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风情 浮躁   》 《浮躁》中捲(12)      賈平凹 Gu Pingao

  小水將信接過來了,卻又還給了英英。
  英英說:“信上再沒有寫什麽別的話,哪有什麽呀?哼,前一段,外邊一片風聲,說金狗不三不四的話,事實怎麽樣呢?你不是體體面面的黃花閨女嗎,不是幸幸福福的在結婚嗎?那些長舌婦和長舌男現在怕是連一個屁也不敢放了!”
  小水不知道該說什麽,低了頭,大聲出氣。末了說:“來,咱們喝酒吧,我也衷心盼金狗成功,當了記者好好盡他記者的責,也盼望你們盡早結婚!”
  酒盅子端起,每人都喝了。小水又倒了酒,讓各位再喝一盅。那英英也又倒了酒,再讓對喝。後來,就又各自自倒自喝。兩個陪娘一會兒看看小水,一會兒看看英英,覺得事情有些不妙,便說:“哎呀,喝得多了!”小水說:“醉不了的,喝呀!”端起盅子又喝了。
  一個陪娘就害怕了,起身出來對福運說:“小水和英英今日怎麽啦,酒量那麽好,一壺酒兩個人快要喝完了!”
  福運就駡道:“這英英她娘的黃鼠狼子給雞拜年,她又是來作踐小水的!”當下火氣泛上,要進屋去轟英英出門。
  韓文舉忙將福運抱住,壓低聲音說:“你瘋了,今天是什麽日子?人傢能來也是給咱賞了臉的,即是她成心來作踐的,咱鬧起來也大理不通!”
  韓文舉就進了屋去,英英已經趴在炕席上,眼神發直,小水卻在說:“伯伯,小水自小沒爹沒娘,全是你老人傢拉扯大,這場婚事又是你一手操持,我還沒有給你敬酒哩!福運,福運,你來和我給伯伯敬酒呀!”
  端着酒盅走過來,身子一歪,撞在桌角,盅子就從手裏掉下去碎了。14
  班車一進東陽縣站,金狗就被縣委的小車接走了。小車經過縣城街道,街上的人多得如潮水,司機就不停地鳴放喇叭,但依然讓不開空地,且一起扭轉頭來往車裏看。金狗幾次提出下車步行,迎接的人卻將他拉住,解釋說:“你別見怪,這裏的山民文明度不夠!”就搖下車窗玻璃,將半個身子探出去大聲斥責和吆喝。車終於鑽進縣委大院,那位曾在州城報社見過面的書記,笑吟吟地與他握手,說着熱情的歡迎詞,把他安置在後院的一排平房裏。一位瘦小精幹的少年立即去打來了水,一壺熱,一壺冷,熱水倒在盆裏了,用手試試,再倒冷水,再用手試試,又倒了些熱水,又是探手試試,說:“抹把臉吧?”金狗把臉抹了,去潑髒水,少年先搶過潑了。立即又沏了茶端來,立即又遞了煙,將火柴點燃。金狗有些不好意思了,書記說:“讓通訊員幹吧,他專門幹這些的。”就問起一路行車情況,來沒來過東陽,東陽的感覺如何?說:“這裏山高溝大啊,縣上幹部有這麽一句話:祖國山河可愛,東陰東陽除外。東陰是我們朝南的一個縣。有些城市女同志到這裏來,一路在車裏嚇得膽戰心驚!”金狗說:“我無所謂,車上倒瞌睡了一路,我也是山地人,白石寨縣的。”書記則叫了:“你是白石寨的?白石寨哪兒人?”金狗說:“仙遊川的。”書記越發高興了,說:“怪不得的,出人才的地方!”就談起他怎麽認識州城的鞏傢人,如何又與白石寨縣委田書記熟。如此交談半個小時後,書記陪同金狗在縣委小竈上用膳。飯菜極豐盛,大多又是本地特産。金狗頂感興趣的是一種娃娃魚和一種魔芋製作的涼粉,書記就大講了一通縣上養娃娃魚的專業戶,以及廣泛開展群衆種魔芋,說這本是野生植物,這幾年突然身價百倍,含極高營養,防治癌癥,外地人都來搶購,廣種魔芋便成為他們縣委為民致富的一項具體措施。
