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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 》 匯評三國志演義 》
第五十七回 柴桑口臥竜吊喪 耒陽縣鳳雛理事
羅貫中 Luo Guanzhong
【毛批：天下當治，人才輩出；天下當亂，人才亦輩出。君子觀於生瑜生亮之嘆，而竊以為當人才之並生，不獨此二人為然也。其並生而相濟者，如庶之先亮，統之贊亮，維之繼亮，肅、蒙、遜、抗之嗣瑜，嘉、昱、彧、攸之佐操皆是矣；其並生而相難者，如備之遇操，亮之遇懿，維之遇艾皆是矣。天生一非常之人，必更生非常之人以濟之；而天生一非常之才，亦必更生一非常之才以難之。夫既生備，何生操？既生亮，何生懿？既生維，又何生艾哉？
孔明吊公瑾之曰：“從此天下，更無知音。”蓋不獨愛我者為知己，能忌我者亦知己也；不獨欲用我者為知音，欲殺我者亦知音也。不寧唯是，苟能愛我而不能用，用我而用之不盡其纔，反不如忌我殺我者之知我耳。
孔明吊公瑾之後，忽然遇着龐統，與龐統見曹操之後，忽然遇着徐庶，正複相似。前是將徐庶放去，此是將龐統引來。一樣文法，兩樣局面，真敘事妙品。
元直、德操，並稱伏竜、鳳雛名字，已在三十六回之前，至此已隔二十回矣，而鳳雛方與臥竜會於一處。其先則忽隱忽現，若滅若沒，蹤跡又自不同。始之為周瑜獻連環，極似四皓為子房定太子；繼之見孫權，極似王猛之見桓溫；從之謁玄德，極似鄧禹之謁光武：雖未及孔明，而寫來亦甚出色。龐統走謁荊州，與徐庶之走謁新野，皆不如孔明之高臥南陽，三顧而後出也；徐庶後歸曹操，龐統亦先投孫，又不如孔明之以草廬始，以五丈原終，前後無二也。然龐統有薦書二封，初時並不取出，直待耒陽縣中顯過本事，然後將書呈送，可見有本事人不藉薦書之力。今之求討薦牘專靠吹噓者，恐為龐統所笑矣。
孫權既失一周瑜，又失一龐統，是再失；玄德既得一孔明，又得一龐統，是兩得也。周瑜不能薦統，而肅乃薦統；周瑜忌孔明之助劉，而魯肅則薦統以助劉。不但龐統所學，與周瑜大不相同；而魯肅所見，亦與周瑜大不相同。
董承等七人同立義狀，至此已隔三十餘回矣。獨馬騰一人去西涼，杳無動靜，令讀者意甚懸懸。今忽於此回中照應出來，並與赤壁以前龐統教徐庶之語，暗相關合。如此敘事，真有一篇如一句者。不似今人之作稗官，如理詞譜而見雜麯，如觀演戲而點雜劇，逐段皆斷，更不聯絡也。
事有前文所未識，而觀於後文可以識前文者，如曹操之殺苗澤是也。即其後之殺苗澤，而前之殺秦慶童可知。豈有不赦黃奎之親戚，而獨縱董承之傢奴乎？小人不獨不容於君子，而並不見容於小人；不獨以小人謀小人而不容於小人，即以小人助小人而亦不容於小人：讀此可為小人之戒。】
卻說周瑜怒氣填胸，墜於馬下，左右急救歸船。軍士傳說：“玄德、孔明在前山頂上飲酒取樂。”【毛夾批：但自飲酒，更不來把盞。】瑜大怒，咬牙切齒曰：“你道我取不得西川，吾誓取之！”正恨間，人報吳侯遣弟孫瑜到。周瑜接入，具言其事。孫瑜曰：“吾奉兄命來助都督。”遂令催軍前行。行至巴丘，人報上流有劉封、關平二人領軍截住水路。周瑜愈怒。忽又報孔明遣人送書至。【毛夾批：催死文書到了。】【漁眉批： 又用催藥。】周瑜拆封視之。書曰：
