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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鉴赏 》 宋詞鑒賞辭典 》
周邦彥
夏承燾 Xia Chengdao
生平簡介
周邦彥(1056—1121)字美成,自號清真居士,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周早年“疏雋少檢,不為州裏推重,而博涉百傢之書”。元豐初,“遊太學,有俊聲”。神宗時擢為試太學正。元四年(1089)出為廬州(今安徽合肥)教授。紹聖四年(1097)還朝,任國子主簿。徽宗即位,改除校書郎,歷考功員外郎,衛尉宗正少卿兼議禮局檢討。政和二年(1112),出知隆德府(今山西長治)。六年,自明州(今浙江寧波)任入秘書監,進徽猷閣待製,提舉大晟府。宣和二年(1120)移知處州(今浙江麗水),值方臘起義,道梗不赴。未幾罷官,提舉南京鴻慶宮,輾轉避居於錢塘、揚州、睦州(今浙江建德)。卒年六十六。
《宋史》、《東都事略》與《鹹淳臨安志》均有傳。《宋史·藝文志》著錄其《清真居士集》十一捲,已佚。清人厲鶚《宋詩紀事》輯得其佚詩六首,今人羅忼烈又輯得古近體詩三十四首。周邦彥“負一代詞名”(張炎《詞源》捲下),其詞“渾厚和雅”(《詞源》),“縝密典麗”(劉肅《陳元竜集註〈片玉集〉序》,對後世影響較大。
●少年遊
周邦彥
朝雲漠漠散輕絲,樓閣淡春姿。
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門外燕飛遲。
而今麗日明金屋,春色桃枝。
不似當時,小樓衝雨,幽恨兩人知。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作於元祐八年以前作者流寓荊州時。詞中情以物遷,辭以情發,物我交融,上片情春怨別,情牽舊事,下片歌唱明媚的春光,抒發重聚的歡娛。全詞於豔情中寄身世遭遇之慨,感情極為濃烈深摯。
上片所寫乍看好象是記眼前之事,實則完全是追憶過去,追憶以前的戀愛故事。“朝去漠漠散輕絲,樓閣淡春姿。”一個逼仄的小樓上,漠漠朝雲,輕輕細雨,雖然是春天,便春天的景色並不穠豔。他們就這樣的環境中相會。“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門外燕飛遲。”三句說雲低雨密,雨越下越大,大雨把花柳打得一片憔悴,連燕子都因為拖着一身濕毛,飛得十分吃力。這是門外所見景象。“泣”與“啼”,使客觀物景染上主觀情感色彩,“遲”,也是一種主觀設想。門外所見這般景象,對門內主人公之會晤,起了一定的烘托作用。但故事的要點還要等到下片的末三句纔說出來此即兩人如此難堪的情況下會晤,又因為某種緣故,不得不分離。“小樓衝雨,幽恨兩人知”。“小樓”應接“樓閣”,那是兩人會晤的處所,“雨”照應上片的“泣”、“啼”、“重”、“遲”,點明當時兩人就是衝着春雨,踏着滿街泥濘相別離的,而且點明,因為抱恨而別,他們眼中,門外的花柳纔如泣如啼,雙飛的燕子也纔那麽艱難地飛行。
下片由“而今”二字轉說當前,說他們現已正式同居:“麗日明金屋,春色桃枝。”這十個字,即正面風說現和日麗,桃花明豔,他們這樣一個美好的環境中生活一起;同時,這十個字,又兼作比較之用,由眼前的景象聯想以前,並進行一番比較。
“不似當時”,指出眼前無憂無慮一起反倒不如當時那種緊張、凄苦、抱恨而別、彼此相思的情景來得意味深長“此詞上片抒幽憂無慮之情,下片寫男女相契的歡好,情溢於詞,韻傳字外。全詞寫作上用了物我交融的手法,寄托身世遭遇之感。正如《文心雕竜。物色篇》所說:”情以物遷,辭以情發。“整首詞清新委婉,情緻深厚,於凄馨幽怨之中,抒離合之情。
●瑞竜吟
周邦彥
章臺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
愔愔坊陌人傢,定巢燕子,歸來舊處。
黯凝竚.因念箇人癡小,乍窺門戶。
侵晨淺約宮黃,障風映袖,盈盈笑語。
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裏,同時歌舞,唯有舊傢秋娘,聲價如故。
吟箋賦筆,猶記燕臺句。
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閑步?
探春盡是,傷離意緒。
事與孤鴻去。
官柳低金縷。
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
斷腸院落,一簾風絮。
周邦彥詞作鑒賞
本詞是作者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它首寫舊地重遊所見所感,次寫當年舊人舊事,末寫撫今追昔之情,處處以今昔對襯。全詞層次分明,由折盤旋,情思纏綿,藝術上頗具匠心。
篇首的寫景不同凡響。梅花謝了,桃花開了,本是平常習見的事物,而詞裏卻說“褪粉”、“試花”,造語相當別緻;褪粉、試花緊相連,使人仿佛感覺到了季節時令的更替,這就巧妙而生動了。使用倒裝句法,把“梅梢”和“桃樹”放後面,足見作者的用心。此二句儼然天然巧成,極為精緻華美。本篇開頭還錯落地交代了有關的一些情況。“章臺”、“坊陌”,是京城繁華的街道和舞榭歌臺聚集的裏巷;坊陌人傢“,則同時點明作者所懷念的人物的歌妓身份。”愔愔“二字極言冷清,暗示了物是人非,今夕對比之意。用燕子的”歸來舊處“兼喻作者的重遊故地,這是明顯易見的,而用燕子的”定巢“有三疊,首疊本是寫詞人初臨舊地所見所感,但通體衹寫景狀物,不說人,衹暗說,不明說,顯得感情沉鬱,有待抒發,從而為下文作了鋪墊。
次疊以“黯凝竚”三字為引領,“黯凝竚”,是用滯重之筆點出思念之深,但引出的下文卻是一串輕脫活躍的詞句,正好相映成趣。“箇人癡小,乍窺門戶”八個字相當傳神,既寫出了那位坊陌人當時還沒有失卻少女的天真活潑,又浸透着作者對她的親昵愛憐之情。以下幾句,寫少女站門口招攬客人,初春餘寒尚存,曉風多厲,她不得不以袖遮風,因而晨妝後鮮豔的容顔,就掩映衣袖之間了。“盈盈笑語”寫出了少女的天真爛漫。描寫人物的這幾句,筆墨生動,準確傳神。
第三疊“前度劉郎重到”的重點是追憶往事,對照今昔,抒發“傷離意緒”。“前度劉郎重到”用了劉義慶《幽明錄》所載東漢劉晨入天台山遇仙女的故事,兼用劉禹錫《再遊玄都觀》“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的詩句。以劉郎自喻,恰與前文“桃樹”、“人傢”暗相關合,亦是筆法巧妙處。以下四句寫詞人尋訪鄰里,方知自己懷念中的人物亦如仙女之蹤跡渺然,“同時歌舞”而“聲價如故”者,唯有“舊傢秋娘”。“秋娘”,是唐代妓女喜歡使用的名字。這裏以秋娘作陪襯,就說明了作者所懷念的那位歌妓當年色藝聲價之高。“吟箋賦筆”以下幾句,是追懷往事的具體內容。“燕臺”,是唐代詩人李商隱的典故。當時有位洛陽女子名柳枝者,喜詩歌,解音律,能為天海風濤之麯,幽憶怨斷之音,聞人吟李商隱《燕臺》詩,驚為絶世才華,亟追詢作者,知為商隱,翌日遇於巷,柳枝梳丫頭雙髻,抱立扇下,風障一袖,與語,約期歡會,並引出了一段神魂離合的傳奇故事(見李商隱《柳枝五首》序)這兩句不衹是寫雙方相識相好的經過,而且還暗示了對方的愛纔之心和與自己的知遇之感,以至於今日懷念舊情時,不能不連帶想起自己過去曾經打動過她心弦的“吟箋賦筆”來。“知誰伴”三句,寫如今不可再遇理想伴侶,當年名園露頂暢飲、東城閑步尋花那樣的賞心樂事也就無從重現,衹能深深地銘刻自己的記憶之中了。
“露飲”,是說飲宴時脫帽露頂,不拘形跡。“事與孤鴻去”藉用唐人杜牧詩句,“恨如春草多,事與弧鴻去”,一筆收束往事,回到當前清醒的現實,而不露痕跡。“探春盡是傷離意緒”,這是全篇主旨。顯得沉着深厚。結尾再次寫景,先以“官柳”與開頭的“章臺”、“歸騎”與開頭的“歸來”遙相照應,再寫池塘,院落、簾櫳,而“飛雨”與“風絮”之足以令人“斷腸”,更增添了離愁別恨。
此詞由“凝伫”而“訪、尋”,由回憶而清醒,最後寫歸途之凄清,抒寫撫今追昔,物是人非的慨嘆,這與唐朝詩人崔護的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有異麯同工之妙。
●浪淘沙慢
周邦彥
曉陰重,霜調岸草,霧隱城堞。
南陌脂車待發,東門帳飲乍闋。
正拂面垂楊堪攬結。
掩紅淚、玉手親折。
念漢浦離鴻去何許,經時信音絶。
情切。
望中地遠天闊。
嚮露冷風清無人處,耿耿寒漏咽。
嗟萬事難忘,唯是輕別。
翠樽未竭,憑斷雲、留取西樓殘月。
羅帶光銷紋衾疊,連環解,舊香頓歇。
怨歌永、瓊壺敲盡缺。
恨春去,不與人期,弄夜色,空餘滿地梨花雪。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表達了作者對久別戀人的懷念之情。詞的上片回憶當初離別時的情景,中片把別後思念之情集中一個夜晚作充分的描述,下片當下的“怨”、“恨”之情。全詞以時間的推移為綫索,表現出離別、思念、追悔、期望、怨恨、空茫這幾個人物思緒發展的階段。整首詞層層鋪陳,多層次、多角度描寫,把離人的離情、思情、愁情、恨情寫得真摯而深切。
上片回憶當初離別時的情景,其時秋季,故有“霜調岸草”、“漢浦離鴻”等典型的秋景意象。“曉陰重”三字,分量顯得很沉重,離別清晨,其時漠漠窮陰,籠罩天地,造成了抑鬱的氣氛。岸草經霜枯萎,城堞被霧遮障。這些描寫,把行者和送者那低沉悵惘的心情烘托了出來。以下幾句敘離別之事。南陌、東門,衹是泛說。脂車,車軸塗上了油脂,以示準備遠行。帳飲,是臨別的飲宴;乍闋,是剛剛結束的意思。“帳飲乍闋”指行人即將上路,馬上就要分手的時刻。“正拂面垂楊堪攬結。掩紅淚、玉手親折。”寫到折柳送行人。折柳送別,是我國的古老風習,也是詩詞裏常用的典故,“柳”與“留”諧音。
送行者希望行人能夠留下來,於是就攀折路旁的柳枝以表示這種心願。周邦彥這首詞寫折柳送別,並非單純地搬用詞藻典故,而是采用舊有的材料重新加以鋪排描述。秋季,楊柳凋落較晚,其枝條仍堪攬結攀折。“紅淚”、“玉手”,並不完全是裝飾性的詞藻。紅淚,猶言血淚,這是用王嘉《拾遺記》所載薛靈蕓的典故,以言其悲傷之深切;玉手,除言其白皙柔美之外,亦喻純潔的心靈。這幾句生動的描寫,使人物的心情、神態活現於紙上。“漢浦離鴻”,喻指以前離去的行人,“去何許”,猶言去何方,言其遠:“經時信音絶”,言其出行日久,且沓無信息,接下來作者進一步把別後思念之情集中一個夜晚,作充分的描述,其時亦秋季,故有“露冷風清”、“西樓殘月”等句。“情切”二字,直呼心聲,它的分量很重。登高眺望,唯見“地遠天闊”,所念之人沓遠難尋。通過這種意念高度集中的情況,說明了對行人思念之情的深切與專註。“嚮露冷風清無人處,耿耿寒漏咽。”寫到夜深人靜時分獨自悲傷的涕泣,很是凄婉動人。銅壺滴漏很象人的流淚,用作比喻很貼切。
至此感情衹能通過意象來表述,故而衹須點出“露冷風清”、“耿耿寒漏”的客觀環境就能表現,萬語千言也訴說不清的離愁別恨。以下幾句,都是由此順流而下的補充文字。“嗟萬事難忘,唯是輕別。”這兩名表述了一種特定的心理感受,由於深諳離別以後的痛苦,從而導引出了一種悔恨的念頭,覺得當初的離別太輕易了,悔不該輕率地分手。“翠樽未竭,憑斷雲、留取西樓殘月”幾句,則全用比喻聯想,表示能夠等待到行人歸來的一種信念。意思大體是杯中酒未空,待歸來重酌;斷雲仍空中飄蕩,讓它纏帶住西天的殘月不要落下,我好舉目相對,寄托相思。
下片一開始就連續列舉了五種遭到破壞的美好事物:“羅帶光銷”,絲織的衣帶失去了光澤:“紋衾疊”,花色美麗的被子弄得折皺了:“連環解”,本來連為一體的玉連環被分解開了:“舊香頓歇”,用晉人韓壽的典故,意謂情人所贈的香已經失去了芬芳。
“怨歌永、瓊壺敲盡缺”,用王敦的典故哀怨的歌子唱得時間太長,隨着拍子敲打唾壺,把壺都敲得殘缺了。王敦常於酒後,詠曹操“老驥伏櫪,志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詩句,即以所持如意打唾壺,壺口盡缺,見《世說新語(豪爽)。這五個比喻,訴說了離別之苦對人的無情折磨,表示了怨恨的深重。
這種連珠炮式的寫法,實為詞的罕見。接着,作者把思緒歸結起來。發出了“恨春去、不與人期”的怨言。不與人期,意即不與人預先知會,於是轉而恨春,表達了一種癡頑的、無可奈何的心情。結句“弄夜色,空餘滿地梨花雪”,用具體的梨花落滿地以象徵“春去”。梨花色白,故可與雪互喻。“弄夜色”者,如王安石《寄蔡氏女子》詩之“積李兮縞夜(李花亦白色。縞夜,使黑夜生白)。楊萬裏《讀退之李花詩》有句云”遠白霄明雪色奇“,可為周詞註腳。此兩句恨春去匆匆,衹留下滿地梨花如雪,極寫怨恨之情,這裏將人情移至春夜落花,是”移情“手法的妙用。
陳延焯評價此詞說:“蓄勢後,驟雨飄風,不可遏抑。歌至麯終,覺萬匯哀嗚,天地變色,老杜所謂‘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也。”這一評價,可謂精當。全詞既照顧到詞的整體結構,又註意到局部的靈活自如,充分顯示出詞人駕馭長調、結構長篇的藝術才華。詞之結尾尤以景語隱括,給人以美的遐思。
●渡江雲
周邦彥
晴嵐低楚甸,暖迴雁翼,陣勢起平沙。
驟驚春眼,藉問何時,委麯到山傢。
塗香暈色,盛粉飾、爭作妍華。
千萬絲、陌頭楊柳,漸漸可藏鴉。
堪嗟。清江東註,畫舸西流,指長安日下。
愁宴闌、風翻旗尾,潮濺烏紗。
今宵正對初弦月,傍水繹、深艤蒹葭。
瀋恨處,時時自剔燈花。
周邦彥詞作鑒賞
人們對周邦彥這首詞的寫作時間和內容多有異議,或謂其少年時作客荊州而作,或謂其政和六年時的晚期作;又或謂其由荊州赴長安羈旅行役之作,又或謂其自明州還京,或由荊南八都,或紹聖年間被召回汴都的喻托之作。事實上,根據周邦彥客居荊州期間曾赴長安遊歷的事實,結合此詞的語言、內容。結構等分析,這應是詞人客居荊州期間途赴長發,沿江西行的羈旅行役之作。
“清江東註,畫舸西流,指長安日下”,清楚地說明詞人於楚地沿江西行,目的地是“指長安”,而不是沿途要達汴就。因此,這裏的“長安”不是汴京,以構思運筆極為精細而著稱的周邦彥,也絶不會把回汴京以“畫舸西流”形容之。詞的上片描寫沿江舟行所見兩岸山村春色,下片描寫江邊餞別及逆水行舟的情景。
首先此詞第一句就點明了“楚甸”,據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以為周氏客荊州“當教授廬州之後,知溧水之前”。但此詞卻並非此時所作,而當為其第二次被召入京時重過荊州之作。故此詞開端“晴嵐低楚甸,暖迴雁翼,陣勢起平沙”數句,表而所寫雖是荊州水途中所見到的春至陽回的景色,但實卻已經隱喻了時代的政治氣氛之轉變,尤其值得註意的是“暖迴雁翼,陣勢起平沙”二句,表面上所寫雖是雁陣之起飛,但實際上卻已經隱喻着一些因政治情勢改變,而又紛紛得意回朝的新黨人士。下面的“驟驚春眼,藉問何時,委麯到山傢”數句,表面是寫春天到來時,春光也來到了山中的人傢,但此處實隱含有百指之意,暗喻自己此次政局轉變中也再度被召還朝。以下自“塗香暈色”一直到上半闋的結尾數句,表面上所寫仍是春光之美盛,而實際上所隱喻的則正是政局轉變後,新黨之人競相趨進的形勢。作者下半闋的開端,竟忽然用了“堪嗟”兩個字,來承接前而所敘寫的美麗的春光了。堪嗟,清江東註,畫舸西流,指長安日下“實際藴含對蒙召赴京一事的矛盾恐懼之心。其”清江東註“一句,所寫的實不僅指眼前的江水而已,同時也暗喻了他對於江南的依戀。這種依戀,既包括了他曾任過縣令的溧水,也包括了他自己的故鄉的錢塘,而下句的”畫舸西流“,則正指今日奉召入京的旅程。
其中的矛盾對比,自是顯然可見的。下面的“愁宴闌、風翻旗尾,潮濺烏紗”中,作者馬上就寫出了他的矛盾恐懼的癥結之所,原來他所愁懼的仍是政爭翻覆之無常。所謂“愁宴闌”者,正是預先愁想之意,“宴闌”之所指,則是預愁今日如雁陣飛起的、塗香暈色“的驟然貴顯的一批新黨人士,一旦”宴闌“下臺,則或者便不免將要受到如今日下臺的舊黨人士所受到的同樣的排擠和迫害。所以纔此一句之下,馬下承接了”風翻旗尾,潮濺烏紗“兩句,暗喻了政治上的風雲變色。”旗“字既可使人聯想到一種權勢黨派的標幟,”烏紗“更可使人體味到政治上的官職和地位。而曰”風翻“、曰”潮濺“,則暗喻此種權勢和地位之一旦傾覆的危險。至於此詞結尾之處的”今宵正對初弦月,傍水驛、深艤蒹葭。瀋恨處,時時自剔燈花“數句,纔是此詞中真正全用寫實之筆之處,表現出水程夜泊孤獨寂寞中滿懷心事的情景。
詞之上片,寫景體物精細宛轉,色澤鮮明,境界清新;下片敘事言情,疏宕宛轉,細密圓美,情真意切,藴含豐富。整首詞生動傳神的表現了詞人羈旅行役中由對春色由哀的喜愛到對命運艱難的孤憤之情。關於此詞內容、意境方面的評價,歷來頗有異辭。張炎之《詞源》曾譏其“意趣不高遠,”王世貞之《弇州山人詞評》亦曾謂其“能作景語,不能作情語;劉熙載之《藝概。詞麯概》亦曾謂”美成詞信富豔精工,衹是當不得個‘貞’字但也有權緻贊美者,如陳延焯之《白雨齋詞話》即曾去“美成詞極其感慨,而無處不鬱:”“瀋鬱頓挫中別饒藴藉”,“哀怨之深,亦忠愛之至”,但同時又認為周詞往往有“令人不能遽窺其旨”的遺憾。其實,周邦彥生當北宋新舊黨爭之際,對於政海滄桑確實頗多深慨,衹不過他寫得含蓄深藴,使人不易察覺罷了。
●應天長
周邦彥
條風布暖,霏霧弄晴,池塘遍滿春色。
正是夜堂無月,沉沉暗寒食。
梁間燕,前社客。
似筆我、閉門愁寂。
亂花過,隔院芸香,滿地狼藉。
長記那回時,邂逅相逢,郊外駐油壁。
又見漢宮傳燭,飛煙五侯宅。
青青草,迷路陌。
強載酒、細尋前跡。
市橋遠,柳下人傢,猶自相識。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以回環起伏。跌宕有緻的方式抒發了作者沉鬱,惆悵和空虛的心境。作者寓情於景,藉景物創造出一種空靈深遠的境界,深沉淡淡雅,凝重曠遠的意境中,烘托出詞人麯折細膩、飄忽不定的復雜心緒。時空錯綜交織與意脈變化莫測,是此詞的特點。
全詞分為四層。第一層為起筆三句,寫今日寒食白天之景,係追思實寫。以下寫今日夜色,是現境,係第二層。換頭三句寫當年寒食之邂逅。是回憶為第三層。以下寫今日重尋前跡情景,又是追思實寫。為第四層。第一層大開,第四層大合,中間兩層則動蕩幻忽,全篇神明變化幾不可測,極盡千回百轉刻骨銘心之情,又極盡其鬱積深厚之意。整首詞寫得驚心動魄,蕩氣回腸,激越凄楚,峭拔有力,迷離惝恍,意脈流轉。
“條風布暖,霏霧弄晴,池塘遍滿春色”。條風即調風指春風。春風駘蕩,迷霧飄動,逗出一輪睛日,池塘水緑草清,一片春色。起筆三句,幅春意盎然的圖畫。可是,這並非此詞基調。“正是夜堂無月,沉沉暗寒食。”“正是二字,點明當下作詞之現境。寒食之夜黯然無月,沉沉夜色籠罩天地,也籠定獨坐堂上的詞人心頭。原來起筆三句乃追思實實寫,追敘寒食白天的情景。”梁間燕,前社客。“似笑我、閉門愁寂。”寒食為清明前二日,春社為立春後第五個戊日,寒食前,其時燕子已經歸來,故稱梁間燕為前社客。上二句以沉沉夜色喻示自己心靈之沉重,這四句則從燕子之眼反觀自己一人之孤寂。閉門之意象,更象徵着封閉與苦悶。“亂花過,隔院芸香,滿地狼藉。”蕓是一種香草,此處芸香藉指亂花之香氣。亂花飛過。院裏院外,一片香氣,其境極美,而殘花滿地,一片狼藉,則又極悲。此三句哀感頑豔,可稱奇筆。
“長記那回時,邂逅相逢,郊外駐油壁。”換頭以“長記”二字領起遙遠的回憶,為全詞核心。詞人心靈中的這一記憶,正是與天長、共地久的。那回,指雙方不期而遇的那一年寒食節。“時”,是宋人詞氣辭,相當於“呵”。詞人滿腔哀思之遙深,盡見於這一聲感喟之中。宋代寒食節有踏青的風俗,女性多乘油壁輕車來到郊外,其車壁用油漆彩飾,故名油壁。
記憶中這美好的一暮,詞中僅倏忽而過,正如它人生中倏忽而過那樣。以下,全寫今日重遊舊地情景。“又見漢宮傳燭,飛煙五侯宅”,此二句化用韓翃《寒食》詩:“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傢。”既點染寒食節氣氛。也暗示出本事發生的地點汴京。下“又見”二字,詞境又拉回今日白天的情境,從而引發出下文所寫對當年寒食邂逅不可遏止的追尋。“青青草,迷路陌。”沿着當年踏青之路,詞人故地重遊,然芳草萋萋,迷失了舊路;可是詞人卻固執不捨,“強載酒、細尋前跡。”強“字,道盡詞人哀哀欲絶而又強自振作的精神狀態。明知重逢無望而仍然攜酒往遊,而細尋前跡,終於尋到。”市橋遠,柳下人傢,猶自相識。“市橋遠處,那柳下人傢,意與自己相識。可是如今自己衹身一人,絶非當年雙雙而來可比。至此,上片起筆所寫之盎然春意,衹是今天重尋舊跡之前的一霎感受,其下所寫之夜色沉沉、閉門愁寂,纔是下片所寫白天重尋舊跡之後的現歸宿。
清真詞情深入骨。回憶與追思實寫,是這位詞人的兩大的絶技。清真詞具備這兩個特點,可謂有體有用。此詞是作者懷人之作,調名《應天長》,實有深意。南宋陳元竜註於調名下引《老子》“天長地久”及《長恨歌》“天長地久無終畢”二語,不愧詞人之知音。此詞聲情與語言之特色也頗為明顯。上片自“梁間燕”之下,下片“自青青草之下。皆為三、四字短句,此詞韻腳為入聲,句調既緊促,韻調又激越,全詞聲情便是一部激厲凄楚的交響樂。
●還京樂
周邦彥
禁煙近,觸處浮香秀色相料理。
正泥花時候,奈何客裏,光陰虛費。
望箭波無際。
迎風漾日黃雲委。
任去遠,中有萬點相思清淚。
