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二月蘭 February Lan   》 第58節:天上掉下的機遇      季羨林 Ji Xianlin

  我在學術研究方面的機遇,就是我一生碰到了六位對我有教導之恩或者知遇之恩的恩師,我不一定都聽過他們的課,但是,衹讀他們的書也是一種教導。我在清華大學讀書時,讀過陳寅恪先生所有的已經發表的著作,旁聽過他的"佛經翻譯文學",從而種下了研究梵文和巴利文的種子。在當了或濫竽了一年國文教員之後,由於一個天上掉下來的機遇,我到了德國哥廷根大學。正在我入學後的第二個學期,瓦爾德施米特先生調到哥廷根大學任印度學的講座教授。當我在教務處前看到他開基礎梵文的通告時,我喜極欲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難道這不是天賜的機遇嗎?最初兩個學期,選修梵文的衹有我一個外國學生。然而教授仍然照教不誤,而且備課充分,講解細緻。威儀儼然,一絲不苟。幾乎是我一個學生壟斷課堂,受益之大,自可想見。二戰爆發,瓦爾德施米特先生被徵從軍。已經退休的原印度講座教授西剋,雖已年逾八旬,毅然又走上講臺,教的依然是我一個中國學生。西剋先生不久就告訴我,他要把自己平生的絶招全傳授給我,包括《梨俱吠陀》、《大疏》、《十王子傳》,還有他費了二十年的時間纔解讀了的吐火羅文,在吐火羅文研究領域中,他是世界最高權威。我並非天才,六七種外語早已塞滿了我那渺小的腦袋瓜,我並不想再塞進吐火羅文。然而像我的祖父一般的西剋先生,告訴我的是他的决定,一點徵求意見的意思都沒有。我惟一能走的道路就是:敬謹遵命。現在回憶起來,鼕天大雪之後,在研究所上過課,天已近黃昏,積雪白皚皚地擁滿十裏長街。雪厚路滑,天空陰暗,地閃雪光,路上闃靜無人,我攙扶着老爺子,一步高,一步低,送他到傢。我沒有見過自己的祖父,現在我真覺得,我身邊的老人就是我的祖父。他為了學術,不惜朽殘年,不顧自己的健康,想把衣鉢傳給我這個異國青年。此時我心中思緒翻騰,感激與溫暖並在,擔心與愛憐奔涌。我真不知道是置身何地了。
  二戰期間,我被睏德國,一呆就是十年。二戰結束後,聽說寅恪先生正在英國就醫,我連忙給他寫了一封致敬信,並附上發表在哥廷根科學院集刊上用德文寫成的論文,嚮他匯報我十年學習的成績。很快就收到了他的回信,問我願不願意到北大去任教。北大為全國最高學府,名揚全球;但是,門檻一嚮極高,等閑難得進入。現在竟有一個天賜的機遇落到我頭上來,我焉有不願意之理!我立即回信同意。寅恪先生把我推薦給了當時北大校長鬍適之先生,代理校長傅斯年先生,文學院長湯用彤先生。寅恪先生在學術界有極高的聲望,一言九鼎。北大三位領導立即接受。於是我這個三十多歲的毛頭小夥子,在國內學術界尚無籍籍名,公然堂而皇之地走進了北大的大門。唐代中了進士,就"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我雖然沒有一日看遍北平花,但是,身為北大正教授兼東方語言文學係係主任,心中有點洋洋自得之感,不也是人之常情嗎?
