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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论 》 紅樓心解 》
丫鬟與女伶(1)
俞平伯 Yu Pingba
她們是“十二釵”的群衆,妝成了紅紫繽紛、鶯燕呢喃的大觀園,現在衹選了其中五個人為題,不免有遺珠失玉之恨。《紅樓夢》寫她們都十分出色,散見全書,不能列舉。以比較集中的第五十八回到六十一回,將許多丫鬟們、女伶們、婆子們的性情、形容、言語、舉止,麯麯描摹,細細渲染,同中有異,異中有同,一似信手拈來,無不頭頭是道;遂從瑣屑猥雜的傢常日常生活裏涌現出完整藝術的高峰。我覺得《紅樓夢》寫到後來,更嘈雜了,也更細緻了。如這幾回書都非常難寫,偏偏寫得這樣好,此種伎倆自屬前無古人也。
這些丫鬟和女伶們,其畸零身世,女兒性情等等原差不多的,卻是兩個類型。《紅樓夢》衹似一筆寫來,而已雙管齊下,雛鬟是雛鬟,女伶是女伶,依然分疏得清清楚楚。舉一些具體的例子:女伶以多演風月戲文,生活也比較自由一些,如藕官、官、蕊官的同性戀愛,第五十八回記藕官燒紙事,若寫作丫鬟便覺不合實際。又丫鬟們彼此之間傾軋磨擦,常以爭地位爭寵互相妒忌,而女伶處境不同,衝突也較少,她們之間就很有“義氣”。又如丫鬟們直接受封建家庭主婦小姐的壓製,懂得這套“規矩”,而女伶們卻不大理會。譬如第六十回以芳官為首,藕官、蕊官、葵官、豆官和趙姨娘的一場大鬧,女伶則可,若怡紅院的小丫頭們怕就不敢。如勉強也寫成群衆激憤的場面,也就不大合式了。這些粗枝大葉尚一望可知,至於更纖瑣、更細微之處,今固不能言,言之恐亦傷穿鑿。讀者循文披覽,偶有會心,或可解顔微笑耳。以下請約舉五人,合併為A、B兩部分。
A紫鵑、平兒——紫鵑為黛玉之副,平兒為鳳姐之副。她們在《紅樓夢》裏都贏得群衆的喜愛,我也不是例外。紫鵑原名鸚哥,本是賈母的一個二等丫頭(見第三回),書中寫她性情非常溫和,恐怕續書人也很喜歡她,後四十回中寫她的也比較出色。在八十回中正傳不多,當然要提這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一字之褒曰“慧”,但她究竟慧不慧呢?這是很有意味的。
忙玉之“忙”,我昔從庚辰本校字,是否妥當,還不敢說[37]。首先當問:紫鵑為什麽要考試這寶玉,他有被考的必要嗎?今天看來,好像沒有必要。然而有的,否則她為什麽要試呢?她難道喜歡像下文所敘闖了一場大禍麽?
寶玉的心中意中人是誰,大約二百年來傢喻戶曉的了,誰都從第一回神瑛侍者,絳珠仙草看起,他們怎能不知道啊。但是作者知之,評者知之,讀書今日無不知之,而書中大觀園裏衆人卻不必皆知,即黛玉本人也未必盡知。否則她的悲傷憔悴,為的是哪條?她常常和寶玉吵嘴打架,剪穗砸玉,所為何來呢。黛玉且然,何論於紫鵑。她之所以要考驗這“無事忙”的寶玉,在她看來完全有必要。
這裏牽涉到寶玉的性格和寶黛的婚姻這兩個大問題,自不暇細談,卻也不能完全不提。寶玉的愛情是泛濫的還是專一的?他是否如黛玉所說“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呢?作者在這裏怕是用了開首的唯心觀點來寫“石頭”之情——即有先天後天之別。從木石姻緣來說,是專一的,寶玉情有獨鐘者為此;若從被後來聲色貨利所迷,粉漬脂痕所污的石頭來說,不但情不能專一,即欲也是泛濫的,書中所記寶玉諸故事是也。在黛玉的知心丫鬟紫鵑看來,當然衹知第二點,不見第一點,她從哪裏去打聽這大荒頑石、太虛幻境呵。但被她這麽一試,居然試出一點來了。為什麽是這樣,種種矛盾如何解釋雖尚不可知,但寶玉確是這樣,不是那樣。這中心的一點卻知道了。此所以紫鵑雖闖了彌天大禍,幾乎害了賈寶玉,卻得到正面的結論,黛玉除當時大着急之外,絶無不滿意紫鵑之意,這是合乎情理的。
這樣一來果然很好,卻有一層:以後寶玉的婚姻就和黛玉分不開了,賈母也明白其中的利害。難道《紅樓夢》也寫大團圓,“瀟湘蘅蕪並為金屋”,像那些最荒謬的再續書一樣嗎?當然不是的。這無異作者自己給自己留下一個難題,我們今日自己無從替他解答。依我揣想,黛玉先死而寶釵後嫁要好一些,但文獻無徵,這裏也就不必談了。
無論如何,紫鵑對她的主人盡了最大的努力,不獨黛玉當日應當深感,我們今日亦當痛贊,而作者之褒更屬理所當然矣。可是有一點,作者稱之為“慧”,她在這一回裏表現得是“慧”麽,仿佛不完全是那樣。事實上所表現的是一味至誠而非千伶百俐,譬如她和薛姨媽的一段對話(五十七回,六三六頁),誰不憎恨這老姦巨滑的薛姨媽,誰不可憐這實心眼兒的紫鵑呢!說她“忠誠”“渾厚”“天真”以及其他的贊語,好像都比這“慧”字更切合些,然而偏叫她“慧紫鵑”,這就值得深思。作者之意豈非說誠實和决斷都是最高的智慧,而“好行小慧”不足與言智慧也[38]。