到長淮底。
過當時樓下,殷勤為說,春來羈旅況味。
堪嗟誤約乖期,嚮天涯、自看桃李。
想而今、應恨墨盈箋,愁妝照水,怎得青鸞翼,飛歸教見憔悴。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以情語為體,激情澎湃,攝人魂魄,想象奇特,筆力雄健,把春日羈旅懷人的柔情表現得淋漓盡致。作者通過內心獨白,儼然以詞代書,通篇對戀人作情語,情感時而激情如潮,時而悲徊如波,汩汩滔滔,感人肺腑。全詞揮灑自如,汪洋恣肆,波瀾起伏,體現出清真詞以健筆寫柔情的藝術特色。
“禁煙近,觸處浮香秀色相料理。”起筆三句寫寒食將近,到處花氣浮動,到處花光閃爍,撩人情思。“正泥花時候,奈何客裏,光陰虛費。”三句,由觸處秀色引出賞花無心,遂一轉而為對戀人之告語,以至於麯終。傷春正所以懷人。“望箭波無際。迎風漾日黃雲委。”望着眼前一派河水,水急如箭,浩渺無際,竟至對頂長風,蕩漾白出,吞吐黃雲。以河水相思,其言外之意是,水流之急,如我歸心似箭,水勢之大,則如我相思無限。下邊,“任去遠,中有萬點相思清淚。到長淮底。過當時樓下,殷勤為說,春來羈旅況味。”六句實為一長句,一氣直貫上片歇拍與下片開頭。它緊接“箭波”之意象涌來,為激情之高潮。詞人傾訴其流不盡的萬點相思清淚註入滔滔箭波,奔流直到淮河裏,直到當時與情人相會的河樓下,嗚咽訴說,這一春來滯留異鄉苦苦相思的滋味。
情人此一長句如涌狂瀾,為激情奔放之高潮。下三句一變而為微波輕漾,低徊無已。“堪嗟誤約乖期,嚮天涯、自看桃李。”詞人悲嘆,儘管淚水能流到情人身畔,而他自身畢竟淹留未歸,這於人而言乃違期失約,已來說又何嘗不是失望痛心;而今遠天涯一角,唯有獨對桃李之花而已。言外之意是,桃李爛漫,我自孤獨,相形豈不愈苦。以上言自己相思已極,下邊更轉而替女子設想。“想而今、應恨墨盈箋,愁妝照水。”想而今心愛的人滿懷怨恨,和了筆墨,寫滿多少彩箋,以至於每日臨水沉思,定照出愁容慘淡。設想之切,正見得相知之深。“恨墨盈箋”指女子所作詩詞。“怎得青鸞翼,飛歸教見憔悴!結筆二句,高潮再起,想象更是奇外出奇:”安得身有青風雙飛翼,直飛回你身邊,教你也瞧瞧我已憔悴成什麽模樣!“言外之意是,彼此相思同樣入骨,而傷心之餘,也不無一份相互慰藉之意味。結筆想象雖奇,仍出自率樸之情語。
作為一首春日羈旅懷人之作,此詞以情語結體而又以想象為用,奇思妙想波瀾起伏,遙對戀人而作一番蕩氣回腸的情語,這正是此詞的別緻之處。全篇寫情,既刻畫自己,又勾勒對方,且一再綰合雙方,結構謹嚴,渾化無跡。尤其從歇拍至換頭一氣貫穿,成為一長句,確屬詞中罕見,堪稱凌雲健筆。
●解連環
周邦彥
怨懷無托。
嗟情人斷絶,信意遼邈。
縱妙手、能解連環,似風散雨收,霧輕雲薄。
燕子樓空,暗塵鎖、一床弦索。
想移根換葉,盡是舊時,手種紅藥。
汀洲漸生杜若。
料舟移岸麯,人天角。
謾記得、當日音書,把閑語閑言,待總燒卻。
水驛春迴,望寄我,江南梅萼。
拚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以麯折細膩的筆觸,婉轉反復地抒寫了詞人對於昔日情人無限繾綣的相思之情。全詞直抒情懷,一波三折,委麯回宕,情思悲切,悱惻纏綿。上片由今及昔,再由昔而今;下片由對方而己方,再寫己方期待對方。
開頭三句,“怨懷無托。嗟情人斷絶,信音遼邈”,寫怨恨産生的根由;結尾三句,“拚今後,對花對酒,為伊淚落”,是最後的結論;中間的文字則交錯變換地描寫失戀者的思緒,全篇結構層次清楚。上片反復表示相思之情不能斷絶。“怨懷”之所以産生,是因為“情人斷絶”而且“信意遼邈”,致使滿腹的哀怨無所寄托,無法排遣。用連環比喻相思之情,謂相思恰如連環,本不可解,縱然“妙手能解”,那也還不免藕斷絲連,就像“風散雨收”之後,仍然會殘留下輕霧薄雲一樣。接着又用關盼盼“燕子樓”的典故述說縱然是人去樓空,也還剩得“一床弦索”。“床”,是古代的一種較矮的坐具:“弦索”,總指樂器。弦索仍然擺滿床上,蒙着一層灰塵,那是關盼盼的遺物,睹物思人,以喻相思之情不能斷絶。下面寫芍藥花,又寓含着往日的歡樂與離別後的凄楚。芍藥,是有特殊含義的。《詩經。溱洧》:“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又,芍藥一名“將離”,行將別離之意。“移根換葉”與“舊時紅藥”相關合,“手種”則是以親自栽種芍藥來象徵精心培植愛情。
過片用《九歌·湘君》“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句意,表示離別與懷念。汀洲,是水邊送別之地。人已乘舟而去,且遠天角,如今伊人不見,離去久遠,汀洲之杜若漸次成叢,而欲寄無出,亦似愁緒之與日俱增,而欲訴無地。“謾記得”以下幾句,筆鋒陡轉,忽作狠心决絶之辭,謂昔日往還音書,不過是些“閑語閑言”,人已斷絶,留它何用,點個火兒燒掉算了。這是暗用漢樂府《有所思》“拉雜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句意,以示“從今以往,無復相思”之决絶態度。可是,緊接着又拉轉回來,再暗用南朝樂府《西洲麯》“折梅寄江北”句意,請求對方把象徵愛情的江南梅花寄來。這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啊。最生總收一筆,表明至死不變的癡心,寫得極其凄苦。“拚今生”,已站好退身步,作了終生不能遂願的準備:“對花對酒”,是說今後雖然有花可賞,有酒可飲,卻唯獨意中人不得相見,那末,也就衹好“為伊淚落”了。
此詞以寫情為主,寫主人公與情人斷絶之悲。作者善用單字領起下文,如“縱”、“想”、“料”、“望”,“拼”諸字,都使感情深化,文勢轉折,有助於達難達之情。全詞橫空結想,緣情而發,筆觸細膩,想象豐富,構思巧妙,層層鋪敘,連連轉折,癡情癡語,發自肺腑。陳洵《海綃說詞》雲:“篇中設景設情,純是空中結想,此固詞之極幻化者。”此說言之成理,可資參考。
●滿江紅
周邦彥
晝日移陰,攬衣起,春帷睡足。
臨寶鑒,緑支撩亂,未忺妝束。
蝶粉蜂黃都褪了,枕痕一綫紅生玉。
背畫欄、脈脈悄無言,尋棋局。
重會面,猶未卜。
無限事,縈心麯。
想秦箏依舊,尚鳴金屋。
芳草連天迷遠望,寶香薫被成孤宿。
最苦是、蝴蝶滿園飛,無心撲。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寫一個閨中女子傷春懷人的愁緒。全詞用代言體寫成,辭藻富豔,色彩穠麗,刻畫精細,並多處化用前人詩、詞、文成句,卻又毫無板滯堆砌之感,而是脈絡清晰,跌宕多姿,敘事言情極有層次。
詞的上片,先寫這個女子春日睡起的無聊情態。
一上來“晝日移陰,攬衣起,春帷睡足”三句,以景襯人,寫女子日高懶起。陽光已閨房中移動陰影,則日上三竿,時間已晚可知。“攬衣”二句,暗用白居易《長恨歌》:“攬衣推枕起徘徊”,和《自問行何遲》:“酒醒夜深後,睡足日高時”。需要註意的是,此處所謂“睡足”,並非“睡飽了”、“睡得又香又甜”之意,而是指這位女子昨宵因相思而失眠,故早上精神倦怠,床上磨蹭夠了纔慢慢地起來。接下下,“臨寶鑒”三句,以女子起床後無心打份的慵懶之狀來透露她情絲繁亂的心理。“緑雲”句,化用杜牧《阿房宮賦》:“緑雲擾擾,梳曉鬟也”句意。“未忺”,不喜歡,不想之意。接下來“蝶粉蜂黃都褪了,枕痕一綫紅生玉”二句,繼續鋪寫女主人公睡起之態。蝶粉蜂黃,指宮妝。蝶粉蜂黃都褪了“,指女子通宵轉側於枕上,宿妝因而盡褪。這裏描寫睡起的榜樣十分細緻逼真,所以明人王世貞《弇州山人詞評》稱贊說”枕痕一綫紅生玉“等句,”其形容睡起之妙,真能動人“。以上一大段”欲妝臨鏡慵“的渲染描繪,都是為了突出女子獨居的苦惱,所以上片末又接以如下一個動態描寫:”背畫欄、脈脈悄無言,尋棋局。“通過這個富有特徵的細節,開始正面揭示女子的心理狀態,為下片宣泄其相思之情埋下了伏綫。
通過上片的一係列精緻深刻的描寫,女主人公的生活環境與特殊情態已給人以鮮明的印象,於是下片放筆直言,代這個子傾訴出了滿肚子不可遏抑的想思之苦。換頭的四個三字句:“重會面,猶未卜。無限事,縈心麯。”句短而韻促,意悲而情切,以質直而重拙之筆突出全篇的情感內容。一切哀愁都是因為“重會面,猶未卜”而引發的,一切百無聊賴的行動都是由於“無限事,縈心麯”而産生的,因而這十二個字可以說是全詞的“詞眼”。“重會面,猶未卜”,即承上片末句“尋棋局”的意脈而展開。接下來“想秦箏依舊,尚鳴金屋”二句,是作者的設想之辭,意思是說:情人遠離之後,想必你還照常閨房中彈奏箏麯,嚮他表達內心的情愫;可是他遠天涯,你的一片心意他又何從理解呢?這一變換角度的虛擬之筆,把對女子相思心理的刻畫更深入了。“芳草連天迷遠望,寶香薫被成孤宿。”即承此意而來。二句意思是說:“女子想盡辦法,仍不能排遣憂思;她登高遠望,企圖看見意中人,不料春草連天,視綫為之遮斷;衹好重薫錦被,再受孤宿之苦。這一組工整流麗的對仗,恰切而生動地寫出了女子思遠人而不見的痛苦。作者筆頭一轉,由室內而至庭院,由環境渲染而轉入心理描述,由人意表地以”最苦是,蝴蝶滿園飛,無心撲。“三句束住全篇:這個心理表白含藴十分豐富,大致說的是:眼下正是春光滿園、百花競放的時候,蝴蝶受春色引誘,紛紛而來,可女子見春色而增愁,不但無心撲捉蝴蝶,反而比錦帳孤眠之時更傷感了。這個結尾,將全篇的抒情推嚮了高潮,熱情飽滿而餘味悠長,相思女子的形象至此而更加完美生動了。
《滿江紅》一調,句腳幾乎全是仄聲,音節拗怒,聲情激壯,一般適合於抒發豪壯慷慨的感情。此調現存的唐五代及北宋初詞中不見。宋人最早用此調的,當推柳永。《樂章集》中有《滿江紅》四首,內容為描寫山水風光、抒發羈旅哀愁與表達作者對情人的思念三類。其中寫山水、寫羈愁的,境界闊大,感情沉鬱,洵稱佳構;而寫戀情的那一兩首卻顯得直露而精糙,並非成功之作。此後,蘇東坡、辛棄疾等改革派的詞人利用這個詞牌來恣意抒寫政治情懷或人生感慨,創作了不少以陽剛之美見長的優秀篇章。
流風所及,遂使幾百年來作《滿江紅》詞者,大多走激烈豪放一路。不過也有一些例外。作為蘇東坡的後輩的柔麗派詞人周邦彥,就偏用此調來抒寫兒女私情。邦彥的集子裏這首唯一的《滿江紅》詞,以柔婉細膩的筆觸,寫千回百轉的相思,特別是對女性的動態與心態的描摹,達到了維妙維肖的程度。它的風格情調,既與蘇、辛一派的豪壯激越迥然異趣,也與柳永同詞調、同題材作品中那種直露和俚俗的寫法大相徑庭。南宋以後用《滿江紅》來寫柔情者,大都不同程度地受了周邦彥這首詞的影響。因此我們可以說,這首詞是衆多的《滿江紅》中的一種創格。
●瑞鶴仙
周邦彥
悄郊原帶郭,行路永,客去車塵漠漠。
斜際映山落,斂餘紅猶戀。
孤城闌角。
凌波步弱,過短亭、何用素約。
有流鶯勸我,重解綉鞍,緩引春酌。
不記歸時早暮。
上馬誰扶,醒眠朱閣。
驚飆動幕,扶殘醉,繞紅藥。
嘆西園已是花深無地,東風何事又惡?
任流光過卻,猶喜洞天自樂。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寫於作者逝世前不久提舉南京(今河南商丘)鴻慶宮時,表達了詞人晚年深沉的憂患之感。詞中先寫酒醒後的追敘,然後寫作者扶殘醉以賞花,最後以東風無情,引出流光易逝之慨嘆。
首句“悄效原帶郭”作一四句法,於“悄”字處略頓,作為“領字”。前三句描寫的是:效外的原野映帶着城郭,漫長的道路通嚮遠方,客人描摹景象,也傳達心情。行人離去,若有所失,作者感到“悄然”,覺得心裏空蕩蕩蕩的。“斜陽映山落,斂餘紅猶戀,孤城闌角。”寫孤城落舊,藉以抒發惜別之情。
作者把落日斜暉稱作“餘紅”。造語頗為新穎,又用移情手法,說斜陽對城樓上的一角欄桿戀戀難捨,遲遲不忍斂去它那微弱的光影。這樣描寫,就把作者的主觀感情擴展開來,使得那種由送別而産生的依戀之情,一並籠罩於周圍的客觀景之上。於是主客融為一體,全都沉浸離愁別緒之中。下面,筆鋒轉嚮人物,描寫陪同送行的歌妓。“凌波步弱”是說她感到勞頓。化用曹植《洛神賦》“凌波微步,羅襪生塵”“過短亭、何用素約”,是因她“步弱”而須小憩,因小憩而“過短亭”,因“過短亭。而遇”流鶯“。故下有流鶯勸我,重解綉鞍,緩引春酌”之事。“流鶯”者即作者相識的另一歌妓。短亭巧遇,“何用素約”意即不用預先約好而“意外遭逢”。即相逢,因之應“流鶯”之勸,又再下馬飲酒。
下片寫次日酒醒以後的情況,筆緻更加曳多姿。
“不記歸時早暮,上馬誰扶,醒眠朱閣”,活畫出乍醒時的惺忪迷茫心態。昨日之事,隱約記得,但並不十分清晰。什麽時候來到這裏?誰扶着自己上的馬?想來都覺恍恍惚惚。待到“驚飈動幕”,一陳狂風吹動窗幃,也吹走了幾分醉意,似乎清醒多了,但“殘醉”仍未消盡。“扶殘醉,繞紅藥”,流露着對春光的深切依戀之情,有這樣的深情,才能與下文的“嘆”字連接得上,而“東風何事又惡”則緊承上文的“驚飈”二字,這種謹嚴縝密的結構,也是周邦彥詞的一個特點。結句蕩開一筆,把煩惱拋到一旁,求得自我寬解。“任流光過卻”,也包含着一個心理活動的過程——先是驚嘆春將歸去,繼而又對年華虛度感到惋惜,最後覺察到感慨悲傷之無濟於事,纔說“任流光過卻”。“猶喜洞天自樂”,則含有退而求其次的意思,作者的內心深處,似乎還有更高的理想追求,但求之不得的情況下,也衹好以此聊自寬慰了。“洞天”,是藉用仙傢字眼,把自己暫時休憩的北裏青樓(“朱閣”)稱作仙人的福地洞天。“猶”和“自”用來表達復雜的心情和委婉的語氣。
此詞章法上直敘中有波瀾,順敘中插逆轉,結構精巧,波瀾起伏,詞人善用比興手法,香草美人,均有所指。詞之上片寫郊外送客,驛亭春酌;下片寫酒後賞花,感時抒情。整首詞以“扶殘醉”為轉折,把醒後追敘和惜花寄慨巧妙結合起來,層層鋪敘,步步騰挪,縱橫交錯,回環麯折,寫景含情,耐人尋味,委婉的表達了詞人的身世之感和遲暮之悲。
●風流子
周邦彥
新緑小池塘,風簾動、碎影舞斜陽。
羨金屋去來,舊時巢燕;土花繚繞,前度莓墻。
綉閣裏,風幃深幾許,聽得理絲簧。
欲說又體,慮乖芳信;未歌先咽,愁近清觴。
。知新妝了,開朱戶,應自待月西廂。
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
問甚時說與,佳音密耗,寄將秦鏡,偷換韓香?
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
周邦彥詞作鑒賞
詞作於詞人元祐八年(1093)調知溧水後三年間,是一首訴說相思懷人的作品。全詞由景及情,抒情由隱而顯,人的心理描繪極為細緻周到。詞中懷人,層層深入,有時用對照手法,從雙方寫來,層次極為清楚。
上片寫景,詞中的抒情主人公徘徊於池上,離意中人居處不遠,卻無法接近。“新緑小池塘”,謂池水新漲:“緑”為水色,此宅院中的小池。首句頗得靜雅之趣。轉到下兩句,仍寫池水,而靜中見動。簾影映入水中,風搖影動,加以水面折光,便成碎影,再着斜陽返照,浮光躍金,景色奇麗。不僅體物盡態極妍,且隱含人情。
“羨”字所領四句,藴含景中的情感略有顯露。燕子舊年築過巢的屋梁上又來築巢;土花前番生過的墻上又生了出來。主人公所以“羨”此二物,是因它們能隔年重臨故處,而對比自己此時不能重續舊歡,有人不如物之慨,是為觸景生情。這四句形式屬“帶逗對”,詞序略有挪移,即以“土花”對“金屋”,尤覺工穩。“綉閣裏,鳳幃深幾許”,問句,便覺一往情深。
“聽得理絲簧”即是池上所聞。以下四句寫“絲簧”似是以琴者傳情。那聲音象怕誤了佳期芳信,滿懷幽怨無處傾訴,故“欲說又休”;本應對酒當歌,但怕近酒,故又“未歌先咽”。詞情暗由己思人轉為寫人思己。
換頭三句,懸想伊人晚妝停當,待月西廂,正思念、盼望自己。“待月”二字表明與上片所寫“斜陽”已有一段時間間隔,但仍從對方落筆,詞意與上片相續。不作“遙想”而徑寫“遙知”,概說心意相通之情。絲簧可聞的地方著一“遙”字,又表現出咫尺天涯之感。明知她待月西廂,卻無法赴會,是一苦,連夢魂也不得去她身邊,便更苦了。
緊接便是長長一句:“問何時說與,佳音密耗,寄將秦鏡,偷換韓香?”東漢秦嘉出為吏,其妻徐淑因病不能隨行,嘉乃寄贈明鏡、寶釵等物以慰之,此乃“秦鏡”出典;晉賈充之女私慕韓壽,竊御賜異香贈壽,充知其事,即以女妻之,此即“韓香”的出典。這四句意思是封建禮教禁錮下的情侶發自心靈的呼聲,它將詞情又推進一層。末句就喊出內心呼聲:“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似乎從中作梗,使有情人不得相會的,乃是蒼天,不尤人而怨天,可見怨極;要求“霎時廝見”,又見渴望之急;便“霎時斯見”,於事何補,又見情癡。如此一問,引出至情至性之思。
此詞一起以景,極清麗,而又突然轉折;一結以情,極樸厚而又幹淨利落。整首詞至真之情由性靈肺腑中流出,讀來既明快又饒有情緻,具有動人的藝術魅力。
●憶舊遊
周邦彥
記愁橫淺黛,淚洗紅鉛,門掩秋宵。
墜葉驚離思,聽寒螿夜泣,亂雨瀟瀟。
鳳釵半脫雲鬢,窗影燭光搖。
漸暗竹敲涼,疏螢照晚,兩地魂消。
迢迢。問音信,道徑底花陰,時認鳴鑣。
也擬臨朱戶,嘆因郎憔悴,羞見郎招。
舊巢更有新燕,楊柳拂河橋。
但滿目京塵,東風竟日吹露桃。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乃懷人之作。上片前八句回憶故地秋宵臨別情景,回憶是虛,情景為實,虛中有實。歇拍三句為京華相思現境,是實,但遙想至兩地消魂,則實中有虛。換頭七句由已及彼,從音書相問道出女子的相思情景,其非眼前是虛,其情其境則實。結筆四句翻回京華現境,又由虛返實。全詞將往夕與現實,彼地與此地,實寫與虛寫,融為一體,渾化無跡,造成盤旋錯綜的意脈結構和深沉幽遠的意境。全詞用典浹髓淪肌而不著痕跡,聲情與詞情妙合為一體,顯示出非凡的藝術功力。
“記愁橫淺黛,淚洗紅鉛,門掩秋宵。”劈頭一個“記”字,起筆便突出了詞人記憶常新之深情,從而領出臨行前與情人話別的那番情景。情人愁鎖眉黛,淚洗脂粉。門掩着,兩人相對,千言萬語歸於無言,默默出神。那秋夜,格外靜。“墜葉驚離思,聽寒夜泣,亂雨瀟瀟。”衹聽得秋葉墜地之聲,寒蟬凄厲之泣,遂把愁人從默默出神之中驚醒。滿天亂雨瀟瀟,更撩起無窮的離愁的別緒。“離思”之“思,名詞,念去聲。寒,即寒蟬。”鳳釵半脫去鬢,窗影燭光搖。“鬢邊鳳釵已半脫,則情人臨歧抱泣之狀可以想見。燭光搖動窗影,也刺激着詞人銳感的心靈。古詩詞中,剪燭西窗乃團圓之傳統象徵。可是眼前這窗影燭光,卻成為遠別長離的見證,此情此景,叫人如何忘得了。”漸暗竹敲涼,疏螢照晚,兩地魂消。“歇拍這三句,將詞境從深沉的回憶之中輕輕收回現。漸,宋時口語,猶言正、正是,”漸“字領此四言三句。兩地魂消,化用江淹《別賦》:”黯然消魂者,唯別而已矣。此時,正夜色沉沉,涼風敲竹鏗然有聲,一點流螢劃破夜色。靜極暗極之夜。正是凄寂之極,深重之極的詞人之心。多情銳感的詞人,遙想遠方之情人,此時此刻必正是相思入骨,兩人異地,一樣魂消。末句雖代用《別賦》語,卻以虛摹而輓合兩地人我雙方,詞境頓時遠意無限。
“迢迢。”換頭短韻二字,而意境遙深。它緊承“兩地魂消”而來,又引起下邊的音信相問,遂將歇拍之想象化為具體,把兩地相思情景融為一境。“問音信,道徑底花陰,時認鳴鑣。”兩地相思既深,自會音書相問。情人音書如何?卻衹好時時來到小徑裏、花陰下,辨認門外過路的馬嘶聲。底,宋人口語,猶言裏。鑣,馬勒,指馬,鳴鑣即馬嘶。馬嘶不言聽而言認,即辨認聲音。以視覺之字代聽覺,妙。
此一細節見得女子對情郎行蹤聲息之熟悉。富於生活氣息和情趣。下邊繼續訴說。“也擬臨朱戶,嘆因郎憔悴,羞見郎招。”也想到朱門邊去候望,可是又自傷憔悴,怕被郎招。這分明是怨其不歸的氣話。怨之至極,正見得相思之入骨。此二句藉用無稹《會真記》裏鶯鶯詩“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怨然女子口吻。“舊巢更有新燕,楊柳拂河橋。”又從女子一面寫回自己一面。此二句暗用韓偓《香奩集·春晝》詩:“藤垂戟戶,柳拂河橋。簾幕燕子,池塘伯勞。”舊巢更來新燕,楊柳又拂河橋,則從彼秋宵至此春天,別離久矣。顯然此詞之藉用韓詩,是融攝其整個詩意,非一般撏扯古人辭句者可比。“但滿目京塵,東風竟日吹露桃”,上句顯用陸機《為顧彥先贈婦》詩:“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下句,暗用李義山《嘲桃》詩:“無賴夭桃面,平明露井東。春風為開了,卻擬笑春風。”原來,結筆二句是嚮女子報以衷情:京華風塵滿目,夭桃穠李成天招展,但我心有專屬,終不為京塵所染,且不為夭桃所動也。
王國維雲,對於清真詞,“之字之外,而兼味其音律。”今其聲雖亡,讀其詞者,猶覺拗怒之中,自饒和婉,曼聲促節,繁會相宣,清濁抑揚,轆轤交往。兩宋之間,一人而已。“這說是說,清志詞雖已不能歌唱,但其文字間所具有的音樂美,宋詞中也是很突出的。本詞即體出了這一藝術特色。全詞韻腳共九字,聲皆高亮。去聲由低而高,為高音,尤其名詞轉折跌蕩處多用去聲,非去則激不起。同時,句腳頗多連用平聲字,聲調又有趨嚮低沉之一負面。全調韻腳,領字與句腳之聲律,組合成一部以亮亮之音調為主,以低沉之音為輔的樂章,與整首詞中所發抒的高情與離悲妙合一體,相得益彰。
●瑣窗寒
周邦彥
暗柳啼鴉,單衣伫立,小簾朱戶。
桐花半畝,靜鎖一庭愁雨。
灑空階、夜闌未休,故人剪燭西窗語。
似楚江瞑宿,風燈零亂,少年羈旅。
遲暮,嬉遊處,正店捨無煙,禁城百五,旗亭喚酒,付與高陽儔侶。
想東西、桃李自春,小唇秀靨今否?
