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儒林外史會校會評本   》 第三回 周學道校士拔真纔 鬍屠戶行兇鬧捷報      吳敬梓 Wu Jingzi

  話說周進在省城要看貢院,金有餘見他真切,衹得用幾個小錢同他去看。不想纔到天字號,就撞死在地下。衆人多慌了,衹道一時中了惡。天二評:何嘗非中惡,衹是中了幾十氣,非一時所中行主人道:“想是這貢院裏久沒有人到,陰氣重了。故此周客人中了惡。”金有余道:“賢東,我扶著他,你且去到做工的那裏藉口開水灌他一灌。”行主人應諾,取了水來,三四個客人一齊扶著,灌了下去。喉嚨裏咯咯的響了一聲,吐出一口稠涎來。黃評:此一口稠涎乃“吃齋”、“老友”諸語鬱結而成者衆人道:“好了。”扶著立了起來。周進看着號板,又是一頭撞將去,這回不死了,放聲大哭起來。衆人勸着不住。金有余道:“你看,這不是瘋了麽?好好到貢院來耍,你傢又不死了人,為甚麽這號淘痛哭是的?”周進也不聽見,衹管伏著號板哭個不住。一號哭過,又哭到二號、三號,滿地打滾,哭了又哭,哭的衆人心裏都凄慘起來。金有餘見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著他的膀子。他那裏肯起來,哭了一陣,又是一陣,直哭到口裏吐出鮮血來。黃評:入手寫功名富貴之毒中人如是,以後千奇百怪不出此矣衆人七手八腳將他扛擡了出來,在貢院前一個茶棚子裏坐下,勸他吃了一碗茶,猶自索鼻涕,彈眼淚,傷心不止。天二評:滿肚皮“且夫、嘗謂”無處伸冤
  內中一個客人道:“周客人有甚心事,為甚到了這裏這等大哭起來?卻是哭得利害。”金有余道:“列位老客有所不知,我這捨舅,本來原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讀了幾十年的書,秀纔也不曾做得一個,今日看這貢院,就不覺傷心起來。”齊評:世間傷心之事正複不少自因這一句話道著周進的真心事,於是不顧衆人,又放聲大哭起來。又一個客人道:“論這事,衹該怪我們金老客,周相公既是斯文人,為甚麽帶他出來做這樣的事?”金有余道:“也衹為赤貧之士,又無館做,沒奈何上了這一條路。”又一個客人道:“看令舅這個光景,畢竟胸中才學是好的,天二評:此周先生生平第一個知己因沒有人識得他,所以受屈到此田地。”金有余道:“他才學是有的,怎奈時運不濟!”
  那客人道:“監生也可以進場。周相公既有才學,何不捐他一個監進場?中了,也不枉了今日這一番心事。”金有余道:“我也是這般想,衹是那裏有這一註銀子?”此時周進哭的住了。天二評:生機已轉那客人道:“這也不難,現放著我這幾個弟兄在此,每人拿出幾十兩銀子藉與周相公納監進場;若中了做官,那在我們這幾兩銀子?就是周相公不還,我們走江湖的人那裏不破掉了幾兩銀子?天二評:光明磊落,富貴場中無此人何況這是好事,你衆位意下如何?”衆人一齊道“君子成人之美”,又道:“見義不為,是為無勇。齊評:凡人肯存此心,何事不可成全。天二評:難為生意人竟能躬行實踐。黃評:不讀書卻偏曉得引書,讀書者偏不依着書上話做俺們有甚麽不肯,衹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周進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進變驢變馬也要報效!”黃評:驢馬比做童生如何爬到地下就磕了幾個頭,衆人還下禮去。金有餘也稱謝了衆人,齊評:此事畢竟全虧金有餘之力又吃了幾碗茶。周進再不哭了,同衆人說說笑笑回到行裏。
  次日,四位客人果然備了二百兩銀子交與金有餘,一切多的使費都是金有餘包辦。周進又謝了衆人和金有餘,行主人替周進備一席酒請了衆位。金有餘將著銀子,上了藩庫,討出庫收來。正值宗師來省錄遺,周進就錄了個貢監首捲。到了八月初八日進頭場,見了自己哭的所在,不覺喜出望外。自古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七篇文字,做的花團錦簇一般。出了場,仍舊住在行裏。金有餘同那幾個客人還不曾買完了貨。直到放榜那日,巍然中了,黃評:哭出一個舉人來衆人個個喜歡,一齊回到汶上縣拜縣父母、學師,典史拿晚生帖子上門來賀。汶上縣的人,不是親的也來認親,不相與的也來認相與。齊評:人生世上,勢位富厚豈可以忽乎哉!黃評:不知梅三相、王大爺聞之如何忙了個把月,申祥甫聽見這事,在薛傢集聚了分子,買了四衹雞、五十個蛋和些炒米飯糰之類,親自上縣來賀喜。周進留他吃了酒飯去。荀老爹賀禮是不消說了。看看上京會試,盤費、衣服都是金有餘替他設處。齊評:金有餘真是始終其事到京會試,又中了進士,殿試三甲,授了部屬。荏苒三年,升了御史,欽點廣東學道。
