生我們一個生命,給我們一個純潔幹淨的頭腦和心地,又造了許多生命以外的環境,給我們磨練,等於一塊凡鐵一樣,有很多的鍛煉經歷,結果給了我們刑罰了,如同臉上刺了字,鼻子也割了,自己覺得很悲哀。這個道理講什麽? 所以我們看人生,人的經歷,在年輕的時候,年輕的同學在這裏,無論如何沒有辦法懂,因為我有這個資格,同你們一樣年輕過的。我十七八歲時,人傢問我多少歲?我說二十九,我二十一歲已經出來做事了,人傢問我年齡,我說四十五了。而且還把鬍子留起來,越年輕的時候越想裝老,現在恨不得一天到晚把鬍子颳七八次纔好呢!我有很多朋友都會看相算命,那時我自己也覺得前途無量後途無窮的,就問她們:你看看我怎麽樣?有些朋友說,將來要藥當晏嬰。晏嬰要到三十幾纔成功,我還要等那麽久阿?我有時煩了,有朋友說我將來中年到鼻運時如何,八字如何,我說這樣好了,我鼻子的鼻運不要了,當給你,少當一點,你拿點錢給我就行了。相命是靠不住的,大丈夫能造命,不要聽這一套。我不但是看相算命,看風水的朋友多,而且自己也學,學完了誰也不看。你們年輕人很多搞這一套,我一輩子玩這些,都不相信的,所謂“人不可貌相”,尤其是女孩子找先生,千萬不要相信這一套,相信這一套不曉得多少人上當。所以我們年輕時覺得,前途無量後途無窮,到了中年,心就慢慢灰起來了,到了老年越想越難過。其實沒有看通,就是莊子這個話,上帝、上天、菩薩,隨便哪一個了,反正讓你年紀大了經歷夠了,由漂亮年輕到衰老難看,難看正好休息,別人眼睛也可以多休息嘛!我自己也可以多睡覺,對不對?老了人傢看我不起,我還在懶得同你兩人應酬呢!像我,這個來拜訪你,那個來拜訪你,拜訪個什麽嘛?討厭死了,我什麽都不懂的。今天有外國人來恭維一大堆,什麽名滿天下,我說我的天下就那麽大一點,都不要聽。上天讓你老,是讓你休息啊,眼睛看不見了,最好老花眼鏡也不戴,帶着吧鼻子壓住,氣也出不來,纍死了,正好躺着睡覺,書也不看,你衹要那麽一想,就合了道了嘛!上天給你一度漂亮,漂亮已經漂亮過了,你已經出過名了,也要把漂亮讓給別人漂亮漂亮嘛!永遠給你漂亮了,別人怎麽辦啊?這樣一想,你就得道了,就通了。
  
  橫竪三際遍彌十方
  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賫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衆形而不為巧。此所遊已!
  許由說:唉!你真不懂,我現在給講一點道的道理,“吾師乎,”我的老師,這個“師”是師法於道,也可以代表人。用人來做代表,佛傢叫如來,道傢叫太上或廣成子。廣成子有沒有這個人不知道,不過《神仙傳》上記載有,是黃帝的老師。《封神榜》上還說,廣成子手裏有一顆翻天印,一打出來,天翻地覆,天地宇宙都沒有了,變了,這個道理就是心印。我們看看廣成子的名字就懂了,得道的最後,是不要學問不要知識的,因為有了知識就有了染污,可是在沒有得道以前,什麽都要會,要廣成以後變成一無所知,就得道了。那麽許由說的這個“師”,用人來作代表,是廣成子還是太上,就暫且不管了,反正這個老師就是道。
  這個老師這個道,“賫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衆形而不為巧。”“賫”就是把一切揉攏來。萬物都是它造出來的,它造了就造了,也沒有覺得是了不起的仁義,自己是義所當為,應該做的。萬物千秋萬代都靠它纔成其為生命,它並不覺得仁, 什麽仁不仁,慈悲不慈悲,那都是你們認為的。天地還沒有開闢以前,這個道就存在了,它也不老也不少,永遠是這樣。萬物都是它造得,草是那麽緑的,樹是那麽青的,造了各種各樣的人,每人都有鼻子眼睛,都沒有一個相同的,你看這個本事多大,它並沒有覺得自己技術高明,或覺得自己是一個藝術傢,哪一天開一個展覽會,請你們來看一看,它不需要,它自己覺得並不巧。“此所遊已。”你想要懂得道啊,就要懂得這個道理,就要超越這個境界。
  所以到了南北朝,有一個禪宗大師,中國人叫傅大士,他把老子莊子關於道德意義歸納起來,作了一首詩:“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凋。”道在天地還沒有開闢以前就存在,它無形無象,本來空空洞洞的,能夠做萬物的主宰,它不跟着氣候四時的變化而有生死存亡。那麽,這個道講的那麽大,該怎麽修得到的呢?孔子與顔回的對話又來了:
  顔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
  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