漢軍師中郎將諸葛亮，致書於東吳大都督公瑾先生麾下：亮自柴桑一別，至今戀戀不忘。聞足下欲取西川，亮竊以為不可。益州民強地險，劉璋雖暗弱，足以自守。今勞師遠征，轉運萬裏，欲收全功，雖吳起不能定其規，孫武不能善其後也。【毛夾批：惡極，妙極。】曹操失利於赤壁，志豈須臾忘報 仇哉？今足下興兵遠征，倘操乘虛而至，江南齏粉矣！亮不忍坐視，【贄眉批： 意雖甚惡，言則甚善。】【漁眉批：刻毒。】特此告知。幸垂照鑒。【鐘眉批：意雖甚惡，言則甚善。】
周瑜覽畢，長嘆一聲，【毛夾批：忿極而嘆，嘆甚於忿。】喚左右取紙筆作書上吳侯。乃聚衆將曰：“吾非不欲盡忠報國，奈天命已絶矣。汝等善事吳侯，共成大業。”言訖，昏絶。徐徐又醒，仰天長嘆曰：“既生瑜，何生亮！”【贄眉批： 死不足惜。】【漁眉批：是恨天語，是自負語，是知分語。】連叫數聲而亡。【毛夾批：周瑜少年，經怒不起，蓋其讀書養氣之學不及孔明耳。】【鐘眉批：周郎死囗自取，死不足惜。】壽三十六歲。後人有詩嘆曰：
赤壁遺雄烈，青年有俊聲。弦歌知雅意，杯酒謝良朋。曾謁三千斛，常驅十萬兵。巴丘終命處，憑吊欲傷情。
周瑜停喪於巴丘。衆將將所遺書緘，遣人飛報孫權。權聞瑜死，放聲大哭。拆視其書，乃薦魯肅以自代也。書略曰：
瑜以凡纔，荷蒙殊遇，委任腹心，統禦兵馬，敢不竭股肱之力，以圖報效。奈死生不測，修短有命，愚志未展，微軀已殞，遺恨何極！方今曹操在北，疆場未靜；劉備寄寓，有似養虎；【毛夾批：曹操以備為竜，周郎又以備為虎。】天下之事，尚未可知。此正朝士旰食之秋，至尊垂慮之日也。魯肅忠烈，臨事不苟，【漁眉批： 衹臨事不苟，足當大任。是真知己，是真薦賢，是真為國。】可以代瑜之任。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倘蒙垂鑒，瑜死不朽矣。
孫權覽畢，哭曰：“公瑾有王佐之才，今忽短命而死，孤何賴哉？既遺書特薦子敬，孤敢不從之！”即日便命魯肅為都督，總統兵馬；一面教發周瑜靈柩回葬。
卻說孔明在荊州，夜觀天文，見將星墜地，乃笑曰：“周瑜死矣！”至曉，白於玄德。玄德使人探之，果然死了。【漁眉批： 別人死他笑，孔明又太沒情。】【鐘眉批：觀星望鬥，的有靈驗。】玄德問孔明曰：“周瑜既死，還當如何？”孔明曰：“代瑜領兵者，必魯肅也。【毛夾批：能料死，又能料生。】亮觀天象，將星聚於東方。亮當以吊喪為由，往江東走一遭，就尋賢士佐助主公。”【毛夾批：預為龐統伏綫。】玄德曰：“衹恐吳中將士加害於先生。”孔明曰：“瑜在之日，亮猶不懼；今瑜已死，又何患乎？”【毛夾批：孔明吊喪，與關公赴會一樣有膽。】乃與趙雲引五百軍，具祭禮，下船赴巴丘吊喪。於路探聽得孫權已令魯肅為都督，周瑜靈柩已回柴桑。孔明徑至柴桑，魯肅以禮迎接。周瑜部將皆欲殺孔明，因見趙雲帶劍相隨，不敢下手。孔明教設祭物於靈前，親自奠酒，跪於地下，讀祭文曰：
