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五十九回 大義滅親嬌娃忙北伐 陰謀未已姦侶又南來      李涵秋 Li Hanqiu

  且說明似珠同着柳春自從因為在揚州事機不密,被林雨生告發,富玉鸞及雲麟就捕,他們便一溜煙逃往上海,便住在英租界一座棧房裏。倉猝之中,身邊並不曾帶得分文,好容易捱了有十幾天,明似珠硬逼着柳春悄悄的到揚州,嚮他父親柳剋堂那裏取些洋錢來應用,最後並同柳春約法了幾句話,說若是柳春弄不出錢來,一定同柳春拆散,各自去尋生路。柳春十分無奈,衹得跑轉揚州,嚮他父親設法。你們想柳剋堂是一錢如命的人,又深恨這兒子不肖,那裏肯拿出錢來給他。後來被柳春鬧不過,柳剋堂知道柳春是在案的人犯,便要嚮衙門去告發他,嚇得柳春不敢在揚州插腳,還是他母親背地裏給了他幾十塊洋錢,重行折回上海。明似珠看着這幾十塊洋錢,不覺冷笑了一聲,說:“這就算彀你我二人在上海度活的款項麽?通共把來開發這十幾天的棧房,還怕不彀呢。此後歲月茫茫,這上海各件用費又比內地高得許多,少不得還是個死路。論你的夢想,還思量同我結婚。我也不曾瞎了眼睛,嫁你這樣不尷不尬的丈夫,可不把人牙齒笑掉了呢。”這幾句話說得柳春無言可答,衹把個頭俯嚮胸口,幾乎不要哭出來。明似珠不覺用手帕子掩口一笑,柳春見明似珠笑了,方纔搭訕說道:“你笑我怎麽?”
  明似珠又笑道:“我笑你像個癡龜。老實說,你沒有本事養我,不如我便當婊子去。”柳春也笑道:“這個如何使得。堂堂一個女學校裏的校長,忽然貶了身價,要去當婊子起來,可不是斯文掃地,也虧你說得出口。”明似珠道:“這話也難講,顧惜身分,終不成餓死了不成。況且我說這當婊子這句話,你疑惑我便嚮那些堂子裏頭,去迎新送舊麽?這又錯了,承你的錯愛,常誇贊我這副臉蛋子長得也還不惡,新學界講究個廢物利用,我何不就將這個被你已經玷污了的身軀,拿出來吸取吸取那些浮薄少年的銀子,想還不至於折本。你拿出一個放任我的主意,包管你一生吃着不盡,你以為我這話還講得錯不錯呢。”
  柳春被他這一番鶯聲燕語,已說得十分入港,便學那頑石點了點頭,自是似後明似珠便將柳春拿出的幾十塊洋錢,且不把來開發帳目,便買了幾件時髦衣履,終日的坐了馬車,在馬路上顛倒着奔馳。逢着標緻的少年朋友,便放出全身本領去同他呆膀子。也是前生緣法,這一天明似珠卻好在大舞臺聽戲,獨自一個人也不曾包廂,便孤零零坐在一張正座上,支頤無語,卻好同明似珠並肩坐的,是個豐眉俊眼鶴背蜂腰的美少年,渾身西裝,單論他手上幾個假鑽石的戒指兒,也就光芒四射,很有些叫人註目。明似珠不由的將秋波擡得一擡,似笑非笑的望了那少年一眼,那少年便趁這個當兒,同明似珠閑話起來,明似珠纔知道這人姓真,名字叫做濟美,是打從日本新留學回國的,叵耐清廷腐敗,一時又不能安插這許多偉人。這真濟美便流落在上海,很不得意。明似珠也將自傢歷史敘了敘,兩個人談得十分投契。一夕之中,便結為良友。自是以後,往來益發親密
