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小说 金臺全傳   》 第四回 蛋和尚三盜天書 聖姑姑楊園寄住      佚名 Yi Ming

  話說蛋僧問傢人:“你傢公子姓甚名誰,何等鄉宦?說與貧僧知道。”那傢人道:“俺傢老主人一字並肩王冷千歲三字,人人曉得的;俺傢公子冷作其,個個知道的。你這和尚住在此地要小心。”蛋僧道:“這是貧僧知道的。”一宿晚景不表。到明日,蛋僧早起,獨自納悶,一心要盜天書。那知千難萬難,今年的端午日又過了,那裏能待到來年上山?蛋僧正在思想,來了一個傢人,說:“俺傢爵主道你這和尚衣服好洗了,叫吾拿個衣包來還你。”蛋僧道:“啊彌陀佛,多多謝謝。再有條鐵棍呢?”傢人道:“與你收好在裏面。看你頭髮也長了,應該剃剃,浴也洗洗,腳也修修,豈不幹淨?”蛋僧應道:“啊,這裏地方可有浴堂麽?”傢人道:“府中浴堂也有。”蛋僧道:“如此妙極了。”傢人道:“跟吾去。”蛋僧道:“來了。”取了衣包,打開來取了替換的衣衫,跟着冷府傢人彎彎麯麯的走。心內暗思道:“冷傢公子到是多情義的人,想是道友面上來的。”到了浴堂裏,把衣服脫脫,寬了鞋襪,上下周身,通通洗洗。此刻,蛋僧好不心快,口內不說,心中想道:“久矣不見水面,今日在此洗浴,好不快活也。”浴已洗畢,換了衣服,隨有待詔與他剃頭、修腳、修手,傢人把那剃下來的頭髮,修下來的指爪、腳爪一齊收好。蛋僧問道:“這些東西要他何用?”傢人道:“留在這裏何用,拿去丟掉了。”蛋僧道:“是啊,是啊。”傢人道:“啊唷唷,這件衣服好黑,長久不洗了,拿他去洗洗罷。”蛋僧仍回風雨樓去,身上洗得光光滑滑。傢人拿了衣衫,去交與茅山道士收好。那時,道人就把一件襯衫包了指甲、腳爪、頭髮,放在一個酒罐內,置之壇前。就於五月初六這一日子,在壇書符念咒三通,令牌九下,蛋和尚一個頭眩,遍身寒冷,骨節俱收,好不難過。呀!為什麽一霎時身上不爽快?想必是洗浴之時冒了風寒之故。不免眠一眠罷。便和衣眠在牀中。早有傢人告知爵主。爵主聽了,大喜說:“果然妙法。”自此以後,道人日日作法,一連三日。蛋和尚臥牀不起,身子發熱,飲食不進,昏迷不省,日日沉沉睡去,夢話連連不絶於口。傢人等常去告訴爵主。一日,公子也聽見了,欣喜欲狂,便呵呵呵道:“妙啊,那張法師果然利害也。活活的人咒得殺的,要奪王帝做,何難之有?”
  到了第七日午時,道人作法兩次,蛋和尚發暈了。午時三刻,第三次作法,仗劍拍令牌,劍頭指在罐中,連書三道符,連噴三口水,結果蛋和尚速歸天去。字未寫完,壇前忽聽得拍辣辣一響,十三道金光,十三位真人衝進壇來,又是括辣辣一響,那罐多打得百碎。又是括辣辣一響,金光閃亮,那個張法師打死壇中。看的人多唬得魂靈出竅,急急忙忙報與爵主知道。冷作其唬得口呆目定,冷汗一身,一聲長嘆,把頭亂搖,兩眼昏呆,望了天上瞧了半日,心內想道:“道人有法術總覺徒勞,吾想要做王帝,把道明特地請來,到反送了他一條命。如此看起來,果然是天不可欺。自古道:『神目如電』,真真不錯。”忽有傢人來稟道:“爵主爺,蛋僧的病一霎時就好了,走也好走,飯也好吃。”爵主道:“嚇,有這等事?哈哈哈,妙啊。”爵主心中大悅,滿面笑容,便到風雨樓中來看蛋僧。一見便叫:“和尚,你的病十分沉重,怎麽一霎時就好了?”蛋僧道:“爵主,說來也稀奇。吾的病沉重如山,連日昏迷,不省人事,自己抵當死的。方纔忽見金光閃閃,十三個穿道袍的人在吾牀上俱吹一口氣,登時我的病就好了。想來,我是不該死在此地,來救我的。”冷作其笑迷迷道:“你須要保重。”蛋僧便道:“爵主,吾的肚中甚覺饑餓,可否求賜一飯?”爵主道:“雖然肚中饑得狠,飯是吃不得的。吃一碗粥罷。”蛋僧道:“貧僧吃得的。”爵主道:“既如此,傢人取飯與和尚吃罷。”傢人應聲:“曉得。”爵主便下樓來,吩咐傢人快些買棺,成殮這張道明,法壇拆去,把四個小道人打發了去,單單留着蛋僧。回思轉來,也不必謀天下了,叛國之心,一旦盡消,從今改惡為善,廣積陰功。又叫幾個傢人們,將這塊“照澗石”扛去,放在原處。那裏曉得再扛也扛不起的了,好像生根的。無可奈何,衹得吩咐留在此間,再作道理。
