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歧路燈   》 第五十八回 虎兵丁贏錢肆假怒 姚門役高座惹真羞      李緑園 Li Luyuan

  卻說譚紹聞正與珍珠串敘闊,新聯一起兒光棍貂鼠皮、細皮鰱等,恭意加敬的奉承。白鴿嘴早已透信於所約之人,那人披着褐衫,戴着大帽,拿着皮褡褳兒,冒雨進來。你說是誰?
  正是那標營下兵丁虎鎮邦。
  且說虎鎮邦是何來歷。他原是個村農子弟,祖上遺有兩頃田地,一處小宅院,菜園五畝,車廠一個。他學的有一身半好的拳棒,每日在車廠中開場賭博。人人誇他賭的精通,自己也仗着索討的硬,不知怎的,日消月磨,把一份祖業,漸漸的弄到金盡裘敝地位。爹娘無以為送終之具,妻子無以為資生之策,不得已吃了標營下左哨一分馬糧。因膂力強盛,漸成本營頭腦。
  每日少有閑暇,還弄賭兒。衹因賭棍們花費産業,到那寸絲不挂之時,那武藝兒一發到精妙極處,這虎鎮邦就是那色子的元帥,那色子就成了虎鎮邦的小卒了。放下色盆,要擲四,那緋的便仰面朝天;要擲六,那盧的便即回臉嚮上;要五個一色的,滾定時果然五位;要六個一般的,滾定時就是三雙。所以前日見譚紹聞進夏逢若傢,便要吃這塊天鵝肉。因教場操演,每日天雨,不得閑空。今早公領一哨馬兵糧餉,纔要叫同夥兵丁支消分散,因大雨泥深,尚未集齊。忽的白鴿嘴送的信來,說譚紹聞自投羅網而來。這虎鎮邦帶了所領糧餉銀子,做個照眼花的本錢。進的門來,把銀子傾在桌面上,乃是六個大元寶。
  因嚮夏鼎道:“前日輸你五十串錢,今日就與五十兩足紋。也不用稱。”夏鼎道:“你領的兵餉,如何打發賬?”虎鎮邦道:“男子漢,大丈夫,贏了拿的走,輸了送的來,纔算得一個賭傢。若拖漿帶水,就不是漢子了。”一面說着,一面裝起五個元寶就走。夏逢若扯住道:“你休走麽,再賭一賭撈撈何如?”虎鎮邦道:“昨年一遭輸了二百兩兵餉,賣了一個菜園、一處市房。我是不敢再賭了。”虎鎮邦口中衹管說,早已掙開夏鼎的手去訖。
  夏逢若嚮譚紹聞道:“這可是街上所說的虎不久兒,賭的很低,所以把一分産業,弄的精光。又吃了糧,遭遭領下餉銀,盡少要輸一半兒。他適纔見了你,是膽怯了,所以再扯不祝”自古道,不見可欲,其心不亂。譚紹聞一見六個元寶,眼中有些動火。”心內想着若贏到手裏,還債何用棄産?利令智昏,把夏逢若的話,便看做真的。又加滛霖不休,心上嫌悶。又加上白鴿嘴三人同說夥證,譚紹聞發起昏來。便見那五個元寶,頃刻即有探囊取物的光景。衹說道:“先就不該叫他走了。”
  白鴿嘴道:“我去叫他何如?衹怕他見了譚相公這主戶人傢,自己嫌搭配不上,八九分是不敢來的。”譚紹聞道:“你就對他說,我也是個死眼兒,他多管是必來的。”譚紹聞這句話,幾乎把白鴿嘴咥的笑出口來。貂鼠皮瞅了一眼,說道:“你去叫去罷,趁這會雨校”白鴿嘴走着,搖着頭。唧噥道:“不敢來,不敢來。”
