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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刁棍屢設囮鳥網 書愚自投醉猩盆
李緑園 Li Luyuan
語雲:養正邪自除。正氣充實,則邪氣無縫可入;正氣衰弱,則邪氣自來相攻。人世間風寒暑熱,遇見秉氣壯盛之人,飲食調和之侶,便毫不為害;若正氣衰弱,自有各邪來侵。
譚紹聞自從智周萬去後,這一群宵小打探明白,是到靈寶不再回來,便商量勾引的話來。一日,俱集在夏逢若傢,正是珍珠串要起身他往。但衣服首飾,被他們都送到當鋪粉字第一號內,大傢吃用了。遂打算譚紹聞光降,便周通流動。因商量叫細皮鰱幹這一功。細皮鰱道:“我差個人替我。”衆人問用那個,細皮鰱道:“叫串兒漢子去。”貂鼠皮道:“算來你將來當烏龜,不料今日已叫烏龜當你。”細皮鰱道:“我經的多了。我當初就是這幫客衊片麽?我也是一傢主戶兒,城東連傢村,有樓有廳,有兩三頃地,一半兒是光棍吃了,一半兒是烏龜(貝青)了,今日纔到這步田地。”恰好烏龜見連日沒生意,來催贖衣服起身,細皮鰱道:“差你一差,去鬍同內請譚爺。你去也不去?”烏龜道:“不去。”夏逢若道:“你也使了他多少錢。”烏龜道:“譚爺錢,不發傢。我原使他百把銀子,場場兒輸,沒贏一場兒。”貂鼠皮道:“你這回去,是俺們看的喜神笑的日子,大傢都要發財哩。你若不去,你傢裏衣服首飾,誰有錢與你回贖?”烏龜道:“我怕人傢撞見了。”夏逢若道:“他傢惟有個傢人王中,好攬寬,管主子,別的小廝沒有管閑事的,你衹顧去。”
烏龜請嫖客,如何不情願?這個東西領了命,竟大膽進了鬍同口,直上碧草軒來。恰好沒人遇見。進了軒內,譚紹聞正在窗下用功,烏龜爬下磕個頭,說道:“譚爺一嚮好。”譚紹聞衹當是城內某宅人。擡起頭來,認的是珍珠串的漢子,說道:“好,好,你起來。你如今在那裏住,到此做什麽?”烏龜道:“俺如今又到夏爺傢住,俺傢女人叫小的請譚爺,到那邊說說話兒。”譚紹聞道:“你到傢替我說罷,本該去望望,但學院考試就到,趁空還要溫習些書兒,不得工夫。候改日去望罷。”烏龜道:“改日俺走了。”譚紹聞道:“委實不得工夫,休要鬍纏。”烏龜見譚紹聞掀起書頁,不敢多說,衹得退去。
到了夏逢若傢,說道:“譚爺不來,要念書哩。你把俺的衣裳回贖回來,俺要去西鄉管九爺那邊去。”白鴿嘴道:“再一回叫的就來了。不拘何等樣用心學生,座上沒個師傅,再讀不成書。你這回去一撩撥,他心裏已是添上一串珍珠,再一回就來了。你不信你衹管再去。”烏龜嚮細皮鰱道:“你可該替我去哩。”細皮鰱道:“你當我不想膺你麽?衹吃虧沒修下你這個福,一般賭錢、吃嘴,不勝你手頭寬綽。你還去,你就說你傢裏哭哩。”烏龜道:“你聽俺傢在後院笑哩,怎的說哭?”
