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 第六回 徹底尋根表明騙子 窮形極相畫出旗人      吳趼人 Wu Jianren

  卻說我聽得繼之說,可以代我寄信與伯父,不覺大喜。就問:“怎麽寄法?又沒有住址的。”繼之道:“衹要用個馬封,面上標着‘通州各屬沿途探投勘荒委員’,沒有個遞不到的;再不然,遞到通州知州衙門,托他轉交也可以使得。”我聽了大喜道:“既是那麽着,我索性寫他兩封,分兩處寄去,總有一封可到的。”
  當下繼之因天晚了,便不出城,就在書房裏同我談天。我說起今日到祥珍估鐲子價,被那掌櫃拉着我,訴說被騙的一節。繼之嘆道:“人心險詐,行騙乃是常事。這件事情,我早就知道了。你今日聽了那掌櫃的話,衹知道外面這些情節,還不知內裏的事情。就是那掌櫃自傢,也還在那裏做夢,不知是哪一個騙他的呢。”我驚道:“那麽說,大哥是知道那個騙子的了,為甚不去告訴了他,等他或者控告,或者自己去追究,豈不是件好事?”繼之道:“這裏面有兩層:一層是我同他雖然認得,但不過是因為常買東西,彼此相熟了,通過姓名,並沒有一些交情,我何若代他管這閑事;二層就是告訴了他這個人,也是不能追究的。
  你道這騙子是誰?”繼之說到這裏,伸手在桌子上一拍道:“就是這祥珍珠寶店的東傢!”
  我聽了這話,吃了一大嚇,頓時呆了。歇了半晌,問道:“他自傢騙自傢,何苦呢?”繼之道:“這個人本來是個騙子出身,姓包,名道守。人傢因為他騙術精明,把他的名字讀別了,叫他做包到手。後來他騙的發了財了,開了這傢店。去年年下的時候,他到上海去,買了一張呂宋彩票回來,被他店裏的掌櫃、夥計們見了,要分他半張;他也答應了,當即裁下半張來。這半張是五條,那掌櫃的要了三條;餘下兩條,是各小夥計們公派了。當下銀票交割清楚。過得幾天,電報到了,居然叫他中了頭彩,自然是大傢歡喜。到上海去取了六萬塊洋錢回來:他占了三萬,掌櫃的三條是一萬八,其餘萬二,是衆夥計分了。當下這包到手,便要那掌櫃合些股分在店裏,那掌櫃不肯。他又叫那些小夥計合股,誰知那些夥計們,一個個都是要摟着洋錢睡覺,看着洋錢吃飯的,沒有一個答應。因此他懷了恨了,下了這個毒手。此刻放着那玉佛、花瓶那些東西,還值得三千兩。那姓劉的取去了一萬九千兩,一萬九除了三千,還有一萬六,他咬定了要店裏衆人分着賠呢。”
  我道:“這個圈套,難為他怎麽想得這般周密,叫人傢一點兒也看不出來。”繼之道:“其實也有一點破綻,不過未曾出事的時候,誰也疑心不到就是了。他店裏的後進房子,本是他自己傢眷住着的,中了彩票之後,他纔搬了出去。多了幾個錢,要住舒展些的房子,本來也是人情。但騰出了這後進房子,就應該收拾起來,招呼些外路客幫,或者在那裏看貴重貨物,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呀,為甚麽就要租給別人呢?”我說道:“做生意人,本來是處處打算盤的,租出幾個房錢,豈不是好?並且誰料到他約定一個騙子進來呢?我想那姓劉的要走的時候,把東西還了他也罷了。”繼之道:“唔,這還了得!還了他東西,到了明天,那下了定的人,就備齊了銀子來交易,沒有東西給他,不知怎樣索詐呢!何況又是出了筆據給他的。這種騙術,直是妖魔鬼怪都逃不出他的網羅呢。”
  說到這裏,已經是吃晚飯的時候了。
  吃過晚飯,繼之到上房裏去,我便寫了兩封信。恰好封好了,繼之也出來了,當下我就將信交給他。他接過了,說明天就加封寄去。我兩個人又閑談起來。
  我一心衹牽記着那苟觀察送客的事,又問起來。繼之道:“你這個人好笨!今日吃中飯的時候你問我,我叫你寫賈太守的信,這明明是叫你不要問了,你還不會意,要問第二句。
  其實我那時候未嘗不好說,不過那些同桌吃飯的人,雖說是同事,然而都是甚麽藩臺咧、首府咧、督署幕友咧——這班人薦的,知道他們是甚麽路數。這件事雖是人人曉得的,然而我犯不着傳出去,說我講製臺的醜話。我同你呢,又不知是甚麽緣法,很要好的,隨便同你談句天,也是處處要想——教導呢,我是不敢說;不過處處都想提點你,好等你知道些世情。
  我到底比你癡長幾年,出門比你又早。”
  我道:“這是我日夕感激的。”繼之道:“若說感激,你感激不了許多呢。你記得麽?