  這周學道雖也請了幾個看文章的相公,卻自己心裏想道:“我在這裏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當權,須要把捲子都要細細看過,不可聽著幕客,屈了真纔。”天二評:尚有良心主意定了,到廣州上了任。次日,行香挂牌,先考了兩場生員。第三場是南海、番禺兩縣童生。
  周學道坐在堂上,見那些童生紛紛進來,也有小的也有老的,儀表端正的,獐頭鼠目的,衣冠齊楚的,襤褸破爛的……落後點進一個童生來,面黃肌瘦,花白鬍須,頭上戴一頂破氈帽。天二評:破氈帽算是周先生衣鉢廣東雖是地氣溫暖,這時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還穿著麻布直裰,凍得乞乞縮縮,接了捲子,下去歸號。周學道看在心裏,封門進去。出來放頭牌的時節,坐在上面,衹見那穿麻布的童生上來交捲,天二評:竟繳喜捲,可知敏捷,得無回想當年。黃評:老童交捲偏快,每每如此那衣服因是朽爛了,在號裏又扯破了幾塊。周學道看看自己身上,緋袍金帶,何等輝煌。天二評:所以必要做時文八股、望發科發甲者為此緋袍金帶之輝煌而已,嘻!黃評:比狗叫時如何?因翻一翻點名册,問那童生道:“你就是范進?”范進跪下道:“童生就是。”學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紀了?”范進道:“童生册上寫的是三十歲,童生實年五十四歲。”學道道:“你考過多少回數了?”范進道:“童生二十歲應考,到今考過二十餘次。”學道道:“如何總不進學?”天二評:公何以總不進學?范進道:“總因童生文字荒謬,所以各位大老爺不曾賞取。”周學道道:“這也未必盡然。齊評:想着自己了。天二評:自負識者你且出去,捲子待本道細看。”范進磕頭下去了。
  那時天色尚早,並無童生交捲,周學道將范進捲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黃評:“用心用意”卻不能懂心裏不喜,道:“這樣的文字,都說的是些甚麽話!怪不得不進學。”丟過一邊不看了。天二評:於此見周、範二公功夫深淺又坐了一會,還不見一個人來交捲,心裏又想道:“何不把范進的捲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綫之明,也可憐他苦志。”天二評:賴公一隙之明從頭至尾又看了一遍,覺得有些意思;正要再看看,天二評:頓挫卻有一個童生來交捲。黃評:有此一頓,方不直率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爺面試。”學道和顔道:“你的文字已在這裏了,又面試些甚麽?”那童生道:“童生詩詞歌賦都會,求大老爺出題面試。”學道變了臉道:“當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須講漢唐!天二評:此二句恐是雜覽。黃評:煌煌道學之言像你做童生的人,衹該用心做文章,那些雜覽黃評:二字奇學他做甚麽?況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難道是來此同你談雜學的麽。黃評:“雜學”是何學耶?我卻不懂看你這樣務名而不務實,那正務自然荒廢,都是些粗心浮氣的說話,看不得了!左右的,趕了出去!”一聲吩咐過了,兩旁走過幾個如狼似虎的公人,把那童生叉著膊子,一路跟頭叉到大門外。周學道雖然趕他出去,卻也把捲子取來看。齊評:周進究竟不錯,所以得有晚遇也。