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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态人情 》 紅樓復夢 》
第五十六回 結朱陳李宮裁聘婦 續秦晉桑奶子遂心
陳少海 Chen Shaohai
話說寶釵聽見柳緒有書子寄來,心中甚喜。夢玉趕忙接着拆開,裏面另有兩封。寶釵見信面上寫着:內信二函乞夢玉弟轉交榮府璉二哥收啓。寶釵先將他的書子同夢玉開看。上寫着道:萍水相逢,千秋契合。舟中聯袂,江上分帆,離合之情至今腸斷也。別後幾遇風驚,幾遭盜險。幸皆托庇得以生全,已於秋初抵裏。三徑就荒,數椽蕭索。賴閨中人善為經理,稍有頭緒。七月之望,將先人?y葬祖塋。諸凡粗畢,緒則下帷謝客,靜讀父書;婦則躬親井臼,奉萱親以樂朝夕。榮國之恩,實同再造矣。第不知賈傢恩母曾否南歸?璉哥暨寶、珍兩姐可曾把晤?緒之所遇,皆天壤多情,閨門豪傑,非世俗中之尋常兒女也。寸心千裏,不盡所言。秋水伊人,伏惟珍重。三年之訂,定不有負前盟,勿念為囑。老母命筆緻好,身體安和,毋煩遠念。惟望保攝自愛,是所切禱。江幹分袂至今念念也。並緻闔潭萬福。
夢玉弟手足中秋後一日兄緒拜啓。
寶釵同夢玉念完,見內中尚有錦箋二幅,展開見是柳大奶奶的書子。寶釵念道:江幹分袂,為千古別離之最,至今想之,猶黯然神往。不知玉弟蘇時其將何以為情也?念甚,悵甚!風波之險異乎尋常,而又繼以盜賊,幸包勇一身是膽,獨當強暴,九死一生得歸無恙。璉哥恩義,刻骨難忘。途中遇薛傢恩母,繼餘為女,更名寶書,與寶、珍兩姐是骨肉手足。倘若晤時,望吾弟勿以泛泛視之,實為深感!三年之約,諒必如心,斷不改舟中面訂也。
玉佩一枝,為珍姐相貽之物,萬勿遺去。匆匆判別,遺卻手帕一方,想吾弟定必收去。祈囑諸妹代為收之,俟相見時,擲還可也。今因風便,率此寸衷,以慰相憶。
夢玉弟手足愚姐薛氏寶書拜啓。
太夫人暨諸叔嬸及姐妹輩,望呼名俱道萬福。
寶釵念完,海珠們道:“寶書三姐很該入我局中。”夢玉道:“柳哥一並算在裏面。”九如笑道:“這個倒是新聞。你的哥哥是咱們的大伯子,你聽見古今來有幾個弟媳婦同大伯子換帖子的古典沒有?”衆人一齊大笑。婉貞道:“我倒有個主意,柳大爺是寶姐姐、珍珠姐姐的兄弟,咱們認這門子弟兄姐妹,既避掉了大伯、弟媳婦的名分,又可以弟兄姐妹親熱。不知我這主意是不是?”陶姨娘道:“婉姑娘倒說的很是。”寶釵道:“竟依着婉妹妹,這倒很好。”夢玉道:“緒哥還有一幅字,咱們看了再說。”紫簫接着展開。衆人圍着看那上面是一首詞。紫簫念了幾句,不甚順當。秋瑞道:“這是《金樓麯》,等我念與你們聽。”隨念道:拂檻江帆渡,把羈人,一片傷心,喚將歸去。妒殺石榴裙一色,萱草妝成眉嫵。儂做了,紅樓倩女。燕頷封侯姑少待,判深杯澆嚮劉伶墓。願醉死,相思蠹。長江最是銷魂路。況凄然分手瓜州,解維芳渡。唱徹驪歌江岸曉,驀見亂潮騰舞。知此際,那人何處?千古多情惟我輩,盼秋風歸釣鴛鴦渚。君見柳,當思緒。
右調《金縷麯》,瓜州分袂寫此寄懷。