  他日,復見,曰:“回益也。”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顔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道,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
  
  坐忘
  顔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
  顔回說:老師,我修道進步了。孔子說,你報告一下你的心得。顔回說:我現在心裏放下了,什麽文化、道德、藝術、學問等,心裏都沒有了。孔子說:你放下是放下一點了,但還沒有完全放下,纔入門。用佛傢的話講,開始入道了。等於你們打坐,瞎貓碰上死耗子,心裏面空空洞洞的,以為悟了,那是耽誤的誤,比顔回這個境界還要差一點,顔回事真放下仁義了。
  他日,復見,曰:“回益也。”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
  顔回又去用功,“他日”,有一天,不知道顔回搞了幾天,又嚮孔子報告:老師,我真懂了道,又進步了。孔子讓他報告,顔回說,我更加放下了,把腦子裏所有文化精神都丟得光光的。孔子說:可以了,但還沒有到究竟。
  他日,復見,曰:“回益也。”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
  顔回又回去打坐了,是不是打坐不知道,那是我加上的。有一天又來嚮孔子報告:老師,我坐忘了,什麽都放下了。註意,這是第三次了,過了三關了。這一次是真悟了,不是耽誤之誤了。你們打坐就要這樣“坐忘”,也不知道自己坐在這裏,也沒有我,也沒有身體,也沒有人,也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也沒有天地,什麽都放下,連放下也放下。但不是那麽一副死相坐在那裏,好象比長途賽跑還吃力。看你們打坐,兩個手叉起來,不知道在幹什麽?那叫結手印?又不怕魔又不怕鬼,不知道在搞什麽?都不是道,真正的道要坐忘。
  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顔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道,此謂坐忘。”
  “蹴然”,古人那時沒有板凳沒有椅子,日本人就是學我們的,用榻榻米席地而坐。孔子一聽,本來是屁股坐到腿上,一下子站了起來:你報告看,你到了什麽境界?註意,你們不論學什麽宗什麽派,作功夫就要做到這樣,“墮肢體,”身體沒有感覺了。有的同學打坐時,“老師,我氣脈作通了,兩個手印好象分不開一樣。”你還曉得一個分不開嘛,哎呀,何必來報告呢?你覺得好象兩個腳麻過了,也不痛,反正曉得有兩個腳,就沒有“墮肢體”嘛。“黜聰明,”沒有思想,沒有妄念,沒有雜念,可是並不是不知道,什麽都知道,知道沒有思想沒有妄念。
  “離形去知,”離開了形體,也沒有智能。有的同學打坐:“老師,我打坐看見前面有一團光。”何必要你看見呢?買一隻電燈泡在你面前一點就發亮了,那個光有什麽稀奇?那是你裏面氣血走不通的時候,氣血要通過後腦神經,發生摩擦的作用,有時候騙騙你們:好啊好啊,光阿,光阿!你去光去吧,有什麽用?老實告訴你們,那不是道,要搞清楚。
  “同於大道,”同天地合一了。什麽是“大通”呢?就是虛空嘛,虛空是“大通”,四通八達。你到了沒有身體,沒有智能的境界,可是一切都清楚,比你清楚地時候還要清楚。譬如我們現在清楚,是在這個樓上。你夜裏靜下來清楚,大概東門這個範圍的事情會知道。真正做到了“坐忘”時,整個臺北臺灣的事情,你都知道,就有那麽“大通”,不過我這個話是形容的,你不要“坐忘”以後:哎呀,我臺灣的事情還不知道呢,那已經沒有“黜聰明”了。
  你看莊子文章很妙吧,這個話絶不從孔子嘴巴裏講出來,那就沒有價值了,是從孔子逼學生那裏出來的,孔子的教育法,一路逼、逼、逼,决不告訴學生,逼到這裏,顔回自己衝關了。從顔回嘴裏報告,孔子給他印證。
  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也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
  孔子說,“同則無好也,”你如果到了同虛空合一,宇宙合一的這個境界裏,沒有是非善惡,“大通”了,“坐忘”了,也可以叫“坐化”了,所以後來佛傢用坐化這個詞。坐化分三種,一種是羅漢得了道,有一天宣佈,我要死了要走了,然後坐在那裏,下面不用殯儀館的電,也不用木柴,自己一定,三昧真火,自己身上本能的熱能,一動,身體一道光,沒有了。那不會留給你捨利子的,高興了,留幾個手指甲給你做做紀念,整個叫坐化。其次的坐化呢?就是坐在那裏走了,但肉體還在;再其次的坐化,就是大作做到了“坐忘”,是活着的。
