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證道西遊記   》 第五十六回神狂誅草寇 道昧放心猿      吳承恩 Wu Chengen

  【李本總批:唐三藏甚是腐氣,可厭,可厭。
  此回極有微意。吾人怒是大病,乃心之奴也,非心之主也。一怒,此心便要走漏懲忿。不遷怒,此聖學之所拳拳也。讀者着眼。
  唐三藏對強盜雲:“這世裏做好漢,那世裏變畜生。”是真實話,非誑語也。做盜賊者念之,幾有盜賊之心者都念之。】
  【澹漪子曰:世間最難降者,無如女魔。女魔已降矣,又何有於麽麽鼠賊!而此處心猿之放,則正以鼠賊之故,所謂“人莫躓於山而躓於垤”也。夫昔日歸正之始,心猿來而六賊無蹤,誰知今日中變之辰,群賊來而心猿遂無蹤乎?按提綱雲:“神狂誅草寇,道昧放心猿。”誅寇者為行者,放心者為三藏。苟誅寇之為是,則放心之為非;放心之為是,則誅寇之為非,於義應無兩可。而作者之意,似交譏之,非互相矛盾也。蓋誅寇者此心,放心者亦此心;神狂則道昧,道昧則神狂。三藏與行者原不分為兩人,則誅寇與放心,安得分為兩事耶?
  一部《西遊》中,心猿被放者再:白虎嶺之放以屍魔,而此處之放以群賊。屍魔者,夫人而骷髏者也;群賊者,好漢而與好漢,宜其有此一番之牴牾也。或曰:行者昔日之放,留戀至再至三,而此日之放,飄然拂衣而起,竟似有去齊去魯之不同,何歟?日:彼一時無二心,此一時有二心故也。心已二矣,去之安得不速?】
  詩曰:
  靈臺無物謂之清,寂寂全無一念生。
  猿馬牢收休放蕩,精神謹慎莫崢嶸
  除六賊,悟三乘,萬緣都罷自分明。
  色邪永滅超真界,坐享西方極樂城。
  話說唐三藏咬釘嚼鐵,以死命留得一個不壞之身;感蒙行者等打死蝎子精,救出琵琶洞。一路無詞,又早是朱明時節。【證道本夾批: 夏。】但見那:
  熏風時送野蘭香,濯雨纔晴新竹涼。
  艾葉滿山無客采,蒲花盈澗自爭芳。
  海榴嬌豔遊蜂喜,溪柳陰濃黃雀狂。
  長路那能包角黍,竜舟應吊汨羅江。
  他師徒們行賞端陽之景,虛度中天之節,忽又見一座高山阻路。長老勒馬回頭叫道:“悟空,前面有山,恐又生妖怪,是必謹防。”行者等道:“師父放心。我等皈命投誠,怕甚妖怪!”長老聞言甚喜。加鞭催駿馬,放轡趲蛟竜。須臾,上了山崖,舉頭觀看,真個是:
  頂巔鬆柏接雲青,石壁荊榛挂野藤。萬丈崔巍,千層懸削。萬丈崔巍峰嶺峻,千層懸削壑崖深。蒼苔碧蘚鋪陰石,古檜高槐結大林。林深處,聽幽禽,巧聲睍睆實堪吟。澗內水流如瀉玉,路旁花落似堆金。山勢惡,不堪行,十步全無半步平。狐狸糜鹿成雙遇,白鹿玄猿作對迎。忽聞虎嘯驚人膽,鶴鳴振耳透天庭。黃梅紅杏堪供食,野草閑花不識名。
  四衆進山,緩行良久,過了山頭。下西坡,乃是一段平陽之地。豬八戒賣弄精神,教沙和尚挑着擔子,他雙手舉鈀,上前趕馬。那馬更不懼他,憑那呆子嗒笞笞的趕,衹是緩行不緊。行者道:“兄弟,你趕他怎的?讓他慢慢走罷了。”八戒道:“天色將晚,自上山行了這一日,肚裏餓了,大傢走動些,尋個人傢化些齋吃。”行者聞言道:“既如此,等我教他快走。”把金箍棒幌一幌,喝了一聲,那馬溜了繮,如飛似箭,順平路往前去了。你說馬不怕八戒,衹怕行者何也?行者五百年前曾受玉帝封在大羅天御馬監養馬,官名“弼馬溫”,【李本旁批: 又點綴。】故此傳留至今,是馬皆懼猴子。【李本旁批: 好證據。】那長老輓不住繮口,衹扳緊着鞍鞽,讓他放了一路轡頭,有二十裏嚮開田地,方纔緩步而行。