嗚呼公瑾，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豈不傷？我心實痛，酹酒一觴；君其有靈，享我烝嘗！吊君幼學，以交伯符；仗義疏財，讓捨以民。吊君弱冠，萬裏鵬摶；定建霸業，割據江南。吊君壯力，遠鎮巴丘；景升懷慮，討逆無憂。吊君豐度，佳配小喬；漢臣之婿，不愧當朝。吊君氣概，諫阻納質；始不垂翅，終能奮翼。吊君鄱陽，蔣幹來說；揮灑自如，雅量高志。吊君弘纔，文武籌略；火攻破敵，輓強為弱。想君當年，雄姿英發。哭君早逝，俯地流血。忠義之心，英靈之氣。命終三紀，名垂百世。哀君情切，愁腸千結。惟我肝膽，悲無斷絶。昊天昏暗，三軍愴然。主為哀泣，友為淚漣。亮也不纔，丐計求謀；助吳拒曹，輔漢安劉。掎角之援，首尾相儔。若存若亡，何慮何憂？嗚呼公瑾，生死永別！樸守其貞，冥冥滅滅。魂如有靈，以鑒我心。從此天下，更無知音。【毛夾批：也是實話。】【贄眉批： 此亦實話。】【漁眉批： 周瑜自欲殺亮，亮引為知音，蓋不知我則不忌我，故瑜與亮之知音，甚於世之傾蓋者也。】【鐘眉批：是實語。】嗚呼痛哉！伏惟尚饗。
孔明祭畢，伏地大哭，淚如涌泉，哀慟不已。【毛夾批：哭其不能助我以攻曹，乃真哭，非假哭也。】【漁眉批： 淚從知音來。】衆將相謂曰：“人盡道公瑾與孔明不睦，今觀其祭奠之情，人皆虛言也。”【贄眉批： 公論。】魯肅見孔明如此悲切，亦為感傷，自思曰：“孔明自是多情，乃公瑾量窄，自取死耳。”【毛夾批：寫魯肅處處是實心人。】【鐘眉批：此是定評。】後人有詩嘆曰：
臥竜南陽睡未醒，又添列曜下舒城。蒼天既已生公瑾，塵世何須出孔明？
魯肅設宴款待孔明。宴罷，孔明辭回。方欲下船，衹見江邊一人道袍竹冠，皂縧素履，一手揪住孔明，大笑曰：“汝氣死周郎，卻又來吊孝，明欺東吳無人耶？”孔明急視其人，乃鳳雛先生龐統也。【毛夾批：孔明此來，正為尋訪賢士，乃不用孔明去尋，偏用龐統自來；又不用順寫，偏用逆寫。妙甚。】孔明亦大笑。兩人攜手登舟，各訴心事。孔明乃留書一封與統，囑曰：“吾料孫仲謀必不能重用足下。稍有不如意，可來荊州共扶玄德。此人寬仁厚德，必不負公平生之所學。”【鐘眉批：孔明註意士元，豪傑愛豪傑也。】統允諾而別。【毛夾批：不便偕歸，妙有麯折。】【漁眉批： 不即偕歸，妙，有麯折。】孔明自回荊州。
卻說魯肅送周瑜靈柩至蕪湖，孫權接着，哭祭於前，命厚葬於本鄉。【毛夾批：了卻周瑜。】瑜有兩男一女，長男循，次男胤，權皆厚恤之。魯肅曰：“肅碌碌庸纔，誤蒙公瑾重薦，其實不稱所職。願舉一人以助主公。此人上通天文，下曉地理；謀略不減於管、樂，樞機可並於孫、吳。往日周公瑾多用其言，孔明亦深服其智，現在江南，何不重用？”【毛夾批：藉魯肅口極力寫龐統。】權聞言大喜，便問此人姓名。肅曰：“此人乃襄陽人，姓龐，名統，字士元，道號鳳雛先生。”權曰：“孤亦聞其名久矣。今既在此，可即請來相見。”於是魯肅邀請龐統入見孫權，施禮畢。權見其人濃眉掀鼻，黑面短髯，形容古怪，心中不喜，【毛夾批：“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獨不思碧眼紫髯，亦自形容古怪耶？】