到歸時、定有殘英,待客攜尊俎。
周邦彥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敘寫羈客思歸的名作,全詞圍繞着一縷思鄉憶人的幽思而展開,把作者濃郁的情感寄托娓娓的敘寫中。上片由今日而轉入未來,再由未來轉入昔日;下片重寫遲暮之年的詞人對遠方故鄉及親人的懷念。作者采用對比手法和虛實結合法,將內心深處的情感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
開始先寫庭院小簾朱戶之地,柳暗桐陰鴉啼之時,單衣竚立獨對春雨之事,屬對雨起興。“灑空階”兩句,寫從聽雨感到孤獨。瀟瀟暮雨,客館孤燈,更添愁思。於是想起夜雨空階之時,簾內之地,與故人剪燭西窗之事。歇拍三句,從當前客窗孤獨,想到昔年楚江羈旅。少年羈旅與垂老形役,楚江瞑宿、風燈零亂和暗柳啼鴉、空階愁雨,這三句就是拓開一筆,寫楚江瞑宿之地,風燈零亂之時,少年羈旅之事。是同樣的心情和境界。
過片六句,轉寫當前。這時作者已屆遲暮之年,還京華作客,孤館春寒,宦況寂寞。這幾句寫的是禁城店。餘嬉遊之暮,百五無煙之時,不共高陽儔侶亭酒之事。“想東園”三句,從客捨遲暮,想到故園桃李,梓裏美人。久客戀鄉,暮年感舊,節日思親,都是人生極自然的心理活動。這幾句專寫從故鄉東園之地,桃李花開之時,小唇秀靨何之事。從故園桃李自春,小唇秀靨安,設想自己回去後的情況。人已遲暮,春已闌珊,花自零落,這樣情況下,縱然回到故裏,情懷仍似客中,衹能花下酩酊,聊以排解鬱結。這幾句着重寫東園之地,殘英之景,歸客攜尊俎之事。
此詞感情復雜微妙,有對羈旅生活的厭倦,對年華流逝的痛惜,有對家乡的思念,對故友的懷想還有對情人的眷戀,讀來千回百轉,蕩氣回腸。
●西平樂
周邦彥
元豐初,予以布衣西上,過天長道中。後四十餘年,辛醜正月二十六日,避賊復遊故地。感嘆歲月,偶成此詞。
稚柳蘇晴,故溪歇雨,川迥未覺春賒。
駝褐寒侵,正憐初日,輕陰抵死須遮。
嘆事與孤鴻盡去,身與塘蒲共晚,爭知嚮此,徵途迢遞,伫立塵沙。
念朱顔翠發,曾到處,故地使人嗟。
道連三楚,天低四野,喬木依前,臨路攲斜重慕想、東陵晦跡,彭澤歸來,左右琴書自樂,鬆菊相依,何況風流鬢未華。
多謝故人,親馳鄭驛,時倒融尊,勸此淹留,共過芳時,翻令倦客思傢。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作於詞人臨終前夕,詞中總結了自己的一生,以深沉有力的筆觸,描寫重經天長道中所見所感所思,刻畫出自己垂老羈旅,飄零憔悴的形象,表達出自己人生旅途上凄然傷痛,悵惘迷茫的情感。
起筆三句寫天氣的由雨而睛。細雨中,星星柳芽,含着雨珠,忽然映照出放晴的陽光。舊時遊過的溪流,水面上,霎時雨花消失了,可是,正月裏,遼闊的江北平原上,還感到春意未多。於是逗出下面三句,寫氣候的冷暖不定。料峭春寒,直透駝褐,正好,初春的太陽出來替人努力驅掃寒氣,但是,輕雲卻拼命地把初日遮住。真是無可奈何。這三句把通常情景委婉寫出,描繪老境不堪“嘆事與”一句直至歇拍,從天氣的陰晴冷暖,變幻不定,轉寫人生的今昔盛衰,變化無常,情景相襯,轉換自然。“事與”句化用杜牧詩“恨如春草多,事逐孤鴻去”(《題安州浮雲寺樓》),一筆帶過四十餘年情事。接入下句“身與塘蒲共晚”。詞人夙擅文詞,與庚肩吾同‘;此時年老失官,避兵亂道間奔走還南京不同,故用“身與塘蒲晚”一句,概盡李賀為瘐肩吾“作《還自會稽歌》以補其悲”之意,藉以自況。運前人成句衹添一“盡”字、“共”字,語省而意豐,可見用典之妙,造語之工。“爭知”即怎知“,下言此番長途遠征,又經此地,凝神獨立風沙中,實出意料。不由人追念起初來時,是以布衣西入都門,求取功名,正當紅顔黑發的英年,而今地猶此地,人則已憔悴非復當年,令人無限嗟傷!這八句,領以”嘆“字,結以”嗟“字,感喟何其深沉。
換頭四句,寫眼前景物依舊。天長,位於古代東楚(三楚之一)的南北之交,平野寥廓,四望接天。“喬木依前”,“依前”應上“曾到處,舊時所見喬木尚:”臨路攲斜“,則已非復日之挺然直立,比喻自己朱顔翠發時曾到此地,今以頽唐暮齒,猶睏於道途。合時地景物,上下片銜接過渡緊密。”重慕想“領起的五句,”重“,深、甚之意。藉說深慕召平、陶潛以表己身出仕的自悔。召平原是秦東陵侯,秦破後,隱跡長安城東,種瓜為生。陶潛曾為彭澤令。他初次出仕為州祭酒,不堪吏職,不久辭職歸裏,州官召為主簿,亦不就,躬耕自活。這幾句主要用陶潛事,寫及召平衹是陪襯。陶《飲酒》詩也稱美”邵生瓜田“的事,言通達知命的人瞭解榮枯寒暑代謝的至理,就將毫不猶豫地退隱。陶潛引召平為同調,故詞中一並寫入。作者仕途不達,宦移南北,晚年又避兵流離,故轉生何不早隱之念,從慕想召、陶背面托出。下片兩韻九句,續寫天長道中所見所感,含意深入一層。
詞人飽經了宦海飄泊,神宗、徽宗三朝的劇烈黨爭,尤其是目擊了“多謝故人”六句一韻,一氣貫註到收尾,寫天長故人殷勤好客,比得上西漢鄭當時,鄭曾安排車馬至郊外迎送賓客;又比得上東漢孔融,融賓客盈門,東度春天,故人的盛意,使老年遭遇亂離的詞人感激不已,可是最後,詞人反而倍加傷感:“翻令倦客思傢!”這結句反跌愈發有力。
詞中言志極可註意。詞人自己生命的暮年,同時也是北宋王朝的暮年,深情地尚友着兩位古人,一位是亡國後晦跡民間的召平,一位是棄官歸隱的陶淵明,這就透露出對當時政治局勢的不祥預感,和對幾十年政治生涯的厭倦。南宋周密《浩然齋雅談》捲下記載:“(徽宗)以近者祥瑞沓至,將使播之樂府,命蔡京微叩之,邦彥雲:某老矣,頗悔少作!”可見,詞中慕想召、陶之志並非虛語。
此詞言情體物,窮極工巧。作者寫情,麯折盤旋,逐層深入,由景物感觸而引入情緒,産生聯想,回憶往昔,審視現實,展望未來。展開幻想,把一腔悵惘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
●解語花·上元
周邦彥
風銷絳蠟,露浥紅蓮,花市光相射。
桂花流瓦。
纖雲散,耿耿素娥欲下。
衣裳淡雅。
看楚女、纖腰一把。
簫鼓喧,人影參差,滿路飄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
望千門如晝,嬉笑遊冶。
鈿車羅帳,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年光是也,唯衹見、舊情衰謝。
清漏移,飛蓋歸來,從舞休歌罷。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以精粹的語言,巧妙的構思,不僅寫出了地方上元宵佳節的情景,而且聯想了京城上元節的盛況,同時抒發了仕途失意、遠離京師、抑塞不舒之氣。
正月十五,俗名燈節,為是開年的第一個月圓的良宵佳節,所以叫做元夕、元夜。這個元夜,普天之下,遍地之上,開滿了人手製出的“花燈”;這些花把人間裝點成為一個無可比擬的美妙神奇的境界。是為“花市光相射”。“相射”二字即言燈月交輝;又言億萬花燈,攢輝列彩,此映彼照,交互生光;更有那萬人空巷、傾城出遊、舉國騰歡的看燈人。可以說,這句詞是全篇的題眼,其餘處處皆相和之。
上來八個字領起,“風銷絳蠟,露浥紅蓮”一副佳聯。絳蠟即朱燭,不煩多講,紅蓮,批彩燈,宋時彩燈,以蓮式最為時興,詩詞中又呼為“紅蓮”、“芙蓉”,皆指蓮燈。此亦無待多說。“風銷”、“露浥”四字,則將徹夜騰歡之意味烘染滿紙了。當此之際,人面燈輝,交互映照,無限風光,盡包於“花市光相射”五個字。
“桂華流瓦”一句,正寫初圓之月,下照人間樓屋。“流”字,從《漢書》“月穆穆以金波”與謝莊賦“素月流天”脫化而來。“桂華”二字用嫦娥之點引出天上仙娥居處,伏下人間倩女妝梳,總為今宵此境設色染。
“纖雲散”謂夜空如洗,皓魄倍明。嫦娥碧海青天,終年孤寂,逢引良辰,也不免欲下寰,同分歡樂,“欲下”二字,寫盡神情,真有“踽踽欲動”(東坡語)之態,呼之欲出之神。這不僅加倍烘染人間之美境,而且也巧妙引出人間無數遊女。
“衣裳淡雅”一句,正寫遊女淡淡雅之致與上句“素”相呼應。“夢女”、“纖腰”前冠以“看”,是應元夕觀燈之事。
以下用“蕭鼓喧”三字略一宕開,而又緊跟“人影”四字。其中參差二字,實為妙絶。燈日輝映下,無數人影交互浮動,濃淡相融,令人眼花繚亂,此景融匯即為“參差”之致。
“滿路飄香麝”一句,似疏而實密,是從味覺來寫燈節與觀燈之人遙遙與上文“桂華”呼應。其用筆鈎互回連之妙,無以倫比。
下片以“因念”領起,由此二字,一筆輓還,使時光倒流,將讀者又帶回到當年東京汴梁城的燈宵盛境中去。想到當時,千門萬戶,盡情遊樂,歡聲鼎沸。“如晝”二字,極力渲染當年燈月之盛。“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用的是同一擬喻。然汴州元夜,又有鈿車寶馬,杳巾羅帕。“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用唐賢蘇味道上元詩句,暗寫少年情事,馬逐香車,人拾羅帕,是當時男女略無結識機會下而表示傾慕之唯一方式、唯一時機。寥寥數筆,回憶京城全盛。至此方點題。“舊情”二字,是一篇主眼,而無限感慨,無限懷思,衹以“因念”輓提,“唯衹見”唱嘆。“清漏”以下,道有餘不盡之音,藴悵惘低徊之致而已。“清漏移”三字,遙與“風銷”、“露浥”相為呼應,首尾如一。驅車歸來,舊情難覓,一任他人仍復歌舞狂歡。
這首詞筆墨運用得當,感情真摯深婉,須用心體味,方能得其妙也。
●漁傢傲
周邦彥
灰暖香融銷永晝。
蒲萄架上春藤秀。
由角欄幹群雀半。
清明後。
風梳萬縷亭前柳。
日照釵梁光欲溜。
循階竹粉沾衣袖。
拂拂面紅如著酒。
沉吟久。
昨宵正是來時候。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以大開大闔的結構,明朗藴藉的意境和精煉傳神的語言。抒寫閨中女子初戀時的春日情思。詞之上片是現境,過片以下三句是實寫追思,結二句又收回現境,同時又輓合着昨日相見的回憶。整首詞之詞境由室內而窗外,而院落,再推嚮春風楊柳的空間。
上片寫的是現境。“灰暖香融銷永晝,詞境展開於室內,詞中男主人公面對香爐,爐中,香料一點一點地銷為暖灰。裊為香氣,暖香盈室。漫長的白晝,一點一點的流逝着。他顯然其味深長地體味着什麽。”銷永晝“三字,春日之深永,與情思之深永,交融而出。詞境是安謐溫馨溶溶泄泄的。後來李清照《醉花陰》詞”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與此相似,但那是寫愁悶,這是寫歡愉,讀下句便更其明顯。”蒲萄架上春藤秀。“人物的視境轉至窗外。下一”秀“字,窗前初生新葉的葡萄架上,頓時便春意盎然。這番明秀景緻的觀照,把歡愉的心情充分映襯出來。上句寫春日之深永,此句寫春色之明秀,皆是靜景,下句則寫動景,境展嚮院子裏。”麯角欄幹群雀鬥“,下一”鬥“字,寫盡鳥雀之歡鬧。即反映出其心情之歡愉,又反襯出所居之靜謐,從而進一步暗示着那人此時情思之深永。下邊兩韻,將詞境推嚮更加高遠。”清明後,風梳萬縷亭前柳。“清明後,點時令,時當三月中,同時也是記下一個難忘的時間。歇拍描繪春風駘蕩,柳條萬縷婆娑起舞於碧空之中。筆緻極為明秀歡快。他究竟為何如此愉悅呢?揭示內藴,是下片。
過片以下三句是追思實寫,即不用憶、念一類領字,直接呈示回憶中情景。“日照釵梁欲溜。”一道明亮的陽光照耀這位女子的釵梁上,流轉閃爍。這一特寫是真實的,它逼真地反映了初次見面的深刻印象。但又是別出心裁的,它比描寫美目轉盼更富有暗示性象徵性,它啓示着女子的美麗和自己感受的強烈而不可磨滅。全篇有此一句,精神百倍。“循階竹粉沾衣袖。”沿階新竹橫斜,當她迎面走來時,竟不覺讓竹粉沾上了衣袖。這一描寫,暗示出女主人公內心的激動。正是因為如此,她甚至於“拂拂面紅如著酒”。其實,她是因初次相會的喜悅、幸福還有羞澀而陶醉了。那麽,這次相會究竟是何時呢?“沉吟久。昨宵正是來時候。”原來,相見就昨日裏。沉吟久,不僅將上邊逼真如眼着的情景化為回憶,而且交代了上片永晝情思的全部內容。今日整整一天,他都沉浸歡樂的回憶中,足見他與女主人公一樣因愛情而陶醉詞情至此,已將雙方的幸福之感寫出,意境臻於圓融美滿。
陳遷焯《白雨齋詞話》言周詞“視飛卿色澤較淡,意態卻濃,溫韋之外別有獨至處。”他又認為:美成詞妙處,“亦不外沉鬱頓挫。頓挫故有姿態,沉鬱則極深厚。即有姿態,又極深厚,詞中三味亦盡於此矣。”這些評論,對於賞析此詞是有啓發的。
●浣溪沙
周邦彥
樓上睛天碧四垂,樓前芳草接天涯。
勸君莫上最高梯。
新筍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
忍聽林表杜鵑啼。
周邦彥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風緻深婉的懷鄉詞。上片寫空間之廣大,以表現鄉愁之深廣,下片以眼前物色的變化來表現詞人的遲暮和滯留之感。全詞由天而地,由遠而近,緣景入情,把遊子的情懷錶現得深婉動人,纏綿悱惻,情真意切。
開篇“樓上”句,言晴空寥廓,四面下垂,是對環境、氣氛的渲染。一個“垂”字能人們心頭喚起一種自高而下的輻射狀的空間之感來。“樓前”句以接天的芳草藉指通嚮故鄉的道路,富於形象美,含蓄藴藉地表達出黯然別恨和悠悠鄉思。“勸君”句是自言自語的獨白。此句一反“遠望可以當歸”之意。言作者正是由於怕觸動這無法排遣的鄉心,纔不敢憑高眺遠。這是翻進一層的手法,卻吞去後半不予點破,可謂深沉委婉。
下片三句寫闌珊春事引起的鄉思。一、二句對起,寫新筍已長成緑竹,春花卻落為燕泥。此二句以花木消長,時序推移,這對比鮮明的景物觸發詞人的羈懷旅思、暮感悲心。“忍聽”句語出李中“忍聽黃昏杜宇啼(《鐘陵禁煙寄從弟》),而運典自然,一如己出。”林表“,即林梢。杜鵑啼聲哀苦,如喚”不如歸去“,故亦稱催歸鳥。詞人的一片歸心,於結句點出,然亦點到即止,不作過分渲染,而寄興深微,自成妙詣。
此詞的結構頗具匠心:上下片均為前兩句寫景,後一句緣景入情;上片寫遠景,極盡空間寥廓之感,下片寫近景,發抒時光流逝之慨。這樣的佈局謀篇,把作者的鄉愁表現得蕩氣回腸,淋漓盡致。
●一落索
周邦彥
眉共春山爭秀,可憐長皺。
莫將清淚滴花枝,恐花也、如人瘦。
清潤玉簫閑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倚欄愁,但問取、亭前柳。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為寫離愁之閨情詞。詞的上片由思婦外貌之美到其內心之愁,下片着意表現其內心和愁情。全詞結情於景,層層深入,情緻委婉。
用春山比喻女子的眉毛,用花朵比喻女子的面容,這兩個陳舊比喻經作者妙筆點化又呈現出新,“眉共春山爭秀”,意思是說,這位閨中思婦的眉毛比春天的青山還要秀麗,有了“爭秀”二字,比起“淡淡春山”、“眉如春山”、“眉蹙春山”之類的常用詞語來,已經增添了新意,下句緊接“可憐長皺”,又翻出了另一層新意,由人物外貌的美說到了內心的愁。這樣一來,舊語翻出新意。下文以花喻面,作者說“莫將清淚滴花枝,恐花也、如人瘦”,使它的含義變得豐富多了,麯折多了,也新鮮多了,可以說它與李清照的名句“人比黃花瘦”有異麯同工之妙。上片着重寫思婦的外貌,但已涉及內心,有層次、有深度,筆緻委婉多姿。
下片着重寫思婦的內心。先寫“玉簫”,既用作陪襯,也用作象徵,人物的閑雅風姿與孤寂心情由此得以想見。下文點明“愁”字,而用“欲知”,“但問”連屬成句,正是與上片的“可憐”、“莫將”相互照應,既象是思婦內心的自問自答,又象是對第三者的關切所作的回覆,而這樣前後照應的結果,頓使全篇和諧而勻稱。結尾處,寫“日日倚欄”遠望,不見夫婿歸來,所見者,唯有長亭前邊的楊柳,於是,日積月纍的離愁就都堆垛了楊柳上面,這裏,楊柳是愁緒的見證。
閨情這個題目,宋詞裏最為常見。要想使這類作品占得一席地位,就必須寫得新穎別緻,必須有一定的獨創性。這首小詞,和周邦彥的其他作品不大一樣,是以清淡自然取勝的,沒有刻意的雕飾與穠豔的辭藻,寫來好象也很輕鬆,衹是把習見的題材信手拈來,一揮而就,但也並非率意之作,還是有它的特點的。閨情詞總要以描寫閨中婦女為核心,本篇亦不例外。它刻畫了思婦的外貌、內心,傳達了人物的神意態,篇幅雖然短小,內容卻不單調,筆緻委婉含蓄,語言卻清新流暢,讀起來還是很有韻味的。
●浣溪沙
周邦彥
雨過殘紅濕未飛,疏籬一帶透斜暉。
遊蜂釀蜜竊香歸。
金屋無人風竹亂,衣篝盡日水沉微。
一春須有憶人時。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上片寫景,下片由景生情,抒寫閨中女子暮春懷人的情思,最後以情語作結。全詞前五句,句句景語,緻語,成獨立畫面,又句句含情,藴藉,彼此有機關聯。這有機相聯的美麗畫面中,女主人公的心理活動活靈活現地表現出來。
上片寫暮春時節一個雨後黃昏的景色。首句寫春雨剛過,落紅滿地,沾地不起。次句寫一帶疏籬,透過了星星點點的斜暉。“殘紅”點明春暮,“斜暉”點明日暮。春殘、日暮,再加上暫留枝頭的殘紅、轉瞬即逝的斜暉,這一切物象,暗示出閨中傷春懷人女子之凄婉、寂寞。
第三句寫蜜蜂采花歸來。遊蜂采花釀蜜,本身就標志着春天的活潑生機和散發着歡樂的青春氣息;它傍晚時分竊香滿載而歸,更標志着春天的收穫和美好的歸宿。這對於嚮往着青春歡樂的女主人公來說,又是一種撩撥和刺激。“竊香”二字,還包藴着某種愛情上的暗示。如果說,前兩句是用春殘日暮的景象正面烘托,那麽這一句便是用富於活力的物象反面補托。手法不同,目的卻是一致的。
下闋由景及情,即景生情。過片上句寫室外風竹成韻,但所待之人未歸,徒增思念者的寂寞無聊;下句寫室內的沉香經過一天的燃點,已經變得微弱了,女主人公卻無興致再添香。這些細節描寫,烘托了閨中人意的落寞無聊、澀滯不寧。末句“一春須有憶人時”“以情語作結,意謂整個春天衹好懷人的苦悶相思中度過。這一結尾,包含無限深意,給人以言盡而意未盡之感。
這首詞通過層層鋪敘渲染,創造出一個充滿寂寞無聊、空虛惆悵氣氛的環境,有力地烘托出金屋女主人公的傷春懷人意緒。末句以作者的口吻側面虛點,與“良辰美景奈天,賞心樂事誰傢院”的慨嘆有異麯同工之妙。
●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
周邦彥
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
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
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緑濺濺。
憑欄久,黃蘆苦竹,疑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
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
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
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作於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作者任溧水縣縣令時,詞中真實地反映了作者的宦情羈思和身世之感。詞中多處化用前人詩句,舊麯翻新,精心熔鑄,渾化無跡。
一開頭寫春光已去,雛鶯風中長成了,梅子雨中肥大了。這裏化用杜牧“風蒲燕雛老(《赴京初入汴口》)及杜甫”紅綻雨肥梅(《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詩意。“午陰嘉樹清圓”,則是用劉禹錫《晝居池上亭獨吟》“日午樹陰正”句意,“清圓”二字繪出緑樹亭亭如蓋的景象。以上三句寫初夏景物,體物極為細微,並反映出作者隨遇而安的心情,極力寫景物的美好,無傷春之愁,有賞夏之喜。但接着就來一個轉折:“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正象白居易貶官江州,《琵琶行》裏說的“住近湓江地低濕”,溧水也是地低濕,衣服潮潤,爐香熏衣,需時良多,“費”字道出衣服之潮,則地卑久雨的景象不言自明。那末這裏還是感到不很自吧。接下去又轉寫:此地比較安靜,沒有嘈雜的市聲,連烏鳶也自得其樂。小橋外,溪不清澄,發出濺濺水聲。似乎是一種悠然自得之感。但緊接着又是一轉:“憑欄久,黃蘆苦竹,疑泛九江船。”白居易既嘆“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詞人久久憑欄眺望之餘,也感到自己處這“地卑山近”的溧水,與當年白居易被貶江州時環境相似,油然生出淪落天涯的感慨。
由“憑欄久”一句,知道從開篇起所寫景物都是詞人登樓眺望所見。
下片開頭,以社燕自比。社燕春社時飛來,到秋社時飛去,從海上飄流至此,人傢長椽上作巢寄身。瀚海,大海。詞人藉海燕自喻,頻年飄流宦海,暫此溧水寄身。既然如此,“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姑且不去考慮身外的事,包括個人的榮辱得失,還是長期親近酒樽,藉酒來澆愁吧。詞人似乎要從苦悶中掙脫出去。這裏,點化了杜甫“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絶句漫興》)和杜牧的身外任塵土,尊前極歡娛(《張好好詩》)。“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又作一轉。宦海中飄流已感疲倦而至憔悴的江南客,雖想撇開身外種種煩惱事,嚮酒宴中暫尋歡樂,如謝安所謂中年傷於哀東,正賴絲竹陶寫,但宴席上的“急管繁弦”,怕更會引起感傷。杜甫《陪王使君》有“不須吹急管,衰老易悲傷”詩句,這裏“不堪聽”含有“易悲傷”的含意。結處“歌筵畔,承上”急管繁弦“。”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則未聽絲竹,先擬醉眠。他的醉,不是歡醉而有愁醉。絲竹不入愁之耳,唯酒可以忘憂。簫統《陶淵明傳》:“淵明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詞語用此而情味自是不同。”容我“二字,措辭宛轉,心事悲涼。結語寫出了無可奈何、以醉遣愁的苦悶。
王國維推尊邦彥為詞中老杜,確非溢美之詞。此詞即突出地體現了清真詞章法變化多端。疏密相間,筆力奇橫,寫景抒情刻畫入微,形容盡致的特點。詞中“多用唐人詩語,隱括入律,渾然天成,”“尤善鋪敘,富豔精工”(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堪稱匠心獨運的成功之作。
●過秦樓
周邦彥
水浴清蟾,葉喧涼吹,巷陌馬聲初斷。
閑依露井,笑撲流螢,惹破畫羅輕扇。
人靜夜久憑闌,愁不歸眠,立殘更箭,嘆年華一瞬,人今千裏,夢沉書遠。
空見說、鬢怯瓊梳,容銷金鏡,漸懶趁時勻染。
梅風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紅都變。
誰信無聊為伊,纔減江淹,情傷荀倩。
但明河影下,還看稀星數點。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通過現實、回憶、推測和憧憬等各種意意象的組合,撫今追昔,瞻念未來,浮想連翩,傷離痛別,極其感慨。詞中忽景忽情,忽今忽昔,景未隱而情已生,情未逝而景又遷,最後情推出而景深入,給讀者以無盡的審美愉悅。
上片“人靜夜久憑欄,愁不歸眠,立殘更箭”是全詞的關鍵。這三句勾勒極妙,其上寫現的句詞,經此勾勒,變成了憶舊。一個夏天的晚上,詞人獨倚闌幹,憑高念遠,離緒萬端,難以歸睡。由黃昏而至深夜,由深夜而至天將曉,耳聽更鼓將歇,但他依舊倚欄望着,想着離別已久的情人。他慨嘆着韶華易逝,人各一天,不要說音信稀少,就是夢也難做啊!