  正走處,忽聽得一棒鑼聲,路兩邊閃出三十多人,一個個槍刀棍棒,攔住路口道:“和尚!那裏走!”唬得個唐僧戰兢兢,坐不穩,跌下馬來,蹲在路旁草科裏,衹叫:“大王饒命!大王饒命!”那為頭的兩個大漢道:“不打你,衹是有盤纏留下。”長老方纔省悟,知他是夥強人,卻欠身擡頭觀看。但見他:
  一個青臉獠牙欺太歲,一個暴睛圜眼賽喪門。鬢邊紅發如飄火,頷下黃須似插針。他兩個頭戴虎皮花磕腦,腰係貂裘彩戰裙。一個手中執着狼牙棒,一個肩上橫擔扢撻藤。果然不亞巴山虎,真個猶如出水竜。
  三藏見他這般兇惡,衹得走起來,合掌當胸道:“大王,貧僧是東土唐王差往西天取經者。自別了長安,年深日久,就有些盤纏也使盡了。出傢人專以乞化為由,那得個財帛?萬望大王方便方便,讓貧僧過去罷!”那兩個賊帥衆嚮前道:“我們在這裏起一片虎心,截住要路,專要些財帛,甚麽方便方便?你果無財帛,快早脫下衣服,留下白馬,放你過去!”三藏道:“阿彌陀佛!貧僧這件衣服,是東傢化布,西傢化針,零零碎碎化來的。你若剝去,可不害殺我也?衹是這世裏做得好漢,那世裏變畜生哩!”【李本旁批: 着眼。】【證道本夾批: 做好漢者不可不知。】
  那賊聞言大怒,掣大棍,上前就打。這長老口內不言,心中暗想道:“可憐!你衹說你的棍子,還不知我徒弟的棍子哩!”那賊那容分說,舉着棒,沒頭沒臉的打來。長老一生不會說謊,遇着這急難處,沒奈何,衹得打個誑語道:“二位大王,且莫動手。我有個小徒弟,在後面就到。他身上有幾兩銀子,把與你罷。”那賊道:“這和尚是也吃不得虧,且捆起來。”衆婁羅一齊下手,把一條繩捆了,高高吊在樹上。
  卻說三個撞禍精,隨後趕來。八戒呵呵大笑道:“師父去得好快,不知在那裏等我們哩。”忽見長老在樹上,他又說:“你看師父。等便罷了,卻又有這般心腸,爬上樹去,扯着藤兒打鞦韆耍子哩!”【李本旁批: 趣。】行者見了道:“呆子,莫亂談。師父吊在那裏不是?你兩個慢來,等我去看看。”好大聖,急登高坡細看,認得是夥強人。心中暗喜道:“造化!造化!買賣上門了!”即轉步,搖身一變,變做個幹幹淨淨的小和尚,穿一領緇衣,年紀衹有二八,肩上背着一個藍布包袱。拽開步,來到前邊,叫道:“師父,這是怎麽說話?這都是些甚麽歹人?”三藏道:“徒弟呀,還不救我一救,還問甚的?”行者道:“是幹甚勾當的?”三藏道:“這一夥攔路的,把我攔住,要買路錢。因身邊無物,遂把我吊在這裏,衹等你來計較計較。不然,把這匹馬送與他罷。”行者聞言笑道:“師父不濟。天下也有和尚,似你這樣皮鬆的卻少。唐太宗差你往西天見佛,誰教你把這竜馬送人?”三藏道:“徒弟呀,似這等吊起來,打着要,怎生是好?”行者道:“你怎麽與他說來?”三藏道:“他打的我急了,沒奈何,把你供出來也。”行者道:“師父,你好沒搭撒。你供我怎的?”三藏道:“我說你身邊有些盤纏,且教道莫打我,是一時救難的話兒。”行者道:“好!好!好!承你擡舉。正是這樣供。若肯一個月供得七八十遭,老孫越有買賣。”【李本旁批: 猴。】