秋瑞念畢,嘆道:“柳郎風緻不減張緒。”芳蕓道:“真不愧為夢玉之兄,怪不得要拉咱們換帖。”
荊姨娘道:“咱們吃飯罷,這天也不早了。”海珠吩咐點燭斟酒。除四位姨娘正坐外,以下都是敘齒而坐。夢玉、秋瑞、芳蕓、紫蕭四人不飲酒,吃着果子,說說閑話。姑娘、嫂子們輪班上菜,十分有趣。掌珠笑道:“今日是四姐姐與六姐姐的東傢,咱們坐下,連謝也沒有謝一聲就一路的大吃。”秋瑞、九如道:“什麽東不東的,不過是大姐姐同十四弟、十七、十八兩妹都是暫時相聚,姐妹們懷酒言歡,相依無兒,怎麽說到謝字?”寶釵道:“咱們來這幾日,太太呢,在介壽堂攪了幾夜,大嫂子在梅大姑姑屋裏,璉二嫂子娘兒三個在三嬸兒屋裏,我媽媽、三舅母、月姑娘都抱不安,我又承諸位妹妹不棄,這屋裏那屋裏整夜的談心。雖是主人好客,連各處的姑娘們也多情見愛。但我心中自覺討嫌,不安之至。”
汝湘、修雲正要說話,夢玉忽然放聲大哭。那慧哥兒正吃着東西,倒嚇了一跳,也跟着大哭。趙奶子連忙過來抱着。四位姨娘同秋瑞們一半騙着慧哥兒,一半忙問夢玉道:“你是為什麽,好好的說着話忽然大哭,也不管駭了人傢的寶貝兒子。”
紫簫問道:“你到底為的是那一條兒,哭的這樣傷心?”夢玉總不答應,握着臉放聲大哭。婉貞道:“玉哥,你說明白這緣故再哭也不遲。”衆人你一言我一語勸了好一會,夢玉纔慢慢止住哭聲,說道:“寶姐姐,你怎麽說出這些話來?自從那日相見後,我不知道寶姐姐是外人,還想着這一輩子總在一堆兒的。方纔聽了這些話,纔知道我不是你,你不是我,怎叫我不要傷心?”寶釵聽夢玉這一番說話,頓起無限酸心,止不住紛紛落淚,說道:“兄弟你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夢玉道:“姐姐,我當初怎樣?”寶釵笑道:“不該相見。”修雲道:“寶姐姐同咱們相去不過三百多路,時常可以見面,又何必說這些哩根兒拉根兒的話。”夢玉嘆道:“我深悔不該收拾金陵住屋,早知道就住在這裏豈不好嗎?”芳蕓道:“寶姐姐這半天也沒吃點東西,盡着說閑話,吃完了飯,咱們還要上介壽堂去呢。”掌珠道:“拿兩樣菜,叫趙奶子去喂慧哥兒吃飯罷。”
夢玉對翠翹、金鳳道:“姐姐你們去照應着,別要多給他吃。”
金鳳道:“我叫趙嫂子抱哥兒到咱們院裏去了。方纔緑兒來說,丹桂、碧霄同江蘋們都在咱們院裏。”九如道:“既是這樣,你們都去罷,照應着別叫他亂吃東西。”金鳳們答應去了幾個。
這裏姨娘、奶奶、姑娘、爺們雖不行令暢飲,但彼此談心,很覺親熱。起更時候,衆人散席都到介壽堂來。祝母們也剛纔散席,一箍腦兒在屋裏說笑一會,直到半夜方散。寶釵被修雲拉到瓶花閣去,一宿晚景無詞。
次日,是老太太請諸親相會,給桂、賈、王、薛四位餞行。
早飯之後,各傢男親女眷紛紛到齊。外面是祝筠、梅白、鞠冷齋、桂廉夫同着鄭清漣、薛有春、江芷香、程江村、汪又綸、周序光、柏子圖、林有聲、顧自天、金映玉、石寶光、周明卓、莫開正、吳楓江、王香𠔌、錢春岩等這些至親太爺們。還有祝筠的遠族弟兄祝邊、祝桐、祝茹、祝片都在意園下棋看牌,鬥吊唱麯,說閑話,各隨其便。那些傢人、小子是每日賓客盈門,伺候慣常的,奔走甚不費力。垂花門以內各傢太太、奶奶、小姐們也是常來常去,並無客氣,隨處可坐。