天二評:可見平心那童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還清通。黃評:後文和尚雲一篇祭文別了三個字,可見並不“清通”學道道:“把他低低的進了學罷。”因取過筆來,在捲子尾上點了一點,做個記認。又取過范進捲子來看,看罷,不覺嘆息道:“這樣文字,連我看一兩遍也不能解,黃評:雖“解”得了,卻不知說的是些甚麽話直到三遍之後,纔曉得是天地間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見世上糊塗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天二評:總因自己吃過苦來,故能推己及人忙取筆細細圈點,捲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捲子取過來,填了第二十名。天二評:先限定首尾二名,如此閱捲亦覺新樣將各捲匯齊,帶了進去。發出案來,范進是第一。謁見那日,著實贊揚了一回。點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勵了幾句“用心舉業,休學雜覽”的話,黃評:究競“雜覽”是何物?令人絶倒鼓吹送了出去。次日起馬,范進獨自送在三十裏之外,轎前打恭。周學道又叫到跟前說道:“竜頭屬老成。本道看你的文字,火候到了,即在此科一定發達。天二評:恐怕別人做試官不肯看第三遍我復命之後在京專候。”范進又磕頭謝了,天二評:此是范進重生父母,宜其感激涕零起來立著。學道轎子一擁而去。范進立著,直望見門槍影子抹過前山,看不見了,方纔回到下處。謝了房主人,黃評:從周進遞到范進他傢離城還有四十五裏路,連夜回來,拜見母親。
  傢裏住著一間草屋,一廈披子,門外是個茅草棚。正屋是母親住著,妻子住在披房裏。他妻子乃是集上鬍屠戶的女兒。石史評:好出身范進進學回傢,母親妻子俱各歡喜。正待燒鍋做飯,衹見他丈人鬍屠戶,手裏拿著一副大腸和一瓶酒,走了進來。天二評:開端大奇范進嚮他作揖,坐下。鬍屠戶道:“我自倒運,把個女兒嫁與你這現世寶窮鬼,歷年以來不知纍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積了甚麽德,齊評:出口便妙,與後文對照讀之,令人拍案叫絶。天二評:殺豬功德帶挈你中了個相公。黃評:女婿中相公,要丈人“積德”我所以帶個酒來賀你。”范進唯唯連聲,叫渾傢把腸子煮了,燙起酒來,在茅草棚下坐著。母親和媳婦在廚下造飯。鬍屠戶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個體統來。比如我這行事裏,都是些正經有臉面的人,又是你的長親,你怎敢在我們面前裝大?天二評:何敢。黃評:明怕他妝大,先自擡身分若是傢門口這些做田的、扒糞的,不過是平頭百姓,黃評:自己及行事裏人不知可是平頭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這就是壞了學校規矩,齊評:低昂合法,如賣肉之有秤也。天二評:鬍屠戶曉得學校規矩,非薛傢集上衆人可比連我臉上都無光了。你是個爛忠厚沒用的人,所以這些話我不得不教導你,免得惹人笑話。”范進道:“嶽父見教的是。”鬍屠戶又道:“親傢母也來這裏坐著吃飯。老人傢每日小菜飯想也難過。我女兒也吃些。自從進了你傢門,這幾十年,不知豬油可曾吃過兩三回哩,天二評:可見大腸是此番特送,以前未有可憐,可憐!”說罷,婆媳兩個都來坐著吃了飯。吃到日西時分,鬍屠戶吃的醺醺的,這裏母子兩個,千恩萬謝。屠戶橫披了衣服,腆著肚子去了。