  白鴿嘴尚未出門,衹見虎鎮邦回來,慌慌張張說道:“忘了大帽子。”夏逢若道:“你忘了怕怎的,天晴來齲”虎鎮邦道:“我忙着哩。”夏逢若道:“不如賭一場,這五十兩我也不要,改日另兌付還我。衹要你賭一場子,我抽幾串頭錢,好過這連陰天。”虎鎮邦沉吟一會,猛的拍着桌子說道:“我就輸死在你這裏罷!”夏逢若道:“輸不死,輸不死。”貂鼠皮道:“小弄。”虎鎮邦道:“大弄,我就不敢。衹是大雨下的,當下沒手,該怎的?”夏逢若臉嚮譚紹聞道:“這不是一傢兒。”虎鎮邦道:“我怯生。”譚紹聞笑道:“我也不賭,我看您耍罷。”夏逢若道:“八十媽媽休誤了上門交易,你算上一傢兒罷。”貂鼠皮道:“賭博場的監賭神,天生的是一尊邪神,管情纏譚大叔,譚大叔定是肯贏的。”夏逢若道:“別的沒手,你叫小豆腐去。”貂鼠皮道:“街上大雨中,沒一個兒往來,你隔墻喊罷。”白鴿嘴道:“是個好傢兒。就怕他大知道了。”
  細皮鰱道:“他大沒在傢。雨頭裏,我聽說他大在朱仙鎮裝四船黃豆,下正陽關去。”白鴿嘴笑道:“你真是說瞎話哩。他有黃豆,他還磨豆腐賣,他肯裝船出門麽?”細皮鰱道:“賣豆腐發跡有十年,已久不推磨子了。”貂鼠皮道:“十年不拐磨子,他兒子還有什麽漿水呢。”細皮鰱道:“還是他大舊年一點汁水兒。可憐這個老頭子,每日不肯吃,不肯穿,風裏,雨裏,往傢裏扒撈。還不知一日合了眼,是給誰預備的。”貂鼠皮扯住細皮鰱道:“你跟我出來。”到了小南屋裏,貂鼠皮道:“咱今日要弄賭,你怎的說那一號正經話?你竟是一個活憨子!”細皮鰱道:“我忘了!我忘了!該打我這嘴,再不鬍說了。”虎鎮邦喊二人道:“是怎的了,我要走哩。”貂鼠皮回來道:“我今日把細皮鰱毀造了,改成撅嘴鰱兒。”夏逢若道:“不鬍說罷,您收拾場兒,我去隔墻喊去。”
  頃刻間,小豆腐兒拿着一個小布褡褳兒,一頭裝錢,一頭裝銀子,撐傘着屐而來。夏逢若道:“這連我纔夠四傢兒,還賭不熱鬧。況我與譚賢弟,燒香撥火的,也難過註馬。怎的再生法一把手纔好。衹是雨太大,料這些小蟲兒,都各上的宿籠。卻該怎的?”白鴿嘴道:“委實近處沒人了。”衹見烏龜口中唧噥道:“我配上一傢罷?”夏逢若道:“你要配場也不妨,衹是爺們在這裏耍,你站着不是常法,你坐下卻又不中看。”
  烏龜道:“咳!不吃這賭博場中坐的多了,怎的如今升到站的地位。”貂鼠皮笑道:“衹要你有錢,坐下也不妨。”烏龜道:“我若輸了,你把俺傢的衣裳票兒,輸一張遞與我一張,我自己出錢回贖。”排場已定,還無錢可賭,夏逢若道:“老刁呢?你把方纔虎大哥給我的元寶,我既當下不要,你且拿去,到老郭錢局子裏,交與他,衹搬他十串來。贖銀子時,過十天加錢五百文。”貂鼠皮道:“夏哥,你去街上不拘誰的藉,藉他十串,過此時就還他。”夏逢若道:“我不去藉。我有一個脾胃兒,若是打算着還人傢,我就先不藉了。這是我一生獨得的秘訣。”貂鼠皮笑道:“好藉好還,再一遭兒不難。”夏逢若道:“我斷斷乎不肯破戒。”大傢俱笑。貂鼠皮衹得拿着元寶,到郭傢錢櫃上,押了十串錢。用布袋包了,背的來。因此排開場兒,譚紹聞坐下,衆人坐下,烏龜也坐下,擺開註馬,大傢賭將起來。
  珍珠串兒聽說漢子又賭,從後出來。見了他傢男人,讓將起來。烏龜道:“我輸了,我丟不了房屋田産,我贏了,我得錢。”譚紹聞道:“我且回去,沒有什麽大輸贏,不妨事。”
  珍珠串聽是譚紹聞勸解,回後邊去訖。
  這虎鎮邦初擲之時,裝癡做憨,佯輸詐敗,不多一時,譚紹聞贏了一百多兩。出外解手撒尿,貂鼠皮跟着出來,說道:“大叔,何如?這虎不久是個整輸傢子,你放心衹管贏罷。”