【贄眉批： 俗人。】【漁眉批：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鐘眉批：仲謀俗人。】乃問曰：“公平生所學，以何為主？”統曰：“不必拘執，隨機應變。”權曰：“公之才學，比公瑾如何？”統笑曰：“某之所學，與公瑾大不相同。”權平生最喜周瑜，見統輕之，心中愈不樂，【毛夾批：既厭其貌，又怪其言。】乃謂統曰：“公且退。待有用公之時，卻來相請。”【贄眉批： 我觀仲謀原是瞎子。亦士元不能用仲謀耳，非仲謀不能用士元也。】【漁眉批： 話不投機半句多。】統長嘆一聲而出。魯肅曰：“主公何不用龐士元？”權曰：“狂士也，用之何益?”肅曰：“赤壁鏖兵之時，此人曾獻連環策，成第一功。【毛夾批：照應四十七回中事。】【漁眉批： 照應前事。】主公想必知之。”權曰：“此時乃曹操自欲釘船，未必此從之功也，吾誓不用之。”【鐘眉批：不善用人。】魯肅出謂龐統曰：“非肅不薦足下，奈吳侯不肯用公。公且耐心。”統低頭長嘆不語。肅曰：“公莫非無意於吳中乎？”統不答。肅曰：“公抱匡濟之才，何往不利？可實對肅言，將欲何往？”統曰：“吾欲投曹操去也。”【毛夾批（漁眉批）：反言以激之。】肅曰：“此明珠暗投矣，可往荊州投劉皇叔，必然重用。”統曰：“統意實欲如此，前言戲耳。”肅曰：“某當作書奉薦，公輔玄德，必令孫、劉兩傢，無相攻擊，同力破曹。”【贄眉批： 都是豪傑。】【漁眉批：魯肅見識勝周瑜十倍。】統曰：“此某平生之素志也。”【鐘眉批：都是豪傑之言。】乃求肅書，徑往荊州來見玄德。
此時孔明按察四郡未回。【毛夾批：妙有麯折。】門吏傳報江南名士龐統，特來相投。玄德久聞統名，便教請入相見。統見玄德，長揖不拜。玄德見統貌陋，心中亦不悅，【毛夾批：曹操初見龐統，恭敬之極，仲謀、玄德反不如之。】【贄眉批： 士元貌惡，仲謀、玄德俱輕之，何以貌相天下士也？】【鐘眉批：士元貌惡，仲謀、玄德俱輕之，何以貌相天下士？】乃問統曰：“足下遠來不易。”統不即取出魯肅並孔明薦書，但答曰：“聞皇叔招賢納士，特來相投。”【毛夾批：妙有身分。若今之挾薦書投人者，未入門而先傳進矣。】【漁眉批： 與今之挾刺投人者相反。】玄德曰：“荊楚稍定，苦無閑職。此去東北一百三十裏，有一縣名耒陽縣，缺一縣宰，屈公任之，如後有缺，卻當重用。”統思玄德待我何薄，欲以才學動之，見孔明不在，衹得勉強相辭而去。【毛夾批：妙有麯折。】統到耒陽縣，不理政事，終日飲酒為樂，【毛夾批（漁眉批）：醉翁之意不在酒。】【贄眉批： 豪傑不遇知己，自然以酒為知己耳，無怪也。】一應錢糧詞訟，並不理會。有人報知玄德，言龐統將耒陽縣事盡廢。玄德怒曰：“竪儒焉敢亂吾法度！”遂喚張飛吩咐：“引從人去荊南諸縣巡視。如有不公不法者，就便究問。恐於事有不明處，可與孫幹同去。”張飛領了言語，與孫幹前至耒陽縣。軍民官吏，皆出郭迎接，獨不見縣令。【毛夾批：以飲酒廢事，猶勝於以迎接廢事。若善於迎接者，便非好縣令。】【漁眉批： 故事。】飛問曰：“縣令何在？”同僚覆曰：“龐縣令自到任及今，將百餘日，縣中之事，並不理問，每日飲酒，自旦及夜，衹在醉鄉。