  。柳春對着真濟美轉假托是明似珠的兄弟,真濟美卻一毫不理會。咳,天下事總不是人所預料得定的。窺明似珠的用心,不過因為滬江拮据,不得已同柳春商量,不惜自貶身分,然而為金錢打算,也該覓一個豪商富賈,那成大把的纏頭之費,揮霍出來,也不枉耽着一個偷漢子的名目。像真濟美這樣落拓,總該不是一個甚麽好眼識兒了。那裏知道從這個當兒,清朝的天下忽然會生出如許絶大的變局,上海是個最開通不過的地方,焉肯居於人後。所以在孫天生光復揚州之前,這上海早就白旗飄,依然還我漢室山河。詎料這一番絶世奇勳,便出在明似珠拚識的一個豪傑真濟美手裏。青眼出於裙釵,紅粉能知俠士,惜在下沒有這一枝編纂小說的奇筆,不然若從頭點綴起來,想也不讓國夫人占着千古呢。真濟美既然大得其法,可想這明似珠好不興高采烈,也不知怎樣出個風頭,纔遂胸中志願。卻好那時候滿人尚占據着北五省地方,南都人士,少不得要想掃穴犁庭,黃竜直搗。忙得那些報紙上朝說一個童子軍,暮創一個娘子軍,煙舞漲氣,直管將這些利害的虛聲,一聲聲吹入滿人耳朵裏。明似珠陡然想到這一層文字,便撒嬌撒癡,嚮真濟美要求練兵北伐,真濟美是無可不可,便答應了。
  明似珠立刻召募了好些英雄,自成一部。卻好揚州女學界裏也有幾位婷婷的豪傑,因為孟海華的軍資不足,逐日正在城中各居民傢勸助軍餉,為首的便是郭九小姐,還有謝巧貞、鄭潤卿一班女士,素來也與明似珠認識,此番聞得明似珠在上海做出如許事業,大傢也就紛紛投筆,慷慨從戎起來。淑儀此番在南京城中會見了她們,正是驚訝,自慚文弱,也不敢上前攀話。鄭潤卿眼快,忙笑着喊道:“說這不是伍傢姐姐麽?怎生在這裏會見你?”一面說一面吩咐自傢跟前一個女卒,叫他稟報軍長。明似珠見是故人,也十分歡喜。一眼又看見雲麟也坐在馬車裏,格外笑逐顔開,忙跳下雕鞍,殷殷上前詢問着他們到這南京的緣故。雲麟見明似珠這番氣焰,也就不似前此冷淡他的形狀,忙笑着上前寒暄,並將玉鸞被害,自傢同淑儀前來扶櫬的話,詳細說了一遍。明似珠也有些替淑儀扼腕,說:“道途之間,不便講話,我們的軍隊駐紮處離此地不遠,便請雲麟同淑儀等前去稍歇,並擔任替他們尋覓玉鸞的骨殖。”雲麟怕淑儀不願意,卻不敢徑自答應,但拿眼睛望着淑儀,瞧淑儀的行止。淑儀對着明似珠說道:“承姐姐的美意,妹子不敢違拗,我們就隨着姐姐到貴營裏去晉謁。至於玉鸞的棺柩,還望姐姐派人幫着料理,妹子便感激不荊”
  明似珠聽淑儀這番話,十分高興,大傢便迤邐着到了營內。雲麟留心細看,那裏有甚麽營盤,他們這些娘子軍,大傢都把來盤踞在一個城守署裏,進了讓也看不見他們散隊,便各自笑嘻嘻的你推我搡,鬧得個不亦樂乎。明似珠同自己幾個知心姊妹,住在一所上房裏,將淑儀殷勤邀入裏面,請雲麟在客廳上安坐。淑儀略略問了明似珠的境況,明似珠未及答應,郭九小姐笑道:“伍傢姐姐,你不知道我們這位女元帥,很闊氣的了。目下那位大名鼎鼎的真大偉人,便是我們女元帥的未婚夫婿,一經殺入北京以後,叫那大清皇帝讓了位,不消說得,真公就可以做個大總統,我們女元帥就是一個總統夫人。”淑儀也笑了一笑,說道:“哎呀,真總統在先明似珠姐姐不是同那位柳。……”
  淑儀說到此處,覺得有些礙口,不便再望下說,忙改口說道:“明似珠姐姐的老太爺,不是滿人麽?怎麽明似珠姐姐今日忽然隨同我們漢族,要北伐起來?”明似珠聽到此處,忙正色道:“姐姐這話又錯了。漢人革命,難道便不許我們滿人革命麽?”鄭潤卿拍手接着說道:“妙呀,這就叫做大義滅親了哇。”是夕明似珠便備了筵席款待雲麟及淑儀二人,又叫人在棧房將他們行李押入營裏,第二天又將伍淑儀尋覓富玉鸞柩址的話,稟明了南京留守黃興。那時候革命黨裏的人物,沒有不知道富玉鸞大名的。又曉得他為國捐軀,這一番便由都督府裏發起,除得將富玉鸞就義的所在,訪查清楚,另用了一副沙枋棺木,將玉鸞屍骸安放在內,又擇了日期替玉鸞開追悼大會。孟海華知道此事,也派了親信躬詣靈筵致祭。伍淑儀換了渾身素服,悲哀盡禮。這一天會場上,聯詩,張貼得沒有一條縫兒。然後同雲麟扶柩回揚,都督府還派了一營軍隊送着他們。