  那夥賊見行者與他師父講話,撒開勢,圍將上來道:“小和尚,你師父說你腰裏有盤纏,趁早拿出來,饒你們性命!若道半‘個’不字,就都送了你的殘生!”行者放下包袱道:“列位長官,不要嚷。盤纏有些在此包袱,不多,衹有馬蹄金二十來錠,粉面銀二三十錠,散碎的未曾見數。要時就連包兒拿去,切莫打我師父。古書云:‘德者,本也;財者,末也。’【證道本夾批: 引證甚妙,但不知出何古書?】此是末事。我等出傢人,自有化處;若遇着個齋僧的長者,襯錢也有,衣服也有,能用幾何?衹望放下我師父來,我就一並奉承。”【李本旁批: 猴。】那夥賊聞言,都甚歡喜道:“這老和尚慳吝,這小和尚倒還慷慨。”教:“放下來。”那長老得了性命,跳上馬,顧不得行者,操着鞭,一直跑回舊路。
  行者忙叫道:“走錯路了。”提着包袱,就要追去。那夥賊攔住道:“那裏走?將盤纏留下,免得動刑!”行者笑道:“說開,盤纏須三分分之。”那賊頭道:“這小和尚忒乖,就要瞞着他師父留起些兒。——也罷,拿出來看。若多時,也分些與你背地裏買果子吃。”行者道:“哥呀,不是這等說。我那裏有甚盤纏?說你兩個打劫別人的金銀,是必分些與我。”【李本旁批: 猴。】那賊聞言大怒,駡道:“這和尚不知死活!你倒不肯與我,返回我要!不要走!看打!”輪起一條扢撻藤棍,照行者光頭上打了七八下。行者衹當不知,且滿面陪笑道:“哥呀,若是這等打,就打到來年打罷春,也是不當真的。”【李本旁批: 頑皮。】那賊大驚道:“這和尚好硬頭!”行者笑道:“不敢,不敢,承過奬了。也將就看得過。”那賊那容分說,兩三個一齊亂打。行者道:“列位息怒,等我拿出來。”
  好大聖,耳中摸一摸,拔出一個綉花針兒道:“列位,我出傢人,果然不曾帶得盤纏,衹這個針兒送你罷。”那賊道:“晦氣呀!把一個富貴和尚放了,卻拿住這個窮禿驢!你好道會做裁縫?我要針做甚的?”行者聽說不要,就拈在手中,幌了一幌,變作碗來粗細的一條棍子。那賊害怕道:“這和尚生得小,倒會弄術法兒。”行者將棍子插在地下道:“列位拿得動,就送你罷。”兩個賊上前搶奪,可憐就如蜻蜓撼石柱,莫想弄動半分毫。這條棍本是如意金箍棒,天秤稱的,一萬三千五百斤重,那夥賊怎麽知得。大聖走上前,輕輕的拿起,丟一個蟒翻身拗步勢,指着強人道:“你都造化低,遇着我老孫了!”那賊上前來,又打了五六十下。行者笑道:“你也打得手睏了,且讓老孫打一棒兒,卻休當真。”【李本旁批: 猴。】你看他展開棍子,幌一幌,有井欄粗細,七八丈長短;蕩的一棍,把一個打倒在地,嘴唇(扌顯)土,再不做聲。那一個開言駡道:“這禿廝老大無禮!盤纏沒有,轉傷我一個人!”行者笑道:“且消停,且消停!待我一個個打來,一發教你斷了根罷!”蕩的又一棍,把第二個又打死了,唬得那衆婁羅撇槍棄棍,四路逃生而走。
  卻說唐僧騎着馬,往東正跑,八戒、沙僧攔住道:“師父往那裏去?錯走路了。”長老兜馬道:“徒弟啊,趁早去與你師兄說,教他棍下留情,莫要打殺那些強盜。”八戒道:“師父住下,等我去來。”呆子一路跑到前邊,厲聲高叫道:“哥哥,師父教你莫打人哩。”行者道:“兄弟,那曾打人?”八戒道:“那強盜往那裏去了?”行者道:“別個都散了,衹是兩個頭兒在這裏睡覺哩。”八戒笑道:“你兩個遭瘟的,好道是熬了夜,這般辛苦,不往別處睡,卻睡在此處!”呆子行到身邊,看看道:“倒與我是一起的,幹淨張着口睡,淌出些粘涎來了。”行者道:“是老孫一棍子打出豆腐來了。”八戒道:“人頭上又有豆腐?”行者道:“打出腦子來了!”
