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把眼前这个温和的人和蒯大富这个名字所代表的革命、造反、激情联系在一起。
麦当娜拍过一部不知所云的电影“Desperately Seeking Susan”(迫不及待找苏珊),除了片名,一无是处,Desperately其实我更想翻成气急败坏,像极了我寻找蒯大富的心情,所以拿来一用。
2001年11月,我着手筹备新节目《鲁豫有约——说出你的故事》,我和我的同事们开始挖空心思寻找那些经历过风风雨雨又几乎被时间淡忘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我们都想到了蒯大富,那个叱咤风云的清华学生,文革结束后,一直了无踪影。
Will Smith未成名时,拍过“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六度空间),影片中的一段话让我颇受震动:“你想找到世界上任何一人,中间环节不会超过6个人。”
看这部电影时,克林顿正因为莱温斯基事件而焦头烂额,我很想采访他。记得我当时坐在沙发上算了算,如果要找克林顿,从外交部或大使馆入手,中间顶多也就6个人,那样一想让我兴奋不已。
我知道我能找到蒯大富,果然,同事阿忆表示和蒯相识,可以代为联络。我大喜,再一次印证六度空间理论。
一天,阿忆神秘兮兮地问我,是否曾在深圳出席过一个网络公司的开幕典礼。我想了又想,隐约有记忆。阿忆才说,蒯的太太就在那间公司,蒯本人当时也在现场,还充当摄影师为我和他太太拍了不少照片。我一听,少不了一阵感慨,又再逼阿忆,要蒯答应上节目。
11月15日,凤凰在深圳举办演示会,演示会现场,我已打扮完毕,穿着曳地长裙正走向后台。阿忆拦住我,说刚和蒯通过电话,蒯要在深圳和我见一面。由于我当晚必须赶回香港,于是再逼阿忆打电话,让蒯过来。阿忆拨通电话,一边和他寒暄,一边抽空对我说:“他不过来,你和他说吧!”我接过电话,自报了家门,再请蒯来参加演示会,蒯答应了。
一小时后,蒯到了。他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子,微胖,戴大框眼镜,脸上有着谦和的笑容。我无法把眼前这个温和的人和蒯大富这个名字所代表的革命、造反、激情联系在一起。蒯带来几本旧相册,里面有他和毛泽东、周恩来的合影,照片上的蒯瘦削、意气风发,我觉得自己是在翻看当年的人民画报。
演示会要开始了,周围乱哄哄的。我对蒯说:“上我的节目吧!”
他犹豫着:“我现在开着一家公司,每年交不少的税,我很怕受到关注。”
时间紧迫,我和蒯相约再通电话详谈。
几天后,我在北京,蒯打来长途,语气诚恳,但态度坚定:“再等等吧!”
我是个执著的人,面对蒯,我却无法执著。那次通话,时间挺长,最后我说:“什么时候你想说了,告诉我!”
2002年1月5日,我在北京华彬大厦参加中央电视台《旋转舞台》新年音乐会的录制工作。晚会现场,一个风姿绰约的中年女人走过来握住我的手:“鲁豫,我一定要和你打个招呼,我就是你一直在找的张玉凤。”
张玉凤已年过半百,但气质高贵,美丽依旧。我看人就信直觉,匆匆一面已让我深深地喜欢上了她。
“谢谢你们还记得我。”她语调温柔,让人如沐春风。
“玉凤大姐,我的节目随时等着你。”我握着她的手,由衷地说。
寻找蒯大富和张玉凤的过程,我是迫不及待的。而等待他们,我却是耐心的。我知道,等待也许是漫长的。
观众来信措辞激烈:“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不停地追问人家?”我因此而踟蹰。
《南方周末》的向阳曾经问我:“你在采访中会像美国的麦克·华莱士那样咄咄逼人地提问吗?”