此時,介壽堂十分熱鬧,坐中都是親戚本傢,別無外客。
王夫人姑嫂、姐妹住在祝府,同鄭、周、江、汪、顧這些各親戚太太們情如姐妹。江芷香的夫人與李宮裁更稱莫逆,彼此親熱。平兒見李宮裁同江夫人相得之處,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暗地與石夫人商議。石夫人連連點頭,說道:“這倒很好。”原來平兒與石夫人朝夕相處,彼此親愛,已訂為姐妹。剛纔所說的心事,是要請石夫人作媒,將江秋白說與賈蘭。石夫人聽說甚喜,當着衆人對祝母道:“今日是大會親,難得都聚在一起。
還有一件喜事,必得請老太太做了更為全美。”祝母笑道:“什麽喜事必得我做?”石夫人道:“珠大太太同江二姐姐兩個人很說得上來。老太太何不做個月老,將江姑娘說給他們蘭哥兒,結了這門親倒不好嗎?”衆位太太都說:“甚好。”祝母笑道:“我倒忘了,果然不錯。他們蘭哥兒我雖未見,但已年少登科,江姑娘配他真是佳兒佳婦。但不知他兩人意下如何?”
江夫人、李宮裁俱趕忙站起,說道:“咱們都很願意,衹是不好啓齒。”宮裁道:“此事還須太太作主。”王夫人亦站起身,對祝母道:“若是江二姐姐不棄我傢寒素,願求嬸嬸作伐。”
江夫人道:“倘蒙不棄小女陋質,願遵老太太之命。”祝母們無不大喜。王夫人先與江二太太拜親,又是兩親傢見禮,一同拜謝老太太。衆位太太們彼此道喜。祝母吩咐着人出去通知江二老爺。
此時,衆小姐都在海棠院,正談的高興,衹見吉祥、賓來、宜春、芍藥四個人笑嘻嘻走進來,衆人起身讓坐。吉祥道:“咱們且道過喜再坐。”海珠問:“給誰道喜?”芍藥笑道:“給江姑娘道喜。”寶釵道:“芍藥姐姐你且不用說,等我猜一猜。”紫簫道:“我也猜着幾分。”寶釵道:“你猜着什麽?”
紫簫道:“我猜着不知是不是,衹怕同你吳越一傢。”寶釵笑道:“我也想到這兒,不知是不是?”吉祥笑道:“有點因兒,江姑娘給了蘭大爺。”衆人聽說大喜。寶釵拉住江秋白,笑道:“你到咱們傢也叫我姐姐,若是叫二嬸子怪?`磣的。”
九如道:“連咱們今日都升了一級。”奶奶們你一言我一語笑作一堆。
寶釵忽想起仙人樓上之言,諒必有因,且到介壽堂去相機而行,再作道理。想定主意,問衆人道:“你們有誰同我到介壽堂去逛一會兒再來?”汝湘、九如道:“咱們陪你去。”衆傢姑娘們都說:“咱們也要到瓶花閣去逛逛,一同走罷。”江秋白、顧玉書拉着婉貞道:“我不到那兒去,貞妹妹同咱們在這兒說話。”修雲道:“那不能,要去都去。”各位姑娘不由分說,將他兩個拉着一同出海棠院,走上甬道,真是鬱鬱菲菲,衆香發越,猶如一堆碎錦。東西廊下,那些執事姑娘、嫂子們往來絡繹。怡安堂捲棚下坐着幾個聽差、該班值日的姑娘、嫂子,瞧見各位奶奶、小姐上來,都遠遠站起。寶釵、汝湘、九如同衆姐妹在臺階下分路。