  八戒聽說打出腦子來,慌忙跑轉去,對唐僧道:“散了夥也!”三藏道:“善哉!善哉!往那條路上去了?”八戒道:“打也打得直了腳,又會往那裏去走哩!”三藏道:“你怎麽說散夥?”八戒道:“打殺了,不是散夥是甚的?”三藏問:“打的怎麽模樣?”八戒道:“頭上打了兩個大窟窿。”三藏教:“解開包,取幾文襯錢,快去那裏討兩個膏藥與他兩個貼貼。”【李本旁批: 老和尚腐甚。】八戒笑道:“師父好沒正經。膏藥衹好貼得活人的瘡瘇,那裏好貼得死人的窟窿?”三藏道:“真打死了?”就惱起來,口裏不住的絮絮叨叨,猢猻長,猴子短,兜轉馬,與沙僧、八戒至死人前,見那血淋淋的,倒臥山坡之下。
  這長老甚不忍見,即着八戒:“快使釘鈀,築個坑子埋了,我與他念捲《倒頭經》。”【李本旁批: 此和尚可厭!緣何和尚倒有秀才氣?腐極了!腐極了!】八戒道:“師父左使了人也。行者打殺人,還該教他去燒埋,怎麽教老豬做土工?”行者被師父駡惱了,喝着八戒道:“潑懶夯貨!趁早兒去埋!遲了些兒,就是一棍!”呆子慌了,往山坡下築了有三尺深,下面都是石腳石根,掆住鈀齒;呆子丟了鈀,便把嘴拱;拱到軟處,一嘴有二尺五,兩嘴有五尺深,把兩個賊屍埋了,盤作一個墳堆。【證道本夾批: 有此閑工夫想!不知西天路上,至今尚存此強盜墳否?】三藏叫:“悟空,取香燭來,待我禱祝,好念經。”行者努着嘴道:“好不知趣!這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後不着店,那討香燭?就有錢也無處去買。”三藏恨恨的道:“猴頭過去!等我撮土焚香禱告。”這是三藏離鞍悲野塚,聖僧善念祝荒墳。祝雲:
  “拜惟好漢,聽禱原因:念我弟子,東土唐人。奉太宗皇帝旨意,上西方求取經文。適來此地,逢爾多人,不知是何府、何州、何縣,都在此山內結黨成群。我以好話,哀告殷勤。爾等不聽,返善生嗔。卻遭行者,棍下傷身。切念屍骸暴露,吾隨掩土盤墳。折青竹為香燭,無光彩,有心勤;取頑石作施食,無滋味,有誠真。你到森羅殿下興詞,倒樹尋根,他姓孫,我姓陳,各居異姓。冤有頭,債有主,切莫告我取經僧人。” 【證道本夾批: 可笑!可笑!】
  八戒笑道:“師父推了幹淨。他打時卻也沒有我們兩個。”三藏真個又撮土禱告道:
  “好漢告狀,衹告行者,也不幹八戒、沙僧之事。”
  大聖聞言,忍不住笑道:“師父,你老人傢忒沒情義。為你取經,我費了多少殷勤勞苦,如今打死這兩個毛賊,你倒教他去告老孫。雖是我動手打,卻也衹是為你。你不往西天取經,我不與你做徒弟,怎麽會來這裏,會打殺人!索性等我祝他一祝。”揝着鐵棒,望那墳上搗了三下,道:“遭瘟的強盜,你聽着!我被你前七八棍,後七八棍,打得我不疼不癢的,觸惱了性子,一差二誤,將你打死了,盡你到那裏去告,我老孫實是不怕:玉帝認得我,天王隨得我;二十八宿懼我,九曜星官怕我;府縣城隍跪我,東嶽天齊怖我;十代閻君曾與我為僕從,五路猖神曾與我當後生;不論三界五司,十方諸宰,都與我情深面熟,隨你那裏去告!”【李本旁批: 惹他賣弄。】【證道本夾批: 信口說來,真如天花亂附,珠落玉盤!文字何其雄快!】三藏見說出這般惡話,卻又心驚道:“徒弟呀,我這禱祝是教你體好生之德,為良善之人;你怎麽就認真起來?”行者道:“師父,這不是好耍子的勾當。——且和你趕早尋宿去。”那長老衹得懷嗔上馬。
  孫大聖有不睦之心,八戒、沙僧亦有嫉妒之意,師徒都面是背非。依大路嚮西正走,忽見路北下有一座莊院。三藏用鞭指定道:“我們到那裏藉宿去。”八戒道:“正是。”遂行至莊捨邊下馬。看時,卻也好個住場。但見:
  野花盈徑,雜樹遮扉。遠岸流山水,平畦種麥葵。蒹葭露潤輕鷗宿,楊柳風微倦鳥棲。青柏間鬆爭翠碧,紅蓬映蓼鬥芳菲。村犬吠,晚雞啼,牛羊食飽牧童歸。爨煙結霧黃粱熟,正是山傢入暮時。
