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追隨遠去的腳步:西望張愛玲   》 第七章海上奇人錄(2)      西嶺雪 Xi Lingxue

  這天吃過晚飯,他照舊指揮着自己的幾個女兒排着隊把案臺上、茶几上、架子上的盆景、盆花一個個搬到花園裏去——這是周傢姐妹每晚必做的功課,為的是讓它們“吃露水”。
  然後,他便迫不及待地坐在書桌前挑燈夜讀,將兩爐香一氣看完,一壁看,便一壁擊節稱贊。 “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鵑花,正在開着,花朵兒粉紅裏略帶些黃,是鮮亮的蝦子紅。墻裏的春天,不過是虛應個景兒,誰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墻裏的春延燒到墻外去,滿山轟轟烈烈開着野杜鵑,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杜鵑花外面,就是那濃藍的海,海裏泊着白色的大船。這裏不單是色彩的強烈對照給予觀者一種眩暈的不真實的感覺——處處都是對照,各種不調和的地方背景,時代氣氛,全是硬生生地給摻糅在一起,造成一種奇幻的境界。”
  周瘦鵑不禁被這“奇幻的境界”給迷住了。他寫了那麽多關於花卉的文章,還從沒這樣描寫過杜鵑花呢。這樣奇美詭譎的文字,既有《紅樓夢》的典籍藴藏,又有英國作傢毛姆的風趣詼諧,這哪裏是一爐香,簡直是滿世界香氣四溢。這些日子來,他一直在籌劃着重出《紫羅蘭》,這兩爐香燒得太是時候了,簡直是神兵天降,是比轟炸更為震撼的兩個重磅炮彈。
  讀完小說,已是黎明,周瘦鵑毫無倦意,獨自來到花園做伸展,那些昨晚還拳起的花蕾,在一夜的露水滋潤後已經爭奇鬥豔地開放出來;那懸崖式的老樹樁,也抽出新枝,暴出一兩片鮮嫩的芽葉。他興奮地拿起花鏟和竹剪,依次地給那些盆景盆花修枝、理花、翻盆,並情不自禁對着一株杜鵑看了許久。
  杜鵑花又名映山紅,此外又有紅躑躅、謝豹花、山石榴等名,都霸氣有力,衹是日本稱之為臯月,不知所本。日本人取杜鵑花種,將花粉交配,異種很多,著名的有王冠、天女舞、四海波、寒牡丹、殘月、曉山等等。他從前曾搜羅過幾十種,可惜在戰爭中東奔西避,疏於培養,竟先後枯死了,引為生平憾事。尤其戰前重價購得的一盆栽杜鵑,蒼古不凡,似逾百年,枯幹粗如人臂,下部一根斜出,襯以苔石,活像一頭老猿蹲在那裏,花作深紅色,鮮豔異常。他十分喜愛,還特地為它寫了首絶句來贊美。卻也因避亂而失於調養,竟被蟻害毀了花根,以致枯死。年來到處物色,無奈“佳人難再得”!雖然一再自我勸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命且不保,何況於花?然而始終不能釋懷。
  今夜看了張愛玲筆下的杜鵑花,卻仿佛重見那株百年杜鵑——張愛玲的文采,是真正的奇花異草,廊苑仙葩,是絳珠仙草下凡!也是送給《紫羅蘭》的一份厚禮,是錦上添花,更是雪中送炭。
  他簡直要等不得地馬上再見到張愛玲,當面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可是一直等了一個星期,她纔再次登門——大概是以為他要抽時間看完她的小說,怎麽也要至少等一個星期之後吧——當他告訴她《紫羅蘭》復活的消息,並說决定把這兩爐香在《紫羅蘭》上發表時,她十分高興,再次說:“我母親,還有我姑姑,從前都是您的讀者,一直都有看《紫羅蘭》,還有《半月》、《紫蘭花片》。當時母親剛從法國學畫回國,為您的小說流了不少眼淚呢。”
  聽她再次談起母親,周瘦鵑也衹有禮貌地問:“令堂……也在上海麽?”
  “她前些年去了新加坡,先還通信,可是從前年十二月八號太平洋戰爭後就再沒消息了,前不久聽見人說,好像是去了印度,也不知真假。”
  張愛玲的臉上又流露出那種慣常的憂戚彷徨之色,她的生命中,永遠圍繞着這樣茫茫的威脅,無論陽光照在哪裏,傘下的陰影總之一路跟着她,躲也躲不開。
  然而《紫羅蘭》復刊以及周先生願意發表自己的小說這件事,怎樣說來也是生活中的一縷陽光吧,至少也是窗外的陽光,便走不進去,也是看到了那一片太陽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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