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 美元硬過人民幣   》 三人行 二      韓鼕 Han Dong

  要過年了,總得弄幾件新衣服穿吧?特別在有了玩具的前提下,為自己弄一身節日的新裝就更加重要了。他們這不是在憑空回憶童年,而是在切實地把它繼續下去。所不同的是現在一切都得靠自己了。
  東平想起了他的一個同學,在金貿大廈二樓租了兩截櫃臺賣衣服的文強。東平一直想從他那裏搞兩件不花錢的衣服穿,文強見了他也都是這樣邀請的:“來我店裏弄兩件衣服去穿!”可不知什麽原因東平一直沒去,也許是沒有劉鬆那樣的行事魄力吧?今天不過是劉鬆和文強的第一次見面。三分鐘以後,一支煙還沒有吸完劉鬆就取代了文強的老闆位置,開始嚮前來逛悠的潛在顧客兜售本店的褲子。請記住店名叫做五顆星。劉鬆力圖說服的第一個男人是小夏,他將一條褲管肥大棕黃色卡嘰布褲子貼在對方的腰上,讓褲腳自然垂懸下來。“你穿正合適,套上試試吧!”“我沒帶錢”,小夏緊張地說。他和文強也是第一次見面,在此之前彼此素不相識。“穿得合身就行啦,什麽錢不錢的。”劉鬆說。小夏康啷一聲將手槍從褲兜裏掏出,放在櫃臺上。他去後面隔出的試衣間去試褲子。出來時手上捲成一團的皺巴巴的是剛纔換下的那條。新褲子從此就穿在了身上。從這條新褲子出發大傢重新發現了小夏難能可貴的翹屁股。劉鬆為自己挑了一條與小夏一模一樣的褲子走進試衣間,出來後屁股依然很普通,沒有足夠高地翹起來。“媽的,這褲子就像長在他身上的”,劉鬆說小夏,不無妒忌之色。他硬是逼着東平也去換了一條式樣相同的褲子。東平因為個子矮,褲管須捲起一道纔不至於拖到地上。甚至劉鬆也有辦法讓這裏的老闆文強也換上了一條那樣的褲子。這樣,以這式樣明顯相同的褲子為標記他們就都是自己人啦,掏不掏錢當然根本就無所謂了。
  褲子之後是上衣。小夏和劉鬆分別換下羊皮夾剋和西服,各套了一件牛仔樣式襯裏是人造毛的半長短大衣。這在沒有取暖習俗但鼕天像北方一樣寒冷的N市是十分合適的。鼕裝結束以後是春秋裝,也難得劉鬆想得長遠。他為自己搞了兩件風衣三件襯衫,東平和小夏是一件也沒敢再要。徹底結束後文強找來一隻夠大的帆布包,裝入劉鬆幾個挑選和換下本來就屬於他們的衣物。文強細心地調節了背包帶的長度,以免他們背起來感到不夠舒服。
  為酬謝老闆,劉鬆開始切切實實地幹了半個來小時的營業員,但他衹為那些長相漂亮時髦的女性服務。如果她們由老公或男朋友陪着來,那劉鬆一定會撇下他們而和時髦女人調侃個沒完。一般來說錢包肯定在那些自慚形穢的男人們手裏,因此劉鬆的買賣並不成功。半小時以後五顆星服裝精品室內人走空了,衹有一位姑娘仍手撐衣架拿着一張《揚子晚報》在讀。“小姐,這件衣服對你很合適。”劉鬆為她拿來一件紅黑格的充滿鄉氣但正因為如此而時髦的歸真反璞的大襟棉襖。小姐笑了,因為她並不是來買衣服的。她是這裏的營業員,由於劉鬆的存在她無事可幹才看起報紙來。劉鬆何嘗不知道這一點?他還沒有愚蠢到把營業員當成顧客的地步。一個機智的玩笑能夠使他更快地進入,一旁的小夏直看得目瞪口呆。
  一隻翹屁股又有什麽用呢?它並不比一個老人的經驗更為有效。其實劉鬆、東平比他也大不了幾歲,三十出頭,在二十四歲的小夏看來已經是不可思議的了。問題是在你的屁股塌下來以前就獲得經驗。又有翹屁股,又有經驗和魅力,這纔是他小夏所需要的!