  在此後的三年內,我在適之先生和錫予(湯用彤)先生領導下學習和工作,度過了一段畢生難忘的歲月。我同適之先生,雖然學術輩分不同,社會地位懸殊,想來接觸是不會太多的。但是,實際上卻不然,我們見面的機會非常多。他那一間在孑民堂前東屋裏的狹窄簡陋的校長辦公室,我幾乎是常客。作為係主任,我要嚮校長請示匯報工作,他主編報紙上的一個學術副刊,我又是撰稿者,所以免不了也常談學術問題,最難能可貴的是他待人親切和藹,見什麽人都是笑容滿面,對教授是這樣,對職員是這樣,對學生是這樣,對工友也是這樣。從來沒見他擺當時頗為流行的名人架子、教授架子。此外,在教授會上,在北大文科研究所的導師會上,在北京圖書館的評議會上,我們也時常有見面的機會。我作為一個年輕的後輩,在他面前,决沒有什麽局促之感,經常如坐春風中。
  適之先生是非常懂得幽默的,他决不老氣橫秋,而是活潑有趣。有一件小事,我至今難忘。有一次召開教授會,楊振聲先生新收得了一幅名貴的古畫,為了想讓大傢共同欣賞,他把畫帶到了會上,打開鋪在一張極大的桌子上,大傢都嘖嘖稱贊。這時適之先生忽然站了起來,走到桌前,把畫捲了起來,做納入袖中狀,引得滿堂大笑,喜氣洋洋。
  這時候,印度總理尼赫魯派印度著名學者師覺月博士來北大任訪問教授,還派來了十幾位印度男女學生來北大留學,這也算是中印兩國間的一件大事。適之先生委托我照管印度老少學者。他多次會見他們,並設宴為他們接風。師覺月作第一次演講時,適之先生親自出席,並用英文緻歡迎詞,講中印歷史上的友好關係,介紹師覺月的學術成就,可見他對此事之重視。
  適之先生在美國留學時,忙於對西方,特別是對美國哲學與文化的學習,忙於鑽研中國古代先秦的典籍,對印度文化以及佛教還沒有進行過係統深入的研究。據說後來由於想寫完《中國哲學史》,為了彌補自己的不足,開始認真研究中國佛教禪宗以及中印文化關係。我自己在德國留學時,忙於同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以及佛典拼命,沒有餘裕來從事中印文化關係史的研究。回國以後,迫於沒有書籍資料,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開始註意中印文化交流史的研究。在解放前的三年中,衹寫過兩篇比較像樣的學術論文:一篇是《浮屠與佛》,一篇是《列子與佛典》。第一篇講的問題正是適之先生同陳援庵先生爭吵到面紅耳赤的問題。我根據吐火羅文解决了這個問題。兩老我都不敢得罪,衹采取了一個騎墻的態度。我想,適之先生不會不讀到這一篇論文的。我衹到清華園讀給我的老師陳寅恪先生聽。蒙他首肯,介紹給地位極高的《中央研究院史語所集刊》發表。第二篇文章,寫成後我拿給了適之先生看,第二天他就給我寫了一封信,信中說:"《生經》一證,確鑿之至!"可見他是連夜看完的。他承認了我的結論,對我無疑是一個極大的鼓舞。這一次,我來到臺灣,前幾天,在大會上聽到主席李亦園院士的講話,中間他講到,適之先生晚年任中央研究院院長時,在下午飲茶的時候,他經常同年輕的研究人員坐在一起聊天。有一次,他說,做學問應該像北京大學的季羨林那樣。我乍聽之下,百感交集。適之先生這樣說一定同上面兩篇文章有關,也可能同我們分手後十幾年中我寫的一些文章有關。這說明,適之先生一直到晚年還關註着我的學術研究。知己之感,油然而生。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還可能有其他任何的感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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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儼然成為古人第2節:值得回憶的花第3節:神奇的絲瓜第4節:幽徑悲劇
第5節:二月蘭第6節:不可接觸者第7節:寫完聽雨第8節:清塘荷韻
第9節:重返哥廷根第10節:饑餓地獄中第11節:我的老師們第12節:十分剛強的人
第13節:學習吐火羅文第14節:使我畢生難忘第15節:邁耶一傢第16節:八十述懷
第17節:一場春夢終成空第18節:至今大惑不解第19節:我的大學生活第20節:有勇氣承擔
第21節:沒有絲毫歧視第22節:北京終於解放了第23節:難得的硬漢子第24節:永遠不應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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