  你讀的四書,一大半是我教的。小時候要看閑書,又不敢叫先生曉得,有不懂的地方,都是來問我。我還記得你讀《孟子·動心章》:‘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那幾句,讀了一天不得上口,急的要哭出來了,還是我逐句代你講解了,你纔記得呢。我又不是先生,沒有受你的束脩,這便怎樣呢?”此時我想起小時候讀書,多半是繼之教我的。
  雖說是從先生,然而那先生衹知每日教兩遍書,記不得衹會打,哪裏有甚麽好教法。若不是繼之,我至今還是衹字不通呢。此刻他又是這等招呼我,處處提點我。這等人,我今生今世要覓第二個,衹怕是難的了!想到這裏,心裏感激得不知怎樣纔好,幾乎流下淚來。因說道:“這個非但我一個人感激,就是先君、傢母,也是感激的了不得的。”此時我把苟觀察的事,早已忘了,一心衹感激繼之,說話之中,聲音也咽住了。
  繼之看見忙道:“兄弟且莫說這些話,你聽苟觀察的故事罷。那苟觀察單名一個纔字,人傢都叫他狗纔——”我聽到這裏,不禁撲嗤一聲,笑將出來。繼之接着道:“那苟纔前兩年上了一個條陳給製臺,是講理財的政法。這個條陳與藩臺很有礙的,叫藩臺知道了,很過不去,因在製臺跟前,很很的說了他些壞話,就此黑了。後來那藩臺升任去了,換了此刻這位藩臺,因為他上過那個條陳,也不肯招呼他,因此接連兩三年沒有差使,窮的吃盡當光了。”
  我說道:“這句話,衹怕大哥說錯了。我今天日裏看見他送客的時候,莫說穿的是嶄新衣服,底下人也四五個,哪裏至於吃盡當光。吃盡當光,衹怕不能夠這麽樣了。”繼之笑道:“兄弟,你處世日子淺,哪裏知道得許多。那旗人是最會擺架子的,任是窮到怎麽樣,還是要擺着窮架子。有一個笑話,還是我用的底下人告訴我的,我告訴了這個笑話給你聽,你就知道了。這底下人我此刻還用着呢,就是那個高升。這高升是京城裏的人,我那年進京會試的時候,就用了他。他有一天對我說一件事:說是從前未投着主人的時候,天天早起,到茶館裏去泡一碗茶,坐過半天。京城裏小茶館泡茶,衹要兩個京錢,合着外省的四文。要是自己帶了茶葉去呢,衹要一個京錢就夠了。有一天,高升到了茶館裏,看見一個旗人進來泡茶,卻是自己帶的茶葉,打開了紙包,把茶葉盡情放在碗裏。那堂上的人道:‘茶葉怕少了罷?’那旗人哼了一聲道:‘你哪裏懂得!我這個是大西洋紅毛法蘭西來的上好竜井茶,衹要這麽三四片就夠了。要是多泡了幾片,要鬧到成年不想喝茶呢。’堂上的人,衹好同他泡上了。高升聽了,以為奇怪,走過去看看,他那茶碗裏間,飄着三四片茶葉,就是平常吃的香片茶。那一碗泡茶的水,莫說沒有紅色,連黃也不曾黃一黃,竟是一碗白冷冷的開水。
  高升心中,已是暗暗好笑。後來又看見他在腰裏掏出兩個京錢來,買了一個燒餅,在那裏撕着吃,細細咀嚼,象很有味的光景。吃了一個多時辰,方纔吃完。忽然又伸出一個指頭兒,蘸些唾沫,在桌上寫字,蘸一口,寫一筆。高升心中很以為奇,暗想這個人何以用功到如此,在茶館裏還背臨古帖呢!細細留心去看他寫甚麽字。原來他那裏是寫字,衹因他吃燒餅時,雖然吃的十分小心,那餅上的芝麻,總不免有些掉在桌上,他要拿舌頭舐了,拿手掃來吃了,恐怕叫人傢看見不好看,失了架子,所以在那裏假裝着寫字蘸來吃。看他寫了半天字,桌上的芝麻一顆也沒有了。他又忽然在那裏出神,象想甚麽似的。想了一會,忽然又象醒悟過來似的,把桌子狠狠的一拍,又蘸了唾沫去寫字。你道為甚麽呢?原來他吃燒餅的時