  “化則無常也。”所謂知道變化,一切萬法無常。註意,佛經翻譯講的“衆生”“無常”,好多好多名字都是嚮莊子藉的,我們佛門欠莊子的很多唉,所以姓莊的道廟子上吃飯,絶不給錢的。
  孔子說顔回呀,你得了道了,老實講,你比我還高,我以後要跟到你了。孔子多謙虛呀,謙虛這一棒打下來很痛呀,顔回得了道也不敢驕傲了,這就是孔子的教育法。
  《大宗師》這一篇到這裏,中間的要點是“聖人之才”和“聖人之道”。現在我們看到,修到什麽境界是“聖人之道”,莊子統統告訴我們了,你不要另外去學秘宗了,這裏秘宗都告訴你了。至於如何做的到呢?那我沒有辦法,莊子也沒有辦法,要你自己去體會了。怎麽樣“墮肢體”,决不要拿一把刀來吧肢體割掉。換句話告訴你,為什麽做不到呢?一般人犯了兩個錯誤,用聰明!統統在那裏用聰明,所以不能得道。聰明是修道最壞的東西。
  孔子與顔回演的電視劇演完了。到了這個境界,夠得上作“大宗師”了。下面掉個尾巴,做了“大宗師”的時候,就更要了生死了。
  子輿與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 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 乎!”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
  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 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 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 極者,命也夫!”
  
  命也夫
  子輿與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
  子輿與子桑兩人是老朋友。“而霖雨十日,”大雨連着下了十天。“霖雨”,夏天的大雨,水漲得很高,等於臺北的大雨,水漲起來行人車輛過不去。子輿一想,糟糕!我那個好朋友子桑,傢裏沒有吃的,於是“裹飯而往食之”,趕快帶一個便當去救他的命。子輿到了子桑門口,大概子桑餓得要沒有力氣了,雖然在唱歌,但唱起來比哭還難聽,又像駡一樣,還一邊唱一邊彈琴呢,他說是爸爸的過錯嗎?是媽媽的過錯嗎?為什麽生我呢?是天的罪過生了我嗎?好象是發不出聲音,可是又急於把他的詩歌表達出來似的。
  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後至此極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子輿趕快進門了,他說老兄啊,你還有力氣唱歌阿,可是你那聲音都快沒有了。子桑說:我想了十天了,我參不通阿,為什麽我會餓飯餓到這個樣子呢?生命給我聰明,給我本事,給我學問,給我能力,可是我到處碰壁,到處都是貼一個條子——此路不通。我想了很久,大傢都有這個生命,為什麽每一個人遭遇有這麽不同?是哪一個在做主?是爸爸媽媽嗎?哪一個父母希望自己的兒女窮一輩子呢?是天地要這樣嗎?“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是無私的,很公平的。是我不努力嗎?我也蠻努力,我想出門,又碰到霖雨,所以餓得有氣無力快要死了。真的有命運嗎?我找了半天找不到。
  我們寫文章用“命運之神”這個詞,其實命運沒有神,你就是神。每一個人命運不通,誰來製造?誰來作主?你說有個上帝嗎?上帝的命運又是誰給的?你說是上帝的外婆給的,那上帝的外婆又是誰呢?你去找找看,找不到的,沒有答案,衹有一個代名詞的答案叫“命”。你不要聽了這個命,就趕快去算八字了,這個“命”,就是西方哲學講的宇宙是先有雞先有蛋,它是生命的根本,是宇宙的大命,是自然的一個規律。
  那麽,《大宗師》最後是一個“命”來做結論。但我們回過頭來,看《大宗師》的開頭,“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命運並不是不可知呀!那個生命的根本,何以求之呢?惟有得道的人,稱為“大宗師”的。如果自稱為大師,自稱為宗師,連這個也不知,那也是“命”也,那衹好是他“命”中,要叫自己是大師,讓他大去吧。所以,你前後一對照就曉得了。“命也夫”這句話非常幽默,是幽默的代名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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