  次日,范進少不得拜拜鄉鄰。魏好古又約了一班同案的朋友,彼此來往。因是鄉試年,做了幾個文會。不覺到了六月盡間,這些同案的人約范進去鄉試。范進因沒有盤費,走去同丈人商議,被鬍屠戶一口啐在臉上,駡了一個狗血噴頭,道:“不要失了你的時了!你自己衹覺得中了一個相公,就‘癩蝦蟆想吃起天鵝肉’來!我聽見人說,就是中相公時,也不是你的文章,還是宗師看見你老,不過意,捨與你的。黃評:天下“捨”的相公卻不少,休笑范進如今癡心就想中起老爺來,天二評:前已說明是你積了甚麽德帶挈他的這些中老爺的都是天上的文麯星!你不看見城裏張府上天二評:帶出張府那些老爺,都有萬貫傢私,一個個方面大耳。像你這尖嘴猴腮,也該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鵝屁吃!齊評:天鵝肉吃不成,連天鵝屁都想不得。天二評:其實未嘗不是,無奈想吃天鵝屁的不安本分趁早收了這心,明年在我們行事裏替你尋一個館,每年尋幾兩銀子,養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經。你問我藉盤纏,我一天殺一個豬還賺不得錢把銀子,都把與你去丟在水裏,叫我一傢老小嗑西北風?”一頓夾七夾八,駡得范進摸門不著。辭了丈人回來,自心裏想:“宗師說我火候已到。自古無場外的舉人,如不進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嚮幾個同案商議,瞞著丈人到城裏鄉試。出了場即便回傢,傢裏已是餓了兩三天。被鬍屠戶知道,又駡了一頓。天二評:此筆不可少,正是振起下文
  到出榜那日,傢裏沒有早飯米,母親吩咐范進道:“我有一隻生蛋的母雞,你快拿到集上賣了,買幾升米來煮餐粥吃。我已是餓的兩眼都看不見了!”范進慌忙抱了雞,走出門去。纔去了不到兩個時候,衹聽得一片聲的鑼響,三匹馬闖將來。那三個人下了馬,把馬栓在茅草棚上,一片聲叫道:“快請範老爺出來,恭喜高中了!”齊評:平地一聲雷母親不知是甚事,嚇得躲在屋裏,聽見中了,方敢伸出頭來說道:“諸位請坐,小兒方纔出去了。”那些報錄人道:“原來是老太太。”大傢簇擁著要喜錢。正在吵鬧,又是幾匹馬,二報、三報到了,擠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滿了。鄰居都來了,擠著看。老太太沒奈何,衹得央及一個鄰居去找他兒子。
  那鄰居飛奔到集上,一地裏尋不見,直尋到集東頭,見范進抱著雞,手裏插個草標,一步一踱的東張西望,在那裏尋人買。鄰居道:“範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舉人,報喜人擠了一屋哩!”范進道是哄他,衹裝不聽見,低著頭往前走。齊評:寒士失志真有此情鄰居見他不理,走上來就要奪他手裏的雞。范進道:“你奪我的雞怎的?你又不買。”鄰居道:“你中了舉了,叫你傢去打發報子哩。”范進道:“高鄰,你曉得我今日沒有米,要賣這雞去救命,為甚麽拿這話來混我?我又不同你玩,你自回去罷,莫誤了我賣雞。”天二評:范進心熱如火,情知出榜將近,斷不如此恬淡,此是作者要反逼下文發瘋一節,故就賣雞上生情小作波折。讀者不可被他瞞過鄰居見他不信,劈手把雞奪了,摜在地下,一把拉了回來。報錄人見了道:“好了,新貴人回來了!”正要擁著他說話,范進三兩步進屋裏來,見中間報帖已經升挂起來,上寫道“捷報貴府老爺範諱進高中廣東鄉試第七名亞元,京報連登黃甲”,范進不看便罷,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兩手拍了一下,笑了一聲道:“噫!好了!我中了!”說著,往後一跤跌倒,牙關咬緊,不醒人事。齊評:范進中了發瘋正與周進見了號板哭得死去同是一副苦淚,真乃沆瀣一氣。然而世之滿肚血淚賫恨殉世者.何止恆河沙數,如兩公者能有幾人哉!天二評:正與周進直僵僵不省人事同。但一是鬱,一是喜,喜亦由於鬱也。源同流異,心法相傳。黃評:其師衣鉢
  老太太慌了,慌將幾口開水灌了過去。他爬將起來,又怕著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著,不由分說就往門外飛跑,把報錄人和鄰居都嚇了一跳。天二評:周進毗於陰,故痛哭不休;范進毗於陽,故中風狂走走出大門不多路,一腳踹在塘裏,掙起來,頭髮都跌散了,兩手黃泥,淋淋漓灕一身的水,衆人拉他不住。拍著笑著,一直走到集上去了。