不言海珠、修雲、寶月衆人到瓶花閣去。且說寶釵三人來到介壽堂,見大院子裏都是各傢太太跟來的姑娘、嫂子們,三個一攢,五個一堆彼此說笑。捲棚下又皆是伺候該班之人,瞧見三位奶奶過來,連忙掀起門簾,寶釵三人走進屋去。祝母同衆位太太都坐在菊花屏下,瞧見寶釵,祝母笑道:“正要來請你同江親傢見禮。”寶釵答應,嚮着江太太見禮道喜,又給祝母、王夫人、三舅母、自傢母親、李宮裁、平兒、梅姑太太們道個喜兒。衆位太太也給寶釵道喜。彼此坐下,祝母對王夫人道:“咱們這寶姑娘真是個巾幗中的何平叔,令人可愛。怨不得你大妹妹繼他做女兒。他的兩個寶貝女兒我衹見着一個。”
王夫人道:“珍珠福薄,不能沾老太太的慈愛。”祝母道:“衹可憐夢玉做了你個挂名女婿。”梅秋琴道:“他在金陵給你收拾房屋,我聽說就很大的出力。”竺太太道:“府上的宅子全行翻蓋,裏外一新,我是深知道的。”王夫人道:“珍珠這一死,不但我夢玉空出一番苦力,還空負了我大妹妹的一片苦心。”
寶釵道:“珍珠無福,此時說也無益,倒是空負***一片苦心,這是真的。我自到這裏來,見夢玉兄弟同咱們太太竟像母子,依依不捨,與我又像是同胞手足親熱異常,真是捨他不得。我倒有個愚見,不如求太太將友妹妹給了夢玉,仍舊不失親親之誼。”王夫人點頭道:“我早有此意,原要等你媽媽回來商量,還不知老太太要友梅不要?”祝母道:“我也早已想到這層,恐你不肯,不好出口。既是我孫女兒給兄弟作媒,這真是全美。”汝湘道:“若是友梅妹妹給夢玉,真是便宜不落外方人。”祝母同衆位太太不覺大笑。桂夫人道:“既是這樣,同大姐姐一言為定,別無更改。”王夫人道:“我已許定,並無更改。”桂夫人、石夫人連忙拜謝。各位太太們又道了一會喜。
王夫人道:“我兩件心事去了一件,還有一件,也是丟不掉的心事。”祝母問道:“還有什麽丟不掉的心事,說出來咱們幫着商議商議。”王夫人道:“我到這裏幾日,自老太太起無不相待甚好。夢玉兄妹以及奶奶們都是朝夕不離左右。這些姑娘、嫂子們一個個殷勤周到,無不相得甚歡。內中惟婉貞姑娘很像我侄女兒鳳丫頭。不但面貌相似,連聲音笑貌、舉止動作處處神肖。每晚與我同榻,十分親熱。我三嫂子同薛二妹妹都丟他不下。衹可惜他是周嫂子的兒女,不能離開,我又捨他不得。這孩子將來總有好處,斷不落寞。我這一段愛他的心腸,竟有些丟他不掉。”祝母道:“這孩子本來與衆不同:性格聰明,齒牙伶俐,兼之心高氣傲,舉止大方。當初周惠傢的生他那一晚,夢見一位體面美人,手中抱着幾部經捲,忙忙的走進來,對他說道:‘我全虧這幾部經捲救了出來,有人要來搶去,我到那裏躲他一躲?’道言未了,衹見後面一個後生男人,骨瘦如柴,手中拿着一面小鏡子,飛奔趕來,口裏嚷道:‘你躲到那裏去?快些還我命來!’周惠傢的上前阻攔,被那人將鏡子打開,猛然驚醒,就生下婉貞。我也最愛這孩子,衹恐其無壽。”