  長老嚮前,忽見那村捨門裏走出一個老者,即與相見,道了問訊。那老者問道:“僧傢從那裏來?”三藏道:“貧僧乃東土大唐欽差往西天求經者。適路過寶方,天色將晚,特來檀府告宿一宵。”老者笑道:“你貴處到我這裏,程途迢遞,怎麽涉水登山,獨自到此?”三藏道:“貧僧還有三個徒弟同來。”老者問:“高徒何在?”三藏用手指道:“那大路旁立的便是。”老者猛擡頭,看見他們面貌醜陋,急回身往裏就走;被三藏扯住道:“老施主,千萬慈悲,告藉一宿!”老者戰兢兢鉗口難言,搖着頭,擺着手道:“不,不,不,不象人模樣!是,是,是幾個妖精!”【李本旁批: 傳神。】三藏陪笑道:“施主切休恐懼。我徒弟生得是這等相貌,不是妖精!”老者道:“爺爺呀,一個夜叉,一個馬面,一個雷公!”行者聞言,厲聲高叫道:“雷公是我孫子,夜叉是我重孫,馬面是我玄孫哩!”那老者聽見,魄散魂飛,面容失色,衹要進去。三藏攙住他,同到草堂,陪笑道:“老施主,不要怕他。他都是這等粗魯,不會說話。”
  正勸解處,衹見後面走出一個婆婆,攜着五六歲的一個小孩兒,道:“爺爺,為何這般驚恐?”老者纔叫:“媽媽,看茶來。”那婆婆真個丟了孩兒,入裏面捧出二鍾茶來。茶罷,三藏卻轉下來,對婆婆作禮道:“貧僧是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的。纔到貴處,拜求尊府藉宿,因是我三個徒弟貌醜,老傢長見了虛驚也。”婆婆道:“見貌醜的就這等虛驚,若見了老虎豺狼,卻怎麽好?”老者道:“媽媽呀,人面醜陋還可,衹是言語一發嚇人。我說他象夜叉、馬面、雷公,他吆喝道,雷公是他孫子,夜叉是他重孫,馬面是他玄孫。我聽此言,故然悚懼。”唐僧道:“不是,不是。象雷公的,是我大徒孫悟空。象馬面的,是我二徒豬悟能。象夜叉的,是我三徒沙悟淨。他們雖是醜陋,卻也秉教沙門,皈依善果,不是甚麽惡魔毒怪,怕他怎麽!”
  公婆兩個,聞說他名號,皈正沙門之言,卻纔定性回驚,教:“請來,請來。”長老出門叫來,又吩咐道:“適纔這老者甚惡你等。今進去相見,切勿抗禮,各要尊重些。”八戒道:“我俊秀,我斯文,不比師兄撒潑。”行者笑道:“不是嘴長,耳大、臉醜,便也是一個好男子。”沙僧道:“莫爭講,這裏不是那抓乖弄俏之處,且進去!且進去!”
  遂此把行囊、馬匹,都到草堂上,齊同唱了個喏,坐定。那媽媽兒賢慧,即便攜轉小兒,咐吩煮飯,安排一頓素齋,他師徒吃了。漸漸晚了,又掌起燈來,都在草堂上閑敘。長老纔問:“施主高姓?”老者道:“姓楊。”又問年紀。老者道:“七十四歲。”又問:“幾位令郎?”老者道:“止得一個。適纔媽媽攜的是小孫。”長老:“請令郎相見拜揖。”老者道:“那廝不中拜。老拙命苦,養不着他,如今不在傢了。”三藏道:“何方生理?”老者點頭而嘆:“可憐!可憐!若肯何方生理,是吾之幸也!那廝專生惡念,不務本等,專好打傢截道,殺人放火!相交的都是些狐群狗黨!自五日之前出去,至今未回。”三藏聞說,不敢言喘,心中暗想道:“或者悟空打殺的就是也。……”長老神思不安,欠身道:“善哉!善哉!如此賢父母,何生惡逆兒!”行者近前道:“老官兒,似這等不良不肖、姦盜邪淫之子,連累父母,要他何用!等我替你尋他來打殺了罷。”老者道:“我待也要送了他,奈何再無以次人丁,縱是不纔,一定還留他與老漢掩土。”沙僧與八戒笑道:“師兄,莫管閑事,你我不是官府。他傢不肖,與我何幹!且告施主,見賜一束草兒,在那廂打鋪睡覺,天明走路。”老者即起身,着沙僧到後園裏拿兩個稻草,教他們在園中草團瓢內安歇。行者牽了馬,八戒挑了行李,同長老俱到團瓢內安歇不題。