今日宿酒未醒，猶臥不起。”【毛夾批：既有臥竜，安得無臥鳳？臥治有餘，臥亦是醒。彼暗於治者，雖日日醒，猶日日臥耳。】【鐘眉批：豪傑不遇知己，自然以酒為知囗（己）。】張飛大怒，欲擒之。孫幹曰：“龐士元乃高明之人，未可輕忽。且到縣問之。如果於理不當，治罪未晚。”飛乃入縣正廳上坐定，教縣令來見。統衣冠不整，扶醉而出。【毛夾批：故作偃蹇之態。】【漁眉批： 今之暴罰者，就當以失儀二字去之矣。】飛怒曰：“吾兄以汝為人，令作縣宰，汝焉敢盡廢縣事？”統笑曰：“將軍以吾廢了縣中何事？”【毛夾批：奇絶，妙絶。】飛曰：“汝到任百餘日，終日在醉鄉，安得不廢政事？”統曰：“量百裏小縣，些小公事，何難决斷？【毛夾批：此不足為先生事。】將軍少坐，待我發落。”【贄眉批（鐘眉批）： 大奇。】隨即喚公吏，將百餘日所積公務，都取來剖斷。吏皆紛然賫抱案捲上廳，訴詞被告人等環跪階下。統手中批判，口中發落，耳內聽詞，【毛夾批：劉穆之不足為奇。】麯直分明，並無分毫差錯。【贄眉批： 畢竟是名下無虛士。】民皆叩首拜伏。不到半日，將百餘日之事，盡斷畢了，【毛夾批：誰雲大受者不可小知。】【鐘眉批：名下果無虛士。】投筆於地，而對張飛曰：“所廢之事何在？【毛夾批：妙極。】曹操、孫權，吾視之若掌上觀文，【毛夾批：一語便（漁眉批：已）露出圭角。】量此小縣，何足介意？”飛大驚，下席謝曰：“先生大纔，小子失敬。吾當於兄長處極力舉薦。”【贄眉批： 翼德大聖人。】【漁眉批：鳳雛，張飛心服，又與伏竜事不同，妙。】【鐘眉批：翼德大妙。】統乃將出魯肅薦書。【毛夾批：兩封薦書，又衹先取一封，藏卻一封。妙有麯折。】【漁眉批： 又不將出孔明書來，更有做作。】飛曰：“先生初見吾兄，何不將出？”統曰：“若便將出，似乎專藉薦書來幹謁矣。”【毛夾批：今之求討薦書，一味鑽刺者，能不愧死。】飛顧謂孫幹曰：“非公則失一大賢也。”遂辭統回荊州見玄德，具說龐統之才。玄德大驚曰：“屈待大賢，吾之過也！”【鐘眉批：玄德亦妙。】飛將魯肅薦書呈上，【毛夾批：不消魯肅薦，先生先自薦矣。】玄德拆視之，書略曰：
龐士元非百裏之才，使處治中、別駕之任，始當展其驥足。如以貌取之，恐負所學，【毛夾批：有鑒於孫權，而先為是言也。】終為他人所用，實可惜也。【贄眉批： 此書已前知矣，抑事後所為耶？】
玄德看畢，正在嗟嘆，忽報孔明回。玄德接入，禮畢。孔明先問曰：“龐軍師近日無恙否？”【毛夾批：問妙。】玄德曰：“近治耒陽縣，好酒廢事。”孔明笑曰：“士元非百裏之才，胸中之學，勝亮十倍。【毛夾批：此句是過譽。足見孔明之謙，不似今人之妄自矜誇也。】亮曾有薦書在士元處，曾達主公否？”玄德曰：“今日方得子敬書，卻未見先生之書。”孔明曰：“大賢若處小任，往往以酒鬍塗，倦於視事。”【鐘眉批：千載知己之言。】玄德曰：“若非吾弟所言，險失大賢。”隨即令張飛往耒陽縣敬請龐統到州內。玄德下階請罪，統方將出孔明所薦之書。【毛夾批：兩封書作兩次取出，寫龐統極有身分。】【漁眉批： 兩封書作兩次取出，龐統極有身分，照應前事。】玄德看書中之意，言鳳雛到日，宜即重用。玄德喜曰：“昔司馬德操言：‘伏竜、鳳雛，兩人得一，可安天下。’【毛夾批：照應三十五回中語。】今吾二人皆得，漢室可興矣。”遂拜龐統為副軍師中郎將，與孔明共贊方略，教練軍士，聽候徵伐。【毛夾批：以下按下玄德一邊，以下接敘曹操一邊。】