  現在劉鬆的屁股上別着一支槍,在問營業員笑的是什麽?她指着四版的一則報道笑得彎下腰去,還用手捂住了嘴。劉鬆大聲念了出來,原來是外國的某海濱(這種事總是發生在外國)一隻猴子或猿企圖猥褻一名婦女。它從樹叢背後跳出來,怎樣熱烈地奔過長長的沙灘,抱住了一個曬日光浴的女郎並剝下了她的遊泳衣。二十歲不到的營業員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經劉鬆的口讀出是比她一人默念愉快得多。她的懂事和害羞都找到了表達的地方。
  劉鬆給文強留下一支心愛的轉輪槍以及一張深圳某公司的名片,背着一包衣服下樓了。剛下樓梯他就將背包遞給小夏。後者年輕體壯理應多勞。“怎麽能說我就比你們身體好呢?”小夏這麽說不是否認自己身體好,而是想把身體好這個事實多重複幾遍,好弄得人人皆知。他極想把這一條定下來:我是一個比你們身體都好得多的人。也許現在還不甚明了的就是各人的槍法了。劉鬆在二樓的拐彎處看見一樓大廳內的各類吊燈,有枝形的,有吸頂的,一律閃爍着十字形、米字形或一字形的光芒。他想像自己掏出槍來橫着一掃,大廳內頓時一片漆黑,在玻璃的碎裂聲中傳來一片鬼哭狼嚎。他在二樓看到這個幻景,因此而停留了片刻,讓東平、小夏在他前面下了樓梯。
  在樓梯肚的陰影裏擺着一張很普通的辦公桌,桌上堆放着電腦、打印機等設備。其後的椅子上一位穿白大褂的姑娘在看當天的《揚子晚報》,他們都在想:她看的是第四版,有關猴子襲擊婦女的那一段。她看得那麽愜意,不時地從半拉開的抽屜裏摸索什麽零食緩緩放入口中。身體也不斷下滑,現在,舉着的報紙已高過了她的頭頂。兩條綳着踩腳褲的細腿交叉着從桌肚裏伸出來,一直伸到了行人來往的通道上。劉鬆作拌倒狀,嚮前踉蹌了幾步。那姑娘果然有所感應,將她的鞋尖縮了回去。
  小夏不是要證明他的身體好嗎?現在來了機會。電腦檢測身體健康,每位一次三元。當然又是劉鬆起的頭。在他看來好玩的地方好玩的事情隨處都有。換句話說,也就是衹要跟着劉鬆就有好玩的,就會出事,有時侯這些事還真的不小,你必須得認真應付。當然這是後話。此刻劉鬆捋起衣袖,嚮姑娘伸出一隻胳膊。姑娘像量血壓似地鼓動着一隻橡皮球,被綳帶緊裹着的部位感受到了壓力。同時有關的信息就通過一根弄不清楚的什麽綫路進入到電腦裏。姑娘的另一隻手在鍵盤上敲擊,顯示屏上就出現了關於你身體情況的記錄。由於顯示屏是面對通道的,所以,任何從此間經過的人都可以看見──如果他想停下來看的話。劉鬆自己都不瞭解的心肝五髒以及內分泌霎時暴露在衆人面前。如果是健康正常的倒也沒有什麽。可惜的是他的毛病那麽多:支氣管炎、消化不良,腎髒也不好,另外還有頸椎病、痔瘡以及失眠、盜汗和偏頭疼等癥。總之劉鬆的內部已是一無是處,倒了該徹底更換和清算的時侯了。他還有幾十年好活,幾十年的苟延殘喘。那身挺颳適宜的西裝衹能證明他人格的虛偽。在那翩翩的風度下有什麽正在不由分說地敗壞、腐爛,並散發着毒氣。唯一沒機會對着顯示屏的是檢驗小姐本人,她美麗年輕的臉和屏幕處在同一朝嚮。此時她衹對收錢感興趣。她知道來此地的檢驗者無一例外地都已病入膏肓。小姐從打印機上撕下一頁遞給劉鬆。她根本沒看。劉鬆從心底裏感謝她的體貼和周到,也許還有冷漠。多年來這個愛情上的收集者第一次有些動心。但他馬上使自己解脫了:如果檢驗小姐本人被機器檢驗一番結果將會如何呢?她定然不會有看上去的那麽可愛和從容。也許劉鬆衹要證明一點:所有的人都像自己一樣地有病。衹要是人就諸病纏身,至少在這臺機器面前是人人平等的。
  他拉過東平,把他交給了那冷酷的姑娘──鐵面無私的檢驗小姐。劉鬆、小夏和所有圍觀者一齊盯着黑底緑字的顯示屏,那兒即將出現東平的心肝五髒,或者叫下水。在劉鬆看來此刻使用下水一詞比較合適一些。為什麽在豬的內部就叫下水,而在人的裏面就叫心肝了呢?還有豬的舌頭叫口條,雞鴨的胃就叫肫,好像這樣一來那些零件就真的不一樣了似的。