  揚州城裏,因為玉鸞柩櫬入城,又大大一番熱鬧,這玉鸞也就算得生榮死哀了。但是論那個淑儀的芳心,終覺得與玉鸞結婚,剛剛衹有三日,便從此人天分手,在世上便做了一個未亡之人,這紅顔薄命,也就算到了十分,鎮日間疾首顰眉,懨懨消瘦。又聽見南北紛爭,這滿目幹戈,不知那一天才可以重睹承平。三姑娘雖也時常拿着話去安慰她,終不能消除她方寸間一點牢愁。轉是雲麟多情,不時的走來同淑儀閑話,外面有甚麽消息,順便告訴叫他們不用操心。這一天淑儀望着雲麟嘆息道:“咳,時事無常,玉鸞雖然死在地下,也算個了,萬一今日武昌不鬧出這件事來,他不是白白送掉性命。那時節也不過算是一個國事犯,在清廷看起來,也衹循例砍了一個叛黨,如何得有前天的轟轟烈烈。怕就是我同你去訪他遺骨,也不知道那荒苔野草,從那一處去搜剔呢。但是一層,假如玉鸞今日尚不曾死,這南京都督呀,江北都督呀,總還不至落於人後,也不枉他一生一世為國傢出這點力量。這推原禍始,我又不得不恨那個出首的林雨生。我的夫傢及我的母傢一般待他不薄,他末了居然這樣來報答我們。天道有知,也不應該還讓這人活在世上。”
  雲麟道:“這林雨生我久已有心要訪出他,為大哥報仇。但這廝是行蹤詭秘,不知如今藏身在那裏?妹妹既然如此說法,何不寫一封信,將這些情節密密告訴明小姐一句。因為林雨生出首我們之後,他就在上海一帶做秘密偵探。衹須叫明小姐查出此人,將他捉至都督府裏,那時候我親去砍他,取出心來好祭我們大哥。”淑儀點點頭,便命雲麟將信寫好了,交給郵局,送至北伐隊裏。這且按下不提。
  且說林雨生自從被運憲提拔起來,命他駐在上海查察革黨蹤跡,林雨生好不得意,便有些在上海妄作威福,轉不料一個區區武昌,忽然鬧出這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不多幾日上海又光復了。自知是受的清吏命令,同黨人處於反對地位。這一夜上海製造局起事,他連珠價口裏衹喊不好不好,還指望不日敉平。誰知接接連連,竟公然下南京,破蘇州,雖然自己不是甚麽重要人物,別人也不必註意到我,然而我這一來,可就沒有出頭的日子了。好在自己的傢小,早已遷居到上海,住在租界裏面。自己不出去尋事,也還不至在這租界上會生出意外風波,於是躲了有兩三個月,已打聽得清帝退位,南北議和,又選舉了袁世凱做臨時的大總統,眼見得我這勝犬馬,再沒有報效皇上的日子。惟最別的不打緊,這一百元一月的偵探的薪水,更從何處去摸撈呢?鎮日價長吁短嘆,望着巴氏母子,動不動便鬧脾氣,敲桌子、摜板凳,鬧得雞犬不寧。