早有人報到許昌，言劉備有諸葛亮、龐統為謀士，招軍買馬，積草屯糧，連結東吳，早晚必興兵北伐。曹操聞之，遂聚衆謀士商議南徵。荀攸進曰：“周瑜新死，可先取孫權，次攻劉備。”操曰：“我若遠征，恐馬騰來襲許都。前在赤壁之時，軍中有訛言，亦傳西涼入寇之事，【毛夾批：照應四十八回中事。】今不可不防也。”荀攸曰：“以愚所見，不若降詔加馬騰為徵南將軍，使討孫權，誘入京師，先除此人，則南徵無患矣。”【毛夾批：本因劉備轉出孫權，又因孫權轉入馬騰，將二十回中事，至此忽然歸結。】【漁眉批： 阿瞞非不知昔年衣帶詔中原有馬騰，但使兩虎相鬥自相傷。】操大喜，即日遣人賫詔至西涼召馬騰。
卻說騰字壽成，漢伏波將軍馬援之後。父名肅，字子碩，桓帝時為天水蘭幹縣尉；後失官流落隴西，與羌人雜處，遂娶羌女生騰。騰身長八尺。體貌雄異，稟性溫良，人多敬之。靈帝末年，羌人多叛，騰招募民兵破之。初平中年，因討賊有功，拜徵西將軍，與鎮西將軍韓遂為弟兄。【毛夾批：又補敘馬騰來歷，是續前文之所未及。】當日奉詔，乃與長子馬超商議曰：“吾自與董承受衣帶詔以來，與劉玄德約共討賊，不幸董承已死，玄德屢敗；我又僻處西涼，未能協助玄德。【毛夾批：馬騰一嚮冷落，不見出頭，得此兩句敘明。】今聞玄德已得荊州，我正欲展昔日之志，而曹操反來召我，當是如何？”馬超曰：“操奉天子之命以召父親。今若不往，彼必以逆命責我矣。當乘其來召，竟往京師，於中取事，則昔日之志可展也。”【毛夾批：有馬超之言，方見馬騰此去，不是疏虞。】馬騰兄子馬岱諫曰：“曹操心懷叵測，叔父若往，恐遭其害。”【毛夾批：為下文伏筆。】超曰：“兒願盡起西涼之兵，隨父親殺入許昌，為天下除害，有何不可？”【毛夾批：是馬超聲口。】騰曰：“汝自統羌兵保守西涼，衹教次子馬休、馬鐵並侄馬岱隨我同往。曹操見有汝在西涼，又有韓遂相助，諒不敢加害於我也。”【毛夾批：為後文韓遂助馬超伏綫。】超曰：“父親欲往，切不可輕入京師。當隨機應變，觀其動靜。”騰曰：“吾自有處，不必多慮。”於是馬騰乃引西涼兵五千，先教馬休、馬鐵為前部，留馬岱在後接應，【毛夾批：為馬岱逃回伏筆。】迤邐望許昌而來。離許昌二十裏，屯住軍馬。
曹操聽知馬騰已到，喚門下侍郎黃奎吩咐曰：“目今馬騰南徵，吾命汝為行軍參謀，先至馬騰寨中勞軍，可對馬騰說：西涼路遠，運糧甚難，不能多帶人馬。我當更遣大兵，協同前進。來日教他入城面君，【毛夾批：賺他入城，便是誘殺之計。】吾就應付糧草與之。”奎領命，來見馬騰，騰置酒相待。奎酒半酣而言曰：“吾父黃琬，死於李傕、郭汜之難，嘗懷痛恨。【毛夾批：又將數十回前之事於此一提。】不想今日又遇欺君之賊。”騰曰：“誰為欺君之賊？”奎曰：“欺君者操賊也。公豈不知之，而問我耶？”騰恐是操使來相探，急止之曰：“耳目較近，休得亂言。”奎叱曰：“公竟忘卻衣帶詔乎？”