  衆人大眼望小眼,一齊道:“原來新貴人歡喜瘋了。”黃評:乃至於瘋,青出於藍老太太哭道:“怎生這樣苦命的事,中了一個甚麽舉人,就得了這個拙病!天二評:一天歡喜變成愁苦,舉人亦不祥之物哉?兒子笑,母親哭.情文相生這一瘋了,幾時纔得好!”娘子鬍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這樣的病,天二評:天下人都是好好的,偏要尋這病來害卻是如何是好?”衆鄰居勸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們而今且派兩個人跟定了範老爺。這裏衆人傢裏拿些雞蛋酒米,且管待了報子上的老爹們,或云忙殺鄰居,幹卿何事?予謂不然,鄰捨做官大傢喜歡,人情之常。高世遠俗之見不可責之齊民,若皆落落自顧,雖聖人不能為治再為商酌。”當下衆鄰居有拿雞蛋來的,有拿白酒來的,也有背了鬥米來的,也有捉兩衹雞來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廚下收拾齊了,拿在草棚下。鄰居又搬些桌凳,請報錄的坐著吃酒,商議他這瘋了,如何是好。報錄的內中有一個人道:“在下倒有一個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衆人問如何主意,那人道:“範老爺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衹因歡喜得很了,痰涌上來,迷了心竅。如今衹消他怕的這個人來打他一個嘴巴,天二評:名醫說:‘這報錄的話都是哄你,你並不曾中。’他吃了這一唬,把痰吐了出來,就明白了。”衆鄰都拍手道:“這個主意好得緊!妙得緊!範老爺怕的,莫過於肉案上鬍老爹。好了,快尋鬍老爹來!他想是還不知道,在集上賣肉哩。”又一個人道:“在集上賣肉,他倒好知道了。他從五更鼓就往東頭集上迎豬,還不曾回來,快些迎著去尋他!”
  一個人飛奔去迎,黃評:忙殺鄰居,幹卿何事耶?走到半路,遇著鬍屠戶來,後面跟著一個燒湯的二漢黃評:二漢乃安徽土稱,猶小廝也,提著七八斤肉,四五千錢,正來賀喜。進門見了老太太,老太太哭著告訴了一番。鬍屠戶詫異道:“難道這等沒福?”黃評:衹怕文人不積德外邊人一片聲請鬍老爹說話。鬍屠戶把肉和錢交與女兒,走了出來,衆人如此這般同他商議。鬍屠戶作難道:“雖然是我女婿,如今卻做了老爺,黃評:“天鵝肉”竟吃着了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聽得齋公們說,打了天上的星宿,閻王就要捉去打一百鐵棍,發在十八層地獄,永不得翻身。我卻是不敢做這樣的事。”齊評:妙人妙語。這一作難可謂嫵媚之至鄰居內一個尖酸人說道:“罷麽,鬍老爹,你每日殺豬的營生,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黃評:積德閻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記了你幾千條鐵棍,就是添上這一百棍,也打什麽要緊?衹恐把鐵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這筆帳上來。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閻王敘功,從地獄裏把你提上第十七層來,也不可知!”齊評:這一席話如雨打芭蕉,清脆無比。妙極,妙極。天二評:真可解頤報錄的人道:“不要衹管講笑話。鬍老爹,這個事須是這般,你沒奈何權變一權變?”屠戶被衆人局不過,衹得連斟兩碗酒喝了,壯一壯膽,把方纔這些小心收起,將平日的兇惡樣子拿出來,捲一捲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衆鄰居五六個都跟著走。老太太趕出來叫道:“親傢,你衹可唬他一唬,卻不要把他打傷了!”天二評:此筆亦所應有。黃評:必有之情,作者體貼至此衆鄰居道:“這自然,何消吩咐?”說著,一直去了。