他眼前浮現出去年夏天屋前場地上“輕羅小扇撲流螢”的情景。黃昏之中,墻外的車馬來往喧鬧之聲開始平息下來。天上的月兒投入墻內小溪中,仿佛水底沐浴蕩漾。而樹葉被風吹動,發出了帶着涼意的聲響。這是一個多麽美麗、幽靜而富有詩情的夜晚。她井欄邊,“笑撲流螢”,把手中的“畫羅輕扇”都觸破了。這個充滿生活情趣的細節寫活了當日的歡愛生活。
下片寫兩地相思。“空見說、鬢怯瓊梳,容銷金鏡,漸懶趁時勻染。”是詞人所聞有關她對自己的思念之情。由於苦思苦念的折磨,鬢發漸少,容顔消瘦,持玉梳而怯發稀,對菱花而傷憔翠,“欲妝臨鏡慵”,活畫出她別後生理上、心理上的變化。“漸”字、“趁時”二字寫出了時間推移的過程。接着“梅風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紅都變”三句則由人事轉嚮景物,敘眼前所見。梅雨季節,陰多晴少,地上潮濕,庭院中青苔滋生,這不僅由於風風雨雨,也由於人跡罕至。一架薔薇,已由盛開時的鮮紅奪目變得飄零憔悴了。這樣,既寫了季節的變遷,也兼寫了他心理的消黯,景中寓情,刻畫至深。“誰信無聊為伊,纔減江淹,情傷荀倩。”這是詞人對伊人的思念。先用“無聊”二字概括,而着重處尤“為伊”二字,因相思的痛苦,自己象江淹那樣才華減退,因相思的折磨,自己象荀粲那樣不言神傷。雙方的相思,如此深摯,以至於他恨不能身生雙翅,飛到她身旁,去安慰她,憐惜她。可是不能,所以說“空見說”。“誰信”二字則反映詞人靈魂深處麯折細微的地方,把兩人相思之苦進一步深化了。這些地方表現了周詞的沉鬱頓挫,筆力勁健。歇拍“但明河影下,還看稀星數點”,以見明河侵曉星稀,表出詞人憑欄至曉,通宵未睡作結。通觀全篇,是寫詞人“夜久憑欄”的思想感情的活動過程。前片“人靜”三句,至此再得到照應。銀河星點,加強了念舊傷今的感情色彩;如此以來,上下片所有情事盡納其中。
這首詞,上片由秋夜景物,人的外部行為而及內感情鬱結,點出“年華一瞬,人今千裏”的深沉意緒,下片承此意緒加以鋪陳。全詞虛實相生,今昔相迭,時空、意象的交錯組接跌宕多姿,空靈飛動,愈勾勒愈渾厚,具有極強的藝術震撼力。
●蘇幕遮
周邦彥
燎瀋香,消溽暑。
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
《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故鄉遙,何日去?
傢住吳門,久作長安旅。
五月漁郎相憶否?
小輯輕舟,夢入芙蓉浦。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以詠雨後荷花為中心,表現思念故鄉的情懷。
詞之上片描寫盛夏晨景,下片抒思鄉之情。全詞天然真美,不事雕飾,別具風韻。陳延焯《雲韶集》稱此詞“風緻絶佳,亦見先生胸襟恬淡。”王國維《人間詞話》贊其中景語“真能得荷花之神理者。”這詞以寫雨後風荷為中心,由此而引入故鄉歸夢。
作者面對着象徵江南陂塘風色的荷花,很自然地會鈎起鄉心,詞的結尾用“小輯輕舟,夢入芙蓉浦”(古人也稱荷花為芙蓉)綰合,上下片聯成一氣,融景入情,不着痕跡。這首詞的極妙之處當“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三句所寫荷花的神態。寫當宿雨初收,曉風吹過水面,紅豔的初日照耀下,圓潤的荷葉,緑淨如拭,亭亭玉立的荷花,隨風一一顫動起來。這樣作者用十分生動的素描一個活潑清遠的詞境,再現於讀者面前。作者衹用寥寥幾筆,就達到了這種境地,衹一個“舉”字,便刻畫出荷花的動態。王國維《人間詞話》贊揚它為“真能得荷之神理者”,實乃一語中的。
此詞通過回憶、想象、聯想,以荷花貫穿,既細緻傳神地寫景狀物,又頗有詩意地表現思鄉之情。全詞語言自然明麗,淡雅素潔,別具一格,詞境清新而爽朗。
●訴衷情
周邦彥
出林杏子落金盤。
齒軟怕嘗酸。
可惜半殘青紫,猶印小唇丹。
南陌上,落花閑。
雨斑斑。
不言不語,一段傷春,都眉間。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以空靈的筆觸,傳神地描繪了少女傷春的情事。詞中將少女嚐鮮得酸的偶然情事,與其懷春藏酸的本質內容相勾連,以前者觸發後者,寫來活潑可愛,清麗可喜。嘗杏怕酸的細節,暗示着少女心中萌發着的愛情追求,即如吃杏子一樣,想要嘗試,又怕齒酸。作者將少女情春時的微妙心理表現得真切動人。
上片用工緻之筆,刻畫一個具體情節。“出林杏子”一句,先就暗示了這是杏子剛剛成熟的時節,即暮春時候。金盤裏的杏子是摘來的,詞人卻寫做“落金盤”,不但新穎,而且妥貼(“落”則熟也)。不過第一批出林的杏子,乃屬嚐鮮之列,並未熟透甜透。
這從它“青紫”相間的顔色可知,所以少女剛品嚐一口,便“齒軟怕酸”了。所謂“齒軟”,是一種形象化的說法,俗語稱之“倒牙”。這樣便留下半枚殘杏,“可惜半殘青紫,猶印小唇丹。”一個青紫相間的殘杏上,留下小小口紅痕印,從這個呼之欲出的細節動作中似乎可見那咬杏的人兒,酸口中,蹙到眉尖的情景。
下片則用較空靈的筆觸,烘出少女傷春情事。“南陌上,落花閑。雨斑斑”三句用速寫簡妙筆墨,勾勒出一個背景。“斑斑”二字本形容落花狼藉情態,此承“雨”字作形容,又兼有“桃花亂落如紅雨”(李賀)的意趣,不獨見春雨之驟急。最後三句則着力寫人物的表情及心理,上片寫少女嘗杏,酸到眉尖,這裏一著暮春之景,則那眉間的酸意,又不全是為了青杏“不言不語,一段傷春,都眉間。”
●風流子
周邦彥
楓林凋晚葉,關河迥,楚客慘將歸。
望一川暝靄,雁聲哀怨;半規涼月,人影參差。
酒醒後,淚花銷鳳蠟,風幕捲金泥。
砧杵韻高,喚回殘夢;綺羅香減,牽起餘悲。
亭臯分襟地,難拚處,偏是掩面牽衣。
何況怨懷長結,重見無期。
想寄恨書中,銀鈎空滿;斷腸聲裏,玉筯還垂。
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寫作者離開客居五年的荊州時同當地一位相好的女子分別時的情景,離愁別緒婉然眼前。
開篇即從首途前夕餞宴之後寫起。詞中雖未明寫“都門帳飲”之事,但從下文“酒醒”字見出。一個楓葉飄零的秋晚,抒情主人公就要離開這客居之地而歸去,面對山川迢遙,不免情懷凄然。前三句的情景、意念及“楚客”、“將歸”等字面,都有意無意從楚辭《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慄兮若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這段虛擬送別的文字能增強聯想,烘托氣氛。緊接着就寫其蒼茫暮色中之聞見:“望一川暝靄,雁聲哀怨;半規涼月,人影參差。”這裏,依稀可辨的一行人影,是尚未遠去的前來送別的人們,可知其中有一個“她”,於是“人影參差”四字寫景中就寓有無限依依不捨之情。這哀怨的、未安棲或失群的雁的鳴聲,與殘缺成半的涼月,又成為羈情和離思的象徵。
“酒醒後”到上片煞拍,與前數句時間上有一個跳躍而情景暗換,寫獨處一室清夜夢回所聞見,大致相當於柳詞“今宵酒醒何處”一節內容。詞主人公醒來,眼前殘燭曳,簾幕隨見舒捲;清晰的搗衣聲驅散殘夢,夢想中的“她。忽從”我“身邊消逝,不禁悲從中來,不可斷絶。”鳳蠟“字面出於《南史》,史載王僧綽少時與兄弟聚會,采蠟燭淚為鳳凰:”淚花“指蠟淚,詩詞多以象徵離愁《(杜牧》贈別《:”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金泥“指簾幕上的燙金:”綺羅香“指女子衣裙上的香氣。這幾句典辭華美,通過環境的富豔反襯人物心境,形出更強烈的孤寂感。”酒醒後“三句先寫出剛醒來一剎那的怔忡神態,”砧杵韻高“四句繼寫清醒後的感覺與心情,用筆細微入妙。”綺羅香減“繼”殘夢“二字吐出,便不衹實寫與女方的訣別,而兼暗示中宵夢想,筆緻空靈。”牽起餘悲“四字回應篇首”慘將歸“,又喚起下片追憶,貫徹篇終,有千鈞之力。
過片敘昨晚餞別分襟時彼此種種不堪,屬用倒敘手法寫追憶之情事。“亭臯(水邊平地)分襟地,難拚處”為一層,言臨別已覺難以割捨:“偏是掩面牽衣”進一層,寫對方嗚咽掩泣更使人難堪:“何況怨懷長結,重見無期”,再進一層,說明這是訣別,後會難期:“想寄恨書中”四句,以一“想”字領起,寫別後相思愁恨之深,分從雙方著筆。“寄恨書中,銀鈎空滿”,說自己縱然是“恨墨”寫至“盈箋”,也寫之不盡。“斷腸聲裏,玉筯還垂”,說別時她為我“斷腸聲裏唱《陽關》”,流淚想念?至今未止。而想象對方情狀,更是反映自己對彼相思之深。“空”、“還”二字勾勒着意。這種暗密的相思之情,“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一發癡迷沉痛之感慨。
這首詞化實為虛,將離情別苦寫得回味無窮。用筆密緻,典樸,拙麗,相得益彰。
●隔浦蓮近拍·中山縣圃姑射亭避暑作
周邦彥
新篁搖動翠葆,麯徑通深窈。
夏果收新脆,金丸落,驚飛鳥。
濃翠迷岸草。
蛙聲鬧,驟雨鳴池沼。
水亭小。
浮萍破處,簾花檐影顛倒。
綸巾羽扇,睏臥北窗清曉。
屏裏吳山夢自到。
驚覺,依然身江表。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作於詞人任溧水縣縣令期間。詞中寫初夏的一個清晨詞人信步庭園所見景色。全詞用筆縱橫交錯,富於變化,富於空間感。《片玉集》強煥序雲:周詞“模寫物態,麯盡其妙。”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謂此“為知言。”詞的上闋寫盛夏的景色,作者勾勒出中山縣圃姑射亭的輪廓以及周圍的環境。這是一個令人留連忘返的避暑勝地:碧色的翠竹和幽靜蜿蜒的小徑,給人清涼舒適的感覺;成熟的水裏,郁郁葱葱的岸草,喧鬧的蛙聲,這些夏日裏纔有的典型事物被集中一起來表現田園生活,別有一番情趣。“池蛙”,仿佛令人聞到了驟雨前那種濕潤的、帶着泥土芳香的氣味。作者下筆十分巧妙,他用“新篁”、“翠葆”這類精美的詞藻替代了普通的字眼,給人留下了新奇的印象。
其寫景的方法充分施展了他對色調運用的才華。作者采用緑色作為主要的基調,然後再用暖色加以點綴,又讓讀者交錯地使用視覺和聽覺,大大增強了對景色的主體感受。詞一開頭,一片翠緑映入讀者的眼簾,接着,又交替出現了“金丸”、“濃翠”等色彩斑斕的詞,令人目不暇接。“夏果收新脆”中一個“脆”字,概括了對豐碩果實的贊嘆,“金丸落,驚飛鳥”則套用了李白《少年子》中的詩句“金丸落飛鳥”。隨後,又描摹了池蛙的喧鬧聲,用字選詞,錘煉精工。
下闋的前三句寫詞人居住的臨水小院。作者用“浮萍破處,簾花檐影顛倒”來點出小亭的所,既寫了水,又寫了亭,水、亭相映,美不勝收。“簾花檐影”,有的本子作“檐花簾影”。此處並非實指,“簾花檐影”衹不過用來代指他居住的小屋,作者將“浮萍”、“簾花”、“檐影”攪混一起,就是要用它們構成一幅具有朦朧美的水中圖畫。
“綸巾羽扇,”睏臥北窗清曉“,是詞人當時生活的寫實。從寫景到寫人,筆鋒轉得十分自然,”睏臥“二字正與”水亭小“相呼應,字面上似乎是從客觀環境着眼,然而從全詞看,此處恰好是作者情緒的轉折點。下三句,則着重刻畫了詞人的思鄉之情。周邦彥是錢塘人,此處的吳山當藉指他的家乡。作者從”臥“字起筆,因屏風上的畫圖而夢遊故鄉,一直寫到夢醒後的惆悵,一氣呵成,有起有落,麯折宛轉。
此詞最為顯著的藝術特色是寫景精工,模寫物態清新自然。詞中所寫“新篁”、“麯徑”、“夏果”、“飛鳥”、“岸草”、“蛙聲”、“池沼”、“水亭”、“浮萍”等物象,有靜有動,有聲有色,形態鮮明,聲色俱佳,是一幅生機盎然,清晰優美的初夏風景圖。詞之上片移步換景,富於變化,畫面設計精巧,自然完美;下片氣勢頓起,活畫出人物的活動與心境,抒發了詞人的鄉思之情和身世之慨;整首詞先抑後揚,耐人尋味。
●齊天樂
周邦彥
緑蕪凋盡臺城路,殊鄉又逢秋晚。
暮雨生寒,嗚蛩勸織,深閣時聞裁剪。
雲窗靜掩。
嘆重拂羅裀,頓疏花簟。
尚有綀囊,露營清夜照書捲。
荊江留滯最久,故人相望處,離思何限。
渭水西風,長安亂葉,空憶詩情宛轉。
憑高眺遠。
正玉液新,蟹螯初薦。
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乃作者金陵秋日懷念荊州故人之作。全詞既緬懷荊、汴故人,又發抒遲暮悲慨。包涵着深沉的人生意藴。全幅詞境,時空囊括了暮年與少年,江寧與荊、汴。詞中先寫緑蕪凋盡臺城路,接着導入雲窗靜掩,繼寫悲秋之感。念舊之意,由此引發遙想荊汴,最後寫出眼前西斂之斜照,抒寫遲暮之悲。整首詞沉鬱蒼涼,筆力不凡。
“緑蕪凋盡臺城路,殊鄉又逢秋晚。”清陳廷焯《雲韶集》評此詞說得好:“衹起二句便覺黯然銷魂。
“沉鬱蒼涼,太白‘西風殘照’後有嗣音矣。”臺城原是東晉、南朝臺省與宮殿所地,故址江寧,此指江寧。“緑蕪凋盡”,亦猶其《浪淘沙》詞之“霜凋岸草”,一片深秋景象。“殊鄉又逢秋晚”,點出雙重悲意,殊鄉可悲,秋晚更可悲。起筆二句,造境富於遠神,大有衆芳蕪穢、美人遲暮的悲慨。以下直至歇拍八句四韻,皆從“秋晚”二字生發,層層拖出時序變遷之感。“暮雨生寒,鳴蛩勸織,深閣時聞裁剪。”蛩即蟋蟀。其嗚聲似勸人機織,故又名促織。“暮雨生寒”,從膚覺感受寫。“鳴蛩勸織”,從聽覺感受寫,二句對偶,倍增其感。此是從自然一面寫秋感。“深閣時聞裁剪”,則從人事一面寫秋感,語意略同於杜甫《秋興》“寒衣處處催刀尺”。人傢裁剪新衣,正暗喻客子無衣之感也。裁剪之聲與上句鳴蛩促織之音緊緊銜接,足見詞人銳感靈心,心細若發。
“雲窗靜掩。”“靜掩”二字,極寫幽居獨處之寂寞感。此句單句葉韻,又正是承上啓下之句。以上所寫緑蕪凋盡、暮雨鳴蛩、深閣裁剪,皆云窗之外境。
以下所寫,則是雲窗之內境。詞境由外而內,遂層層轉深。“嘆重拂羅裀,頓疏花簟。裀者夾褥,簟者竹席。暑去涼來,撤去花簟,鋪上羅裀.下一重字、頓字,點出對節候更替之銳感。二句對偶,亦倍增其感。用”嘆“字領之,直寫出不勝惆悵之情。前代詩人常用夏秋之交小小生活用具之收藏,如團扇花簟之類,寓寫人情疏遠乃至世態炎涼之深深悲感。此二句實亦暗帶出此種悲感。”頓疏“二字,下得沉重,但又一筆帶過。其內心悲慨之流露,又是若隱若現,若有若無。尚有綀囊,露螢清夜照書捲。”縱然夏日所用已收藏、疏遠,但還留得當時清夜聚螢照我讀書之綀囊。綀音疏,一種極稀薄之布。二句典出《晉書·車胤傳》:“傢貧不常得油,夏月則練囊盛數十螢火以讀書。”以綀代練,是因此句第二字須用平聲。詞人當然不必囊螢照讀,此是托寓自己不忘舊情,語甚含婉,意則堅執,隱然有修吾初服之意。
“荊江留滯最久,故人相望處,離思何限。”換頭三句,追懷荊州之故人。荊江指荊州(今湖北江陵),詞人三十七歲前曾客居於此數年(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與當地友人交誼自深。離別久矣,想故人遙遙望我,離情別緒無限。懷想荊州故人,不言自己懷想,卻言故人相望,用翻進一層筆法,情緻尤深。從歇拍綀囊露螢之細小物象,忽轉出荊州故人相望之迢遠境界,又足見筆力之巨,轉換自如。兩片起頭,境界同樣遠大。“渭水西風,長安亂葉,空憶詩情宛轉。”三句再轉,懷念汴京之故人,筆法同於上三句。詞人二三十歲時居汴京多年,與汴京友人交誼亦深。前二句化用賈島《憶江上吳處士》詩:“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王國維《人間詞話》評雲“此藉古人之境界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為我用。”真是知甘苦之言。以長安代汴京,宋詞習見。詞人遙想汴京正當清秋,故人追懷往事,不免念及昔年汴京之秋結伴同遊,或行吟水畔,或登高能賦,我詩情之宛轉,深得故人知賞,然而今日故人追憶,終是一場空幻。懸想虛摹之筆,幾於出神入化。接下來,“憑高眺遠”一句,筆法同於上片“雲窗靜掩”,以上兩層懸想,是登高望遠之所思。以下種種情景,為登高望遠之現境。詞人登高眺遠,一如故人相望,皆沓不可見也。無可奈何,唯有求得一醉,藉酒消愁。“正玉液新。蟹螯初薦。”,漉酒竹器,此用作動詞,訓漉。杜荀鶴斷句詩“新酒竹議事”,後一“好”字用法相同。蟹螯即指螃蟹。下句語出《世說新語·任誕》:“畢茂世(卓)雲:‘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此二句意謂正當美酒新漉、螃蟹登市的時節,我藉酒澆愁,一醉方休。”“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上句自比山翁,典亦出《世說新語·任誕》:“山季倫(簡)為荊州,時出酣暢,人為之歌曰:‘山公時一醉,徑造高陽池。日暮倒載歸,酩酊無所知。’”下句用“但愁”二字陡轉,“愁”字尤為重筆。縱然酩酊大醉,但仍無計逃愁。忽見夕陽西沉,詞人此心,頓時沉入無窮遲暮之悲。“但愁斜照斂”,是詞情發展的必然結穴,包孕最為深刻。與起筆“緑蕪凋盡臺城路”遙相映照,極富於啓示性。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捲一評語,有真知灼見,評雲:“緑蕪凋盡臺城路,殊鄉又逢秋晚,傷歲暮出。結雲‘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幾於愛惜寸陰,日暮之悲,更覺餘於言外。”此詞既多角度多層次地表現了詞人的晚秋之愁,又深沉地表現了其歲暮之悲。其間隱含着多量的人生感慨。全詞精緻細密,藴藉深婉,沉鬱蒼涼,別具一格。陳廷焯《白雨齋詞話》雲:“美成《齊天樂》雲:‘緑蕪凋盡臺城路,殊鄉又逢秋晚。傷歲暮也。’結雲‘醉倒山翁,便愁斜照斂。’幾於愛惜寸陰,日暮之悲,更覺餘於言外。”這段話,對於賞析此詞是有參考價值的。
●醉桃源
周邦彥
鼕衣初染遠山青,雙絲雲雁綾。
夜寒袖濕欲成冰,都緣珠零。
情黯黯,悶騰騰,身如秋後蠅。
若教隨馬逐郎行,不辭多少程。
周邦彥詞作鑒賞
這首小令,寫一個婦女相思情深的衷懷。首句寫衣服的新和美。“鼕衣初染”,表明這衣服是新的。
“遠山青”是說衣服的顔色如遠山的青色。舊說“趙合德為薄眉,號遠山黛,乃晴明遠山之色也”。又可見這“遠山青”色是很美的。
次句着重寫衣上的花紋。“雙絲”,言此衣質地精緻:“雲雁”指衣上花紋。這種精心描繪婦女衣飾的手法,溫庭筠詞裏很常見,如“鳳凰相對盤金縷”(《菩薩蠻》),說衣上的花紋是一對用金綫綉成的鳳凰:“金雁一雙飛,淚痕沾綉衣”(《菩薩蠻》),這金雁雖可解釋成箏柱或首飾,但也可解釋成衣服上綉着一雙金碧輝煌的雁;至於“新貼綉羅襦,雙雙金鷓鴣”(《菩薩蠻》),更把這“襦”(短襖)的美寫得無以復加了。從溫詞的“鳳凰相對”、“金雁一雙”、“雙雙金鷓鴣”來看,無不寓有物則成雙、人則孤凄的內涵。這裏周邦彥用的是“雲雁”字樣,但雁從來不單飛。所不同的是,溫詞寓意易現,周詞寓意頗深,須婉麯纔達。
接着“夜寒袖濕欲成冰,都緣珠淚零”兩句,寫伊人寒冷的深夜裏,袖子溫了一大片,都要結成冰了,原來是因為淚水不停地流下來。從這兩句的語氣看,她是直到最後纔感覺到“袖濕欲成冰”的。
“清黯黯,悶騰騰”,過片緊承上闋寫人的哀傷、凄苦。下面說這位心情愁苦悶悶不樂的人此時是“身如秋後蠅”。這個比喻,十分奇特,而由來頗久。唐張鷟《朝野僉載》捲四記:“或問張元一曰:”蘇(味道)、王(方慶)孰賢?“答曰:”蘇九月得霜鷹,王十月被凍蠅……得霜鷹俊捷,被凍蠅頑怯。“入詩有韓愈《送侯參謀赴河中幕》之”默坐念語笑,癡如遇寒蠅“、歐陽修《病告中懷子華原父》之”而今癡鈍若寒蠅“,及以後陸遊《杭湖夜歸》之”今似窗間十月蠅“等,但運用入詞,宋人似僅見於此”“秋後”,天氣冷了,最怕冷的蠅,此時軟綿綿、懶洋洋,動都不想動,勉強撲到窗前有陽光的地方,也茫然癡呆,似乎再也沒有安身立命之所了。可是這個比喻的特具精彩,還得和下兩句聯起來看:“若教隨馬逐郎行,不辭多少程。”兩句活用“蠅附驥尾以致千裏”的典故。惟願方纔的“情黯黯,悶騰騰”,一掃而去,惟願“隨馬逐郎行”。身如秋後蠅“,妙語似平鋪,而含意深婉。這五個字,是”情黯黯。悶騰騰“的形象描繪,給人以”靜“感,同時又是開啓下文的鑰匙,因句突現,這時的”蠅“如附奔馬,完全給人以”動“感了。
這首小詞,上片平淡無奇,但下片奇句突現,則詞意“紆徐麯折”,人的感情“入微盡致”(陳廷焯評周詞語)此詞可證明代譚元春所證:“必一句之靈能回一篇之運,一篇之樸能養一句之神”(《題簡遠堂詩》)。
●少年遊
周邦彥
並刀如水,吳????勝雪,纖手破新橙。
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嚮誰行宿?
