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四棵樹   》 第59節:你有淡淡的哀愁嗎(1)      劉心武 Liu Xinwu

  你有淡淡的哀愁嗎
  那天,與一位白領女士聊天,她職位穩定,收入頗豐,夫君更稱得上“成功 人士”,早已過上“一套房子一輛車,一個孩子一條狗”的優裕生活,而且,她 頗得意地告訴我,上面那句概括小康人士的俗語裏的四個“一”,於她傢而言都 已屬於“前史”,他們正在着手買第二套更大更好的房子、第二輛小轎車,並且 因為他們都是獨生子女,又都是高學歷,根據相關政策也還可生第二胎,目前她 已有喜,而寵物,他們也計劃在第二個寶寶會跑動時,增養一隻名貴的斑點犬。 我聽了很為她高興。 這位跟我沾親帶故的白領女士,算得打小看着她長大,時光流逝,她猶如 小小嫩芽,挺拔為一棵秀麗的白楊。她似乎所有該有的都擁有了。她發現我搖 椅邊總放着一本豐子愷漫畫選,隨手翻看,嗤嗤地笑,問她是否覺得有趣?她 坦言:“笑的是您,總抱着這樣的東西懷舊,如今世界都是什麽樣子了,漫畫也 不是這麽個畫法啦!”我知道她和她夫君平時常看的是臺灣的幾位漫畫傢的連 環畫,那確實跟豐子愷的畫兒完全異趣。時代的變化促成着畫風的更新,但藝 術這東西既然是人性的滲出或噴涌,那麽衹要人性還是那樣,古典的、老舊的、 時過境遷的藝術作品裏,總會有一些把人性某方面表達得準確生動的,也就一 定能具有長久而充沛的生命力,能跟新增添的藝術作品一起,成為現世欣賞者 多元選擇中穩定的一元。 豐子愷有一幅作品畫的是年輕母親燈下為嬰兒喂奶,一邊翻着本舊書,裏面 赫然出現幾枚花瓣,畫題就叫《三年前的花瓣》。白領女士看着還嗤嗤地笑,我 就問她:“你的書裏,能找到舊時的花瓣嗎?”她搖頭:“怎麽會有?我的任何一 個可以夾東西的物件裏,都沒有花瓣。”
  說完,她若有所思,竟破例地似乎凝視 起那幅畫兒來了。 後來我們一起喝下午茶。那天她來找我,本是很功利的目的,為的是把我強 拉到兩天後的一個名為研討實際是推銷的場合去。沒想到我出了兩本關於建築的 書以後,會惹來這類的麻煩。這天儘管我沒能讓她完成使命,她告辭時連說遺憾, 但我們的交談還是讓我覺得很有收穫,她也有同樣的表示,但願那是她的真心話。 她走後,我在搖椅上閉目搖晃了很久。我不敢說當今的白領一族多是她那樣 的情況,她自己倒跟我說她和她夫君都很有代表性,可供我作為“模特兒”剖析 一番。概言之,他們雖然已經是十足的小資産階級,或者說是十足的中産階級、 小康人士,但是,他們的思想感情裏,卻很缺乏傳統小資産階級的那種調式,這 是為什麽? 茶話間,我曾問她:“你可有過淡淡的哀愁?”頭一遍她甚至沒聽懂,還得 我再問,並且把“淡淡的哀愁”幾個字的寫法詳細道明。 她真的沒有過那樣的情緒,這跟她的書或任何可夾東西的私人物件裏都從未 夾存過花瓣是統一的。她自稱也曾有過失敗的初戀,是她“快刀斬亂麻”地跟那 個大男孩道了“拜拜”,因為她忽然“清醒”——那大男孩“毫無實力”,後來她 終於攫住現在的夫君,其中一個關鍵的環節,是她在私室燈下,拿兩張大白紙, 當心都劃一條竪綫分為兩欄,一欄列“利”,一欄列“弊”,把兩位候補夫君的種 種信息分別填進兩張紙後,加以比較,大體相同的“利”與“弊”用紅筆勾掉, 然後看留下“利”多“弊”少的是哪位?最後她“兩害相權取其輕”,作出了自 己的抉擇。“他果然很有實力,並且很有潛力”,“實力與潛力”是她嚮還未决定 嫁誰的女友的“永遠的忠告”。
  夫妻間發生了矛盾怎麽辦呢?她告訴我:“那很簡單:談判。”