  來到集上,見范進正在一個廟門口站著,散著頭髮,滿臉污泥,鞋都跑掉了一隻,兀自拍著掌,口裏叫道:“中了!中了!”齊評:畫都畫不出,卻被作者寫出,真是筆有化工鬍屠戶兇神一般走到跟前說道:“該死的畜生,你中了甚麽!”黃評:丈人亦如此說,究竟不知中了甚麽一個嘴巴打過去。衆人和鄰居見這模樣,忍不住的笑。天二評:笑者笑其手顫也,卻先寫笑,後寫顫。敘事之法從盲左來不想鬍屠戶雖然大著膽子打了一下,心裏到底還是怕的,那手早顫起來,不敢打到第二下。范進因這一個嘴巴,卻也打暈了,昏倒於地。衆鄰居一齊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漸漸喘息過來,眼睛明亮,不瘋了。天二評:巴掌性熱,味辛,祛痰,明目,治失心瘋,解天鵝屁毒;生豬油拌服。出鬍屠戶者良衆人扶起,藉廟門口一個外科郎中跳駝子的板凳上坐著,鬍屠戶站在一邊,不覺那衹手隱隱的疼了起來。自己看時,把個巴掌仰著,再也彎不過來。黃評:勉強用力太過耳。確有此理,可見怕極自己心裏懊惱道:“果然天上文麯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薩計較起來了!”想一想,更疼得狠了,連忙問郎中討了個膏藥貼著。
  范進看了衆人,說道:“我怎麽坐在這裏?”又道:“我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夢裏一般。”衆鄰居道:“老爺恭喜高中了。黃評:立刻稱“老爺”適纔歡喜的有些引動了痰,方纔吐出幾口痰來,好了。快請回傢去打發報錄人。”范進說道:“是了。我也記得是中的第七名。”天二評:至死不忘范進一面自綰了頭髮,一面問郎中藉了一盆水洗洗臉。一個鄰居早把那一隻鞋尋了來,替他穿上。黃評:鄰居忙甚,實有此等情事,且細極見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來駡。鬍屠戶上前道:“賢婿老爺,齊評:好稱呼!天二評:婿何以賢?賢其為老爺也方纔不是我敢大膽,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來勸你的。”鄰居內一個人道:“鬍老爹方纔這個嘴巴打的親切,少頃範老爺洗臉,還要洗下半盆豬油來!”又一個道:“老爹,你這手明日殺不得豬了。”鬍屠戶道:“我那裏還殺豬!有我這賢婿,還怕後半世靠不著也怎的?我每常說:我的這個賢婿,黃評:加“我的”二字,親之甚才學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裏頭那張府周府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齊評:與前文兩兩對照,真是言各有時,一些不錯的。天二評:“尖嘴猴腮”“倒運鬼”你們不知道,得罪你們說,我小老這一雙眼睛卻是認得人的,想著先年我小女在傢裏,長到三十多歲,黃評:沒有人要多少有錢的富戶要和我結親,天二評:可是周府、張府?我自己覺得女兒像有些福氣的,齊評:果然由得你說嘴了。天二評:衹是豬油少吃些畢竟要嫁與個老爺。黃評:嫁個“現世寶”倒運鬼今日果然不錯!”說罷,哈哈大笑。衆人都笑起來。天二評:衆人此笑包含無限看看范進洗了臉,郎中又拿茶來吃了,一同回傢。範舉人先走,屠戶和鄰居跟在後面;屠戶見女婿衣裳後襟滾皺了許多,一路低著頭替他扯了幾十回。天二評:此時愛女婿不知若何而可到了傢門,屠戶高聲叫道:“老爺回府了!”齊評:描寫一至於此!天二評:索性徑呼老爺。黃評:妙在“高聲”二字老太太迎著出來,見兒子不瘋,喜從天降。衆人問報錄的,已是傢裏把屠戶送來的幾千錢打發他們去了。黃評:省文范進拜了母親,也拜謝丈人。鬍屠戶再三不安道:“些須幾個錢,不夠你賞人。”范進又謝了鄰居。
  正待坐下,早看見一個體面的管傢,手裏拿著一個大紅全帖,飛跑了進來道:“張老爺來拜新中的範老爺。”說畢,轎子已是到了門口。鬍屠戶忙躲進女兒房裏,不敢出來,天二評:范進怕鬍屠戶,鬍屠戶卻亦有所怕。買肉主顧何須回避鄰居各自散了。范進迎了出去,衹見那張鄉紳下了轎進來,頭戴紗帽,身穿葵花色圓領,金帶皂靴。他是舉人出身,做過一任知縣的,別號靜齋。同范進讓了進來,到堂屋內平磕了頭,分賓主坐下。張鄉紳先攀談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嚮有失親近。”天二評:一嚮未中舉人范進道:“晚生久仰老先生,衹是無緣,不曾拜會。”張鄉紳道:“適纔看見題名錄,貴房師高要縣湯公,就是先祖的門生;我和你是親切的世弟兄。”的的親親世弟兄范進道:“晚生僥幸,實是有愧;卻幸得出老先生門下,可為欣喜。”