王夫人、平兒、寶釵聽說,甚為嘆息。王夫人嘆道:“原來尚有因果。此人要老太太格外疼他些兒。等我下回來商量出一個道理,不要將這孩子糟掉了,十分可惜。”桂夫人道:“明日姐姐回去,將他帶到金陵逛幾天,再跟着同來。等着過了年,我給姐姐想個道理,要了他去。”王夫人道:“這倒很好。”平兒道:“且叫周嫂子來問問瞧,不知他肯不肯?”桂夫人道:“他也沒有什麽不肯。”命丫頭們去叫周惠傢的來伺候。姑娘答應,趕忙出去傳話。聽差的劉嫂子不多一會同着周嫂子進來。祝母道:“賈姨太太要將婉貞帶去逛幾天,十月間同來,問你肯不肯?”周傢的答道:“姨太太心疼他,要帶他到金陵去逛逛,奴才沒有什麽不肯。衹是夏間給他算命,先生說他秋間月令不好,不要出門,交了鼕月纔得平安,這兩個月防有災難;說他的命好,將來很有點兒福氣。不然就叫他跟了姨太太去,因為這二十七,是他姥姥的七十歲生日,昨日他哥哥鐘晴來接傢去住幾天。奴才正要上來告假。”王夫人道:“也罷,等我下一磨兒來,再帶他去罷。這孩子很有出息。”
周傢的道:“蒙姨太太疼他,這幾天一會兒也丟不下,總想要跟着姨太太,真個是前世的緣分。”
王夫人尚要說話,見李姨娘進來回道:“酒席已得,請老太太示下,擺在那裏?”梅秋琴道:“依我說,竟擺在景福堂是個正理。”祝母道:“我有好一程子沒有出這院門兒。”鄭太太道:“就在這兒很坐得下,何必又跑到那裏去呢?”祝母笑道:“我聽誰的話呢?”金夫人同桂夫人都說:“就在這兒賞菊倒也很好。”祝母點頭。桂夫人命李姨娘:“介壽堂擺設六席。各傢小姐們的擺在秋水堂。”
李姨娘答應,出去吩咐各項執事姑娘、嫂子們知道,介壽堂同秋水堂兩處坐席。衆人答應。一切應擺應辦,各有專司,亳不費力。設席之後,祝母領着依次而坐。今日都是至親本傢,別無外客,彼此暢談飲酒。
寶釵姐妹都在秋水堂,更為熱鬧。正談的高興,衹見蓮兒拿着一個紙條兒遞與夢玉,芳蕓瞧見連忙接在手內。夢玉、紫簫都擠在一堆來瞧。上面寫道:今晚各堂執事姐妹公備酒果,設於瓶花閣,為寶、友、蟾、巧四位姑娘祖餞,乞留各位小姐奉陪,作竟夜之歡。
此緻
玉大爺
蘭生
夢玉看畢,喜的大樂,叫道:“妙極,很好!”修雲笑道:“又是什麽妙事?說給衆人聽聽,別叫你一個人喜歡。”芳蕓道:“你們瞧這字條兒就知道了。”四五桌的人都走到一處來瞧。寶釵同蟾珠道:“仔嗎的要衆姑娘們費事,這是何苦呢!”
夢玉道:“各堂執事的姐姐們,都將寶姐姐們待作自傢的姑娘一樣,這纔見他衆人的親熱。”寶釵道:“我必定領情,別叫衆姐姐們說我不識擡舉。”各傢小姐也有願在這裏的,也有必得回去的,紛紛商議。汝湘道:“你們都不必推三阻四的,就是他們衆人夜間無此一舉,也得在這裏同寶姐姐們相聚一宵,明早同至江幹送行。豈有相聚這幾天,臨起身也不送送。”掌珠道:“明日誰不去的,咱們就罰誰。”各傢小姐道:“一會兒等太太們散了席,咱們再定。橫竪明日早上總趕得上送行就完了。”寶釵道:“我不過數月就可見面,何必送行。倒是桂傢兄妹有數年之別,不可不送。”芳蕓道:“大姐姐說的很是。”
衆人說得熱鬧,席上已高燒銀燭。此時正是金風瑟瑟,玉露零零,四壁寒蛩,鳴聲唧唧。衆姐妹到起更纔散。
聽說介壽堂老太太們正在敘談,意園的老爺們亦未散席。