  蛋僧一日一日安身在冷府中,約有一月寬了。那一日,心內想道:“吾是出傢人,不可久住在此,衹好別處去化緣。”主意已定,便與管傢說:“啊,管傢,吾要去面見爵主,相煩引道。”那傢人道:“如此,這裏來。”蛋僧便跟到了書房裏,搶步走上去。爵主道:“和尚,你來見吾有甚話說?”蛋僧道:“爵主,貧僧在府多蒙優待,十分感激。今日意欲別處走走,特來叩別。”爵主道:“再住幾天去便了。”蛋僧道:“既是爵主這等見愛,貧僧去去再來便了。”爵主道:“如此,也不便屈留和尚了。”那作惡之人反變了好人,取了十兩銀子送與蛋僧為路費。蛋僧便拜道:“啊,爵主,貧僧再要拜別茅山道友,求管傢相請。”列位,那張道人被真人打死之事,瞞着蛋僧的口虐,故而僧人不知其事。冷作其笑迷迷道:“他早已往茅山去了。”蛋僧拿了衣包,一條鐵棍已早交還,別了冷傢,上路去了。仍然抄化念經度日。
  閑文不必細講,不覺又是一年。交到五月裏的時光,那日初三,天晴日暖。蛋僧仍然到舊處把茅蓬結好,雙膝盤坐在地上,輕敲雲板,把經文念念。日正當陽,尚未落山,那寧輝長老又來指引他去盜天書。為何見面並不說明盜天書的法道呢?衹為要試試蛋僧的心。倘或倘比萬難,自然下次勿來的了。若是立心要盜,决然不肯心灰。那日五月初三,長老掐指一算,蛋僧已到雲夢山了。但他有此立心,不可難為他再苦一年了。他便出寺而來,仍是老人樣式,道:“你這和尚好不惹厭,為何又在此地結茅打坐?”蛋僧道:“啊,老居士,衹是貧僧不肯負老居士之言,再來盜取天書,故而預先在此等候。”老人道:“嚇,那天書還不曾盜取來麽?”蛋僧道:“貧僧上年到此,被冷作其拿去,誤了時辰,故而今年又來的。”老人道:“但是今年再錯過了,是永遠盜不成的了。”蛋僧道:“貧僧今年再不肯錯過的。”老人哈哈哈笑道:“你這個莽和尚,莫道天書容易,其中卻有許多難處。吾今再不說明,衹怕你又是一場空忙了。”蛋僧道:“老居士啊,但不知再有什麽難處,望速速指教,伏祈方便。”老人便道:“那天書在石壁之中,你還是起得下呢,拿得動麽?”蛋僧道:“是啊,什麽樣呢?”老人道:“你須要買辦紙頭、筆墨、刷帚,去印了下來。還是一張白紙,須在月半夜裏,月亮圓的時候,照將出來,天罡法,地煞法,然後用筆描畫,必清必楚,方能有用。牢牢記着,不可忘卻。”蛋僧應聲:“是,多謝老居士啊。”老人仍舊倚杖而去。蛋僧心花朵朵開了,自語道:“不是他來指教,此番衹怕又是一場空勞。吾蒙冷傢公子所賞十兩白銀,不免拿點去換了錢,預先買好了紙筆墨刷看。蛋僧便走出門來,走到了大街上,紙張筆墨買就。啊呀且住,須要把墨化開了,然後好用。又去買了一個瓦罐頭,兩個刷帚,不與人知,仍回原處,連夜取水化墨,實在吃力得勢。過了初四,等到初五,巳時光景,先來雲夢山上,躲在一個幽僻之所。心中想道:“不要又有人來搭措末好了。”但見太陽漸漸占西了,便悄悄的走近洞口。仔細一看,洞門掩上,在那裏自是喜歡。看看爐中還未出煙,又待了片時,爐中有煙起來。此刻白猿諒必升天了,便慢慢的走入洞去。心驚膽怯,還防暗裏有人看見,又恐白猿回來得早。手忙腳亂,不停的塗墨,取紙頭來,東邊印到西邊,恐怕白猿回來,便看看爐中有無煙來,便道:“妙啊,你看爐中煙尚未止,待吾來多印幾張有何不可?”正在印時,煙已止了。連忙收拾,急急出去。出了洞,心中方安,匆匆忙忙下了山,道:“如今是不怕他了。”