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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风情 》 秦腔 Shaanxi 》
《秦腔》第一部分3(1)
賈平凹 Gu Pingao
差不多是雞都上架打盹了,天還沒漫下黑,亮着一疙瘩一疙瘩火雲。我在門口啪啦啪啦抖被單,隔壁來順說:“今日有戲,這天也出祥瑞,怪怪的?”這有啥怪的,禿子,來順是禿子,天也發了燒麽!來順說:“你纔發燒哩!”我就是發燒哩,吃畢宴席回來我睡了一覺,睡着睡着身子發燙,我之所以抖被單,就是看把被單燒着窟窿了沒有?沒有燒着,衹抖下
幾個屁彈。一隻貓從樹陰下跑過來,白的跑成了紅的,鑽進廚房的煙囪中去了,再出來,是個黑貓。來順硬着脖子往戲樓下去了,我一直等到鑼鼓吵起,喝下半勺漿水纔趕了去。
清風街的人差不多都在戲樓下,中間有條凳的坐了條凳,四邊的人都站着,站着的越站越多,就嚮裏擠,擠得中間的人坐不住,也全站在了條凳上。人腳動彈不了,身子一會兒往左側,一會兒往右側,像是五月的麥田,颳了風。那些娃娃們從戲臺的墻頭爬上去,坐在臺上兩邊,被攆下來,又爬上去,賴成了蒼蠅。我就聽誰在喊:“引生呢,讓引生維持秩序!”我近去從臺口拉那些娃娃腿,三下兩下全拉得掉下來。人窩裏有駡聲:“瘋子,你要出人命啊?!”但我很得意,凡是群衆集會衹有我才能維持了秩序。
文成一夥跑到戲樓後面,趴在後門縫看演員化妝。我也跑去看了,我要看白雪在沒在後臺,但沒見白雪的蹤影,看到的卻是那個長臉男演員往頭上戴花。中午吃飯的時候,慶玉和這個演員在一個桌子上,慶玉給他遞紙煙,他說他要保護嗓子,不吸紙煙。慶玉就問:你是唱啥的?他說:你猜。慶玉說:淨?他說:不是。慶玉說:生?他說:不是。慶玉說:那是醜角?他還是說不是。慶玉有些火了,以為他戲弄,說:那你唱碕呀!他卻說:接近了。慶玉說:噢,唱旦的!一個大男人唱旦角,我就稀罕了,正看着,他也發覺了我在偷看,走過來把身子靠在門上。
我覺得沒有了意思,離開了後門口,前邊臺下的秩序還好,就灰沓沓靠到麥稭堆上發蔫了。天上的星星一顆一顆的,數了一遍,又數了一遍,一遍和一遍的數目不同。隱約裏誰在說話:“你瞧你瞧,人不少嘛!”“說到底也就是個農民的藝術麽。”“你少說這話,讓人聽着了駡你哩!”“你要是在省城參加一次歌星演唱會,你就知道唱戲的寒磣了!”“我可告訴你,王財娃演戲的時候,咱縣上倒流行一句話:寧看財娃《挂畫》,不坐民國天下。”“那是在民國。”“現在有王老師哩!”“不就是一輩子演個《拾玉鐲》,到哪兒能披個紅被面麽。”“你,你……”“我說的是事實。”“到了後臺你不許這麽說!”“我纔不去後臺,我嫌聒,我找宏聲呀。”我聽出是白雪和夏風,一擰頭,他們果然就站在麥稭堆邊。我往黑影裏縮,不願意讓他們發覺是我,但他們卻沒再說話,我斜眼睛看了一下,夏風朝西頭去了,而白雪端端往戲樓走,她兩條腿直得很,好像就沒有長膝蓋。我心裏說:白雪白雪,你要能和我好,你打個噴嚏吧!但白雪沒有打噴嚏。