  卻說那夥賊內果有老楊的兒子。自天早在山前被行者打死兩個賊首,他們都四散逃生。約摸到四更時候,又結坐一夥,在門前打門。老者聽得門響,即披衣道:“媽媽,那廝們來也。”媽媽道:“既來,你去開門,放他來傢。”老者方纔開門,衹見那一夥賊都嚷道:“餓了!餓了!”這老楊的兒子忙入裏面,叫起他妻來,打米煮飯;卻廚下無柴,往後園裏拿柴到廚房裏,問妻道:“後園裏白馬是那裏的?”其妻道:“是東土取經的和尚,昨晚至此藉宿,公公婆婆管待他一頓晚齋,教他在草團瓢內睡哩。”
  那廝聞言,走出草堂,拍手打掌笑道:“兄弟們,造化!造化!冤傢在我傢裏也!”衆賊道:“那個冤傢?”那廝道:“卻是打死我們頭兒的和尚,來我傢藉宿,現睡在草團瓢裏。”衆賊道:“卻好!卻好!拿住這些禿驢,一個個剁成肉醬,一則得那行囊、白馬,二來與我們頭兒報仇!”那廝道:“且莫忙。你們且去磨刀。等我煮飯熟了,大傢吃飽些,一齊下手。”真個那些賊磨刀的磨刀,磨槍的磨槍。
  那老兒聽得此言,悄悄的走到後園,叫起唐僧四位道:“那廝領衆來了。知得汝等在此,意欲圖害。我老拙念你遠來,不忍傷害。快早收拾行李,我送你往後門出去罷!”三藏聽說,戰兢兢的叩頭謝了老者,即喚八戒牽馬,沙僧挑擔,行者拿了九環錫杖。老者開後門,放他去了,依舊悄悄的來前睡下。
  卻說那廝們磨快了刀槍,吃飽了飯食,時已五更天氣,一齊來到園中看處,卻不見了。即忙點燈着火,尋彀多時,四無蹤跡,但見後門開着。都道:“從後門走了!走了!”發一聲喊,“趕將上拿來。”
  一個個如飛似箭,直趕到東方日出,卻才望見唐僧。那長老忽聽得喊聲,回頭觀看,後面有二三十人,槍刀簇簇而來,便叫:“徒弟啊,賊兵追至,怎生奈何!”行者道:“放心!放心!老孫了他去來!”三藏勒馬道:“悟空,切莫傷人,衹嚇退他便罷。”行者那肯聽信,急掣棒回首相迎道:“列位那裏去?”衆賊駡道:“禿廝無禮!還我大王的命來!”那廝們圈子陣把行者圍在中間,舉槍刀亂砍亂搠。這大聖把金箍棒幌一幌,碗來粗細,把那夥賊打得星落雲散,湯着的就死,輓着的就亡;搕着的骨折,擦着的皮傷;乖些的跑脫幾個,癡些的都見閻王!
  三藏在馬上,見打倒許多人,慌的放馬奔西。豬八戒與沙和尚,緊隨鞭鐙而去。行者問那不死帶傷的賊人道:“那個是那楊老兒的兒子?”那賊哼哼的告道:“爺爺,那穿黃的是!”行者上前,奪過刀來,把個穿黃的割下頭來,血淋淋提在手中,收了鐵棒,拽開雲步,趕到唐僧馬前,提着頭道:“師父,這是楊老兒的逆子,被老孫取將首級來也。”【證道本夾批: 殺之可矣,何必到馬前獻功?行者原自多事。】三藏見了,大驚失色,慌得跌下馬來,駡道:“這潑猢猻唬殺我也!快拿過!快拿過!”八戒上前,將人頭一腳踢下路旁,使釘鈀築些土蓋了。
  沙僧放下擔子,攙着唐僧道:“師父請起。”那長老在地下正了性,心中念起《緊箍兒咒》來,把個行者勒得耳紅面赤,眼脹頭昏,在地下打滾,衹教:“莫念!莫念!”那長老念彀有十餘遍,還不住口。行者翻筋鬥,竪蜻蜓,疼痛難禁,衹叫:“師父饒我罪罷!有話便說。莫念!莫念!”三藏卻纔住口道:“沒話說,我不要你跟了,你回去罷!”行者忍疼磕頭道:“師父,怎的就趕我去耶?”三藏道:“你這潑猴,兇惡太甚,不是個取經之人。昨日在山坡下,打死那兩個賊頭,我已怪你不仁。及晚了到老者之傢,蒙他賜齋藉宿;又蒙他開後門放我等逃了性命;雖然他的兒子不肖,與我無幹,也不該就梟他首;況又殺死多人,壞了多少生命,傷了天地多少和氣。屢次勸你,更無一毫善念,要你何為!——快走!快走!免得又念真言!”行者害怕,衹教:“莫念,莫念!我去也!”說聲去,一路筋鬥雲,無影無蹤,遂不見了。【證道本夾批: 此一番去得容易,自不與白虎嶺雷同。】咦!這正是:
  心有兇狂丹不熟,神無定位道難成。
  畢竟不知那大聖投嚮何方,且聽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結出全綫割斷,金海推幹,離色相而悟禪心,是明示人以修道必須死心,而不可有心矣。故仙翁於此回,發明有心為害之端,叫學者自解悟耳。