回思一想:“啊呀,不好了,一條鐵棍勿曾拿出,料想此刻白猿已經回洞,不必回去的了。”仍到茅蓬裏來,打開衣包,把天書一看,呀,果然仍是白紙,並沒有甚麽天書。老人說的話不錯,莫不是他是神仙麽,特來點化吾的?不然又成畫餅古事了。看過仍然包好,化些齋來充充饑。待到十五夜,便把天書來鋪在月光中,一張一張的照看,清清楚楚,用筆不惜工夫的描,等到描完,約有三更後了。月白星稀,天已將明。蛋僧想道:“天書已得,待吾來試演一回,可有應驗否?”想石中取火,便化了三張,並不靈驗。再化兩張,也不中用。便道:“啊呀,啊呀呀,吾用盡三年心血,盜得天書,那知無用!今日既不中用,要他作耍?待吾來一齊化了他罷。”正要把天書一並燒化,忽聞咳嗽之聲,擡頭一看,卻是那老人攜杖到來,笑嘻嘻的把兩手亂搖道:“你這和尚敢是呆的麽?費了三年辛苦盜着了天書,怎麽就是這等燒化了多張,豈不可惜呢?”蛋僧道:“啊,老居士啊,吾方纔試驗燒燒看,那曉得一點也沒有用。那許多要來亦無所用,故而想一並多把火來燒了。”老人哈哈哈的道:“好個莽和尚,你的性子果然咆哮的。有了法術,用時便靈了;若無法術,本是徒勞的。”蛋僧道:“嚇,又有什麽法道的麽?”老人道:“誰說沒有?”蛋僧道:“但是貧僧不知法道,如何是好?”老人便道:“念你三年勞苦,又新指引你一條去路罷。”蛋僧道:“多謝老居士。”老人道:“你到河南開封府祥符縣地方,問着楊巡檢,那邊投見聖姑姑,自有好處。切不可說與外人知道。”蛋僧應聲道:“是,曉得了。”那老人說完便悠然而去。蛋僧心中欣喜非凡,想那老居士必定是仙傢變的,諒來與吾有宿緣,因此幾次前來點化,吾今且謝謝神仙看,便望空深深拜了幾拜,仍坐在地上,雙膝捲盤,木魚敲敲,把經念念,打個肫兒,等天亮了走路。但見少頃東方發白,天已明了。便收拾衣包上路,逢人便問河南怎麽走的。此話暫且不表。
  便說到河南開封府祥符縣地方,有一個巡檢司老爺,姓楊名沛國,表字景安,衹為他的太太犯了一樁怪病,任你什麽名醫總看弗好。楊太太一病兩月,飲食弗進,命在旦夕。楊沛國無可如何,衹得出了招醫告示:如有誰人醫得太太的病好了,重重酬謝。那楊太太命不該絶,一日來了一隻千年修煉的老狐狸,那狐狸彩日月精華,能變人形。這個狐狸因是雌的,故而變為婦人,自己取下一個名字叫聖姑姑,妖法甚多,能算陰陽。那日下山的時節,有一異人,與他說了八個字,說道:“此去南方遇楊止住,逢蛋即明。”聖姑姑牢牢記着。下山以來,已經兩年,從來未逢姓楊的人,故而行蹤勿停。剛剛到了河南開封府來,衹聽見大傢說:“楊巡檢的太太病了兩月,名醫多看過了無用,問卜求神多不靈。近來連得水米不進,命延一息,想來活不成的了。現在遍貼招醫告示,不論男女人等,如能醫好太太的病,老爺肯從豐謝的。”聖姑姑在旁聽得明白,心內想道:“遇楊而止,今朝應了。此間諒有安身之處,不免今朝待吾做醫生去罷。”走到巡檢衙門上,立定身子,問道:“門上有人麽?”門公說:“來哉,來哉。是那個?原來一位道姑,到此何幹?”聖姑姑道:“貧道雲遊到此,聞說府上太太有病,特來醫治。”那時門公就去報知楊爺,傳進。聖姑姑問明姓氏,同進內房,看明太太的癥,取出一丸丹藥,用開水化服,衹得半個時辰,太太肚中幾響,吐許多細蟲,宛如螞蟻一般。一衆丫環多稱:“奇怪。”聖姑姑就叫丫環取參湯與太太吃,吃下立時全愈的了。楊爺大悅,笑嘻嘻忙留住聖姑姑。吩咐端正素席來款待他。夫人便啓口道:“妾病自己不抵主好的了,不知你那裏請來的這道姑?”楊爺哈哈哈的說道:“這道姑乃是他自己走來的,下官問他的來意,他說道號聖姑姑,乃是廬山老母的徒弟,雲遊到此,帶有靈丹,醫治諸般怪病。他衹得一丸藥把你的病就治好了,這是你命中該遇神仙。”