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秋折,烟鬟未上,玉杯微缺。
——《双荷叶·湖州贾耘老小妓名》
词的上阕“红心未偶,绿衣偷结”,下阕的“背风迎泪珠滑”,皆寓男女私闱之事。“先秋折”貌似写景,实则以荷花未及秋天便被折采,暗切“小妓”尚未成龄便被收房,而“玉杯微缺”,意在影射“妓”字。
他同时写下的《荷花媚》,则更极尽曲折形容之能事:
霞苞霓荷碧。天然地、别是风流标格。
重重青盖下,千娇照水,好红红白白。
每怅望、明月清风夜,甚低迷不语,妖邪无力。
终须放、船儿去,清香深处住,看伊颜色。
霞苞、霓荷、千娇照水、红红白白,既是写景,也是隐喻。“低迷无语,妖邪无力”八字,将老秀才面对小娇妓的腻态,调侃得有声有色。最后一句“终须放、船儿去,清香深处住,看伊颜色”,借小舟穿梭于荷花之中,将困蝶拈花、老蜂惹蕊之态写得淋漓尽致。
苏轼的高妙之处在于,他的词写景极为自然,表面看去,是将夏末秋初荷塘探花情景交融无隙,但字里行间幽隐曲折,每句都在引用前人诗文名句或相应的典故。比如前一首词中的“玉杯微缺”,有人引用《韩非子·说林》中的“玉杯象箸,必不盛菽藿”之句,说“此以‘玉杯’喻女子之身 ”。如若苏轼真将小妓“双荷叶”比做玉做的杯子、象牙做的筷子,那家境贫寒的贾芸老就是不宜“盛”入其中的“菽藿”,贾收闻此,岂不要恼?其实这四字出自唐人崔融《为皇太子贺甘露表》中的所谓“涂涂被物,滴滴流膏,承以玉杯,凌汉宫而擅美”。难怪苏轼的后学兼友人李之仪在评价张先的词时,说他“才不足而情有余 ”,仔细解读苏轼的“绮语”,方知道这世界上什么叫“才情兼具”!
本篇开始,我们在解读“三十年前,我是风流帅”时,曾经提到清人对此类词的评语:“恣亵”。苏轼后来还用词摹写过美人之足,这类作品,在道学家的眼里,确实堪称“恣亵”。其实“恣亵”何足以喻?应该直接称作意淫!然而“食、色,性也”,孔夫子都不讳言此,后世儒者何必讳莫如深?读过《石头记评花》的人都知道,《红缕梦》中在“湘云剩水残香,宝玉以为鲜洁非常”,在清人眼里是“描画意淫”;“宝玉见宝钗肌容,发呆呆看,是钟情,亦是意淫”。殊不知“意淫”一语,出自《黄帝内经》第四十四篇《痿论》,原指“思相无穷,所愿不得”之时心理泛出的一种慰籍,能将这种心理用高超的比兴手法,含蓄蕴藉地加以表现,并让那些与自己修养相近的人去意会,这也是一种艺术,古今中外关于人体、性爱的描写,莫不例外。
说到“意淫”是精神上的慰藉,笔者便想起上个世纪初,周作人曾将日本女诗人与谢野晶子的《贞操论》翻译出来发表,成了“五四运动”前后影响极大的文本之一,其中有这样一段话,足以引起今人注意:
倘说是属于精神的,照意淫的论法,一见别家妇女动了情,便已犯了奸淫。一凡男人见了女人,或女人见了男人,动了爱情,那精神的贞操便算破了。无论单相思,无论失恋,或只是对于异性的一种淡淡爱情,便都是不贞一。照这样说,有什么人在结婚前,绝对的不曾犯过这“心的不贞”呢?
人若不独居山中,全离了社会,可有一个人不曾这样破了贞操道德么?如果说贞操是属于精神的,对于这件问题,却须彻底的想一想才是。道德这事果能制裁人心的机微,到如此地步么?
——《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贞操论》
这段话正好用来述说苏轼。他“龆龀好道”,“本欲逃窜山林”,终生与猿鹤为伍,结果“一落世网,不能自逭”,“迫以婚宦,汩没至今”。他在给参廖子的诗中曾自述:“我本方外人,颜如琼之英。十载尘土窟,一寸冰雪清。朅来随我游,坦率见真情 ”。从性情而论,苏轼喜爱自然、坦荡磊落、同情弱者、怜香惜玉、甚至连“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的禀性终生不改,“冰雪清”堪称比喻恰当;可与此同时,他又坦然承认“西湖三载与君同,马入尘埃鹤入笼 ”,然而“一坐红尘不易收 ”,直到一切都已无可奈何时,才哀叹“尘埃我亦失收身”、“悔不先归弄清泚 ”,最后索性唱起“谁教风鉴在尘埃,酿成一场烦恼送人来 ”,甚至以汩没尘嚣为乐趣,将“天涯踏尽红尘 ”视作人生的一大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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