  張鄉紳四面將眼睛望了一望,說道:“世先生果是清貧。”隨在跟的傢人手裏拿過一封銀子來,天二評:老先生真是疏財仗義,一見如故。黃評:白賠銀子?說道:“弟卻也無以為敬,謹具賀儀五十兩,世先生權且收着。這華居其實住不得,黃評:既曰“華居”,卻又“住不得”,便見張靜齋之不通將來當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東門大街上,三進三間,雖不軒敞,也還幹淨,就送與世先生,搬到那裏去住,早晚也好請教些。”齊評:明代風氣如此范進再三推辭,張鄉紳急了,道:“你我年誼世好,就如至親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見外了。”范進方纔把銀子收下,作揖謝了。又說了一會,打躬作別。
  鬍屠戶直等他上了轎,纔敢走出堂屋來。范進即將銀子交給渾傢打開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細絲銀子。黃評:急於打開,但見雪白細絲,是窮餓眼順便包了兩錠,叫鬍屠戶進來,遞給他道:“方纔費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錢來,這六兩多銀子,老爹拿了去。”屠戶把銀子攥在手裏緊緊的,把拳頭舒過來道:“這個,你且收著。我原是賀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進道:“眼見得我這裏還有這幾兩銀子;若用完了,再來問老爺討來用。”屠戶連忙把拳頭縮了回去,黃評:妙在伸來縮去總是拳頭往腰裏揣。口裏說道:“也罷,你而今相與了這個張老爺,何愁沒有銀子用?他傢裏的銀子,說起來比皇帝傢還多些哩!他傢就是我賣肉的主顧,一年就是無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銀子何足為奇。”又轉回頭來望著女兒說道:“我早上拿了錢來,你那該死行瘟的兄弟還不肯,我說:‘姑老爺今非昔比,黃評:又稱姑老爺,不知如何奉承方好少不得有人把銀子送上門來給他用,衹怕姑老爺還不希罕哩。’今日果不其然。齊評:識時務哉,屠戶也!天二評:無恩可報,衹得苦思九索,生此一波如今拿了銀子傢去,駡這死砍頭短命的奴才!”黃評:寫兒子,亦是奉承姑老爺說了一會,千恩萬謝,低著頭笑眯眯的去了。天二評:比范進中舉人相同。黃評:緊對前文,妙在“低着頭”三字
  自此以後,果然有許多人來奉承他;有送田産的,有人送店房的,還有那些破落戶,兩口子來投身為僕圖蔭庇的。到兩三個月,范進傢奴僕丫鬟都有了,錢米是不消說了。天二評:今之中舉人的讀此,得無要痰迷心竅張鄉紳傢又來催著搬傢。搬到新房子裏,唱戲、擺酒、請客,一連三日。
  到第四日上,老太太起來吃過點心,走到第三進房子內,見范進的娘子鬍氏,傢常戴著銀絲鬏髻,此時是十月中旬,天氣尚暖,穿著天青緞套,官緑的緞裙,督率著傢人、媳婦、丫鬟,洗碗盞杯箸。天二評:范進娘子居然有若固有之氣象,鬍屠戶以為“有些福氣”,眼色不凡老太太看了,說道:“你們嫂嫂姑娘們要仔細些,這都是別人傢的東西,不要弄壞了。”傢人媳婦道:“老太太,那裏是別人的,都是你老人傢的。”老太太笑道:“我傢怎的有這些東西。”丫鬟和媳婦一齊都說道:“怎麽不是?豈但這個東西是,連我們這些人和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傢的!”老太太聽了,把細磁碗盞和銀鑲的杯盤,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這都是我的了!”萍叟評:人生世上那一件是自己的?必以為自己的,則痰迷心竅矣,獨範老太太乎哉大笑一聲,往後便跌倒。黃評:可知這都是“中了一個甚麽舉人”害的忽然痰涌上來,不省人事。天二評:細磁碗盞、銀鑲杯盤,於吾身親見之,做三日老太太,亦不虛此身。與乃郎病癥相同,何不用原方治之?衹因這一番,有分教:會試舉人,變作秋風之客;多事貢生,長為興訟之人。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臥評】