城上已三更。
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是寫當時上層社會的冶遊生活和男女之情。
全詞準確地捕捉住破橙、調笙、絮語幾個最富典型性的細節,尋常瑣事中寄寓深情,創造出意態纏綿的詞境。
“並刀如水,吳????勝雪,纖手破新橙”寫情人雙雙共進時新果品,單刀直入,引入情境。“刀”為削果用具,“????”為進食調料,本是極尋常的生活日用品。而並州産的刀剪特別鋒利(杜甫:“焉得並州快剪刀”),吳地産的????質量特別好(李白:“吳????如花皎白雪”),“並刀”、“吳????”藉作詩語,點出其物之精,便不尋常。而“如水”、“勝雪”的比喻,使人如見刀的閃亮、????的晶瑩。二句造形俱美,而對偶天成,表現出鑄辭的精警。緊接一句“纖手破新橙”,則前二句便有着落,决不虛設。這一句衹有一個纖手破橙的特寫畫面,沒有直接寫人或別的情事,但藴含十分豐富。誰是主人,誰是客人,一望便知。這對於下片下一番慰留情事,已一幅色澤美妙的圖畫。“破”字清脆,運用尤佳,與清絶之環境極和諧。
“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先交待閨房環境,用了“錦幄”、“獸煙”(獸形香爐中透出的煙)等華豔字面,夾上下比較淡永清新的詞句中,顯得分外溫馨動人。“初溫”則室不過暖,“不斷”則香時可聞,既不過又無不及,恰寫出環境之宜人。接着寫對坐聽她吹笙。寫吹“笙”卻並無對樂麯的描述,甚至連吹也沒有寫到,衹寫到“調笙”而已。此情此境,卻令人大有“未成麯調先有情”之感。“相對”二字又包含多少不可言傳的情意。此笙是女方特為愉悅男方而奏,不說自明,故此中樂,亦樂音樂之外。
上片寫到“錦幄初溫”是入夜情事,下片卻寫到“三更半夜,過片處有一跳躍,中間省略了許多情事。”低聲問“一句直貫篇末。誰問雖未明點,但從問者聲口不難會意是那位女子。為何問從”嚮誰行宿“的問話自知是男子的告辭引起。輓留的意思全用”問“話出之,更有味。衹說”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直是少人行”,衹說“不如休去”,卻偏偏不道“休去”,表情語,分寸掌握極好。這幾句不僅妙畢肖聲口,使讀者如見其人;還同時刻畫出外邊寒風凜冽、夜深霜濃的情境,與室內的環境形成對照。則輓留者的柔情與欲行者的猶豫,都不言之中。詞結“問”上,亦即結束期待的神情上,意味尤長。恰如毛稚黃所說:“後闋絶不作了語,衹以‘低聲問’三字貫徹到底,藴藉裊娜。無限情景,都自纖手破橙人口中說出,更不別作一語。意思幽微,篇章奇妙,真神品也。”此詞不表現相會時的喜悅,卻通過環境描寫和對話來體現愛戀的溫暖,其中“馬滑霜濃”四字,曾為後世稱道,被認為體現了“麗極而清,清極而婉”的特點。全詞純以清麗的語言進行白描,讀來淺顯清新而又含蓄、典雅。
●望江南
周邦彥
遊妓散,獨自繞回堤。
芳草懷煙迷水麯,密雲銜雨暗城西。
九陌未沾泥。
桃李下,春晚未成蹊。
墻外見花尋路轉,柳陰行馬過鶯啼。
無處不凄凄。
周邦彥詞作鑒賞
這首詞起筆“遊枝散”,即道繁華及過眼雲煙,文脈貫到底,終成“無處不凄凄”之境,語約而意豐。
“芳草”句以下全係寫景,烘染之筆。“懷”、“迷”、“銜”、“暗”,下得極精妙。“芳草”三句寫盡天陰欲雨,春寒中人。下“銜”字、“暗”、意謂雨意垂垂已眉睫之間,復以“九陌未沾泥”略略一挑,雖境界不復盡同,而亦正堪融會。結尾挑起,似寬放出一句,而實緊追了一句,文心細甚。
詞中不忌重字,故上雲“未沾泥”,下云“未成蹊”,桃李甜美,人孰不愛吃,但至春晚其下仍未成蹊,寫出荒涼孤迥之味。見花而尋路,說行馬而鶯啼,點明無人。此情此景,舊之為“凄凄”,冠以“無處不”則全詞景語皆活。
●四園竹
周邦彥
浮雲護月,未放滿朱扉。
鼠搖暗壁,螢度破窗,偷入書幃。
秋意濃,閑伫立,庭柯影裏。
好風襟袖先知。
一何其。
江南路繞重山,心知謾與前期。
奈嚮燈前墮淚。
腸斷蕭娘,舊日書辭。
猶紙。
雁信絶,清宵夢又稀。
周邦彥詞作鑒賞
《四園竹》調名,又作《西園竹》詞乃秋夜懷人之作。起韻“浮雲護月,未放滿朱扉”,夜景。杜甫詩:“明月生長好,浮雲薄漸遮。”(《季秋蘇五弟纓江樓夜宴》)作者翻出新意,說“浮雲”為了“護月”,輕輕將月亮遮住,沒有讓她照徹朱扉,起首已透出黯然景象。次韻“鼠搖暗壁,螢度破窗”,兩句對仗,上句是耳聞之聲,下句是目睹之景,“偷入書幃”緊接本的是齊已《螢》詩“夜深飛過讀書帷”。萬籟寂靜之夜,詞人陋室之中所聞所見,極蕭索凄清。第三韻,用內轉之筆,點出時令,並入情。“秋意濃,閑伫立,庭柯影裏”,此時詞人已不耐凄寂步出庭院,站立樹蔭。“裏”字同部上聲葉韻。“好風襟袖先知”,為來到院中第一個感覺。上片結拍,情景交融。然秋宵夜永,獨立庭心,逗出懷人契機。
過片“夜何其”首韻,用《詩經。小雅。庭燎》“夜如何其”的詩句,猶問夜已到何時,委婉麯折道出他夜深無眠。次韻“江南路繞重山,心知謾與前期”,第一句寫景,接着入情。美成所懷念之伊人,乃江南重疊山巒之間,舊遊之地,歷歷目;次句直抒胸臆:當時預約重逢的前期是徒然的,隨着情況的變化,是不能實現了。第三韻“奈嚮燈前墮淚”,“奈”,無可奈何之意“:”墮淚“非衹今夜事,前時已然,亦包括今夜。”淚“字韻押同部去聲。先寫”墮淚“,第四韻再補寫為何”墮淚“。腸斷蕭娘,舊日書辭。猶紙”,使詞人肝腸寸斷的是伊人的書信明明帶眼前,“言猶紙”,“紙”字韻押同部上聲。
煞拍“雁信絶,清宵夢又稀”,結句低欲絶。而今不但是音書杳茫,就連夢裏見到她的次數也少了。
此詞用典無痕,文極跌宕,寫出了一種完全絶望的沉哀。
●氐州第一
周邦彥
波落寒汀,村渡嚮晚,遙看數點帆小。
亂葉翻鴉,驚風破雁,開角孤雲縹緲。
官柳蕭疏,甚尚挂、微微殘照?
景物關情,川途換目,頓來催老。
漸解狂朋歡意少,奈猶被、思牽情繞。
座上琴心,機中錦字,覺最縈懷抱。
也知人、懸望久,薔薇謝,歸來一笑。
欲夢高唐,未成眠、霜空已曉。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寫作者秋江行旅思之鄉的感受。
起首三句是嚮江上看去,自近而遠。“波落寒汀,村渡嚮晚,遙看數點帆小。”詞人一個秋天的晚上,水行辛苦,捨舟而陸,暫作歇息。嚮晚波落,江中汀渚露出潮水下退的痕跡,為近景;而目光移嚮遠處,看到江帆數點,為遠景。“亂葉翻鴉,驚風破雁,天角孤雲縹緲。”這三句,是擡頭嚮天上看去,也自近而遠。“翻字、破字煉得妙”(清陳廷焯《雲韶集》評,下同),八字不但寫出了動態,而且傳出一片秋聲。
一陣風起,落葉亂舞,驚起暮鴉翻飛;排成字兒的鴻雁,也被風衝破了行列。周詞《慶春宮》“驚風驅雁”的“驅”是寫雁陣順風而飛,好象風後面追趕似的:“破”是寫雁陣逆風而飛,驚風迎面吹來,衝散了行列。周詞煉字之精確,於此可見。“亂葉”尚地上,“驚風”句已天空,“天角孤雲縹緲”,目力所註那就更遠了。身處客地,心嚮遠方,情思縹緲,黯然神傷。“官柳蕭疏,甚尚挂、微微殘照?”不說斜陽映柳,而說柳挂殘照,出語自奇。這兩句再落實到“嚮晚”,經秋楊柳枯悴,已非柔條裊娜,再着以殘陽那微弱黯談的光,使人頓增羈旅遲暮之感。詞人的羈愁綺思,紛至沓來,已無法抑製了。於是前結“景物”三句用勾勒之筆,小結上片,使上面以工筆畫出的三組形象,束一起,凝固有力,起着結上生下的作用。
“漸解狂朋歡意少,奈猶被、思牽情繞。座上琴心,機中錦字,覺最縈懷抱。”原來催促詞人老去的,主要還不是節序的更易,景物的變換,而是由於苦苦思念着遠方的情人。換頭先從側面襯出自己的“歡意少。”並不是正面寫狂朋。“狂朋”,指和自己一樣狂放不羈的人。當年京華,珠歌翠舞,而今飄泊他鄉,終日為思情牽繞,再沒有尋歡作樂的意緒了。“座上琴心”用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故事。這裏指詞人心中一直牽挂着的情人,當初是宴會上心招目成的。
“機中錦字”用前秦竇滔因罪徙流沙,其妻蘇氏織錦為回文詩以贈的故事。這裏指情人寄來的音書。
“也知人、懸望久”,設想所思之人對我亦當如是,從上三句轉出,即蘇軾《蝶戀花》詞“我思君處君思我”之意。“薔薇謝,歸來一笑”,是對“懸望”人的應答,說:薔薇凋謝、春天將盡時,應是我們一笑相見的日子。這裏化用杜牧《留贈》詩:“舞鞾應任閑人看,笑臉還須待我開。不用鏡前空有淚,薔薇花謝即歸來。”詞人睏於行役,飄泊江鄉,暗許明年春盡當歸,也是聊以慰情罷了。歸期尚遠,而思念正殷,故盼有“高唐”之夢;但因“思牽情繞”,夜不成眠,夢未成而天已曉。“欲夢”是願望,“未成”是結果,寫盡此夜難堪。“欲”字下得極準確。“霜空”二字歸到眼前,從薔薇花謝時相逢一笑的暮春幻景,回到亂葉翻鴉、驚風破雁、孤雲縹緲、官柳蕭疏的深秋現實。戛然止住,詞有盡而意無窮。上片秋景用大段文章鋪敘,結句衹以“霜空”二字微微回應,頗得四兩敵千斤之妙。
此詞藝術上有兩點很突出:一、善於摹寫秋景。陳廷焯評為“寫秋景凄涼,如聞商音羽奏”。上片寫秋景,不用突起、總冒的手法,而是迤邐寫來,逐層逼緊。“波落”二句,點出了秋與晚,“遙看”六字,不是單純寫景,實是賦而興也。孤舟一葉,從遠處來,還要嚮遠處去,這裏不過是臨時暫泊而已。“亂葉”三句,已把悲秋之意,逐漸逼緊:昏鴉投宿,風翻不定,旅雁群飛,為風驚散,長途漂泊、象天角孤雲的我,能不對此興感?當此凜秋當此晚,疏柳無情還挂着淡淡斜暉,還為客子添愁增恨,寫到這裏,羈愁秋恨,已難於抑製了。前結“景物”三句,乃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用“頓來催老”四字作點睛之筆。遂自然地從寫景轉入了抒情。
二、意態飛動,極頓挫之妙。陳廷焯又評曰:“語極悲惋,一波三折,麯盡其妙。”下片用明轉與暗轉的手法,“一波三折”,表現了對久別情人的深切思念之情。第一個波折是明轉,用了一個“奈”字,意謂自己雖已懂得羈棲幽獨,無多歡意,怎奈往事縈心,無法排遣。下面兩個波折是用暗轉(即不用虛字作轉),先是寫兩地相思,言歸無日,但仍存着春盡歸來、握手言歡的想望。接着又否定了這個希望,說不但歸去無期,連夢中相見也不成啊!希望是虛無縹緲的,刻骨相思的痛苦是現實的。
●慶春宮
周邦彥
雲接平崗,山圍寒野,路回漸轉孤城。
衰柳啼鴉,驚風驅雁,動人一片秋聲。
倦途休駕,淡煙裏,微茫見星。
塵埃憔悴,生怕黃昏,離思牽縈。
華堂舊日逢迎。
花豔參差,香霧飄零。
弦管當頭,偏憐嬌鳳,夜深簧暖笙清。
眼波傳意,恨密約、匆匆未成。
許多煩惱,衹為當時,一餉留情。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描寫遊子行旅別離之情,上片就旅途即景生情,着意措摹;下片就離思極力追憶,馳騁想象。
“雲接平崗,山圍寒野”,路回漸轉孤城寫遊子愁雲籠罩的陰寒天,跨過山岡,越過原野,崎嶇的小路上跋涉,經過漫長的旅途,總算偏僻的荒原上看到一座孤城。“漸”字有韻味,表示原野廣阔、路途遙遠麯折,又能透露行人旅客那焦灼期待的心情。“衰柳啼鴉,驚懈驅雁”,兩句通過烏鴉和鴻雁的啼聲,極力描摹秋季原野上的肅殺氣氛。“驚風驅雁”四字,最見精彩。用“驚”字形容秋風,除了說它猛烈之外,還能使人覺得節序變換之迅速,從而産生一種倉皇無措之感;說鴻雁是被秋風驅趕而南飛,還有比喻人生道路上的為世事所驅遣而不由自主的意思。“動人一片秋聲”,“動人”二字並不突兀,因為它衹不過是把上文寫景之中所含的抒情成分點明罷了。“秋聲”,當然是指鴉啼、雁唳和風吹的聲音,但與“一片”相連接,則是為了與開頭所描寫的廣漠原野相照應。由於環境寂靜,聲音便傳得遠;又由於有一些單調的聲音,而周圍的環境卻會顯得更加寂靜。
以上幾句,景中寓情,傳達出深沉藴藉的悲秋之意。
以下轉入敘事,寫作者精疲力竭時,沉沉暮靄中擡頭遠望,透過薄薄的雲霧,看到空中的點點星光。天地間行走,江湖上飄零,作者風塵僕僕,憔瘁不堪,一到黃昏,離愁別恨愈加濃重。這幾句,寫得波瀾起伏,情深意切。
下片寫回憶中的往事,藉助於對夕日一段戀情的描寫,纏綿宛轉地表達作者的離情別緒。首句點明作者曾歌舞歡宴之地有過一段難忘的豔遇。“花豔參差,香霧飄零”八字,極寫美女之姿,令人眼花心醉。“花豔”,喻指女郎的美貌。“香霧”是美人香氣,“霧”言其濃若可見,又飄蕩彌漫無所不至。
以下幾句是說衆多樂伎中有詞人獨愛的一位吹笙美人。“嬌鳳”言其小,又言其美,同時又兼指她演奏出來的那悠揚動人的、如同鳳鳴一般的笙樂。“夜深簧暖笙清”一句,寫美人渲奏的樂聲之清越。“眼波傳意”,寫美人與作者心有靈犀,眉目傳情。恨密約、匆匆未成“,寫一段美好戀情的迅速破滅。”許多煩惱,衹為當時,一餉留情。“這一結尾,表達了作者離愁別緒之深重。
詞中以追憶的方式,表現萌發於作者與歌女之間的愛情,讀來柔腸百轉,令人感慨。作者寫歌女的姿容與樂聲,形聲兼備,豐滿鮮活,具有極強的藝術表現力。
●夜遊宮
周邦彥
《下斜陽照水,捲輕浪、瀋瀋千裏。
橋上酸風射眸子。
立多時,看黃昏,燈火市。
古屋寒窗底,聽幾片、井桐飛墜。
不戀單衾再三起。
有誰知,為蕭娘,書一紙。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為傷離懷舊之作。詞的結構采用新巧的“懸念法”,先層層加重讀者的疑惑,最後一語道破意藴,讀來跌宕頓挫,波瀾起伏,委婉凄絶。
前兩句寫斜陽照水、水流千裏的江景。這是秋天傍晚最常見的景象之一,“斜陽照水”四字給人以水天空闊的印象,大類唐人“獨立衡門秋水闊,寒鴉飛去日銜山(竇鞏)的詩境。而從”葉下“二字寫起,說斜陽從葉下照嚮江水,便使人如見岸上”官柳蕭疏“一類秋天景象。再者,由於看得到”葉下斜陽照水“,則其所位置是近水處也可知。這一點由下句”橋上“予以補出。這兩句雖未寫到人,寫景物是從人的所處看出去,則無可疑。由樹下日照的局部水面,到捲浪前行的一派江水,到奔馳所嚮的沉沉遠方,詞人目之所註,心之所思,亦有”千裏隨波去“之勢。
緊接“橋上酸風射眸子”一句,則把上面隱於句下的人映出,他站小橋上。風寒刺目,“酸”與“射”這兩個奇特的煉字,給人以刺激的感覺,用來寫難耐的寒風,比“寒”字“刺”字表現力強得多。這人居然能“立多時”而不去,可見對外部世界的異常的態度。
換頭三句,是深夜,陋室。“古屋寒窗”,破舊而簡陋的居處,是隔不斷屋外風聲的,連水井旁的桐葉飛墜的聲音也聽得極清楚(雖則是“幾片”)。這是純景語,其中夾有輕微的嘆息。這一連串的寫景,恰如其分地摹狀出一個愁緒滿懷、無可排遣、客子的心境為下文作了鋪敘。
“不戀單衾再三起”!“再三”,則是起而又臥,臥而又起。“單衾”之“單”,兼有單薄與孤單之意。
這個惶惶不可終日之人,為何又惶惶不可終“夜”呢?結尾三個短句“有誰知,為蕭娘,書一紙。”方予點醒。原來一切都是由一封書信引起的。全詞到此一點即止,餘味甚長。有此結尾,前面的寫景俱有着落,它們被一條的意脈貫通起來,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三句本唐人楊巨源“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不過變“春思”作秋思罷了。
此詞所表現的雖是思念情人這樣一種司空見慣的主題,寫法上卻頗有特色。詞之上下兩片描寫由傍晚斜陽到黃昏燈火,由橋上酸風到古屋寒窗的情景,時空依次推移,景物隨時變換,感情隨之深化,最後揭出“為蕭娘,書一紙”的底藴,寫來層層深入,環環相扣,跌宕起伏,引人入勝。
●蝶戀花
周邦彥
月皎驚烏棲不定,更漏將殘,轆轤牽金井。
喚起兩眸清炯炯。
淚花落枕紅綿冷。
執手霜風吹鬢影。
去意徊徨,別語愁難聽。
樓上闌幹橫鬥柄,露寒人遠雞相應。
周邦彥詞作鑒賞
這首詞巧妙點化前人佳句,竟創出一種別樣的意味。起首三句由離人枕上所離,寫曙色欲破之景,妙從聽覺得之月皎為烏棲不定之原因,一個“驚”字,動態畢現,着重仍烏啼,不月色。此句亦為下文“喚起兩眸”張本。總此三句:烏啼、殘漏、轆轤,皆驚夢之聲。下兩句實寫枕上別情。“喚起”一句將凄婉之情懷,驚怯之意態麯麯繪出。從這個地方可以看出,作者寫離別之細膩熨貼。此句實寫乍聞聲而驚醒。乍醒之眼反曰“清炯炯”原因何呢?若夜來甜睡早被驚覺,則惺忪乃是意態之當然;今既寫離人,此處妙言近旨遠,明寫的是黎明枕上,而實已包孕一夜之凄迷情況。衹一句,個中人之別恨已呼之欲出。“淚花”一句另起一層,與“喚起”非一事。紅綿為裝枕之物,若疏疏熱淚當不至濕及枕內之紅綿,更不至於冷。今既曰“紅綿冷”,則畫別場面之凄切,可想而知。故“喚起”一句為乍醒,“淚花”一句為將起。兩句中又包孕無數之別情內。離人至此,雖欲戀此枕衾,卻又不得不起而就道。“執手”三句為過片,寫室外送行,“樓上”兩句由庭除而途路,寫行人遠離之後的境況。