【毛夾批：前馬騰見董承時，馬騰正言，董承隱諱；今黃奎見馬騰，又是黃奎正言，馬騰隱諱，前後遙遙相對。】【漁眉批： 說得熱鬧。】騰見他說出心事，乃密以實情告之。奎曰：“操欲公入城面君，必非好意。公不可輕入。來日當勒兵城下。待曹操出城點軍，就點軍處殺之，大事濟矣。”二人商議已定。黃奎回傢，恨氣未息。【鐘眉批：黃奎亦有義氣。】其妻再三問之，奎不肯言。【毛夾批：不告其妻而獨告其妾，何也？】【漁眉批： 又與董承事一類。】不料其妾李春香與奎妻弟苗澤私通。澤欲得春香，正無計可施。【毛夾批：與董承傢秦慶童事又相仿佛。】妾見黃奎憤恨，遂對澤曰：“黃侍郎今日商議軍情回，意甚憤恨，不知為誰。”澤曰：“汝可以言挑之曰：‘人皆說劉皇叔仁德，曹操姦雄，何也？’看他說甚言語。”是夜黃奎果到春香房中。妾以言挑之。奎乘醉言曰：“汝乃婦人，尚知邪正，【漁眉批：“尚自知禮？四字奇。】何況我乎？吾所恨者，欲殺曹操也。”妾曰：“若欲殺之，如何下手？”奎曰：“吾已約定馬將軍，明日在城外點兵時殺之。”【毛夾批：謀及婦人，宜其死耳。】妾告於苗澤，澤報知曹操。【鐘眉批：寵妾最能敗事如此。】操便密喚曹洪、許褚分付如此如此，又喚夏侯淵、徐晃分付如此如此。各人領命去了，一面先將黃奎一傢老小拿下。
次日，馬騰領着西涼兵馬，將次近城，衹見前面一簇紅旗，打着丞相旗號。馬騰衹道曹操自來點軍，拍馬嚮前。忽聽得一聲炮響，紅旗開處，弓弩齊發。一將當先，乃曹洪也。馬騰急撥馬回時，兩下喊聲又起：左邊許褚殺來，右邊夏侯淵殺來，後面又是徐晃領兵殺至，截斷西涼軍馬，兩起調撥，【毛夾批：卻勻作四處出現。】將馬騰父子三人睏在垓心。馬騰見不是頭，奮力衝殺。馬鐵早被亂箭射死。【毛夾批：三人中先死了一個。】馬休隨着馬騰，左衝右突，不能得出。二人身帶重傷，坐下馬又被箭射倒。父子二人俱被執。曹操教將黃奎與馬騰父子一齊綁至，【毛夾批：董承七人之外，添出一吉平；馬騰父子之外，添出一黃奎：前後遙遙相對。】黃奎大叫：“無罪！”操教苗澤對證。馬騰大駡曰：“竪儒誤我大事！我不能為國殺賊，是乃天也！”操命牽出。馬騰駡不絶口，與其子馬休及黃奎一同遇害。後人有詩嘆馬騰曰：
父子齊芳烈，忠貞着一門，捐生圖國難，誓死答君恩。嚼血盟言在，誅姦義狀存。西涼推世胄，不愧伏波孫。
苗澤告操曰：“不願加賞，衹求李春香為妻。”操笑曰：“你為了一婦人，害了你姐夫一傢，留此不義之人何用！”【毛夾批：姦雄快語，可兒可兒。】【漁眉批： 姦雄快語。】便教將苗澤、李春香與黃奎一傢老小並斬於市。【鐘眉批：斬苗澤極為痛快。】觀者無不嘆息。後人有詩嘆曰：
苗澤因私害藎臣，春香未得反傷身。姦雄亦不兼容恕，枉自圖謀作小人。
曹操教招安西涼兵馬，諭之曰：“馬騰父子謀反，不幹衆人之事。”一面使人分付把住關隘，休教走了馬岱。且說馬岱自引一千兵在後。早有許昌城外逃回軍士，報知馬岱。岱大驚，衹得棄了兵馬，扮作客商，連夜逃遁去了。【毛夾批：以上按下西涼一邊。以下再敘許昌一邊。】
曹操殺了馬騰等，便决意南徵。忽人報曰：“劉備調練軍馬，收拾器械，將欲取川。”操驚曰：“若劉備收川，則羽翼成矣。將何以圖之？”言未畢，階下一人進言曰：“某有一計，使劉備、孫權不能相顧，江南、西川皆歸丞相。”正是：