  這頓飯金狗吃得蠻有興趣,他初步的印象是,作為這麽一個偏僻邊遠的小縣,如何致富,充滿了極大的學問,僅僅一種魔芋的生産,足可以證明這些山區特産發展前景。飯後,金狗就專門和書記交談,讓他介紹情況,金狗對他的口才十分佩服,一個僅僅初中畢業的領導幹部說起話來,振振有詞,慷慨激昂,金狗覺察到他是極善於運用排比句的。也就在這天晚上,第二天的早上、中午,他接連召開了幾個幹部座談會。每次座談會,人都來得很整齊,都爭着發言,但發言必持了講稿,座談會的桌子上擺滿糖果和香煙,金狗目之所及,迎着的皆是笑笑的臉。他足足記錄了兩個筆記本,顯得很激動,會後要求能到鄉下轉着看看,作些親身感受,書記說:“應該這樣,形勢的發展非常快啊,下去轉轉,你就會更愛上我們這個地方的!可是你不要急,再過兩天,我也要下去檢查工作,咱倆一塊走,行嗎?”金狗就留下來,在房子裏翻閱縣委辦公室送來的一沓一沓材料,腦子裏慢慢形成着這篇通訊報道的角度和形式。
  縣委這個後院並不大,一排兒平房裏,書記是住在第四號房子裏,他並沒有帶傢屬,老婆和孩子全住在州城裏,他是想僅在這裏工作兩年三年便罷了,還是嫌老婆孩子在身邊,分散和拖纍自己工作的精力?這一排平房裏,除了書記的住房,還有一間電視室,一間常委會議室,一間設有象棋、麻將的遊藝休息室,其餘的就是接待重要客人的房子。每日早晨,金狗一爬起來,通訊員就打好了洗臉水,洗罷臉,髒水就被端出來潑了,那地板,桌椅茶几,已被擦洗得幹幹淨淨。金狗發現,待他是這樣,待書記更是這樣。他有些不好意思,讓這瘦小少年抽煙時,少年衹會擺手,臉上是十二分和氣的笑。書記的會特別多,要審閱的文件又堆滿桌頭,金狗不忍心去打攪他,在院子裏的高枝闊葉的大芭蕉樹下站了一會兒,就兀自往城街上去。城街主要有兩條,一條是舊式的,一條是新興的,沿街的店鋪門前,隔一段就擁集一堆人,擠進去,卻差不多是些賣老鼠藥的,賣肥豬粉的,耍猴的,有一推銷羊毛衫的小販,為了證實他的貨真價實,竟當場用火點燃了一件羊毛衫,狂呼亂叫。也有幾個小姑娘在這裏作氣功表演,囚首垢面,衣衫破爛,拿指粗的鐵絲在脖子上纏,故意難受得臉面扭麯,然後持了草帽嚮圍觀者討要零錢。金狗是見不得這種刺激的,卻疑惑縣城裏怎麽能允許這種現象?心沉沉地踱進一傢飯店買了一壺酒坐喝,卻見門裏進來了一個漢子,面黑如漆,形象醜陋,將一根扁擔在飯桌靠了,兩條皮繩纏在腰上,買了一瓶白幹一斤餅幹便大嚼大飲起來。眨眼工夫,白幹飲盡,餅幹吃完,唱起“醜醜花鼓”拽扁擔出走,至店門口就栽倒下去了。店堂服務員叫道:“倒了,又一個倒了!”過去將那醉漢拖到外邊臺階上,就回來笑笑地說:“這個還能唱‘醜醜花鼓’,他唱得不錯哩!”金狗覺得奇怪,問這是什麽人?回答是,山裏的。再問怎麽這種吃喝法?回答得越發使金狗不解:這些人都是親無妻小,傢無財産,每日在山上砍了柴挑進城賣了,就來這裏吃喝一頓,醉個爛泥,天黑返回,第二天又來賣柴醉酒了。金狗再沒有問下去,出了店門,瞧見那醉漢還臥在臺階上不醒,屁股上的褲子已經破了,露出骯髒不堪的黑屁眼,而同時擦身進店的又是三個提了扁擔的漢子,粗聲吼着:“來三碗酒吧,要純酒!要是摻了水,老子扭你的胳膊見×書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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