平兒之於鳳姐與紫鵑之於黛玉不同。寫紫鵑乃陪襯黛玉之筆,不過“牡丹雖好終須緑葉扶持”這類的意思。如上說紫鵑忠厚,黛玉雖似嘴尖心窄,實際上何嘗不忠厚,觀第四十二回“蘭言解疑癖”可知也。她們還是一類的性格。若平兒卻不盡然,她雖是鳳姐的得力助手,如李紈說她,“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第三十九回),而她的治傢幹才不亞其主,作者且似有意把平兒寫成鳳姐的對立面,不僅僅是副手。在某一方面她對鳳姐的行為有補救斡全之功;另一方面作者卻寫出她地位雖居鳳姐之下,而人品卻居鳳姐之上。像這樣的描寫,提高了丫鬟,即無異相對地降低了主人,也就是藉了平兒來貶鳳姐。以文繁不能備引,衹舉大觀園中輿評抑揚顯明的一條,在第四十五回:
李紈笑道:“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他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出來。這東西虧他托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傢做小姐,出了嫁又是這樣,他還是這麽着;若生在貧寒小戶人傢作個小子,還不知怎麽下作貧嘴惡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昨兒還打平兒呢,虧你伸的出手來。那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裏去了。氣的我衹要給平兒打抱不平兒,忖度了半日,好容易狗長尾巴尖兒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裏不受用,因此沒來,究竟氣還未平。你今兒又招我來了。給平兒拾鞋也不要。你們兩個,衹該換一個過子纔是。”說的衆人都笑了。(四七六頁)
稻香老農說“換一個過子纔是”,衹怕不是笑話罷。此外如第六十九回寫鳳姐“藉劍殺人”而平兒對尤二姐表同情,對她很好,更就行為上比較來批判鳳姐(七七三、七七六、七七七頁)。可見作者對於鳳姐决非胸中無涇渭,筆下無褒貶者,衹不過有些地方說得委婉一些罷了。
第四十六回及上引四十七回之上半實為平兒本傳,書中最煊赫的文字是第四十六回寫她在怡紅院裏理妝,描寫且都不說,衹引寶玉心中的一段話:
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會妥貼,今日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尤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灑然淚下。(四七一、四七二頁)
總括地寫出她才高命薄,而作者已情見乎詞,不勞我們嘵舌矣。寶玉心中以黛玉為比,在《紅樓夢》中應是極高的評價,後人似不瞭解此意,就把“比黛玉尤甚”這句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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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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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 《紅樓夢》的傳統性 | 它的獨創性 | 著書的情況 | 《紅樓夢》與其他古典文藝 | 寧國公的四個兒子 | 大觀園地點問題 | 天齊廟與東嶽廟 | 陸遊詩與範成大詩 | 姬子 | 賈政 | 賈赦 | 送宮花與金陵十二釵 | 寶玉為什麽淨喝稀的? | 曹雪芹卒於一七六三年 | 劉姥姥吃茄子 | 《臨江仙》題詞 | 香芋 | 賈瑞之病與秦可卿之病 | 記鄭西諦藏舊抄《紅樓夢》殘本兩回 | 增之一分則太長 | 減之一分則太短 | 《紅樓夢》下半部的開始 |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 |
| 第 [I] II [III] [IV]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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