貂鼠皮道:“憨磚!你到那裏也裝個不喜歡腔兒,衹說你傢哭的了不成。再對你說句要緊話,他不來,你休走。”烏龜笑道:“我裝不上來不喜歡的樣子。”夏逢若道:“你把鼻子擦上點蒜,用蓮葉遮住,管情你還尿的出來,何但淚呢。”烏龜道:“夏爺昨日晚上吃蒜汁,想是使了人傢熬秋石鍋上錢。”夏逢若道:“好忘八,一發駡起人來了。你快去罷。”
烏龜二次又到碧草軒。早見紹聞在軒內,背叉着手,走來走去。見了烏龜笑道:“你怎的又來了?”烏龜道:“俺傢一聽說譚爺不來,如今哭哩。叫我對譚爺說,衹去說一句話,俺就上西鄉去哩,譚爺衹管回來用功。”譚紹聞道:“你頭裏先走。”烏龜道:“到底你老人傢來也不來?”譚紹聞道:“還不定哩。”烏龜道:“你老人傢一天不去,小的一天也不走。”
譚紹聞道:“有人看見不雅相。”烏龜道:“你老人傢怕人見,難說小的還怕人見?”譚紹聞道:“你先行一步,一路走着不好看。”烏龜回頭道:“你老人傢就來。若是哄我,俺傢裏就親來了。”譚紹聞道:“你且先走。”心下想道:“我拿定鐵鑄的主意,到那邊就回來,怕他鎖住我的腿不成?”少時遂嚮夏逢若傢來。正是:明知他是猩猩酒,我不沾唇也枉然。
詩云:
放賭窩娼衹為錢,軟引硬勾苦相纏;
若非素日多沾滯,總遇石崇也淡然。
大凡賭娼場中,一切閑雜人走動,人見了就如不曾見一般。
惟有門戶子弟一厠足,不知那門縫裏,墻孔裏,就有人看見了。
譚紹聞進了夏逢若傢,那珍珠呂撒嬌展媚之態,刁卓等捧足呵泡這狀,恐褻筆墨,一概省卻。
單說貂鼠皮、白鴿嘴手拿着錢,上街頭沽酒市肉,一個標營兵丁叫虎鎮邦,在斜對門等着,笑道:“譚傢孩子進去了,天鵝肉要大傢吃塊兒,算上我一分子賬。我目下不得閑,俺標營衙門,今日催我領令箭,也不知啥事。您若要吃獨食,我就要攪哩。”白鴿嘴道:“算上一搭五的賬何如?”虎鎮邦道:“使的。”各人分頭而去。
貂鼠皮、白鴿嘴到街上辦買酒肉回來,譚紹聞首座,珍珠串挨肩相陪,夏鼎等三面圍坐。串兒斟酒持敬,好不親熱。細皮鰱四人箸匙亂下,好不熱鬧。須臾飯完,收拾幹淨。貂鼠皮道:“咱閑賭賭何如?”譚紹聞道:“久已不賭,也就不甚想賭。”白鴿嘴道:“老刁,你敢與譚相公賭麽?我是不敢了。
譚相公賭的高,衹怕咱賭不過。況且譚相公福分也大,咱這窮命鬼,先就吃三分虧哩。”細皮鰱道:“你就休說我窮。我現今賣了半處宅子,賣與本村財主顧養性,有四十兩足紋,在後邊放着哩。”貂鼠皮道:“我看那銀子沒紋,財主傢使的銀子,九八成色,就要算細絲哩。”夏逢若道:“譚賢弟今晚是一定住下了。天色尚早,你就略耍耍兒,註馬不許大了。”譚紹聞在賭場已久,也聽出衆人俱是圈套話頭,衹說不賭。衆人見譚紹聞賭情不釅,心想酒上加力,因說道:“譚相公既不願賭,咱爽快與珍大姐吃三杯兒。咱托譚相公體面,叫珍大姐唱個麯兒,咱幫着聽聽。若沒有譚相公,珍大姐的麯子,咱就沒有聽的耳朵。”珍珠串笑道:“你沒耳朵,你臉上兩邊長的是什麽?”
貂鼠皮道:“論長的原全,衹是身分沒譚相公的大。”珍珠串笑道:“不鬍說罷。”夏逢若道:“閑話少說,你兩個取酒去。黃昏裏也還要吃酒,省的再喊酒館門,他們愛開哩不愛開哩。”
貂鼠皮道:“酒館門喊不開,衹要錢串摔。門外錢響,門裏搭子也會響。”
譚紹聞經過酒後輸錢,看透衆人圈套緊了。推言解手,出的門來,偷偷回傢而去。
到了樓上,問母親要銀一兩,大錢五百,說是筆墨書籍的賬目,人傢來討,須是要清白他。王氏如數給發。譚紹聞拿到軒上,用一個大紅匣盛祝吩咐德喜道:“你把這匣兒,送到夏叔新移的宅裏。銀一兩,是珍大姐贐儀;錢五百,是今日酒席攤的分貲。交明即回。問我時,就說去文昌巷孔爺傢去了。”
德喜奉命捧匣到夏逢若傢,—一述明。夏逢若果問:“你傢大相公是在傢,是在軒上?”德喜道:“文昌巷有請而去。”衆人將銀子收明,德喜自持空匣而回。
細皮鰱道:“把串兒叫出來,將銀子付與他。咱把這五百錢,開發酒務的賒欠。”白鴿嘴道:“呸!這銀子是譚相公開交的意思,遞與串兒,串兒近來是有錢的樣子,必然不要。串兒看見譚相公有遠他的意思,必然起身嚮別處去,譚相公一發沒牽扯了。況且咱沒錢與他回贖衣裳。”貂鼠皮道:“你這話傍點墨兒。依我說,也不必對串兒說。你看天陰的很,雨點兒稠稠的,不如咱替串兒做了天陰的花費。慢慢的等個巧兒,這譚相公自然還要生法子弄的來。況且再有別的生客熟客,也是不定的。總是不放串兒走,是正主意。”夏逢若道:“到底老刁的識見不錯,就依着他說的行。”一面說着,早已雷聲殷殷,陰風颯颯,雨兒漸漸大了,不住點下起來。