垂花門口,有跟隨各傢太太的嫂子、老媽們,出出進進,往來不絶。誰知桑進良不知多會兒偷到他幹媽的院裏來。原來這桑奶子那日攆出之後,無處棲身,衹得嚮竺、鞠兩位太太再三求老太太開恩,仍準他進來,與桑進良彼此隔絶。今日瞧見,就如得了個寶貝,且不說話,兩個人先做了一回好夢,然後慢慢的喝酒談心。桑奶子道:“秀姑娘惦記着你,他要你想條道兒跟着你去,對我說過幾磨兒。提起你來,就出眼淚。他為你丟人傷臉,遭了多少饑荒!你該給他想個主意纔是。”桑進良道:“我這會兒就為這件事來同你商量。我已找了一個地方,不拘是誰也尋找不着。趁今兒晚上垂花門口出走的人雜,叫他偷着空兒跟着我一走就完了。他的衣服、行李都用包袱捆好,我已請了幾位朋友,在他的院子東半拉墻上撩過繩子來,將包袱拴上,拉過墻去。你去照應着,收拾完結,趁着空兒同他混出垂花門來,我領他出去。你推個不知道。設或要在你身上要人,你就撒起潑來,尋死上吊的,就着勢兒,還可以生發他們幾兩銀子。過十天半月,約你到城外接引庵來,我在那裏候着見面,同你傢去做個長遠夫妻。”桑奶子聽說十分歡喜道:“事不宜遲,你快些去料理,我也就幫他去捆包袱。”桑進良點頭,趕快站起身來一同出了院門。在黑影裏,遠遠看見垂花門口出進是人,往來不絶。桑進良大着膽子三不知的溜了出去。
桑奶子走過內廚房,來到後面院裏。這院子很寬大,係祝府裏漿洗衣服之所,有十幾間群房,都是些專管漿洗的老媽兒住處。這地方是個辛苦淡薄之所,整年的也見不着太太、奶奶的面。凡遇垂花門以內各堂執事姑娘們,有犯偷盜、行兇、幹犯等事,俱發到這院裏洗衣服。三年五年後,有娘傢的發還娘傢,追還身價;沒有娘傢的,交媒婆領去嫁人。
這秀春自從那日鬧出事來,發到漿洗院裏,平日的各堂同伴姐妹們,並無一人來往,倒同這些漿洗老媽們十分相得。惟有桑奶子不常進來瞧瞧。此時秀春一切飲食起居,那裏如得當日。吃晚飯之後,正同幾個老媽兒在院子裏石條上坐着說閑話,見桑奶子走了進來說道:“怪涼的,這會兒還坐在院子裏。”
秀春道:“屋子裏怪悶的慌,倒是這裏爽快。”桑奶子道:“我來找你說句話。”秀春站起身同他走進屋裏。桑奶子附耳低言,將桑進良的話說了一遍。秀春又驚又喜,心中小鹿兒登時亂跳。桑奶子道:“我幫着你快些動手,休要誤事。”秀春此刻兩手冰冷,身麻心跳,毫無主意。桑奶子先將他的被單鋪開,替他收拾。秀春定了一定神,纔幫着動手,除掉粗硬箱櫃不要外,餘下的盡用包捆起。
兩人直鬧了半夜。那些老媽兒都早已安睡,院子裏靜悄悄的並無一人。桑奶子同他走到靠東的墻邊,見有十來條粗繩子挂在墻上。原來這墻外就是圍墻的夾道。桑奶子瞧見,趕忙同秀春到屋裏來,將大包小包都搬到墻下,將繩子頭拉了下來,捆縛結實。外面早已知道,一件一件拉了過去。桑奶子同秀春將東西送完之後,尚有兩三條繩子,共拴在一個小包袱上拉了過去。外面會意,不復再丟繩子過來。
秀春同着桑奶子走到廚房門口,衹見燈燭還點的亮騰騰。
尚有兩三個女廚子在那裏打發下人吃飯。那些打雜的老媽正在喝酒吃飯,十分熱鬧。他兩個一路混了出來。剛走出廚房院門,正遇着三子同有兒說說笑笑走進院門。有兒看見,趕忙叫道:“秀姑娘那裏去?”三子見是舊主人,問了一聲:“姑娘好啊!”同着有兒腳也不住往廚房裏去了。秀春看見三子如此光景,不覺又鱢又悲,紛紛落淚。桑奶子拉着他往外就走。來到景福堂,瞧見桂夫人們送各傢太太、奶奶出來,後面跟着一大陣外來的姑娘、嫂子、老媽們。桑奶子拉着秀春混在那些各傢跟隨人內,一齊出了垂花門去,自有桑進良接應着,將秀春混出大門,一同逃走。接下不提。