  見了號板痛哭至於嘔血,乃窮老腐儒受盡畢生辛苦,如梅三相、王大爺等相遭不知幾輩,至此一齊提出心頭,其見解不過如此,非如阮嗣宗、瀋初明一流人別有傷心處也。
  金有餘以及衆客人何其可感也。天下極豪俠極義氣的事,偏是此輩不讀書不做官的人做得來,此是作者微辭,亦是世間真事。
  周進之為人本無足取,胸中大概除墨捲之外了無所有,閱文如此之鈍拙,則作文之鈍拙可知。空中自描出晚遇之故,文筆心細如發。
  於閱范進文時即順手夾出一個魏好古,文字始有波折。譬如古人作書,必求筆筆有緻,不肯作蒜條巴子樣式也。
  “舉業”“雜覽”四個字後文有無限發揮,卻於此處閑閑伏案,文筆如千裏來竜,蜿蜒夭矯。
  輕輕點出一鬍屠戶,其人其事之妙一至於此,真令閱者嘆賞叫絶。餘友雲:“慎毋讀《儒林外史》,讀竟乃覺日用酬酢之間無往而非《儒林外史》。”黃評:吾亦云雲此如鑄鼎象物,魑魅魍魍毛發畢現。
  范進進學,大腸瓶酒是鬍老爹自攜來,臨去是披着衣服,腆着肚子;范進中舉,七八斤肉、四五千錢是二漢進來,臨去是低着頭笑迷迷的。前後映帶,文章謹嚴之至。
  鬍老爹之言未可厚非,其駡范進時,正是愛范進處,特其氣質如此,是以立言如此耳。細觀之,原無甚可惡也。黃評:鬍老爹得一知已
  周府、張府妙在都從鬍老爹口中一一帶出,真有蛛絲馬跡之妙。
  張靜齋一見面便贈銀贈屋,似是一個慷慨好交遊的人,究竟是個極鄙陋不堪的。作者之筆,其為文也如雪,因方成珪,遇圓成璧;又如水,盂圓則圓,盂方則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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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會校
關於會評
序跋
第一回 說楔子敷陳大義 藉名流隱括全文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學識同科 周蒙師暮年登上第
第三回 周學道校士拔真纔 鬍屠戶行兇鬧捷報
第四回 薦亡齋和尚契官司 打秋風鄉紳遭橫事
第五回 王秀纔議立偏房 嚴監生疾終正寢
第六回 鄉紳發病鬧船傢 寡婦含冤控大伯
第七回 範學道視學報師恩 王員外立朝敦友誼
第八回 王觀察窮途逢世好 婁公子故裏遇貧交
第九回 婁公子捐金贖朋友 劉守備冒姓打船傢
第十回 魯翰林憐纔擇婿 蓬公孫富室招親
第十一回 魯小姐製義難新郎 楊司訓相府薦賢上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鶯脰腹溯 俠客虛設人頭會黃評:“鶯脰”對“人頭”,奇而趣
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賢問業 馬純上仗義疏財
第十四回 蘧公孫書坊送良友 馬秀纔山洞遇神仙
第十五回 葬神仙馬秀纔送喪 思父母匡童生盡孝黃評:“葬神仙”三字妙
第十六回 大柳莊孝子事親 樂清縣賢宰愛士黃評:真以孝子許,重惜之也
第十七回 匡秀纔重遊舊地 趙醫生高踞詩壇
第十八回 約詩會名士攜匡二 訪朋友書店會潘三
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黃評:潘三不良,然於匡二則良朋也 潘自業橫遭禍事黃評:自作孽也
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興長安道 牛布衣客死蕪湖關
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親戚老夫臥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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