夫人道:“老爺啊,道姑留他在外吃飯,切切不可有慢啊。吾還要與他說話。”楊爺道:“知道了。但你是病身方好,到底還是將息保重。”夫人道:“這個自然。”那些婦女丫環們唧唧濃濃說:“吾們太太生成怪病,名傢醫生多看到,多是倒鬼騙銅錢,吃藥雖如吃水,勿搖勿動,一點勿輕鬆。這個道姑到有正本領的,衹得一丸仙丹,立刻退病。茶也吃、飯也吃,精神滿足,健如常人一樣,真正羞殺了一班倒運郎中。像這道姑,好算一個好郎中了。”一個道:“妹子,不要認差子人啊。這個道姑勿是郎中口虐。”那個道:“勿是郎中,倒是中郎。”這個道:“也不是。”那個道:“是仙人。”又一個道:“勿差,是仙人。那丸藥就叫仙丹。屋裏太太一吃就好的。”那一個道:“噲,妹子,吾想太太的怪病也醫得好,吾的痔瘡也要請教他,想是稀鬆瞭然的。”又一個道:“吾的尿出病也要問問他,待我們吃完子飯就去請教。”一個說:“說得勿差。”
  我書中且說那聖姑姑齋已吃畢,心中想道:“若楊傢可住,吾何妨就藉居此地,候等蛋明。”忽見兩個丫環來請,說:“太太有話,叫你堂中去坐。”聖姑姑進去忙叩了頭,便立在半邊。夫人道:“道姑請坐。”聖姑姑道:“太太在上,貧道怎敢坐。”夫人道:“嚇,你是吾的救命恩人,那有不坐之禮。”聖姑姑道:“如此,告坐了。”夫人道:“看茶。”丫環應聲:“是,來了。”夫人便問:“道姑俗傢尊姓?”聖姑姑道:“姓何。”夫人問道:“自從小出傢的呢,中年出傢的?”聖姑姑道:“是中年出的。”夫人問道:“尊庚幾何?”聖姑姑道:“虛度四十三。”夫人問道:“那裏人氏?”聖姑姑道:“故鄉四川。”夫人問道:“府上現有幾人?”聖姑姑道:“捨間衹有一個豚犬,名曰左蹺,一個小女,取名永兒。”夫人問道:“現在何處?”聖姑姑道:“跟着貧道來的,現在府門外面。”夫人道:“啊呀,何不裏面來!丫環,外面去請何左蹺官人及永兒小姐進來。”丫環便往外面去請。夫人又問:“道姑,這丸仙丹你是那裏來的?”聖姑姑道:“貧道是廬山老母的徒弟,師父付了吾幾粒丹,雲遊到此,救人危急。聞得太太有恙,特來醫治。”夫人道:“此乃妾身正有緣,得遇活神仙也。”聖姑姑道:“此乃太太天年未到,故逢貧道。”說話之間,左蹺、永兒進來見禮,太太睜眼一看,左蹺是小小身材,衹有五尺長。便問道:“啊,道姑,令公子足疾幾時起的,為何不把仙丹醫治呢?”聖姑姑道:“曾經求過師父,師父說他的性子咆哮,若將左足醫好了,恐他常要惹禍,待他帶些小毛病也無妨礙,由是名之曰左蹺。”夫人道:“原來如此。”那聖姑姑花言巧語,騙得夫人甚為相信。夫人回頭又把永兒一瞧,道:“妙啊,身子窈窕,這樣文雅,又是姿色無雙,年紀約來不過十五六歲,從來未曾見過這樣的美女。”那夫人一頭看,便問道:“未知這二位可曾學了廬山仙法麽?”聖姑姑道:“不瞞太太說,略知一二。”夫人道:“這卻甚好。”又叫丫環令他兄妹去吃齋不表。再說那夫人道:“道姑,你是吾的救命之人,必須補報。意欲屈留在此,盤桓幾月,這些薄儀聊表微敬,不知意下如何?”聖姑姑道:“多謝太太。但是貧道好淨不好煩,須要淨室居住纔好。”夫人道:“這也容易。吾傢有一座花園,甚是閑空,道姑盡可安身。”聖姑姑道:“這是極妙的了。”太太連忙叫丫環傳話:“開好園門,領他母子三人花園居住,悉便他們揀定何處安身,牀帳鋪陳須當精緻,日日供應也須豐盛,如違吾令,傢法重責。”丫環應聲:“曉得。”便傳話出去,立刻開了園門。聖姑姑謝別了楊太太,與左蹺、永兒進園來,牀帳已早安排好了,聖姑姑母子三人便一同居住。要知蛋明情由,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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