且說各傢太太、奶奶們原要等着明日送行,因王夫人、金夫人兩傢力辭,瀋夫人、薛姑太太又再三辭謝,衹得各將小姐們留下餞送,各位太太們因此散去。王夫人同衆傢姐妹一齊送出垂花門,看着上轎完畢,方纔進來。此時衹有石夫人、秋瑞、芳蕓、紫蕭、夢玉因有服,不便送客,各歸苫篳。瀋夫人們走進景福堂,寶釵說道:“咱們就這會兒給老太太辭了行,趕天不亮上船,倒省了多少事。不然叫夢玉知道,纏住着又去不了。”
薛姑太太點頭,上來回答。金夫人忙說道:“我也想到這層,竟依着寶姑娘的主意倒很是。”梅秋琴道:“也罷,明日是上好吉日,宜用寅時,桂三姐姐是恭喜榮任,賈大姐姐是錦衣歸裏,都是喜事。省得叫夢玉那傻子纏住鬧的哭哭啼啼,倒怪不好的。咱們再到介壽堂去,同老太太說明白了。你們四姐妹竟揀着寅時一同上船罷。”王夫人道:“大妹妹說的很是,不知老太太這會兒睡了沒有?”桂夫人道:“衹怕還等着你們呢。”
王夫人對李宮裁道:“取一百兩銀子,賞蔭玉堂徐忠、趙祿,謝他兩個在金陵給我收拾房屋;另拿五十兩賞蔭玉堂大小傢人;拿二百兩銀子,交給這邊門上查、槐兩老管傢,按着執事散給大小傢人;再拿二百兩交垂花門查、槐兩管傢婆,散給姑娘、嫂子、老媽們;另將三百兩交給陶姨娘,分送各堂執事的姑娘們。”用手指道:“留一百兩,給我這孩子。”婉貞流下淚來,說道:“姨太太、大奶奶、璉二奶奶不知給過我多少東西,連巧姑娘又送了我好些衣服、首飾,這會兒又給我銀子做什麽?”王夫人拉着他的手道:“你留着自傢買個針兒綫兒,等着我下一磨兒來,再給你做衣服。”婉貞道:“下回姨太太來,我不知見得着見不着?”話未說完,不覺淚如泉涌。
平兒同巧姑娘也很覺傷心。王夫人含着眼淚笑道:“傻孩子,快別亂說,倘老太太聽見不喜歡。”瀋夫人、薛姑太太亦俱重賞。桂夫人道:“姐姐送了我們好些東西,又賞丫頭、媳婦們的衣服首飾,這會兒又賞他們這些銀子做什麽?”王夫人們笑道:“咱們姐妹們還說什麽客話。”
衆位太太們一面說話,不覺已到介壽堂。老太太尚未安寢,王夫人同各位太太、奶奶、姑娘們又紛紛進去。祝母笑道:“咱們的房子固然深遠,你們的走路也忒慢,那裏送客都送上半夜,再不來我可坐不住了。”梅秋琴道:“咱們知道你老人傢今日喜歡,多吃了點東西就睡不得,故意慢慢的走,要你老人傢多坐會子。”竺太太們一齊笑起來。
桂夫人走上前去,將王夫人們寅時上船的話說了一遍。梅秋琴不等老太太開口,趕着說道:“桂三姐姐是夫妻上任,賈大姐姐是衣錦榮歸,咱們不便相留。又恐夢玉拉拉扯扯的,倒難為情,不如讓他們去罷。”祝母點頭道:“你賈大姐姐、瀋四姐姐回去個數月就可見面。桂三太太們要去三年五載的纔得見面,我要留他再住幾時,又恐誤了憑限。”金夫人道:“我去三兩年要送女兒來完姻,那時候在老太太這裏住一年半載,住的老太太討嫌了,咱們纔去呢。”竺太太們都笑起來。老太太問五福道:“找點兒東西送太太、奶奶們的,找出來沒有?”
