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著名翻译家林少华眼中的日本:落花之美   》 藏的美学与露的美学(1)      Lin Shaohua

  我总觉得东方人和西方人的最大区别可以概括为两个字:“藏”与“露”。
  西方人讲究“露”。当我们这个东方古国仍由皇帝或皇帝的老婆或皇帝的娘金口玉牙一个人说了算的时候,人家西方就已经在两院议会里公开争得面红耳赤。说话时西方人也一口一个“I”直言不讳,而我们说到要紧处往往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或干脆来个“沉默是金”。再如艺术,洋人起初用汉白玉鼓捣雕塑,女子丰乳肥臀,男子阳具毕现。后来不再搬弄刀斧,索性在画布上涂抹——前不久去东京上野公园观看维多利亚王朝裸体画展,但见美女如云,到处玉体横陈千娇百媚,看得人心花怒放,心想皇帝老儿到了夜晚怕也不过如此了。那么中国如何呢?据说某朝以“深山藏古寺”为题公开招聘画家。应试者画的多是山林间探出一角飞檐,惟一人画一老和尚担水上山——不用说,此君得以录用。
  当然也不是说东方的中国人老是这么藏而不露。远的不晓得,十年“文革”就彻底暴露一番。“灵魂深处闹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直闹得斗得全国沸沸扬扬昏天黑地。西方暴露的是四肢五体,顶多原形毕露,而我们连灵魂都裸露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文革”过后,拨乱反正,国人渐渐恢复了“藏”的本性。不说别的,如今经济收入就是个谜。我1975年工农兵学员毕业挣四十一块五,1982年研究生毕业为七十一块五,别人但问无妨,自己但说无妨。但时下不同了,收入成了重大机密。只有傻到一定地步的人才会问男人的收入和女人的年龄。人人都把荷包藏在甚至老婆都休想瞧见的地方。
  于是我更加认为西方喜“露”而东方善“藏”。无限玄机,尽在一“藏”。用在政治上谓卧薪尝胆、韬光养晦;用在事上谓兵不厌诈、暗渡陈仓;用在文学上谓诗贵含蓄、意在言外;用在交际上谓喜怒不形于色。如今甚至有了“金屋藏娇”之说,不知是真是假。
  总之,如果说西方文化为“露”文化,东方文化则为“藏”文化。
  但东方并不只有中国,至少旁边还有个日本。于是趁此次来日之机,我留意考察这边“藏”到什么程度。一年下来,颇有斩获。从结论上说,日本人更善于“藏”,或者说“藏”得更妙,甚至把“藏”升华到美学层次——“藏”的美学。
  众所周知,日本式房间叫和室,日本式衣服叫和服,俱以“藏”为宗旨。先说和室。和室最大的视觉特点是“家徒四壁”。榻榻米,天花板,四面墙,一盏灯,别无长物,俨然牢房。那么什物跑哪里去了呢?原来有一面墙是两扇或四扇贴一层厚纸的胶合板拉门,被褥、坐垫、衣服等物一股脑儿藏在里面。晚间拿出被褥就是卧室,白天拿出坐垫放上矮脚桌乃为客厅,桌上摆上碗筷即成餐厅—— 一无所有又无所不有,一即一切。并且,虽然“家徒四壁”,却无四壁萧然之感。黄里透绿的榻榻米,木纹清晰的原木天花板,涂抹黄褐色细砂( 现在多用仿砂墙纸 )的墙壁,加上纸壁橱门,纸木格门,无论触觉视觉都让人觉得舒坦、安然、静谧和温馨。我在和室里住了几年,一开始腰酸腿痛,但住久了就觉出了情调。尤其长崎三年,住的是独门独院的和式木屋,初夏黄昏时分,歪在榻榻米上泡一杯绿茶,打开木格拉门,但见满室夕晖,一院青草,三五彩蝶,数枝玫瑰,令人神思悠然,尘虑顿消,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而这点在纸醉金迷极尽铺陈的西式客厅里就不易做到。在这个意义上,和室可谓东方“藏”文化、“藏”之美学的经典作品。有人说和室的善藏功能源于动物本能——动物出行前一般都要消除生活痕迹,如把睡过的洞穴或拉撒的屎尿用草叶树枝掩盖起来。究竟如何未曾考证,但日人喜藏善藏这点应是有目共睹的。他们的财务省本来叫大藏省,大凡金银财宝日币美元有价证券统统藏在里面。从公元701年开始藏,藏了一千二三百年。前几年到底不太好意思了,才勉强改称“财务省”。改称是为掩人耳目,里面仍照藏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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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rce】中国工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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