  思索間東平的判决出來了,果然不出劉鬆所料他亦是一個病魔纏身的人。瞧瞧那份清單:心律不齊、高血壓、膽石癥、關節炎、腸胃炎,另外還有便秘、呃逆、皮膚搔癢等癥,提示要節制房事。可憐東平離婚已逾五載,又身處N市這樣一個性愛沙漠(相對劉鬆來自的那個號稱文化沙漠的城市而言),哪來的什麽房事?如此提醒衹能使人另作它想。東平不禁由衷地害鱢起來。他將檢測結果窩成一團塞入衣袋中,緊握着的拳頭也就此不再拿出。
  下面輪到了小夏。東平、劉鬆都做好了歡迎他加入到患者行列來的準備。他們甚至在自我憐憫之外勻出了足夠的同情。他們知道小夏更需要它。一來由於他的年輕,二來是小夏對他身體的自信。機器對這樣一個人的打擊將是更大的。東平、劉鬆好歹都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已經實地證到肉體是臭皮囊這個真理,衹不過平日不願承認罷了。現在一個拍着小夏的肩膀(劉鬆),一個接過小夏手中的背包(東平),在衆志成城的情況下他們看見顯示屏上出現了一番與衆不同的奇妙景像:又是奏樂,又是五彩繽紛的炸彈爆炸,好像玩遊戲機得到奬勵一樣。然後,在沒有出現任何一行小字(劉鬆、東平的病情都是由那樣的小字顯示的)前提下整個屏幕都讓“您的身體非常健康!”八個大字外帶一個大驚嘆號占滿了。“您的身體非常健康!”一共重複了三次,其間又是奏樂、爆炸,熱鬧得不亦樂乎。
  小夏發出了一陣衹有身體非常健康的人才能發出的那種聲震屋宇的大笑,那看不見的真氣從丹田直衝喉頭。“哈哈哈,哈哈哈,呵呵……”他環顧左右,也就是劉鬆和東平。“他媽的……”左邊的劉鬆說。“到底年輕”,右邊的東平說,“既然你身體好,包還是你背吧。”“沒問題,不就是背一隻包嗎?如果有一副擔子我肯定挑着你兩個傷員走,一頭一個。”這話可是傷了老人的心。“你小子也太狂了!”劉鬆說。“我年輕的時侯身體比你的還要好,衹不過那時侯沒有什麽電子檢測儀。”東平。“再過七八年,你到了我們這個歲數,身體肯定比我們的還要差。”劉鬆。“那也沒什麽,至少七年之內我的身體是非常健康的。”小夏道。
  在劉鬆的一再要求下他又做了一次同樣的檢測,結果仍然相同:您的身體非常健康!說明機器有一定的可靠性,檢測不是隨機的,其結論和被檢驗者還是有一定關係的。劉鬆本人也做了第二次檢測,雖有變化但大同小異,小異部分是正確地判斷出劉鬆與日俱增的拔頂和腳底板上幾個不甚愉快的雞眼。至於東平,那就免了,他不想再次丟人現眼。可劉鬆仍賴在原地不走。他開始懷疑顯示屏上出現的內容與檢驗小姐敲擊鍵盤有關,而與那裝模作樣的量血壓無關。幾套方案是預先設計好的,能有七八種不同的情況保證足夠用了。至於誰該上哪種情況和方案則完全看小姐的好惡。也許在他們三人中她對小夏的印象最好,所以就給了他一個您的身體非常健康!怪不得她與顯示屏處於同一方向但並不看它哪怕一眼。她對打印機上撕下的帶孔的紙也一樣冷漠。原因是什麽結論她在擊鍵時就早已知道了。
  我到底在什麽地方得罪了這位小姐?劉鬆暗忖道。這樣的情況實在是不多見的。也許是小姐的反常心理在作怪:越是她喜歡的就越是要加以剿滅,原因是自己得不到。一旁望呆時又有好些人伸出胳膊做了檢測,其中老少男女都有,但沒有一個如小夏那樣是完全健康的。小夏自然更得意了,他的健康是顛撲不破的真理。隨着時間的推移劉鬆對機器和小姐的懷疑也逐漸消除了。他不無驕傲地想到:自己雖然身體從此有病,但心理是絶對健康的。他俯身在桌面上傾嚮檢驗小姐,展開雙目迷離的攻勢,用近於耳語的聲調問起:像小夏這樣身體非常健康的是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
  那有沒有呢?