五福、吉祥一齊應道:“俱已齊備,請老太太示下。”瀋夫人姑嫂姐妹、金夫人都說道:“老太太已經賞過好些東西,怎麽又要費心?”祝母道:“那天因你們送我東西,自然我也該回個禮兒。今兒是我送的程儀,也算不了什麽禮。”王夫人對瀋夫人們道:“咱們不用推辭,竟領了老太太的賞罷。”薛姑太太道:“咱們辭過行,再謝賞。”於是,王夫人領着李紈、平兒、寶釵、友梅、巧姑娘、慧哥兒、毓哥兒俱拜辭道謝;瀋夫人、薛姑太太、寶月拜謝叩辭;金夫人領着桂堂、蟾珠也拜辭道謝;桂夫人、石夫人、梅秋琴、竺、鞠、鄭各位姐妹親傢以及衆奶奶、姑娘、各傢小姐彼此拜了好一會。
此時,衹有夢玉、秋瑞已回蔭玉堂,並不知道。其餘祝府內外大小人等,俱給四傢太太謝賞。吉祥、五福將老太太送回傢。禮物俱用長條盒擺置妥當,擡到介壽堂分擺兩邊炕上。賈、桂、王、薛四傢太太、奶奶們各人吩咐得用的姑娘、嫂子彼此收拾。祝府的姑娘、嫂子們,亦各有同伴之贈。桂廉夫進來拜辭道謝。祝筠邀了出去,同着各位親傢在春暉堂飲酒話別。
時夜已四鼓,衆人勸老太太安寢。王夫人們都到怡安堂來,衹見寶釵的姑娘榮貴來說:“本傢兩位太太、四位姨娘、三處奶奶、瓶花閣二姑娘、梅姑太太、鄭、江、竺、鞠四位親傢太太、各位小姐、各傢親傢太太連各堂執事姑娘們,都送有禮物。每分禮都各貼禮單名字,一總匯齊裝了幾大箱子,已送上船去了,請奶奶回聲太太。”寶釵聽說,連忙回了太太。王、薛、桂府的嫂子們,也上來回過這件事。四傢太太又嚮衆人謝了半日。
正在熱鬧,介壽堂聽差的洪嫂子來回桂夫人道:“老太太派了張彬、金映兩傢媳婦同吉祥、賓來代老太太送回傢太太到金陵,叫來回太太,內外多派幾個人送去。”桂夫人聽說,吩咐陶姨娘:“各堂擬派兩個媳婦、兩個侍女。開了單子,上來斟酌。”陶姨娘答應,下去不一會,開了單子來。桂夫人接着,看那上面不知是怎樣派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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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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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 自序 | 凡例 | 第一回 幻虛境册開因果 大觀園夢啓情緣 | 第二回 為恩情賈郎遊地獄 還孽債鳳姐說藏珠 | 第三回 係朱繩美人夢覺 服靈藥慈母病痊 | 第四回 稽首蓮臺萬緣獨立 相逢萍水一諾千金 | 第五回 賈郎君纏綿銷宿帳 祝夫人邂逅結因緣 | 第六回 釋冤仇一尊金佛 立心願兩粒明珠 | 第七回 老庵主自言隱事 小郎君代說衷情 | 第八回 故作情濃心非惜玉 溫存杯酒意在埋金 | 第九回 柳夫人感恩歸裏 賈郎君懺孽修橋 | 第十回 慶端陽夫妻分袂 敘傢事姑表聯姻 | 第十一回 柏夫人船房繼女 張姑娘飛彈驚人 | 第十二回 皮老爺無心獲盜 祝公子有意鄰船 | 第十三回 贈佩盟心緑楊城郭 淚痕留面風雨歸舟 | 第十四回 鬆節度平山奬婿 林小姐石匣埋真 | 第十五回 俏郎君夢中逢醜婦 相思女紙上遇知音 | 第十六回 承瑛堂情悲叔侄 瓶花閣興掃癡婆 | 第十七回 奉慈恩因悲定媳 消郎悶衆美聯芳 | 第十八回 金雀一枝催酒陣 銀鈎滿幅寫芳名 | 第十九回 魏紫簫燈前鴛譜 周婉貞膝上蓮鈎 | 第二十回 俏姑娘甘心冷淡 冷小姐羞對荷花 | 第二十一回 巧語說風情不妨畫卯 苦心嘗藥味慨試鸞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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