上片委婉紆徐,下片飄忽駿快,寫“將別”時留戀,“別”時匆促,運筆與意。末二句上寫空閨,下寫野景,一筆而兩面俱徹,閨中人天涯之思脈相諧,情詞相稱。
●關河令
周邦彥
秋陰時睛漸嚮暝。
變一庭凄冷。
伫聽寒聲,雲深無雁影。
更深人去寂靜。
但照壁孤燈相映。
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以時光的轉換為綫索,表現了深秋蕭瑟清寒中作者因人去屋空而生的凄切孤獨感。作者意寫心境、寫情,但主要筆墨卻是寫環境,而白日蕭瑟清寒的環境浸透了主人公的凄清之感,夜半沉寂冷落的環境更浸潤了主人公的孤獨感。
詞一開篇就推出了一個陰雨連綿,偶爾放晴,卻已薄暮昏暝的凄清的秋景,這實很象是物化了的旅人的心境,難得有片刻的晴朗。這樣的環境中,孤獨的旅客,默立客捨庭中,承受着一庭凄冷的浸潤,思念着親朋。忽然,一聲長鳴隱約地從雲際傳來,似乎是鴻雁聲聲;然而,四望蒼穹,暮雲璧合,並無大雁的蹤影。
過片“更深人去寂靜”把上下片很自然的銜接起來,而且將詞境更推進了一步。“人去”二字突兀而出,正寫出身旅途的旅伴聚散無常,也就愈能襯托出遠離親人的凄苦。同時“人去”二字也呼應了下文孤燈、酒醒。臨時的聚會酒闌人散了,衹有一盞孤燈曳的微光把自己的影子投射粉壁上。此時此刻,人多麽希望自己尚酣醉之中呵。可悲的是,偏偏酒已都醒,清醒的人是最難熬過漫漫長夜的,旅思鄉愁一並襲來,此情此景,人何以堪!這首詞全無作者貫有的豔麗之彩,所有的衹是一抹凄冷之色。
這首詞本名《清商怨》,源於古樂府,麯調哀婉。
歐陽修曾以此麯填寫思鄉之作,首句是“關河愁思望處滿”。周邦彥遂取“關河”二字,命名為《關河令》,隱寓着羈旅思傢之意。自此,調名、樂麯跟麯詞切合一致了。這首詞不僅切合音律,而且精於鑄詞造句。“秋陰時晴”,一個“時”字表明了天陰了很久,暫晴難得而可貴。“伫聽寒聲”兩句寫得特別含蓄生動。寒聲者,秋聲也。深秋之時,萬物蕭瑟寒風中發出的呻吟都可以叫做寒聲。此詞口孤旅伫立空庭,凝神靜聽的寒聲,原來是雲外旅雁的悲鳴。鳴聲由隱約到明晰,待到飛臨頭頂,分辨出是長空雁叫,勾引起無限歸思時,雁影卻被濃密的陰雲遮去了。連南飛的雁都因濃雲的阻隔而不能一面,那是何等凄苦的情景。整首詞中幾乎無一字一句不是經過刻意的琢磨。可以說通篇雖皆平常字眼,但其中藴含的深摯情思卻有千釣之力。這也是周邦彥詞的一大妙處。
●虞美人
周邦彥
燈前欲去信留戀。
腸斷朱扉遠。
未須紅雨洗香腮。
待得薔薇花謝便歸來。
舞腰歌板閑時按。
一任旁人看。
金爐應見舊殘煤。
莫使恩情容易似寒灰。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以飽含感情的筆觸,描寫作者遠行前夜與情人喁喁話別的情景,謳歌了身為下賤的女主人公對純潔愛情的執着,對不幸命運的抗爭,揭示了歌妓們的心靈世界。
起句前四字“燈前欲去”謂話別將盡,詞人就要離開女主人公。這樣一開頭,似乎已沒有什麽可寫的了。然而“仍留戀”三字,轉而寫出欲去未能,依依不捨的情景,從而引起下面語重心長的千言萬語來。
這一句用的是頓挫筆法。還暗出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體現着沉鬱的情感。次句出以虛摹的筆法。詞人預想自己明朝上了漫漫旅途,離開情人愈來愈遠,而相思之苦,也會愈來愈重。此種苦痛,難以堪受,真要到斷腸而後已。朱扉,即朱門,是情人居所。這一預想,把詞境推嚮未來,詞境擴大、伸遠了,便有遠意。同時,也更進一層地表現出愛情的誠摯、深厚。
歇拍二句,收回現境,安慰女子說,勸其不要再傷心流淚,等到那薔薇花謝的暮春時節,定當回轉。這兩句話還暗出女主人公淚水和着胭脂,挂滿了兩腮的樣子。
過片兩句是說,不妨歌舞依然,以消閑寂,任隨別人去看吧!言外之意是對對方的信任。結尾二句“金爐應見舊殘煤”本是意應見金爐舊煤殘。煤即麝煤,為熏爐所用的香料。這兩句,化用南朝梁吳均《行路難》:“金爐香炭變成灰”句意。熏爐為室中常備之物,故詞人就近取譬說,你看金爐裏原來的香炭,燒殘了,就變成了寒灰。詞人衷心祝願,我們象火一樣熱烈的愛情,莫使它輕易熄滅。這番至誠的祝願,相愛雙方的共同心聲。
這首詞指事用典,巧妙得當,貼切自然。詞的中間四句,隱括杜牧《留贈》詩“舞革華應任閑人看,笑臉還須待我開。不用鏡前空有淚,薔薇花謝即歸來”,但寫出的仍是自己的一片真情實感。“舞腰歌板閑時按,一任旁人看”亦具有深意。雖說是:閑時按,“但也有不得不如此之意內。女主人公由於職業、身份的關係,她不得不以自己的伎藝供他人取樂,這種命運對她來說,絶非心甘情願。這兩句詞,包含着詞人對女子全部的瞭解、同情與信任。這懇切的話語,不光是說明了詞人對這位女子的愛情可貴,而且也反映了這位女子對自身命運的抗爭,對純潔愛情的忠實。可以說這首詞雖然用的是作者貫常的藝術技法,但卻是一首深入歌妓內心的”有內心“之作。
●大酺·春雨
周邦彥
對宿煙收,春禽靜,飛雨時鳴高屋。
墻頭青玉旆,洗鉛霜都盡,嫩梢相觸。
潤逼琴絲,寒侵枕障,蟲網吹粘簾竹。
郵亭無人處,聽檐聲不斷,睏眠初熟。
奈愁極頻驚,夢輕難記,憐幽獨。
行人歸意速。
最先念、流潦妨車轂。
怎奈嚮、蘭成憔悴,衛玠清羸,等閑時、易傷心目。
未怪平陽客,雙淚落、笛中哀麯。
況蕭索、青蕪國。
紅糝鋪地,門外荊桃如菽。
夜遊共誰秉燭?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為作者某次宦遊南方的旅途中所作。全詞情景交融,真切生動地敘寫了春雨中的行旅之愁。整首詞結構精整,層次分明,錯綜變化,首尾相應。
開頭三句為全詞佈置了一個春雨連綿、雨勢滂沱的環境氣氛。第一、二句是說雨意隔宿就已釀成,所以一大清早,濃霧散盡,四野靜寂,不聞春鳥啼鳴,衹聽得陣陣急雨飛灑而下,敲打得屋頂錚錚作響。
“墻頭”三句寫的是:“屋邊的嫩竹,正冒着淋漓下註的春雨伸出墻頭,青青的竹葉,好比青玉雕成的垂旒,枝竿外皮的粉霜,已被雨水洗刷一清,尖而嫩的竹梢,風雨的吹打中,東搖西擺,不時地互相碰觸。
“潤逼”三句轉寫雨天室內的景象,琴絲受潮後,音色不準;枕障被寒氣侵襲,一片冰涼;沾滿了雨珠的蟲網,被風吹得軟綿綿的粘附竹簾上。這些現象,是百無聊賴之中所感所見,織成一種凄冷孤寂的氛圍,所以衹有昏昏睡去。緊接着“郵亭”六句便是抒寫孤館睏眠的情態。愁中孤眠,最易驚醒,“奈愁極頻驚,夢輕難記,自憐幽獨”三句將因愁入夢,夢境恍惚以及醒後倍感孤獨凄涼的心理狀態刻畫得細緻入微。上片從暮春的雨景寫到客中阻雨的愁悶,以“自憐幽獨”作結。
過片“行人歸意速”,重一個“速”字,歸心似箭,但欲速而不達,偏偏遇上淫雨不止的天氣,泥濘的道上積滿雨水,車轂難行,歸期難卜,所以說“最先念、行潦妨車轂”。從“怎奈嚮”開始,作者用了一連串的典故,把行旅為雨所阻、欲歸不得的愁緒,鋪寫得淋漓盡致。蘭成是庚信們小字,他初仕梁。出使西魏時,恰值梁滅,被留長安,後仕周,長期羈留北方,不得南歸,作《哀江南賦》以敘志,又曾作《愁賦》。衛玠,晉人,是當時名士,長得清秀,有羸疾。平陽客,指東漢經學大師馬融,他性好音樂,能鼓琴吹笛,一次平陽客捨,聽得洛陽客人吹笛,笛聲哀怨,觸動了他思念京都的傷感情情,於是寫下了著名的《長笛賦》。用此三典,蓋作者自況,說的自己亦是瘦減容顔,愁損心目,聞笛而傷。
最後“況蕭索”幾句,由情及景,並由羈旅愁嘆轉入惜花傷春的感慨,以結束全詞。“青蕪國”語出溫庭筠《春江花月夜》詩《花庭忽作青蕪國“,是說繁花盛開的庭園,經過春雨的摧殘,轉眼間變成一片蕭瑟的雜草叢生的世界。一個”況“字起了承上啓下、轉折遞進的作用。”紅糝鋪地,門外荊桃如菽“兩句是對”青蕪國“的補充,意為春光的餘波衹剩下幾點紅色落花灑青緑的地面上,而門外的櫻桃已褪盡紅衣,露出豆粒般大小的幼桃。這一切都表明,春天已雨聲中消逝。此時,主人公不但為歸計難成而懊喪,而且因春光消歇而嘆息。”夜遊共誰秉燭“句即由這兩重憂傷而發,一語雙結,復與上片歇拍”自憐幽獨“遙相呼應,衹覺無限的幽恨,無邊的寂寞。
這首詞感物應心,因景抒情,寫景鮮明生動,寫情委麯盡致,環境氣氛的渲染與心理活動的展開相互依托,造成了低徊抑鬱、麯折流動的意境。
●點絳唇·傷感
周邦彥
遼鶴歸來,故鄉多少傷心地。
寸書不寄,魚浪空千裏。
憑仗桃根,說與凄涼意。
愁無際。
舊時衣袂,猶有東門淚。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為作者自千裏之外的京師回歸故鄉,感傷時過境遷,追憶昔日戀人之作。詞中運用回環吞吐的描摹手法,觸物生情,直抒胸臆,極言其愁,層層遞進,婉轉回蕩地表達了作者對昔人戀人的一往情深。
“遼鶴歸來,故鄉多少傷心地”,起首二句以比興發端。將自己比作離傢千年的遼東鶴,一旦飛回故鄉,事事處處都引起對往昔生活的深情回憶,觸發起無限傷感的情懷。“遼鶴”用《搜神後記》中丁令威的故事。丁令威,遼東人,外出學道多年,化為仙鶴,飛歸故鄉,停城東門的華表柱上,歌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傢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塚纍纍?”“故鄉多少傷心地”,《夷堅三志》作“故人多少傷心事。”“寸書不寄,魚浪空千裏”兩句。暗用典故。劉嚮《列仙傳》載:“陵陽子明釣得白魚,腹中有書。
又,古樂府《飲馬長城窟行》有句云:“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這裏化用舊典,補敘別後多年了無音們。上句似先寫對方不寄書,實是從已方感覺而後得知。下句直說自己久盼情狀。盼而“空”是結果“久盼的全過程,便從這個”空“字透露出來”從這個“空”,纔回過頭來察覺了本是由於對方的“寸書不寄”。詞意平實,卻藴思細緻,深有韻味。
過片又回到眼前,“憑仗桃根,說與凄涼意”。人事變遷,信音遼邈,重來舊處,不見伊人,欲訴無由,何以為懷!東晉王獻之有《桃葉歌》三首,其二雲:“桃葉復桃葉,桃葉連桃根。桃葉,獻之愛妾名,其妹名桃根。姊妹連枝,憑她說與,作者用比麯說如此雖隔一層,也是有死勝無了。”凄涼意“,《夷堅三志》作”相思意“。”凄涼“也好,”相思“也好,都是指多年積蓄未了情。”凄涼“二字似乎表達得更深一些。有此二字,亦足以道出滿腔幽情了。
結尾“愁無際”三字,包含了別來至今,蕩漾自己心中的無盡的悲感,“東門淚”,謂餞別之淚,漢宣帝時,太子太傅疏廣辭官還鄉,公卿大夫等設宴餞送於東都門外。此處藉用,帶敘當日臨分之地,泣別之事。衣襟淚痕,別時所留,自撫之而自記之,具見藴藉,具見性情。
這首詞直抒胸臆,雖淡淡寫來,亦有深情無限。
全篇章法多變,曳生姿,起承轉合,各具其妙。最妙處當是結句,觸物生情,遙應篇首,既綰合全篇,又點透題旨,有語淡情深之餘味。
●水竜吟·梨花
周邦彥
素肌應怯餘寒,豔陽占立青蕪地。
樊川照日,靈關遮路,殘紅斂避。
傳火樓臺,妒花風雨,長門深閉。
亞簾櫳半濕,一枝手,偏勾引、黃昏淚。
別有風前月底。
布繁英,滿園歌吹。
朱鉛退盡,潘妃卻酒,昭君乍起。
雪浪翻空,粉裳縞夜,不成春意。
恨玉容不見,瓊英謾好,與何人比?
周邦彥詞作鑒賞
這首詠梨花的詞純為體物之作,不涉個人懷抱,但筆力矯健,詞境恢宏,是一傑作。
起筆“素肌應怯餘寒,豔陽占立青蕪地”用工筆描繪出梨花亭亭玉立於豔陽普照的緑草地上,合時合地,靜穆歸一。“素肌”喻梨花之色白。李白有詩:“柳色黃金嫩,梨花白雪香。”梨花開晚春時節,故說“應怯餘寒”,“應”字,下得輕:“豔陽”,《花間集》毛熙震《小重山》:“群花謝,愁對豔陽天”;杜牧詩:“帶葉梨花獨送春”。梨花開時春草已長,所以說“占立青蕪地”。“素肌”、“怯餘寒”、“占立”,都是用擬人化手法。接下來,詞人把境界再擴大,“樊川照日,靈關遮路,殘紅斂避”。時間回溯到漢武帝時代,長安有一所名為“樊川”的梨園。“照日”,乃“日照”的倒裝,以與“遮路”作對。“靈關”,《漢書·地理志》雲:“靈關越巂郡。”謝朓有《謝隨王賜紫梨啓》雲:“味出靈關之陰”,註云:“靈關,山名,種梨,樹多遮路。”“斂”字,解作“收”,意謂“樊川”、“靈關”,都是一片雪白梨花,殘春落紅,均斂跡避去。這三句,用豪放之筆,勾畫出一極壯闊的空間。此下,詞人轉筆寫梨花開落的時間:“傳火樓臺,妒花風雨,長門深閉”,韓翃《寒食》詩:“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傢”。美成將這兩句詩概括成“傳火樓臺”四個字,極形象而有境界。清明節前二日為寒食,不舉火,唐俗清明日皇帝取榆柳之火以賜近臣。“傳火”指清明日,“樓臺”,代指近臣傢,即韓翃所稱五侯傢,這四字合時間、空間而成境界。“妒花”,出杜甫詩:“春寒細雨出疏籬,風妒紅花卻倒吹”。“長門深閉”,用漢武帝陳皇后事,兼取劉方平《春怨》詩意:“寂寞黃昏春欲晚,梨花滿院不開門”。這一句中每句都切時令暮春,點化前人詩句,而能襲古彌新,使梨花的形象更為鮮明。最後以情結束上片內容,“亞簾櫳半濕,一枝手,偏勾引、黃昏淚。”“亞”字作“壓”解,動詞,省略主語梨花,“簾櫳”,指居室的戶簾及窗牖。“亞簾櫳半濕”,應解為半濕的梨花樹枝壓窗牖上。美成常用這種“拗句”作提筆入情,成為一篇之“警策”。白樂天詩:“閑折兩枝時手”。《花間集》薛昭藴《離別難》:“偏能勾引淚闌幹”。詞人化用一詩一詞之意,提煉成為“一枝手,偏勾引、黃昏淚”,“淚”前加“黃昏”,點明時間,此淚,是傷春之淚,甚而是懷人之淚,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過片出人意表,用“別有”二字急轉,變換境界,以雄健之筆,宕開寫去,用唐明皇以漢武帝梨園舊址,選子弟教法麯之事,創造一個新的境界。“風前月底”,衹四個字,把當年明皇梨園的風流韻事作高度概括,“布繁英,滿園歌吹”,想見當年梨園裏梨花香雪,絲竹管弦,何等興會!緊接用三個四字句:“朱鉛退盡,潘妃卻酒,昭君乍起”,再渲染梨花的潔白和梨花的性格。第一句喻其純淨。第二句將南齊東昏侯潘妃引入。史稱妃顔色“絜(潔)美”。卻酒不飲,紅色不上臉,保持其潔白本色,以襯梨花之白。第三句,藉琴操昭君歌有“梨葉萋萋”之句,便以昭君這位歷史人物的美麗形象來作比興。這一韻和上片第一韻同是運用擬人化手法,至此,就梨花本身傳神寫照,已無須再多言之。故下一韻起忽然轉從對面落墨,於比較中見尊崇之意。首先拿來對比的是李花。李花也是白色的。韓愈詩:“風揉雨練雪羞比,波濤翻空杳無涘。”(《李花贈張十一署》)王安石詩:“積李兮縞夜,崇桃兮炫晝。”(寄蔡氏女子)(作者由此化出“雪浪翻空,粉裳縞夜”二句,謂此李花“不成春意”,自不足以比梨花。以一“恨”字領三個四字句:“玉容不見,瓊英謾好,與何人比!”白樂天《長恨歌》用“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來形容太真妃的容貌,又以”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顔空死處“說她的死,取其句意,詞人這裏暗指太真妃已再也見不到了。”瓊英謾好“,”謾“作”徒“或”空“解,瓊英,謂雪。雪又稱作”玉妃“,此雙關雪與人。結句發出梨花的標格如今無人可比的嘆息。
這首詞以穠豔著稱,但實際則極盡沉鬱頓挫之能事。上片結以情語,下片舊至比興,塑造了梨花無人可比的精神風緻,音韻有不盡。
●蘭陵王·柳
周邦彥
柳陰直,煙裏絲絲弄碧。
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
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
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度。
梨花榆火催寒食。
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天北。
凄惻,恨堆積!