  篇首一詞,極為顯亮,學者細玩。曰:“靈臺無物謂之清,寂寂全無一念生。”言心本空洞無物,是心非心,當寂靜無念為主,不可以心而着於心也。“猿馬牢收休放蕩,精神謹慎莫崢嶸。”言當收心定意,而不可放蕩;畜精養神,而不宜狂妄也。”除六賊,悟三乘。”言死心而行道也。“萬緣都罷自分明”,言心死而神活也。“色魔永滅超真界,坐享西方極樂城。”言色相俱化,群陰剝盡,變為純陽,性命俱了也。
  “三藏咬釘嚼鐵,以死命留得一個不壞之身。”是已去死地而入生路,出鬼窟而上天堂。不復為心境所纍,已到平陽穩當之地,正宜死心忘意,不可因小節而損大事,處安樂而放情懷。“八戒叫沙僧挑擔”,便是擔荷不力,得意處而失意:“說肚餓要化齋”,又是因食起見,收心後而有心。“行者叫馬快走”,心放也;“那馬溜了韁”,意散也。“長老輓不住韁,忽的一聲鑼響,閃出三十多人,擋住路口,慌得唐僧坐不穩,跌下馬來。”放心而意亂,意亂而心迷。強人當道,長老跌馬,勢所必然。夫金丹之道,《中庸》之道;《中庸》之道,方便之道。倘不能循序而進,急欲求效,躁舉妄動,未免落於人心,而有二心。以二心欲取真經,妄想成方便之道,即是兩個賊人,起一片虎心,截住要路,專倚自強,打劫法財,方便何在?不能方便,是不知解脫之大道,而千頭萬緒,零零碎碎,剝化群陰,如何得過?詎不害殺我也?何則?大道貴於無心,最忌有心。無心者,清淨聖賢之心。有心者,爭勝好漢之心。爭勝而能傷道,如猛虎而能傷人。作好漢,即是變畜生;畜生心,即是好漢心。心可有乎?不可有乎?倘未明其中利害,遇急難之處,一有人心,為賊所弄,繩捆高吊,懸虛不實。三傢不會,五行相離,於道有虧,有識者見之,能不呵呵大笑耶?笑者何?笑其有心作事,葛藤纏扯,如打鞦韆耍子,焉能完的大道?
  “行者認得是夥強人,暗喜道:‘造化!造化!買賣上門了!’變作個幹幹淨淨的小和尚,穿一領細農,年紀衹有二八,肩上背着一個藍布包袱。”以大變小,有心也。曰“幹淨”、曰“細衣”、曰“藍布包袱”,是着於色也。“三藏認得是行者聲音,道:‘徒弟啊!還不救我下來?’”是着於聲也。着色着聲皆是有心,有心即是人心造化,非是幹其直行正道,適以幹其盤纏勾當而已,有甚實濟?“三藏道;‘他打的我急了,沒奈何?,把你供出來,說你身邊有些盤纏,且叫他莫打我,是一時救難的話兒。’行者道:‘好倒好,承你擡舉,正是這樣供。’”猶言不好好的將人心擡舉,形容一番,與大衆這樣供出,不知人心之為害如何也?正是這樣供出,而人心端的可以顯然易見矣。噫!修道何事?而可着於聲色乎?一着聲色,妄念紛生,貪財喪德,無所不為,心即賊,賊即心,便是包藏禍心,走回頭路,不知死活,為賊所睏。當斯時也,縱能整頓剛氣,打倒賊頭,終是以心製心,以賊滅賊,雖解一時之急難,而未可脫長久之危危。故三藏惱行者打死賊頭,把屍首埋了,盤作一個墳堆,早已種下禍根矣。
  “三藏以孫、陳異姓,禍賊衹告行者”,是心有人相也;“八戒謂他打時,沒有我兩個”,是心有我相也;“行者祝出天上地下諸神,情深面熟,隨你去告,不怕”等語,是心有衆生相也;“三藏又道:‘我這等禱祝,是叫你體好生之德,為良善之人,怎麽認真?’”是心有壽者相也。“長老懷嗔上馬,大聖有不睦之心,師徒都面是背非。”機心一生,五行錯亂,四象不和.大道已昧,故不覺藉宿於盜賊之傢矣。“老者見了三徒,戰戰兢兢,搖頭擺手道:‘不像!不像人模樣!是幾……是幾個妖精。’”蓋道心活活潑潑而無像,無像則非色非空,而不着人心,人心勉勉強強而是幾,是幾則認假失真,而即為妖精。一真百真,一假百假,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有像無像,性命關之,可不慎哉?