  巴氏冷笑道:“好呀,一個男子漢沒有本事在外面討生活,衹管同我們這沒腳蟹母子做對,也沒有個銀子就跑來的道理。你不看見清朝那些紅頂子、藍頂子的大老官兒,丟掉了清朝,他們一般的仍會有本事在這民國裏騎馬的騎馬,坐轎的坐轎,依然轟轟烈烈,也沒有人責備他們不是忠臣,不是義士。你老實不過一個芝麻大的偵探員兒,你難道還講究個忠臣不事二主,你看真都督那個衙門裏,出出進進,也有許多官兒,料想也少不得幾個偵探,你何不去運動運動,鑽謀到他那裏去當偵探。我近來常聽見說有一班甚麽宗社黨,是都督大人最可惡的,我替你打稿兒,在清朝就偵探革命黨,在民國就偵探宗社黨,橫竪無論他們誰做皇帝,誰不做皇帝,這些叛黨,總是有的,衹須你拿出本事來,轉眼又是白花花的俸銀到我們手裏來了,這纔算是八法圓通呢。”
  林雨生聽他妻子這一番話說得好笑起來說:“這些道理,難道我不會曉得,要你來教訓我,衹是沒有個門徑兒,那個都督衙門,好不森嚴,容你走出走入,想做偵探,就是偵探,除非這時候真遇見一個宗社黨,我輕輕的將他捉到手裏,送到都督衙門,這纔是個進身之階,衹是這上海人山人海,我那裏會知道他們誰是宗社黨呢?”林雨生一面說,一面便在室中踱來踱去,猛的將大腿很命一撲,說:“有了有了。”說了這一句,頓時眉飛色舞起來。直笑得攏不起嘴。巴氏也笑道:“這宗社黨是誰?你這般高興。”
  林雨生道:“還有誰呢?便是伍晉芳大老爺。自從這上海出事以後,我雖然不敢橫行無忌,但是這地方上所有的人來人往,我都一一放在心上。伍晉芳在去年十月裏,便攜着傢眷,打武昌逃至這裏避兵,就住在新馬路上第一百三十八號門牌,我同他前為賓主,今日可算是寇讎了。我固然不敢去親近他,我有時摸着我這兩邊屁股上棒瘡,我恨得甚麽似的,一時間又沒有報仇的當兒。臘月中間又打聽得他又將大太太同大小姐接到上海來。我又吃了一嚇,因為大小姐是知道我曾出首過富大少爺的。富大少爺這一條命,可算是送掉在我手裏,我不去尋他,還防着他要來尋我。所幸他們一古攏兒也不曉得我住在何處,但是一層,不可不防。我除非終身就不用出來做事,萬一出來到社會上,那伍傢父女,他們雖是前清的官兒,然而權勢究竟比我林雨生大着十倍,衹須將我一把揪住,送到都督那裏,這時候要算是無法無天的世界,那個都督聽着他們的話,輕輕將我槍斃了,恐怕你們兩個孤兒寡婦,也沒有能替我伸冤的本領,如今可算同姓伍的這一份的人傢是勢不兩立了。不是他殺我,便是我殺他。難得目下有這宗社黨的名目,宗社黨除得親王大臣,正要算是前清的大小官員兒了。伍晉芳他在湖北做官,吃的是大清國的俸祿,我便誣栽他是宗社黨,也斷沒有都督不相信的道理。”
  巴氏道:“這話說的未嘗不是,衹是良心上終覺得有些講不過去罷。伍大老爺,可憐算是被難的人了,我們不能去幫助他,反弄這大題目去送他的性命,你通不記得他當初待你是個甚麽樣子?”林雨生道:“良心良心,如今世界上若是講到良心,便老實是個死路。你看我一生際遇,都是從沒有良心上得來。萬一當時處處存個良心,哼哼怕你我早在戒煙那一回,就嗚呼哀哉,伏惟尚饗了。”巴氏道:“話怕不有理。但是伍大老爺畢竟不是宗社黨,你冤他,他不會辯白。”林雨生笑道:“你替我夾着你那東西滾遠些,我沒有這本領,也不能在上海當偵探了。須知道我們偵探,全靠着遇事生波,捕風捉影。若是照你這樣說起來,我們還當着偵擦做甚呢?我自然有我的妙策,管教他入我牢籠。”
  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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