慚別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春無極。
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
沉思前事,似夢裏,淚暗滴。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寫於作者最後一次出京時。詞中托柳起興,抒寫了傷離別恨之情和身世飄零的喟嘆。詞寫欲留不得,非去不可,以柳發端,以行為愁,回想落淚,極回環往復之致,具沉鬱頓挫的風格。
“柳陰直,煙裏絲絲弄碧”寫的是作者此離開京華時隋堤上所見的柳色。所謂“柳陰直”,極類繪畫中的透視畫面:時當正午,日懸中天,柳樹的陰影不偏不倚直鋪地上,而長堤之上,柳樹成行,柳陰沿長堤伸展開來,劃出一道直綫。“煙裏絲絲草碧”轉而寫柳絲:新生的柳枝細長柔嫩,象絲一樣;它們仿佛也知道自己碧色可人,就故意飄拂着以顯示它們的美,而柳絲的碧色透過春天的煙靄看去,更有一種朦朧的美。這樣的柳色已不止見了一次,那是為別人送行時看到的。
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隋堤指汴京附近汴河的堤,因為汴河是隋朝開的,所以稱隋堤。”行色“,行人出發前的景象。柳”拂水飄綿“如送行色。這四個字錘煉得十分精工,生動地摹畫出柳樹依依惜別的情態。那時詞人登上高堤眺望故鄉,別人的回歸觸動了自己的鄉情。
這個厭倦了京城生活的客子的凄惘與憂愁有誰能理解呢?隋堤柳衹管嚮行人拂水飄綿表示惜別之情,並沒有顧到送行的京華倦客。
接着,將思緒又引回到柳樹上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古時驛路上十裏一長亭,五裏一短亭。亭是供人休息的地方,也是送別的地方。詞人設想,長亭路上,年復一年,送別時折斷的柳條恐怕要超過千尺了。這幾句表面看來是愛惜柳樹,而深層的涵義卻是感嘆人間離別的頻繁。
“尋”是尋思、追憶、回想的意思。“蹤跡”指往事而言。當船將開未開之際,詞人忙着和人告別,不得閑靜。而這時船已啓程,周圍靜了下來,自己的心也閑下來了,就很自然地要回憶京華的往事。“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意思是:想當初寒食節前的一個晚上,情人為他送別。送別的宴席上燈燭閃爍,伴着哀傷的樂麯飲酒。這裏的“又”字是說從那次的離別宴會以後詞人已不止一次的回憶,如今坐船上又一次回想到那番情景。“梨花榆火催寒食”寫明那次餞別的時間。寒食節清明前一天,舊時風俗,寒食這天禁火,節後另取新火。
唐製,清明取榆、柳之火以賜近臣。“催寒食”的“催”字有歲月匆匆之感。
“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天北。”這四句是作者自己從船上回望岸邊的所見所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風順船疾,行人本應高興,詞裏卻用一“愁”字,這是因為有人讓他留戀着。回頭望去,那人已若遠天邊,衹見一個難辨的的身影。“望人天北”五字,包含着無限的悵惘與凄惋。
第二疊寫乍別之際,第三疊寫漸遠以後。“凄惻,恨堆積!”“恨”這裏是遺憾的意思。船行愈遠,遺憾愈重,一層一層堆積心上難以排遣,也不想排遣。“漸別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從詞開頭的“柳陰直”看來,啓程中午,而這時已到傍晚。“漸”字也表明已經過了一段時間,不是剛剛分別時的情形了。這時望中之人早已不見,所見衹有沿途風光。大小有小口旁通叫浦,別浦也就是水流分支的地方,那裏水波迴旋。“津堠”是渡口附近的守望所。因為已是傍晚,所以渡口冷冷清清的,衹有守望所孤零零地立那裏。景物與詞人的心情正相吻合。再加上斜陽冉冉西下,春色一望無邊,空闊的背景越發襯出自身的孤單。他不禁又想起往事:“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裏,淚暗滴。”月榭之中,露橋之上,度過的那些夜晚,都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宛如夢境似的,一一浮現眼前。想到這裏,不知不覺滴下了淚水。“暗滴”是背着人獨自滴淚,自己的心事和感情無法使旁人理解,也不願讓旁人知道,衹好暗自悲傷。
此詞構思和章法佈局上頗具匠心。全詞由實入虛,實虛不斷轉換。開篇景起,由堤上柳引出對往昔送別的回憶和久離京師的身世之感,又由回憶和久客淹留之感折回到目前的離席;由離席再生發開拓出去,預為行者設想別後愁思,又由預為行者設想為歸入現實中自己的別後之思;最後,又由現實引發出對昔日相聚時的回憶。未別之時,回憶離別之苦;己別之後,則又回憶相聚時的歡樂,而詩人的久客淹留之感,傷離恨別之情,完全這種迴旋往復的描敘中展示出來。
●六醜·薔薇謝後作
周邦彥
正單衣試酒,悵客裏光陰虛擲。
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
為問花何?
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
釵鈿墮處遺香澤。
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多情為誰追惜?
但峰媒蝶使,時叩窗槅。
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
靜繞珍叢底,成嘆息。
長條故惹行客。
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
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嚮人欹側。
漂流處,莫趁潮汐。
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詠寫對薔薇的憐惜並表現傷春之情,寄寓了作者自己的身世飄零之感。《蓼園詞選》評價此詞謂:“自嘆年老遠宦,意境落寞,藉花起興。以下是花,是自己,己比興無端,指與物化,奇情四溢,不可方物,人巧極而天生工矣!結處意緻尤纏綿無已,耐人尋繹。”這一評論,對於理解、欣賞此詞是大有裨益的。
起句“正單衣試酒,悵客裏光陰虛擲”,是傷別:“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是傷春。元陸輔之《詞旨》說:“對句好可得,起句好難得,收拾全藉出場。”這首詞的“出場”即如所證,開頭起得突兀,又籠罩全篇,讀後使人産生一種十分凄切、緊迫的感覺。“願春暫留”三句緊承慨嘆春光將盡,客裏光陰虛費而來,從感情上再加強一層。周濟評這三句:“十三字千回百折,千錘百煉”,的確如此。
這三句一波三過折,一句一轉:不是願春久留,而衹是願春暫留,一轉;春不但不能暫留,而去如飛鳥之疾,二轉;不但去得疾,而且影跡全無,三轉。這感情上一層進一層、一層緊一層地反映出詞人對將去之春的痛惜留戀之情,所以說是“千回百折”。同樣,詞人要寫的內容很豐富,原要用許多話才能表達,但經過錘煉,刪成少量的字句,卻“字少而意多”,同樣能把豐富的詩意表達出來。願花長好,月長圓,春長,這是詞人過去的少不更事的天真的想法,而實際上是事與願違,花開必謝,春來必去,要她長是空想,要她久留也不可能。現經過長期的、慘痛的經驗,自動把願望降低了,故云即使是“暫留”一下也好吧!但是,不但願春暫留片刻而不可得,而且她轉瞬即逝,杳如黃鶴。這多愁善感的詞人是何其傷心難過之事。如此麯折委婉的意思用十三個字就表達清楚了,所以說是“千錘百煉”。接着就用“為問春何”提問,淋漓盡致地描繪薔薇花凋盡時的驚心動魄。
風雨摧花落是敏感的詩人們常用的題材。這裏詞人聽風聽雨,徹夜無眠,也已經橫下了一條心,硬着頭皮“拚花盡”了。他雖沒有出外行走,但想象中,無數薔薇花片,已桃蹊柳陌上亂點輕翻,可憐玉碎香消,有誰憐惜,衹有蜂媒蝶使,一起忙亂了一番,屢叩窗,算是給傾國佳人哭泣送葬罷了。這是何等“意奪神駭,心折骨驚”的場景啊!下片開始寫詞人經過了情緒十分緊張的不眠之夜,清早起來,步入東園,他繞着無花的薔薇,踽踽獨行,憑吊謝後的薔薇,發出輕輕的嘆息聲。一個“岑寂”,一個“靜”字,用復筆寫出了周圍環境的凄冷和詞人心頭凄冷的交織。
接着作者以生花之妙筆描寫花之戀人。寫他靜繞薔薇叢下,已經脫盡殘紅的柔條卻牽住他的衣服,似有無限離別之情要嚮他傾訴。薔薇莖有刺,挂住人的衣裳,本是常事,但詞人用一比擬便生生將花寫活了。其次寫人惜花:正當詞人心灰意冷時,偶然瞥見枝頭上一朵殘花,就順手把它摘下來,插自己的頭巾上,她瘦小憔悴得可憐,但有花終勝無花,不料這樣一插,卻勾起了舊事,當此花盛開時,那時還有玉人同,鮮豔的花朵插上美人的釵頭,是何其綽約多姿。所以詞人惜花,也衹能“強簪”了。最後一個形象更是奇情異采,匪夷所思。落花的命運,無非是墮溷飄茵,遭人踐踏,還有一部分則是隨流水飄去,漂泊無蹤。此處斷紅即殘紅,“尚有相思字”,似用“紅葉題詩”的典故。花落水流紅,殘紅本身也無能為力,但詞人卻滿懷癡情地囑咐說,“漂流處,莫趁潮汐。”否則你如有“相思字”,我怎能見到呢?此結不但回應了上片的“願春暫留”和下片的“別情無極”,而且花去人留,兩美相別,仿佛死別生離。真有餘音裊裊不絶之感日之感。
此詞采用了層層鋪敘、麯折鋸的藝術手法。作者捕捉一些富有特徵性的細節,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側面,反復鋪陳花盡春空之境和惜花悼春之情,使主題逐步深化。詞人又巧用麯筆,不說人惜花,卻說花戀人;不從無花惜春,卻從有花惜春;不惜己簪之殘英,偏惜欲去之斷紅,把人與花之間的感情,寫得纏綿深婉,迴旋往復。作者還成功運用擬人手法,把落花之態、長條之情、殘英之神形象可感地描繪出來。
●芳草度
周邦彥
昨夜裏,又再宿桃源,醉邀仙侶。
聽碧窗風快,珠簾半捲疏雨。
多少離恨苦。
方留連啼訴。
鳳帳曉,又是匆匆,獨自歸去。
愁顧。
滿懷淚粉,瘦馬衝泥尋去路。
謾回首、煙迷望眼,依稀見朱戶。
似癡似醉,暗惱損、憑闌情緒。
淡暮色,看盡棲鴉亂舞。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以追憶的方式,抒寫了作者青年時代汴京的一段哀豔情事。
詞以逆入起筆,追憶昨夜情事。“昨夜裏”是情事發生的時間,難以忘懷,詞意順着對昨夜情事的回憶而展開。“桃源”,用東漢時劉晨、阮肇入天台山遇仙女事,其地亦得稱“桃源”,如唐人曹唐《劉晨阮肇遊天台》詩已言“不知此地歸何處,須就桃源問主人”。五代王鬆年《仙苑編珠》捲上雲劉、阮“採藥於天姥岑,迷入桃源洞,遇諸仙”。周詞即以桃源藉喻昨夜所宿之處的華麗神秘似非人間。“”又再宿桃源“,顯然已不止一次來此了。”仙侶“即神仙樣的伴侶。古人常將美豔出衆的女子比為仙女。這次留下最深的印象是離別的痛苦場面。因而作者省略了當晚其他的豔情細節,以”聽碧窗風快,珠簾半捲疏雨“,一筆輕輕帶過。風快雨疏是華麗的室內感到的,約拂曉時使人驚醒,增添了離人的凄涼情調。”多少離恨苦“為全篇詞旨所。春風一度,情意綢繆,分別最為痛苦,故離恨之多少實難以估量。”方“字為詞中的轉筆,自此進入正面描述離別場面。”啼訴“,為那位仙子嚮抒情主人公訴說許多的離恨,留連纏綿,不忍分別。”鳳帳“為綉有鸞鳳的羅帳。正值傾訴離恨之時,忽從羅帳裏見到曙色,衹得忍心獨自歸去。離去的匆匆,說明他們之間存某種社會性的原因而不能自由地相聚一起:”又“字再度強調了匆匆獨歸同留宿仙境一樣已非第一次了。
這首詞上下片之間銜接緊密,意脈不斷,過片繼續敘述離別出門後的留戀之情。他傷心地見到襟懷裏留下那位多情仙子的“淚粉”。當互訴離恨時,她哭了,流的淚很多,與妝粉和一起了。他的“愁顧”是屬於“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的情形,對於現實的狀況一籌莫展,惟有徒自發愁。他獨自歸去時騎的是瘦馬,急急忙忙地泥濘的道路上辨尋歸途。
“衝泥”與拂曉的疏雨有關,上下照應。“瘦馬衝泥”很形象地表現了這位書生的寒酸狼狽,能“再宿桃源”是非常不易的。他的寒酸很可能是造成他們分離的主要原因,其別恨之中應包含有幾分自責的情感,以此深深地感動了仙子,贏得“滿懷淚粉”,而離別也就特為苦澀了。“謾回首”表示已經離去較遠,而依戀之情卻難盡。“煙迷望眼”,離情倍加凄楚,曉煙中桃源迷茫,衹仿佛和隱約地見到伊人的“朱戶”。
詞中的“碧窗”、“珠簾”、“鳳帳”、“朱戶”都極力表現夜來宿處的綺麗,真有誤入仙境之感。這與“瘦馬衝泥”的寒酸形象頗不協調,應是其情事不幸的根源。關於朱戶,周邦彥《憶舊遊》有“也擬臨朱戶,嘆因郎憔悴。羞見郎招;舊巢更有新燕,楊柳拂河橋”,寫歌樓女子。可見此處的“朱戶”也是藉指歌樓的。詞至此敘述完了昨夜難忘的離別情景,詞意的發展遂由追憶轉到現實。“憑闌”是全詞之目。抒情主人公是憑欄的時候對昨夜情景的回憶。“似癡似醉”是追憶時的精神狀態,歡樂與痛苦猶令之神馳,桃源仙境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動人了。很可能他憑欄是為了觀賞景物,而對昨夜的回憶擾亂了觀賞情緒,痛苦的別恨心中無法排遣和消除。結句“淡暮色,看盡棲鴉亂舞”,是周詞中習見的以景結情的寫法。“淡暮色”是薄暮時,暮色不深,補明憑欄的時間。這時烏鴉歸巢了,“看盡”表明憑欄伫立之久。
“棲鴉亂舞”景與意會,情景交融,以此表達了昨夜別恨所引起的悲傷和煩亂的心情。
這首詞雖大量使用事典、代字和融化前人詩句卻無艱澀難讀的缺陷,所寫的情較為真摯深厚。全詞立足於片時的思緒,重點非常突出,倒敘、以景結情等手法於章法變化之中留下可尋的脈絡,體現了周詞藝術風格的精美。
●西河·金陵
周邦彥
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
山圍故國繞清江,髻鬟對起;恕濤寂寞打孤城,風檣遙度天際。
斷崖樹,猶倒倚;莫愁艇子曾係。
空餘舊跡鬱蒼蒼,霧沉半壘。
夜深月過女墻來,傷心東望淮水。
酒旗戲鼓甚處市?
想依稀、王謝鄰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尋常巷陌人傢,相對如說興亡,斜陽裏。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係隱括劉禹錫《石頭城》和《烏衣巷》二詩而成。詞中詠史情古,抒情寄慨,以鋪寫景物抒發人事代謝古今滄桑的感慨。作者詞中化用前人詩句為己所用,以己筆寫己情,把劉禹錫原詩中生動具體的形象——山川、草木、風潮、月、燕等,融入自己的感觸。用“敷陳其事而直言之”的賦體,從容不迫地一一道來,使人更覺真實可感。
上片一開始就突兀橫空而出,點明六代故都金陵是一個“佳麗地”,這一句是從謝朓《入朝麯》“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中來,既切金陵,又令人渾然不覺。結尾卻又言簡意賅的描寫燕子的呢喃話舊,時間、地點是“斜陽裏”的故都。以繁華始,以蕭瑟終,全詞情景的基調就這樣顯示了。經過詞人運用了峰回路轉、若斷若續的手法,金陵的一幅滄桑圖景刻畫得深切感人。陳廷焯評周邦彥有雲:“美成詞有前後若不相蒙者,正是頓挫之妙。”(《白雨齋詞話》捲一)頓挫的特色,這篇懷古詞中最為明顯。作者懷古,着眼點是六朝舊事,歷史興亡之感總括於“南朝感事誰記”一句中。下面分別作點染。“山圍”四句化用劉禹錫《石頭城》“山圍故國周遭,潮打空城寂寞回”詩意。“莫愁艇子曾係”從古樂府《莫愁樂》“艇子打兩槳,催送莫愁來”句中化出,也切合金陵之地。曾經係過曾愁佳麗的遊艇,斷崖倒樹,觸目荒涼,“空餘舊跡”。接着,詞人化用劉禹錫“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的詩境,傷心東望,淮水蒼茫,不禁回想起昔時盛事,如酒帘飄飄,樂鼓咚咚,當時長街的一片喧鬧景象,如今“酒旗戲鼓甚處市”這正是續而又斷。最後,詞人化用了劉禹錫“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傢”(《烏衣巷》)的詩境,藉燕子的訴說興亡,表現了“盛事”也許仍然可記,“舊跡”也許仍然可憑。這便是斷而再續。
詞的第二部分以密為主,前面基礎上做了進一步的勾勒:“從前面圍繞”故國“的山峰,引出了後面的”斷崖樹“,以至想象中的”莫愁艇子“;從前面的”清江“,引出後面的”淮水“”再從前面的孤城“,引出後面的霧中”半壘“和月下”女嬙“。鏡頭漸次拉近,到了第三部分,畫面突出的就衹是特寫鏡頭:一對飛入尋常百姓傢的燕子正相對呢喃。小小飛禽的的對話,可以說刻畫入微,密而又密。”相對“,是指燕子與燕子相對,儘管它們的呢喃本無深意,然而詞人聽來看來,卻為它們的”不知何世“而倍增興亡之感。
此詞與王安石《桂枝香》堪稱雙璧,為懷古詞中的佳作。全詞不直寫歷史事件,不加些許議論,純以景寫情。作者寫景時疏密相間,既有烏瞰,又有特寫;既有遠景、中景,又有近景,整首詞疏朗而又細密,藝術效果極佳。
●拜星月慢
周邦彥
夜色催更,清塵收露,小麯幽坊月暗。
竹檻燈窗,識秋娘庭院。
笑相遇,似覺瓊枝玉樹相倚,暖日明霞光爛。
水盼蘭情,總平生稀見。
畫圖中、舊識春風面。
誰知道、自到瑤臺畔。
眷戀雨潤雲溫,苦驚風吹散。
念荒寒、寄宿無人館。
重門閉、敗壁秋蟲嘆。
怎奈嚮、一縷相思,隔溪山不斷。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以別具一格的手法,滿懷激情地追憶自己與一位妓女的情事。詞中所描繪的女性形象,給讀者以難以忘懷的印象。
“夜色催更,清塵收露,小麯幽坊月暗。”先寫時間和地點:四圍的夜色催動了更鼓,路上的輕塵吸收了露水,已不會飛揚起來。天上是缺月,微光淡彩,使得小麯幽坊籠罩着一層幽暗的顔色。“竹檻燈窗,識秋娘庭院。”寫他看到了他平日所愛慕的以竹為檻的庭院:燈隱窗內,十分幽美。一路迤邐行來,月光、夜色、更聲陪伴着詞人到達了目的地,五句話非常簡潔,而此中人物已呼之欲出。接着就寫一見傾心,兩情歡洽:“笑相遇,似覺瓊枝玉樹相倚,暖日明霞光爛。”這是極為豔麗的警句。這次來訪,仿佛遇仙,一剎那間,真覺眼前一亮。從環境到人,都不同尋常。“瓊枝玉樹”是形容她的高貴潔白,“暖日明霞”是形容她的光彩奪目“”瓊枝玉樹“,語本瀋約《古別離》”願一見顔色,不異瓊樹枝“和《世說新語。言語》稱佳子弟為”芝蘭玉樹“。”暖日明霞“,見宋玉《神女賦》”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和曹植《洛神賦》”皎若太陽升朝霞“。這裏則是寫美人的光彩照人,光彩是內的精神美通過外貌美而反映出來的,故覺得不同於尋常。”瓊枝玉樹“的”相倚“,”暖日明霞“的”光爛“,已寫到一見傾心,互相偎傍親昵的狀況;而且枝之於樹,霞之於日,有依存關係,寓意兩情融洽,如一體之不可分。
而這兩句用“似覺”二字領起,亦有深意,因雖然平時傾慕,但這次受到她如此的愛寵,感到有些突然。着“似覺”兩字,疑夢疑真的驚喜之情,便躍然字裏行間。“水盼蘭情,總平生稀見。”寫她水汪汪的眼睛能說話,象幽蘭般的芳情薫人欲醉。兩句寫足了兩情的歡洽,寫足了目交心許的,幸遇之情。上闋的實寫手法,使過去的事,恍如就眼前,加強了真實感。
下片“畫圖中、舊識春風面。誰知道、自到瑤臺畔。眷戀雨潤雲溫,苦驚風吹散。”“畫圖”句化作杜甫《詠懷古跡》詠王昭君的“畫圖省識春風面”“舊識”點明上闋是回憶。過去已看到她的畫像,傾慕她的美麗。但意料不到的是,她竟會愛上我這個不為流俗所喜的人;更意料不到兩情如此融洽,意謂層層遞進,幾經轉折,有“加倍跌宕”之妙。“誰知道”和“苦”,就是用來表達思想感情上的突起突落,從驚喜幸遇到擔心被拆散到竟然被拆散,反映詞人的心理變化過程。
“念荒寒、寄宿無人館。重門閉、敗壁秋蟲嘆。”一對鴛侶實然被拆散,現自己置身荒寒寂寞概無他人的客館中,重門閉着,衹聽到敗壁秋蟲悲鳴,似助人嘆息。此情此境是一種鮮明的前樂後苦的對比。
“怎奈嚮、一縷相思,隔溪山不斷。”說這等凄涼之下,奈何尚添兩地相思之苦!歇拍兩句,表現了詞人對愛情的執着,也表現了相思的痛苦。
周濟《宋四傢詞選》中評此詞曰:“全是追思,卻純用實用。但讀前闋,幾疑是賦也。換頭再為加倍跌宕之。他人萬萬無此力量。”這一評價,頗能闡明本詞佈局和抒情方面的特點。
●尉遲懷·離恨
周邦彥
隋堤路。
漸日晚、密靄生深樹。
□陰淡月籠沙,還宿河橋深處。
無情畫舸,都不管、煙波隔前浦。
等行人、醉擁重衾,載將離恨歸去。
因思舊客京華,長偎傍疏林,小檻歡聚。
“葉倡條俱相識,仍慣見、珠歌翠舞。
如今嚮、漁村水驛,夜如歲、焚香獨自語。
有何人、念我無聊,夢魂凝想鴛侶。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乃作者宦旅途中所作,抒寫詞人隋堤之畔。
客身之中的一段離情別恨。詞之上片寫離開汴京時的情景,下片一起抒懷,追憶京華歲月。
“隋堤路”,是指宋之汴京至淮河一段的水路,因為是隋煬帝所開大運河的一段,故名。“漸日晚,密靄生深樹”,寫徘徊汴堤而未曾登船之際,但見日色漸漸嚮晚,濃重的暮靄正從茂密的樹林中彌漫開來。
接下來二句,化用杜牧“煙籠寒水月籠沙”詩意,寫出主人公獨自悵望江天,孤寢船上的情景。
“無情畫舸,都不管、煙波隔前浦。等行人、醉擁重衾,載將離恨歸去。”這幾句寫分手時的情景,用的就是藉物達意手法。這詞寫餞別情景是從鄭仲賢《送別》詩脫化出來的。王氏所謂“詩意出側面”,是指詩情藉物宣泄,遷怨於物。有情人偏遇着這無情的畫舸,它全然不管戀人們難分難捨,將行人連同離恨都載走了。這裏遷怨畫舸,就是側寫。物本無情,視為有情,以責怪於物來表達自己的離情別恨,是藉物達意的一種方式;離恨、離愁是一種感情,都是虛的,然而詩人們卻常常化虛為實,將愁恨說成是有形體有重量的東西。這裏船載離恨,就是化虛為實。
“因思舊客京華,長偎傍疏林,小檻歡聚。冶葉倡條俱相識,仍慣見、珠歌翠舞。”這是寫昔日京華相聚的歡樂場面。“冶葉”句化用李商隱《燕臺詩》“冶葉倡條遍相識”。所謂“冶葉倡條”,乃指歌妓。
詞中主人公的戀人,也是歌妓一流人物。所以他同歌妓們廝混得很熟,常一起,觀賞她們歌舞。這歡樂的回憶,與“漁村水驛,夜如歲、焚香獨自語”,恰成鮮明對比。人由聚而散之際,回想歡樂聚會,必添愁情離懷。回憶對比,是很能觸發情感的。周邦彥這首詞,除用回憶對比外,還有一種對比,就是夢境和現實對比。“有何人、念我無聊,夢魂凝想鴛侶”,這個結尾,詞評傢多以為寫得拙直、率意。周濟《宋四傢詞選》說“一結拙甚”。譚獻《譚評詞辨》說“收處率甚”。這個收尾是不夠含蓄的,但是感情還是十分樸實濃烈的。這裏用了眼前實境和夢中虛境相對照,現實是舟中獨處,夢中卻是鴛侶和諧。“鴛侶”一詞已近於抽象化,形象不夠豐滿。但還是足以補出離情別恨的。
此詞以宦遊途中水驛之夜的情景為中心而將追憶念想層層展開。全詞由景及情,由今及昔,寫眼前景采用白描手法,敘寫追思往事時用藉物達意。反襯對比手法,收到了很好的藝術效果。結句直抒性情而不藉景烘托,可謂大巧若拙,別具魅力。
●玉樓春
周邦彥
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藕絶來無續處。
當時相候赤闌橋,今日獨尋黃葉路。
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
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餘粘地絮。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以一個仙凡戀愛的故事起頭,寫詞人與情人分別之後,舊地重遊而引起的悵惘之情。整首詞通篇對偶,凝重而流麗,情深而意長。
首句“桃溪”用東漢劉、阮遇仙之事典。傳東漢時劉晨、阮肇入天台山採藥,於桃溪邊遇二女子,姿容甚美,遂相慕悅,留居半年,懷鄉思歸,女遂相送,指示還路。及歸傢,子孫已歷七世。後重訪天台,不復見二女。唐人詩文中常用遇仙、會真暗寓豔遇。“桃溪不作從容住”,暗示詞人曾有過一段劉阮入天台式的愛情遇合,但卻沒有從容地長久居留,很快就分別了。這是對當時輕別意中人的情事的追憶,口吻中含有追悔意味,不過用筆較輕。用“桃溪”典,還隱含“前度劉郎今又來”之意,切合舊地重尋的情事。
第二句用了一個譬喻,暗示“桃溪”一別,彼此的關係就此斷絶,正象秋藉(諧“偶”)斷後,再也不能重新連接一起了,語調中充滿沉重的惋惜悔恨情緒和欲重續舊情而不得的遺憾。人們常用藕斷絲連譬喻舊情之難忘,這裏反其語而用其意,便顯得意新語奇,不落俗套。以下兩句,側重概括敘事,揭出離合之跡,遙啓下文。
“當時相候赤闌橋,今日獨尋黃葉路。”三四兩句,分承“桃溪”相遇與“絶來無續”,以“當時相候”與“今日獨尋”情景作鮮明對比。赤闌橋與黃葉路,是同地而異稱。俞平伯《唐宋詞選釋》引顧況、溫庭筠、韓偓等人詩詞,說明赤闌橋常與楊柳、春水相連,指出此詞“黃葉路明點秋景,赤闌橋未言楊柳,是春景卻不說破。”同樣,前兩句“桃溪”、“秋藕”也是一暗一明,分點春、秋。三四正與一二密合相應,以不同的時令物色,渲染歡會的喜悅與隔絶的悲傷。朱漆欄桿的小橋,以它明麗溫暖的色調,烘托往日情人相候時的溫馨旖旎和濃情蜜意;而鋪滿黃葉的小路,則以其蕭瑟凄清的色調渲染了今日獨尋時的寂寞悲涼。由於是“獨尋黃葉路”的情況下回憶過去,“當時相候赤闌橋”的情景便分外值得珍重流連,而“今日獨尋黃葉路”的情景也因美好過去的對照而愈覺孤孑難堪。今昔之間,不僅因相互對照而更見悲喜,而且因相互交融滲透而使感情內涵更加復雜。既然“人如風後入江雲”,則所謂“獨尋”,實不過舊地重遊,記憶中追尋往日的繾綣溫柔,孤寂中重溫久已失落的歡愛而已,但畢竟寂寞悵惆中還有溫馨明麗的記憶,還能有心靈的一時慰藉。今昔對比,多言物是人非,這一聯卻特用物非人杳之意,也顯得新穎耐味。“赤闌橋”與“黃葉路”這一對詩歌意象,內涵已經遠遠越出時令、物色的範圍,而成為一種象徵。
換頭“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兩句,轉筆宕開寫景:這是一個晴朗的深秋的傍晚。煙靄繚繞中,遠處排立着無數青翠的山巒。夕陽的餘輝,照映空中飛雁的背上,反射出一抹就要黯淡下去的紅色。兩句分別化用謝朓詩句“窗中列遠岫”與溫庭筠詩句“鴉背夕陽多”,但比原句更富遠神。它的妙處,主要不景物描寫刻畫的工麗,也不景物本身有什麽象徵涵義;而於情與景之間,存着一種若有若無、若即若離的聯繫,使人讀來別具難以言傳的感受。那無數並列不語的青嶂,與“獨尋”者默默相對,更顯出了環境的空曠與自身的孤孑;而雁背的一抹殘紅,固然顯示了晚景的絢麗,可它很快就要黯淡下去,消逝一片暮靄之中了。
結拍“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餘粘地絮。”兩句,收轉抒情。隨風飄散沒入江中的雲彩,不但形象地顯示了當日的情人倏然而逝、飄然而沒、杳然無蹤的情景,而且令人想見其輕靈縹緲的身姿風貌。雨過後粘着地面的柳絮,則形象地表現了主人公感情的牢固膠着,還將那欲擺脫而不能的苦惱與紛亂心情也和盤托出。這兩個比喻,都不屬那種即景取譬、自然天成的類型。而是刻意搜求、力求創新的結果。但由於它們生動貼切地表達了詞人的感情,讀來便衹覺其沉厚有力,而不感到它的雕琢刻畫之跡。“情似雨餘粘地絮”,是詞眼,全詞所抒寫的,正是這種執着膠固、無法解脫的癡頑之情。
此詞純用對句,從而創造了一種與內容相適應的凝重風格。整首詞於排偶中,仍具動蕩的筆墨,凝重之外而兼流麗風姿。《白雨齋詞話》評此詞雲:“美成詞有似拙實工春,如玉樓春結句云:”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餘粘地絮。“上言人不能留,下言情不能已。呆作兩臂,別饒姿態,都不病其板,不病其纖,此中消息難言。”以這段話評價此詞的工巧深沉和靈活輕捷,應該是精當的。
●夜飛鵲
周邦彥
河橋送人處,良夜何其?