  譚紹聞笑了一笑。虎鎮邦看譚紹聞成了驕兵,大有欺敵之心,貪殺之意,趁譚紹聞出外,嚮夏逢若道:“使的麽?”夏鼎道:“使的了!”譚紹聞解手回來,虎不久加上手段,弄出武藝,手熟眼快,不但滿場的人看不出破綻,但凡各色武藝到熟的時候,連自己也莫知其然而然。半個時辰,譚紹聞把贏的輸盡,又輸了三百多兩。此時譚紹聞心頭添上一個急字,衆人口頭添上一個撈字。又一個時辰,譚紹聞輸了八百兩,小豆腐輸了一百二十兩。
  正擲的熱鬧,忽然來了一個府堂革退老門役名叫姚榮。進來說道:“虎將爺發了財,吃一瓶兒!”虎鎮邦掏了一百錢道:“你休要攪,拿去吃一壺。”姚榮道:“虎將爺好輕薄人,我不過說句笑兒,誰問你要錢麽?你就當真的賞人一般,難說我住衙門人,從不曾見過錢麽?”虎鎮邦贏的幾乎夠一千之數,正想散場,恰好遇見這個叉兒,便掏出兵丁氣象,發話道:“你那個樣子,休來我面前抖威!”夏逢若道:“都是自己幾個人,休歇了場兒,譚賢弟輸的多了,撈一撈輕欠些兒。”虎鎮邦把色盆一推,說道:“他跟你是一傢人,這些古董話,叫我聽哩!”姚榮道:“我是天陰了,悶的慌,閑來這裏走一走,就落了這個沒陽氣!”虎鎮邦道:“你這個忘八蛋子,嘴裏七長八短,好厭惡人!”這一句駡得姚榮變羞為怒,伸手將六個毒藥丸撈在手中,說道:“你也不是官賭!”起身就走。
  貂鼠皮等幾個人,怎肯叫他拿的賭具去,嚮前抱住亂奪。
  虎鎮邦道:“你這狗肏的,要不把我的賭首到撫按大老爺衙門,你就是個萬代雜種羔子!”姚榮道:“這卻賭不敢定。”虎鎮邦趕上去一推,將姚榮推倒在泥裏。衆人奪了賭具,姚榮亂喊而去。
  這原是虎鎮邦見贏的數目多了,怕譚紹聞、小豆腐撒賴,故藉這個造化低的,抖個威風。回來嚮夏逢若道:“我共贏了他二位九百二十兩。漢子傢幹事,一是一,二是二,明日我就在此處等這宗銀子。若是流膿搭水的,我這驢性子,有些粗莽,千萬休怪。”夏逢若道:“你二位聽着,休叫我開場的作難。”
  譚紹聞與小豆腐無言可答。
  衹見貂鼠皮回來慌道:“不好了!姚門子帶着一身泥,望府太爺衙門飛也似跑了。”譚紹聞聽說此言,又把輸銀子晦氣丟卻,先怕弄起官司來。夏逢若道:“他若喊了汪太爺來,這就了不成。汪太爺性如烈火,就要滾湯潑老鼠哩。”虎鎮邦道:“淡事。四十板子,枷號四個月,把我這份馬糧開撥了,我正要脫身不當這戶長哩。”裝起五個元寶,說:“我有罪,失陪了。那一個元寶,你酌奪去老郭銀錢桌子上回贖罷。”氣昂昂的走了。
  譚紹聞道:“刁大哥,你快去趕姚門子,休叫他喊下太爺。”貂鼠皮道:“你看虎不久這個狗肏的,恁樣的強梁。姚門子一面笑,他就動恁樣的大火,叫人傢受也受不的,還推了一跌。咱幹的是犯法的事,他還恁樣撒野。依我說,咱去央姚門子,叫他給咱留點地步兒。”譚紹聞道:“刁大哥,咱弟兄們一嚮好相處,我不好意思出街,藉重你替我留下姚門子,我改日致谢。”夏逢若道:“譚賢弟主戶人傢,怎好去央一個門役。咱去央他去,他是太爺改過的門役,他就未必敢鬍喊。”
  貂鼠皮道:“我來時,白鴿嘴已扯住他,往白小泉酒館裏去了。”
  小豆腐見先前那光景,也不知什麽時候,早抱頭鼠竄而去。
  衹見珍珠串出來,讓烏龜道:“咱還不走麽?時刻鬧出官司來,咱走着就不爽快了。”烏龜道:“二尺深的泥,往那裏去?”