  後來我也翻了一本那女士所喜歡的臺灣漫畫。把夫妻關係定位為戰爭狀態, 畫的麻辣燙,很好玩,確實,人性中有那類的存在,將其揭櫫,或引人戒惕,或 勸人隱忍,或竟令人在一笑後反覺“王緻和豆腐最最香”,自有其功德。這樣的 漫畫可以說是與豐子愷的漫畫互為補充,舊的不過時,新的不多餘,人性從兩面 甚至多面流溢出來,都算得是小康一族的靈魂寫照吧。 但是,為什麽豐子愷式的哀愁,不能在若幹新的小資産階級或者說中産階級 的靈魂中氤氳呢?那真是一種過時的情愫嗎? 我這一代人,青年時代所受到的告誡之一,就是必須“剋服小資産階級思想 感情”,而“淡淡的哀愁”即其中經常會被點到的“不健康情緒”。到“文革”起 來之時,那“小資産階級”也就跟“大資産階級”劃了等號,“淡淡的哀愁”也 被上綱為“反動情緒”了。“文革”中上海率先被揪出的“反動文人”就是豐子愷, 這事很讓當時纔二十四歲的我暗暗(哪敢公開)吃驚,因為我一直喜歡看他那些 “滿山紅葉女郎樵”的漫畫,以及他的《緣緣堂隨筆》,覺得他真是一個與政治無 關的散淡文人,充其量不過是介乎“革命”與“反革命”之間的“不革命”的中 間人物罷了,這樣的人物你可以督促他加強思想改造,以進入革命行列,何必大 張旗鼓地將其當作那麽大的一場政治風暴的大靶子呢?作為“文革”大風暴前奏 的對電影《早春二月》《舞臺姐妹》《林傢鋪子》《北國江南》的大批判,其中也 包含着對人際溫情,對“淡淡的哀愁”的殘暴鞭笞,《舞臺姐妹》被當作“反面 教材”放映時,銀幕上伴隨着凄美的畫面,響起“年年難過年年過,處處無傢處 處傢”的唱詞,我拼命警告自己“這可是五彩斑斕的大毒蛇”,卻還是忍不住從 心底旋出絲絲縷縷“淡淡的哀愁”。 “文革”後有幸與陳荒煤前輩相識。他正是上述幾部“大毒草”電影的“罪責人”, 那些電影雖然各有編導演員等參與創作的人員,但他當時是文化部負責電影生産 的副部長,也確實為這些“毒草”的“出籠”煞費苦心(草是植物,何以要用“出籠” 喻其兇險,我至今茫然,但“毒草出籠”一度是最流行的正規政治語匯,故仍沿用), 為此他不僅飽受批鬥之苦,還身陷囹圄數年。陳荒煤原名陳光美,曾是位小說傢, 第一個集子題名《憂鬱的歌》,可見那時他是頗有小資情調的。但他後來投奔延 安,努力地改造自己,名字改成了陳荒煤,他最後一篇小說題為《在教堂裏歌唱 的人》,刻意斷絶憂鬱,但可能是覺得小說這形式還是容易讓自己陷於“軟情緒”, 就此“紅盆洗手”,一心一意當起了“文藝戰綫的組織工作者”,也就是革命的文 化官員,在“文革”前一直當到全國電影生産的總管,他自以為思想感情已經改 造得相當地“布爾什維剋化”了,並且在工作中也否决了若幹認為是“思想感情 不健康”的電影,可是,沒想到他批準拍攝的上述電影,有的根據烈士作品改編, 有的根據現代文學史上有定評的作品改編,有的編劇是老革命,有的素材取自左 翼戲劇運動,按說就是有些抒情成分,含有些人情味兒,也該都不姓“資”,卻 一朝全被打翻在地,還“踏上一萬衹腳”,被指斥為是反革命的特大毒草。 陳荒煤“文革”後平反復出,以很大的熱情投入改革開放洪流,他支持“傷 痕文學”,對我的小說《如意》改編為電影,他不僅支持,還為編劇和導演提供 了細緻而內行的指導,當有人懷疑拍攝《如意》是“為抽象的人道主義張目”時, 他站出來為我們年輕一代撐腰,這都令人感動。但就是他,有一天對我說:“我 最見不得‘淡淡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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