斜月遠墮餘輝。
銅盤燭淚已流盡,霏霏涼露沾衣。
相將散離會,探風前津鼓,樹杪參旗。
花驄會意,縱揚鞭、亦自行遲。
迢遞路迴清野,人語漸無聞,空帶愁歸。
何意重經前地,遺鈿不見,兔葵燕麥,嚮斜陽、影與人齊。
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極望天西。
周邦彥詞作鑒賞
這首詞,上片寫送別,下片寫別後之思。詞中運用陪襯、反襯、熔情入景、化用前人詩文之語等多種手法,細膩麯折地寫出了送別懷人的悲凄與深情。全詞所表現的惜別、懷舊之情,顯得極為藴藉,衹於寫景、敘事、托物上見之,而不直接流露。
起兩句“河橋送人處,良夜何其?”寫送別的地點、時間。時間是夜裏,夜是美麗的,又是溫馨可念的,故曰“良”;聯繫後文,地點是靠近河橋的一個旅店或驛站;用《詩。小雅。庭燎》的“夜如何其”問夜到什麽時分了,帶出後文。“斜月遠墮餘輝;銅盤燭淚已流盡,霏霏涼露沾衣。”夜是露涼有月的秋夜。但送別情人;依依不捨,故要問“夜何其”,希望這個臨別溫存的夜晚還未央、未艾。可是這時候,室內銅盤上已是蠟盡燭殘,室外斜月餘光已漸收墜,霏霏的涼露濃到會沾人衣,居然是“夜嚮晨”了,即是良夜苦短、天將嚮曉的時候。這三句以寫景回答上文;又從景物描寫上襯托臨別時人心的凄惻和留戀。“斜、墮、餘、涼”,都是帶有感情色彩的字:“燭淚”更是不堪。周邦彥詞喜運化唐詩。“燭淚”句即運化杜牧《贈別》詩“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李商隱《無題》詩“蠟炬成灰淚始幹”。
“相將散離會,探風前津鼓,樹杪參旗。”收束前面描寫,再伸展一層,說臨別前的聚會,也到了要“散離”的時候,那就得探看樹梢上星旗的光影,諦聽渡口風中傳來的鼓聲,纔不致誤了行人出發的時刻。
“參旗”,星名,它初秋黎明前出現於天東,更透露了夜的季節性。鼓,可能指渡頭的更鼓,也可能指開船鼓聲,古代開船有擊鼓為號的。觀察外面動靜,是為了多留些時,延遲“散離”,到了非走不可的時候纔走,從行動中更細膩的寫出臨別時的又留戀、又提心吊膽的心情。“花驄會意,縱揚鞭、亦自行遲。”寫到出發。大約從旅捨到開船的渡口,還有一段路,故送行者,又騎馬送了一段。從騎馬,見出送行者是男性;從下文“遺鈿”,見出行者是女性。這段短途送行,作者還是不忍即時與情人分別,希望馬走得慢點,時間挨得久點。詞不直說自己心情,卻說馬兒也理解人意,縱使人要揮鞭趕它,它也不忍快走,這裏用擬人手法,將離情別緒層麯婉轉的道出。
過片“迢遞路迴清野,人語漸無聞,空帶愁歸。”三句接寫送別後歸途。情人一去,作者孤獨地帶着離愁而歸,故頓覺野外寂寞清曠,歸途遙行,對同一空間的前後不同感覺,也是細膩地反映送別的復雜心情。“何意重經前地,遺鈿不見,斜徑都迷。”這三句是一個大的轉折,轉得無痕,使人幾乎難以辨認。讀了這幾句,纔瞭解上面所寫的,全是對過去的回憶,從這裏起纔是當前之事,這樣,纔使人感到周詞結構上的細微用心,時空轉換上的大膽處理,感到這裏真能使上片“盡化雲煙”。《海綃說詞》說“河橋”句是“逆入”,“前地”句是“平出”,“逆”即逆敘以往,“平”即平敘當前。這裏的第一句領起後文。直貫到全詞結尾;第二句情人去後,不見遺物,更無餘香餘澤可求;第三句寫舊時路徑,已迷離難認,“兔葵燕麥,嚮斜陽、影與人齊。”送別是晚上和天曉時候;重遊則傍晚,黃昏中的斜陽,照着高與人齊的兔葵、燕麥的影子。這兩句描繪“斜徑都迷”之景,有意點出不同期間;又用劉禹錫《再遊玄都觀》詩序“惟兔葵燕麥,動搖於春風有”的典故,表示事物變遷之大。感慨人去物非的細膩心情,完全寄寓於景,不直接流露,故《藝蘅館詞選》載梁啓超評這兩句詞說:“與柳屯田之‘曉風殘月’,可稱送別詞中雙絶,皆熔情入景也。”下面三句:“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極望天西。”說過去列坐的草地上,徘徊酹酒,嚮着情人遠去的西邊方向,望極天邊,而欷歔嘆息,不能自已。“欷歔”二字,直接摹態抒情。
這首詞寫情細膩、沉着,語句起伏頓挫,結構上層層伸展,時空變幻靈動飛揚,過渡自然,風格上哀怨而渾雅,堪稱送別懷人作品中的上乘之作。
●花犯·梅花
周邦彥
粉墻低,梅花照眼,依然舊風味。
露痕輕綴。
∩淨洗鉛華,無限佳麗。
去年勝賞曾孤倚。
冰盤同燕喜,更可惜、雪中高樹,香篝熏素被。
今年對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
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飛墜。
相將見、脆丸薦酒,人正、空江煙浪裏。
但夢想,一枝瀟灑,黃昏斜照水。
周邦彥詞作鑒賞
此詞以飽含感情的筆觸移情入景,藉景抒情,藉詠梅抒發了作者宦跡無常、漂泊不定中所産生的落寞情懷。
起筆“粉墻低,梅花照眼”兩句,總領全篇,以下對昔日的回憶、對來日的想象,都由此景生發。
次句中的“照眼”二字,出自梁武帝《子夜四時歌·春歌四首》之一中的“庭中花照眼”句。這裏,作者沒有具體點明梅花的顔色,略過了花色,衹寫與粉墻相映照的花光,以光之奪目來顯示色之明麗。至於其花色之為紅為白,抑或為翠緑,這作者是個人的認知,不必拘泥。下面“露痕輕綴,疑淨洗鉛華,無限佳麗”三句,進一步寫出了梅花之所獨具的高出於凡花俗豔的格調。它之照眼,並不靠粉施朱,以嫣紅奼紫來炫人眼目,而是麗質天成,自然光豔,別有其吸引人視綫的風神韻味。這三句本是起二句的延伸和補充,但其間穿插了“依然舊風味”一句,就使前、後五句所寫的既是現時景物又帶有舊時色彩,撫今中滲入了思昔的成分,從而二字領起,時間上與前六句明白劃界。“勝賞曾孤倚,冰盤同燕喜”兩句是對去年之我的追述,自思去年孤倚寒梅、與花共醉的情事:“更可惜、雪中高樹,香篝熏素被”兩句是對去年之花的追念,更愛去年梅花雪中開放的景象。
這裏寫的是:梅花為積雪覆蓋,一望皓白,形色難辨,而暗香仍陣陣從雪中傳出,有如香篝之熏素被。
過片領以“今年”二字,與上片後四句開頭的“去年”二字相對應。上、下片的前半都是寫眼前所見的梅花。如此以來上片“粉墻低”以下六句是寫梅花的形態與風韻;下片“今年對花”以下五句則是寫梅花的情態和愁恨;前者寫梅花之盛開,後者寫到梅花之凋落。如此以來“對花最匆匆”句就有兩重含意:既是自嘆,又是嘆花;既嘆自身去留匆匆,即將遠行,又嘆梅花開落匆匆。芳景難駐。“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兩句,則是以我觀物,移情於景,化作者的愁恨為梅花的愁恨,把本是無知無情的寒梅寫得似若有知、有情。末尾一個“悴”字已預示花之將落,緊接着承以“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飛墜”二句,則進一步寫花的深愁苦恨及其飄零身世。
接着“相將見、脆丸薦酒,人正、空江煙浪裏”兩句,純從空際落想。上句寫梅,但所寫的是眼前還不存的事物,是由眼前飛墜的花瓣馳思於青緑脆圓的梅子;下句寫人,但所寫的是將出現另一時空之內的人,是預計梅子薦新之時,人已遠離去年孤倚、今年相逢之地,而正江上的扁舟之中,就這樣,作者以出人意料之筆,以今日之感昨日之念跳到了明之思,詞境再出新意。結拍“但夢想、一枝瀟灑,黃昏斜照水”兩句,從林逋《山園小梅》詩中的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化出。詞人花開之時,對花之地,把詞思時間上跳到梅子已熟時,空間上跳到空江煙浪裏,再從彼時、彼地又跳回花開時、花開地。
此詞以多變的結構和紆徐反復和筆調,把自我的身世之感融入對梅花各個時期和方面的描繪。今日、昔日、來日間往復盤旅地展開情思。這種跳躍變換、空靈流轉。渾化無跡的詞筆與詞思,確乎令人贊嘆不已。
●長相思慢
周邦彥
夜色澄明,天街如水,風力微冷簾旌。
幽期再偶,坐久相看,纔喜欲嘆還驚,醉眼重醒。
映雕闌修竹,共數流螢。
細語輕輕。
絶臺、挂蠟潛聽。
自初識伊來,便惜妖嬈,豔質美盼柔情。
桃溪換世,鸞馭凌空,有願須成。
遊絲蕩絮,任輕狂、相逐犖縈。
但連環不解,流水長東,難負深盟。
周邦彥詞作鑒賞
這首《長相思慢》是一首長調慢詞,融抒情敘事為一體,娓娓訴說了一個看似尋常但並不尋常的愛情故事。周邦彥後作品代表着柳永之後長調慢詞的新成就。
上片描寫戀人重逢的情境:入夜,一天月色空明。京城,滿街月光如水。庭院裏,窗戶前,習習晚風,微送涼意。寫夜漸漸已深,點相會漸漸已久。兩人相思酷深,一旦重逢,此刻縱有萬語千言,也欲說未說,唯有對坐相看而已。相看已久,知無他故,這時“纔喜欲嘆還驚”。“纔喜”,是寫自己見到情人後攫住心靈的那番喜悅。“欲嘆”,寫出幾乎同時不禁要嘆息出聲的反應,嘆的是重逢居然如願以償。欲嘆實未及嘆,緊接着還驚,又寫出攫住心靈的一番驚異。“驚”的是此情此境,這一句生動真切地刻畫出患難餘生之人相逢時乍喜還悲的心理。這裏詞人以簡煉的筆觸勾勒出情人重逢之際似夢還真,驚喜交加的精微心理感受,包孕極富。相思之深,相逢之難,皆言外得之。詞人無比的驚喜中陶醉了。許久,纔從沉醉中醒過來。扶疏的翠竹,掩映着精美的欄幹,兩人相坐其間,一道數着夏夜裏的點點流螢。兩人悄聲細語,情話綿綿,一任那銀盤上的蠟燭悄悄來聽。蠟燭有心,竟至為之熱淚涔涔。
下片全為詞人的獨白,把情境引嚮高遠。詞人傾訴說,自從初次認識你以來,我就熱愛着你的美好。
如何美好?“豔質、美盼、柔情”。豔質,是稱道心上人整個人之美,她的神彩風韻。詞人的《拜星月慢》“笑相遇,似覺瓊枝玉樹相倚,暖日明霞光爛”,可做最佳註腳。美盼,稱道她雙目之美,所謂“美目盼兮”(《詩。衛風。碩人》)。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是嚮描寫她的內美過渡。柔情,便稱其性情之溫柔善良。《拜星月慢》“水盼蘭情,總平生稀見”,可做美盼、柔情的詮釋。“桃溪”三句話,使你脫離風塵,我倆結為夫婦,這一願望終將成功。“桃溪換世”,藉用劉晨、阮肇入天台山與兩位仙女相愛成婚,還傢子孫已歷七世的傳說。宋詞中,以桃溪措指代妓女居所,用劉阮仙心戀愛喻說與妓女相愛,原是習見的手法。“鸞馭凌空”,藉用蕭史、弄玉結為夫婦、乘鳳凰飛去的傳說,表示了結成夫婦、爭取自由美好生活的共同理想。“遊絲”三句,接着勉勵情人說,任那些輕狂的公子哥兒來追逐糾纏吧!言外之意是:你今雖身處風塵,無法拒絶應酬他們,可是你心有專屬,我相信你。結尾三句祝願兩人之間的恩愛,將如玉環相扣不解,將如江河東流之水永無窮時,桃溪換世、鸞馭凌空的心願終將實現。前說“有願須成”,此說“難負深盟”,遙相呼應,收束得厚重有餘。
這首詞,並不鋪敘男女主人公的愛情經歷,而是精心選取其中最富表現力的一節加以渲染。上片抓住典型細節,鋪敘重逢情境;上片用男主人公獨白的方式,直接抒發誠摯真情。全詞基調明朗健康,境界高遠,體現了作者“救風塵”的理想。
●虞美人
周邦彥
廉纖小雨池塘遍。
細點看萍面。
一雙燕子守朱門,比似尋常時候易黃昏。
∷城酒泛浮香絮,細作更闌語。
相將羈思亂如雲,又是一窗類影兩愁人。
周邦彥詞作鑒賞
愛情與離愁是詞常寫的兩個主旨。周邦彥的這首詞就是兩大主旨交織鋪陳,極盡其妙。
上片從白天寫到黃昏,空間是戶外。“廉纖小雨池塘遍”,落筆便是一番凄凄雨景。廉纖,是疊韻連綿辭,形容小雨連綿不斷的樣子。此句暗用韓愈《晚雨》“廉纖小雨不能晴”詩意。小雨灑遍池塘,“細點看萍面”。本來,池塘的水面生滿了浮萍,故稱萍面。現,詞人看那雨中池塘,則是萬千雨點,點破了萍面。看細雨點打萍面上,分明暗示出點開萍面,又自有一番含藴。尤其下一“看”字,恰好體出體現了詞人此時此境一種無可奈何的情狀。那雨點打破萍面,也點點打愁人的心頭上。“一雙燕子守朱門。比似尋常時候易黃昏。”雨,連綿不斷,故一雙燕子守住朱門不飛。燕子不飛,其苦悶情狀可想而知。這意象,極富於象徵意味。它與下片的“一窗燈影兩愁人”遙相疊印。歇拍又與起句遙相呼應,小雨連綿已久,天昏地暗,所以比起天晴日子就更容易黃昏。言外之意是衹覺得光陰比起尋常時候過得特別快,很快就進入了黃昏。
下片轉寫室內。“宜城酒泛浮香絮。”宜城酒,是漢代的一種美酒,以産於宜城(今屬湖北)而得名。詞句化用《周禮。天官。酒正》“泛齊”語及鄭玄註文。鄭註:“泛者,成(指釀酒成熟)而滓浮,泛泛然,如今宜成(城)醪矣。”《周禮》“泛齊”為酒的“五齊”(泛齊、醴齊、盎齊、緹齊、瀋齊)之一,鄭玄註又謂醴以上尤濁,盎以下差清,則“泛齊”是濁酒了。“泛”即酒面的浮沫,詩詞中常說的趕。
曹植(酒賦)提到“宜成醪醴”之後又說“素蟻如萍”,晉張載《酃酒賦》更形容它“縹蟻萍布,芬香酷烈”,則此酒又是極香的,即詞所謂“浮香絮”。此時酌此美灑竟為的是“細作更闌語”。更闌,即夜盡時分。詞境至此,已從黃昏綿延將至天明。詞情也大抵揭開了內藴。詞中的一對主人公,相對美酒,情語綿綿,直至夜盡,這番極隆重極沉摯的情景,正言話別場面。那美酒,正是情人為餞行而設。打從黃昏之前,直到夜盡時分,情話絮絮猶未能已,時間不可謂不久矣,兩情不可謂不深。然天快亮了,如此“相將羈思亂如雲,又是一窗燈影兩愁人。”相將,是宋時口語,這裏意為相共。羈思,即離愁別緒(羈指作客異鄉。思這裏念去聲,作名詞用)。原來天將拂曉,男主人公就要啓程了。此刻,他們共同感到的離愁別恨,已撩亂如雲,將不可頓脫。油燈下,窗戶上,映着兩個愁人的影子。這意象,正與上片那一雙苦悶的燕子的意象,遙相輓合。即將到來的寂寞漸已爬下心頭,不僅離愁別緒撩亂如雲而已。如此結句,尤可玩味。“又是”,則兩人已不止一度嘗過離別的苦味可知:“一窗燈影兩愁人”,輓合從黃昏前到更闌後的廉纖小雨,此情此景格外凄惻哀感。
這首詞,感人處於情感的樸實沉摯,與之相應,詞人並未使用他所嫻熟的一些技巧。他衹是以直筆將兩個有情人臨別前夕的綿綿話別一往平鋪,既樸實,又深沉,別具一種極厚重的感人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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