  候,有兩顆芝麻掉在桌子縫裏,任憑他怎樣蘸唾沫寫字,總寫他不到嘴裏,所以他故意做成忘記的樣子,又故意做成忽然醒悟的樣子,把桌子拍一拍,那芝麻自然震了出來,他再做成寫字的樣子,自然就到了嘴了。”
  我聽了這話,不覺笑了。說道:“這個衹怕是有心形容他罷,哪裏有這等事!”繼之道:“形容不形容,我可不知道,衹是還有下文呢。他燒餅吃完了,字也寫完了,又坐了半天,還不肯去。天已嚮午了,忽然一個小孩子走進來,對着他道:‘爸爸快回去罷,媽要起來了。’那旗人道:‘媽要起來就起來,要我回去做甚麽?’那孩子道:‘爸爸穿了媽的褲子出來,媽在那裏急着沒有褲子穿呢。’那旗人喝道:‘鬍說!媽的褲子,不在皮箱子裏嗎?’說着,丟了一個眼色,要使那孩子快去的光景。那孩子不會意,還在那裏說道:‘爸爸衹怕忘了,皮箱子早就賣了,那條褲子,是前天當了買米的。媽還叫我說:屋裏的米衹剩
  了一把,喂雞兒也喂不飽的了,叫爸爸快去買半升米來,纔夠做中飯呢。’那旗人大喝一聲道:‘滾你的罷!這裏又沒有誰給我借錢,要你來裝這些窮話做甚麽!’那孩子嚇的垂下了手,答應了幾個‘是’字,倒退了幾步,方纔出去。那旗人還自言自語道:‘可恨那些人,天天來給我借錢,我哪裏有許多錢應酬他,衹得裝着窮,說兩句窮話。這些孩子們聽慣了,不管有人沒人,開口就說窮話;其實在這茶館裏,哪裏用得着呢。老實說,咱們吃的是皇上傢的糧,哪裏就窮到這個份兒呢。’說着,立起來要走。那堂上的人,嚮他要錢。他笑道:‘我叫這孩子氣昏了,開水錢也忘了開發。’說罷,伸手在腰裏亂掏,掏了半天,連半根錢毛也掏不出來。嘴裏說:‘欠着你的,明日還你罷。’那個堂上不肯。爭奈他身邊認真的半文都沒有,任憑你扭着他,他衹說明日送來,等一會送來;又說那堂上的人不生眼睛,‘你大爺可是欠人傢錢的麽?’那堂上說:‘我衹要你一個錢開水錢,不管你甚麽大爺二爺。你還了一文錢,就認你是好漢;還不出一文錢,任憑你是大爺二爺,也得要留下個東西來做抵押。你要知道我不能為了一文錢,到你府上去收帳。’那旗人急了,衹得在身邊掏出一塊手帕來抵押。那堂上抖開來一看,是一塊方方的藍洋布,上頭齷齪的了不得,看上去大約有半年沒有下水洗過的了。因冷笑道:‘也罷,你不來取,好歹可以留着擦桌子。’那旗人方得脫身去了。你說這不是旗人擺架子的憑據麽?”我聽了這一番言語,笑說道:“大哥,你不要衹管形容旗人了,告訴了我狗纔那樁事罷。”繼之不慌不忙說將出來。
  正是:盡多怪狀供談笑,尚有奇聞說出來。要知繼之說出甚麽情節來,且待下回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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