一連下了四五天,不見晴霽光景。數日之內,這一起兒把銀子、錢,都花費盡了。天色不晴,街上泥濘也深,白沒個人兒來耍耍。衆人着急,細細商量一個法兒,把烏龜教導明白,又上碧草軒來。
且說碧草軒雨中光景,好不瀟灑人也。怎見得:細雨灑砌,清風納窗,粉節緑柯,修竹千竿添靜氣。虯枝鐵幹,蒼鬆一株增幽情。棕櫚倒垂,潤生諸葛清暑扇。芭蕉斜展,濕盡羊欣待書裙。錢暈階下苔痕,珠盛池中荷蓋。說不盡精捨清趣,繪不來記室閑情。
若是譚紹聞果然深心讀書,趁此門鮮剝啄,徑乏履齒之時,正好用精進工夫。爭乃平日曾走過油膩混鬧場兒,這七八日滛霖霏霏,也就會生起悶來。正在書齋中徘徊,打算適情遣懷之資,衹見烏龜拿傘穿皮靴進來,說道:“譚爺不害心焦麽?還獨自一個在此納悶。”譚紹聞道:“好雨,好雨,一連七八天不見晴的光景。”烏龜道:“我無事不來,今日特來問譚爺藉雨帽雨衣雨裙,俺傢裏要走哩。天晴就送的來。”譚紹聞道:“這樣雨,又有泥,您往那裏去?”烏龜道:“往西鄉管九爺傢去。”譚紹聞道:“天晴去也不遲。”烏龜道:“在這裏住,並沒個人理會,少滋沒味的做什麽?你看,譚爺還不肯賞俺個臉兒,俺還撲誰哩。”譚紹聞道:“衹是雨太大,我也難出街。”
烏龜道:“一箭之地,或穿泥屐,或披雨衣,有甚難出?衹是你老人傢,狠心腸就罷了,還說啥呢。”譚紹聞笑道:“憑你怎的說,我不去。我怕那一起兒光棍圈套。非是我待您薄情,你看幾個人的樣子,如虎似狼,見了我,就想活吞了。我是不敢去,非是不想去。”烏龜道:“牛不喝水難按角,你老人傢衹拿定主意不賭,他會怎的?”譚紹聞衹是不去。烏龜纏了一會,無縫可鑽,衹得說藉了雨衣就去。譚紹聞道:“天衹管下雨,我若藉給你雨衣,一發是薄情,要送你傢走的。雨具我也不藉,你也走不成。你各人去罷,我還要做文字念書哩。”烏龜衹得悵悵而去。
卻說譚紹聞在書房中,依舊展捲吟哦。爭乃天雨不止,漸漸心焦起來。總之,同一雨景,一等人以為清幽,一等人以為寂寞。若說書房中,有花木之潤澤可玩,有琴書之趣味可挹,這還心上添悶,那些滴漏茅捨,濕煙貧室,更當何如?衹因譚紹聞該壞祖宗體面,該耗富厚傢業,忽然心內焦躁,轉一念頭:“這天竟是如此下起來,七八日不肯晴,獨自一個好不悶悶,不如回傢與內人鬥個牌兒,說個話兒,好排悶遣愁。”又轉念頭:“珍珠串幾番多情,我太恝絶了,也算我薄情,不如徑上夏傢遊散一回,我咬住牙,衹一個不賭,他們該怎的呢?”
於是着屐到傢,問母親討雨衣。王氏道:“你往那裏去?”
譚紹聞道:“連陰久了,心內悶極,我去街上不拘誰傢坐坐,消散消散。”王氏道:“我也愁你獨自一個悶的慌,你就去走走。雨衣在樓頂棚上挂着哩,冰梅你去取下來。”巫翠姐道:“悶的慌,咱還抹牌何如?”譚紹聞笑道:“我是輸怕了,不敢見你這女光棍。”翠姐笑道:“你須還我賭賬,我好打發孟玉樓珍珠錢。”冰梅取下雨衣說道:“奶奶叫自己擺酒過天陰哩,天已將午,還等着大叔好擺席。”王氏道:“你看見日頭了,你敢說天將晌午麽?”巫翠姐道:“日頭也不知幾時就漚爛了,再休想見它了。”
且不說母子妻妾,嬉笑依依。衹說譚紹聞披上雨衣,依舊着上泥屐,徑上夏逢若傢來。這刁卓等見了譚紹聞到了,如同天上降下一般,摘雨帽的,輕輕取下,脫雨衣的,款款解來,即刻就叫珍珠串出來。珍珠串相見,訴離索疏闊的苦處,譚紹聞展溫存慰藉的話頭。看官自能會意,何用作者筆模坐不移時,衹見一人從外來,身披着氄毛大褐敞衣,手提着一個皮褡褳兒,聲聲道:“好雨!好雨!為這幾兩銀子,幾乎被雨淋死了。”正是:
居心力躲剝床災,何故呈身自送來?
衹為講堂師長去,空勞拒絶幾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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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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