  “三藏陪笑道:‘我徒弟生的是這等相貌。’”是心有色相,而欲以色見我矣。“老者道:‘一個夜叉,一個馬面,一個雷公。’行者聞言,厲聲高叫道:‘雷公是我孫子,夜叉是我重孫,馬面是我玄孫哩!’”是心有聲音,欲以聲音求我矣。“那老者面容失色,三藏輓住,同到草堂,衹見後面走出一個婆婆.攜五六歲一個小孩兒,也出來驚問。都到草堂,唱喏坐定,排素齋,師徒們吃了漸漸天晚,掌起燈,問高姓高壽,又問幾位令郎。老者道:.‘衹得一個,適纔媽媽攜的是小孫’等語”,僅是寫有人心,昧道心之由。
  一切迷徒錯認人心為道心,在聲色場中尋真,自吃了昧心食,不肯醒悟,欲以燈光之明,照迷天之網,妄冀了性了命長生不死。殊不知道心者,聖賢之心;人心者,賊盜之心。不修道心而修人心,其所抱者不過賊種而已,安能得的仙種?真足令人可嘆可憐!何則?道心者本也,人心者末也,能務本而以道心為任,則本立道生,天關在手,地軸由心,位天地而育萬物,道莫大焉。不務本而以人心為用,是打傢劫道,殺人放火,相交的狐群狗黨,出入無時,莫知其鄉,與道遠矣。
  “行者以不肖而欲尋來打殺”,是有心而除惡也;“老楊謂縱不纔還留他與老漢掩土”,是有心而留惡也。留惡除惡,總是人心,總是有心。師徒們在園中草團瓢內安歇,全身受傷,而道昧矣。然道之昧,皆由不能看破人心,祛除一切,以致窩藏禍根,開門揖盜,認賊為子,自己米糧,把與他人主張。其曰:“冤傢在我傢裏’”,不其然乎?“老者因衆賊意欲圖害,念遠來不忍傷害,走到後園,開後門放去四衆,依舊悄悄的來前睡下。”以見殺生救生,不出意念之間,前邊起意圖害之時,即是後邊動念不忍傷害之時。意也,念也,總一放心也,總在睡裏作事也。
  “長老見賊兵追至,道:‘怎生奈何?’行者道:‘放心!放心!老孫了他去。’”此處放心,與別處放心不同。別處放心,是無心而放有心;此處放心,是有心而放無心。讀“老孫了他去來”,非有心之放而何?“行者把那夥賊都打倒,三藏在馬上見打倒許多人,慌得放馬奔西。”心放,則神不守室而發狂不定;神狂,則意馬劣頑而不能收繮。即能捕滅衆賊,究是人心中生活,而與大道無涉。“行者奪過刀,把穿黃的割了頭來,提在唐僧馬前道,這是老楊的兒子,被老孫取將首級來也。”黃者土色,意土也。有心定意,而意仍在,有意有心,不放而放,不蕩而蕩。
  “三藏跌下馬,把《緊箍兒咒》念有十餘遍,還不住口。”神狂則意不定,意不定則雜念生,前念未息,後念復發,念念不已,大道已墜迷城,縱放心猿,勢所必至。“快走!快走!免得又念。行者害怕,說聲去,一路筋鬥雲,無影無蹤。”人心一着,道心即去。結出“心有兇狂丹不熟,神無定位道難成。”有心之昧道,一至於此,可不慎諸?
  詩曰:
  大道修持怕有心,有心行道孽根深。
  卻除妄想重增病,因假失真無處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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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西遊記
西遊原旨讀法、新說西遊記總批
第一回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第二回悟徹菩提真妙理斷魔歸本合元神
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類盡除名第四回官封弼馬心何足 名註齊天意未寧
第五回亂蟠桃大聖偷丹 反天宮諸神捉怪第六回觀音赴會問原因 小聖施威降大聖
第七回八卦爐中逃大聖 五行山下定心猿第八回我佛造經傳極樂 觀音奉旨上長安
清本第九回 陳光蕊赴任逢災江流僧復仇報本明本第九回袁守誠妙算無私麯 老竜王拙計犯天條
第十回二將軍宮門鎮鬼 唐太宗地府還魂第十一回還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蕭瑀正空門
第十二回玄奘秉誠建大會觀音顯象化金蟬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雙叉嶺伯欽留僧
第十四回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第十五回蛇盤山諸神暗佑 鷹愁澗意馬收繮
第十六回觀音院僧謀寶貝 黑風山怪竊袈裟第十七回 孫行者大鬧黑風山觀世音收伏熊羆怪
第十八回觀音院唐僧脫難 高老莊行者降魔第十九回雲棧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經
第二十回黃風嶺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第二十一回護法設莊留大聖須彌靈吉定風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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