  有呀。
  你碰到過嗎?
  碰到過的呀。
  那多少人裏面有一個呢?
  說不清。
  那你每天都能碰到嗎?
  有的時侯幾天都碰不到。有的時侯一天碰到好幾個。
  那你一天能大概能檢查幾個人?
  有的時侯一天一二百。有的時侯兩三天加起來也不到七八個。
  這麽說像我這位兄弟身體完全健康的一百個人裏有一個?
  也不知道劉鬆是如何算出的這個結果,居然還得到了檢驗小姐的肯定。現在小夏就是百裏挑一的健康的人了,劉鬆和東平和他走在一起是否也感受到了某種榮耀?
  也許應該提及一下:這三位朋友都是因為文學的因緣走到一起來的,他們三個都是詩人。作為詩人的群體,他們經常要與別的詩人或群體展開論戰。經常有人來訪,無非是挑戰或結盟的,或大戰一番後結盟,盟主自然是獲勝的那方。這類經常性的徵戰對他們各方面的要求都很高,比如心理、體質和技巧方面都要不斷地總結、探討和提高。他們無時無刻不在琢磨着怎樣把對方置於死地或給一個下馬威。此刻他們不就由這次電腦體檢發展出一個巧妙的方法來了麽?下次再有地下詩人來訪就把他帶到這裏來,讓這臺公正的機器證明他是天生低劣的。當然這套方案衹能由身體完全健康的小夏去執行,相形之下對方怎麽能不感到自卑呢?“就像我們現在一樣地自卑”,劉鬆說。“幸虧我們和小夏是朋友”,東平。
  打印機裏出來的各人的健康狀況下面附有一份相應的食譜。東平、劉鬆都有,小夏身體完全健康,所以沒有。他什麽都不需要吃。而東平、劉鬆所需的那些普通和古怪的食品也衹有由小夏來辦理了,誰讓他的身體這麽健康呢?從採購到烹調到佈置餐桌到勸人進食從理論上說都應該由他包下來。挪出金貿,劉鬆和東平一步路也不願再走,讓小夏叫車,讓他付錢。那輛紅色的夏利掉頭靠上臺階以前劉鬆和東平一左一右地倚在小夏的肩上,後者的背上還馱着文強的那衹包。他(小夏)帶着一個集體的全部重量走嚮馬路中央,顯得無比地寬厚和輕鬆,不僅他的肩膀還有他的心情皆如此。
  在暖氣氤瘟的車內雙目微閉的劉鬆將他的食譜遞給小夏。顛簸中後者直看得眼睛發花、頭皮發麻。豬膽、大蒜、高糧酒、桔餅、鰻魚、蘿蔔、梨、核桃、蓮子、芡實、山藥、田蠃、葫蘆、緑頭鴨、烏魚、西瓜、蚌肉、花生、香蕉、無花果、豬肉、泥鰍、燕麥、桑椹、洋蔥、麥麩、黃花菜。再看東平的那張:海蜇皮、荸薺、芹菜、蜂蜜、緑豆、海帶、大米、冰糖、羊膽、發菜、海參、黃豆、山楂、酒糟、墨魚、芋頭、桑椹、青梅、茶葉、扁豆、刀豆、荔枝、米醋、番薯、白蘿蔔、黑芝麻、穿山甲、豬大腸和豬大排。
  “你就按照這兩張單子去安排年三十的酒席吧。”劉鬆對小夏說。“盡量去辦,實在辦不成的也不要勉強。”顯得十分寬容和安祥。“烹調方法和配料、佐料紙上都有。遇到不懂的就問我好啦。”正說間車已到了三許巷口,穿過菜場就是東平姐姐的傢了。東平讓司機停車,放下小夏去菜場買菜,車又在人群中一寸一寸地嚮裏開了。有很長時間他和劉鬆看見小夏在車窗外面,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有一次他走過來敲敲玻璃,那意思是說:玩笑該結束了,他們還當真留下他一個在這裏買菜?“我連籃子也沒有一個啊?”小夏攤開兩衹手。“那就先買籃子後買菜”,他們告訴他說。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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