  兩口子爭執未完,白鴿嘴扯着姚門子進來,夏逢若、細皮鰱、貂鼠皮跟着。譚紹聞看見,心中有了三分放下些兒。緊着起身讓座,姚榮氣忿忿的坐下。說道:“您適纔可見了,我奉承他,倒奉承的不是了,滿口將爺,就惹下他。他休要把人太小量了。三尖瓦絆倒人,我若不把他告下,把我姚榮名子顛倒過來!”貂鼠皮道:“你當初在衙門裏,給人傢幹了多少好事。
  誰不知道虎不久一個兵丁頭子,與他較正的是什麽。你消消氣兒,咱弄個東西兒吃吃。”夏逢若正在那裏整理散錢,不知十串錢怎的就少了一串。提出五百,叫白鴿嘴往街裏辦理飲食去了。
  這姚榮衹是發話,衆人衹是勸解。不多一時,白鴿嘴辦理酒肉上來。這一起兒朋友,“切切偲偲”,擺滿桌面。叫烏龜在南小屋燙酒。衆人讓姚榮首座,譚紹聞次座相陪,也把珍珠串叫出來陪酒。衆人一頓好吃。惟有譚紹聞衹吃兩三箸兒,便不吃了,心中千頭萬緒,好生難過,衹強呷了幾杯酒。衆人盆傾甕倒嚮口中亂灌,都有了半酣光景,定要珍珠串唱麯子。珍珠串被強不過,嚮姚榮道:“你要把這場氣兒丟開手,我就唱麯子兒奉敬。”姚榮道:“既然衆人奉勸,難說都是嚮他的?況且有譚大宅的再三說合,我就把這口氣咽了罷。”白鴿嘴道:“俺衆人承情,大傢奉一杯,珍大姐唱罷。”珍珠串衹得潤了嬌喉,掉動香舌,用箸兒敲着桌兒,唱道:看中庭閃淡月半明——哼腔兒尚未完,衹見烏龜在燙酒時,鼻兒聞香,唇兒咂美,早已吃的醉醺醺的,跳在院裏發話道:“俺雖說走了下流,俺伺候的俱是王孫公子,儒流相公,難說不拘什麽人,叫唱就唱?我一會跑到他傢裏,坐到他堂屋當門,叫他傢裏唱着我聽哩!”
  姚榮見不是話頭,說道:“他這光景是醉了,我一生怕見醉漢,我要失陪,我去罷。是話兒再不提就是了,我是識好歹的人。”拱一拱手,說道:“討擾!”一溜煙出門去訖。這烏龜睜着眼,口中還羅唕不清。
  且說譚紹聞見姚榮去了,把喊官的怕情打疊起,卻把輸銀子的事上的心來。覺着吃的東西,衹翻上喉嚨來,咽也咽不下去,說道:“我要走哩。”珍珠串那裏肯放,譚紹聞道:“我竟以實告,輸的多了,委實難過。我回去去打兌銀子,好還他。”
  那烏龜看見譚紹聞要走,一手扯住道:“休走哩,再賭一場子。我明日開發那兵丁頭子,好便罷了,若是不依我的話,我紮他一頓刀子!”珍珠串見漢子醉了發瘋,衹得讓道:“叫你燙酒,就偷吃的恁個樣兒,還不去睡!朱仙鎮吊在梁上打的是誰?”
  烏龜丟了譚紹聞,就要打珍珠串兒。譚紹聞得空兒,也顧不得雨衣,穿了一對泥屐兒,回傢去訖。
  衆人把烏龜關在南小屋裏,任他打門撞墻,不理論他。少時,也就睡倒地下。衆人才商量,明日怎的叫虎鎮邦討那銀子,怎的均分話頭。
  正是:
  堪惜書愚入網羅,悔時衹喚未如何!
  殷勤寄語千金子,可許匪場厠足麽?
  學生定要擇地而蹈,寧可失之嚴,不可失之縱也。試看古聖先賢,守身如執玉,到臨死時候,還是一個“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光景。難道說,他還怕輸了錢,被人逼債麽?提耳諄言,不憚窮形極狀,一片苦心,要有福量的後生閱之,衹要你心坎上添上一個怕字,豈是叫你聽諧語,鼓掌大笑哉!詩曰:草了一回又一回,矯揉何敢效《瓶梅》;幼童不許軒渠笑,原是耳旁聒迅雷。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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