戲樓上叮叮咣咣敲打了半個時辰,紅絨幕布終於被兩個人用手拉開,戲就開場了。先是清唱,每一個演員出來,報幕的都介紹是著名的秦腔演員,觀衆還是不知道這是誰,不鼓掌,哄哄地議論誰胖誰瘦,誰的眼大誰的臉長。後來演了兩個小折子,一個須生在翻跟頭時把鬍子掉了,臺下就喝倒彩:下去,下去,要名角!表演藝術傢王老師,在接下來就登場了,但她是一身便裝,腰很粗,腿短短的,來了一段清唱。臺下一時起了蜂群,三踅一直是站在一個碌碡上的,這陣喊:“日弄人哩麽!”他一喊,滿場子的人都給三踅叫好,王老師便住了聲,要退下去,報幕的卻擋住了王老師,並示意觀衆給名角掌聲,場子上沒有掌聲衹有笑聲,突然間一哇聲喊:不要清唱,要《拾玉鐲》!這麽一鬧騰,我就來勁了,撒腳往戲樓前跑。戲樓下一時人又擠開來,有小娃被擠得哭,有人在駡,三衹鞋從人窩裏拋了出來,正巧砸在我的頭上,我說:“砸你娘的×哩!”日地把鞋又砸到人窩裏去。秦安一把拉住我,說:“引生引生,你要給咱維持秩序啊!”他先跳上臺讓大傢安靜,可沒人聽秦安的,秦安又跳下臺問我:“君亭呢,君亭沒來?”我說:“君亭飯後就到水庫上去了,你不知道?!”秦安眉頭上就輓了一個疙瘩,說:“弄不好要出事呀,這得搬天義叔哩!”劇團演出隊長說:“天義是誰?”我說:“是老主任。”秦安就說:“引生你領路,讓隊長把天義叔請來!”
我領着隊長小跑去東街,街道上有狗汪汪地咬。街北的312國道上開過了一輛車,白花花的一股子光刷地過來,照在一堵墻上,我突然說:“你瞧那是啥?”隊長說:“啥?”我看見雷慶的女兒翠翠和陳星抱在一起,四條腿,兩個頭,沒見了手,就說:“好哇,不去看戲,在這兒吃舌頭哩!”隊長說:“管人傢事?咱急着搬救兵啊!”我不行,拾了塊土疙瘩朝墻根擲過去,車燈已經閃過了,黑暗中傳來跑步聲。穿過一條歪歪扭扭的巷子,隊長問老主任傢怎麽住得這麽背呀?我說:“背是背,那可是好地穴哩!”隊長又問怎麽個好地穴?我說:“白天了,你站在伏牛坡就看得出來!”如果是站在北頭的伏牛坡上看清風街,清風街是個“碦”狀,東西兩街的村子又都是蝎子形,老主任的傢就蓋在蝎子尾上。在過去,東街的窮人多,西街有錢的人傢多,而最富豪的是白傢。白傢兄弟兩個因傢事不和,老二後來搬住到了東街,但老二後輩無人,待夫婦倆死後,老大就占了東街的房院。那老大就是白雪的爺爺,曾當過清風街的保長。到瞭解放初,夏天義是土改代表,一心想給白傢劃地主,可農會上主持人是縣上派來的監督員,和白傢有姑表親,一開會就給白傢傳信,結果白傢主動將東街的房院交了出來,衹給定了個中農成分。這房院自然而然就讓夏天義一傢住了。他們是兄弟四人,按傢譜是天字輩,以仁義禮智排行;在這房院裏住過了十年,後來都發了,各蓋了新的房院分開住傢。先是夏天仁搬住到了北頭巷口,他就是君亭的爹,拳頭能打死老虎的人,衹是命短,不到六十就死了。後搬住到中巷巷尾的是夏天禮,他在五十裏外的天竺鄉幹過財務,退休已經多年。再是夏天義在蝎子尾蓋了房子,五個兒子,前四個是慶字輩,慶金慶玉慶滿慶堂,到了二嬸懷上第五胎,一心想要個女子,生下來還是個男的,又長得難看,便不給起大名了,隨便叫着“瞎瞎”。五個兒子都成了親,又是一個一個蓋房院,夏天義就一直還住在蝎子尾。這事我不願意給隊長說,說了他也弄不清。隊長說:“老主任是夏風的二伯?”我說:“你行呀!”隊長說:“夏風他傢的房院倒比老主任的房院好。”我拉着隊長從池塘邊的柳樹下往過走,纔要說:“那當然了,夏風傢的房院是原先白傢的老宅子麽!”話還沒說出口,竹青就從對面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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