西州豪傑方遭戮，南國英雄又受殃。
未知獻計者是誰，且看下文分解。
【李贄總評： 魯子敬曰：“公瑾量窄，自取死耳。”此是公論，此是至言，不勞後人再翻案也。
張翼德亦能薦龐士元，可見從來豪傑無不薦賢者。若夫妬賢嫉能，真犬食也，真奴才也。
龐士元衹為相貌古怪，玄德、仲謀具失之，可見肥頭大臉，乃大貴人相也。一笑一笑！
士元不用子敬、孔明薦書，自負也．今人討薦書謁人者，皆內不足之供狀也。】
【鐘敬伯總評： 周瑜三氣而死，皆其自取。魯子敬曰：“乃公瑾量窄，自取死耳。”此語足為周瑜定評。
士元摘發如神，案牘一掃，百裏信非大賢之任也。孔明曰：“大賢若處小任，多以酒糊塗，倦於視事。”真千古至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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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話說三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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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言 | 讀三國志法 | | 第一回 宴桃園豪傑三結義 斬黃巾英雄首立功 | 第二回 張翼德怒鞭督郵 何國舅謀誅宦竪 | | 第三回 議溫明董卓叱丁原 饋金珠李肅說呂布 | 第四回 廢漢帝陳留踐位 謀董賊孟德獻刀 | | 第五回 發矯詔諸鎮應曹公 破關兵三英戰呂布 | 第六回 焚金闕董卓行兇 匿玉璽孫堅背約 | | 第七回 袁紹盤河戰公孫 孫堅跨江擊劉表 | 第八回 王司徒巧使連環計 董太師大鬧鳳儀亭 | | 第九回 除暴兇呂布助司徒 犯長安李傕聽賈詡 | 第十回 勤王室馬騰舉義 報父仇曹操興師 | | 第十一回 劉皇叔北海救孔融 呂溫侯濮陽破曹操 | 第十二回 陶恭祖三讓徐州 曹孟德大戰呂布 | | 第十三回 李傕敦汜大交兵 楊奉董承雙救駕 | 第十四回 曹孟德移駕幸許都 呂奉先乘夜襲徐郡 | | 第十五回 太史慈酣鬥小霸王 孫伯符大戰嚴白虎 | 第十六回 呂奉先射戟轅門 曹孟德敗師淯水 | | 第十七回 袁公路大起七軍 曹孟德會合三將 | 第十八回 賈文和料敵决勝 夏侯惇拔矢啖睛 | | 第十九回 下邳城曹操鏖兵 白門樓呂布殞命 | 第二十回 曹阿瞞許田打圍 董國舅內閣受詔 | | 第二十一回 曹操煮酒論英雄 關公賺城斬車冑 | 第二十二回 袁曹各起馬步三軍 關張共擒王劉二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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