我当时拼命摇头:“不可以,在中国绝对不可以。我们中国人比较含蓄,西方人比较直接,对于太尖锐的问题,中国观众会觉得不舒服,认为太不留情面了。所以我做《鲁豫有约》,一方面要保持个性,一方面又不能走得太远,要顾及观众的情绪。有些尖锐的问题该问还是要问,但我会说得比较婉转。”这是我做《鲁豫有约》以来最深切的感受。
向阳对我的访问是在2002年5月,那一阵我正在家闭门思过,平生第一次对做电视有些意兴阑珊,甚至萌生了退休的念头。
那时《鲁豫有约》播出才5个月,却已在观众和传媒中引起了巨大的反响。每一期节目的文字都有不少报纸和网站全文转载,观众在网上讨论他们感兴趣的嘉宾,至于我采访过的有争议的人物,各方的评论和报道更是铺天盖地。有这么多的关注着实令我兴奋,也令我惶恐。我有些不知所措。
作为一个追问者(这是向阳在《南方周末》的报道中为我起的名字,我很喜欢),我的任务是让被访者讲出他从未对人提起的一段生活,一个故事。有时,我会好奇地打破沙锅问到底;有时,我会善意地接受一个也许并不真实的回答(观众讨厌虚假,可有时真实并不美丽,他们未必能接受。至于被访者,如果不愿回答某个问题,一定有他的难言之隐,我完全理解。)而当嘉宾在关键问题上闪烁其词,或者用反问来代替回答的时候,我也会执著地重复我的问题,直到对方的语言或者表情,给出一个真实的答案。我就是想把一场谈话的真实状态呈现出来:有时我的声音大,语言机智,有时被访者的回答要远比我智慧。在长达几个小时的访谈中,我是追问者,更是聆听者,而我的嘉宾们在一种尊重、平等、友善的气氛中将积压多年的心声一吐为快。我很满意我和同事们的作品《鲁豫有约》。
但观众们的反应却很复杂。他们喜欢看《鲁豫有约》,喜欢节目的真实和人性,只是对我在个别访谈中的采访风格不能接受。有的来信言辞激烈:“鲁豫,我一直最喜欢你,可今后,我再也不看你的节目了!”
“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不停地追问人家?”……
这些反对的声音对我的影响很大。我本来就是个认真的人,这下更是不断地自我反省:“《鲁豫有约》是个好节目,但我们的创意和风格是不是稍微超前了点儿?也许我的观众还没有准备好接受一个真实的谈话节目吧?而一个节目再好,如果观众不喜欢,又有什么用呢?《鲁豫有约》还要不要再做下去呢?”
将近一个月,这些问题每天在我脑子里翻来覆去,我甚至想到了放弃电视。理由有两个:一、主持人被视作公众人物,被人议论是很正常的,可惜我不习惯,那只有另谋高就。
二、我自以为了解观众,知道他们的需求,可事实证明并非如此。这对我打击很大,连观众的心态都吃不准,还做什么电视?
前思后想,只有一个出路:不干了。
我的家人不理解我为什么痛苦:“你的节目才播出几期就引起那么大的反响,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有些批评的声音很正常,这点心理承受力你还没有吗?”
我在采访中开始有杂念:“我的微笑应该再明显点吧,否则观众会说我挺厉害的;这个问题,最好别问,要不然别人会说我不善良……”2002年4、5月份的几次采访,我完全没有了以往《鲁豫有约》的锋芒。
刘春和樊庆元(刘春是监制、樊是制片人)一次又一次地给我敲警钟:“你有点矫枉过正!好多该问的问题都没问。”
他们说的我都清楚,可我心理障碍太大。
5月初采访王军霞,她和她的老公战宇特意从沈阳飞来北京。王军霞是一个特别爽直、单纯的人,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有什么说什么,不会藏着掖着的。”可我却是畏首畏尾。她和马俊仁之间的恩恩怨怨,我只字不提,倒是王军霞坦坦荡荡地说起了马指导。我完全可以接着她的话问下去,让王军霞聊聊她们师徒之间的故事。可那时候,我脑子里又开始胡思乱想:“‘马家军’的事别说了,马俊仁和王军霞都是为国争光的人,说谁说多了都不合适。观众会不答应的!”我和王军霞聊了一个半小时,谈话过程中我用余光瞟了瞟现场工作人员,大家都显得心不在焉。我知道,这是一场失败的访问。
樊庆元眼里不揉沙子:“今天说的太不好听了,”
我自知理亏,可还是嘴硬:“也只能说成这样。”
樊庆元是个比我还较劲的人:“我们去沈阳,再采访一次王军霞。”他这招真狠,彻底把我制住了。
5月7日,国航一架航班在韩国斧山失事,机上122人罹难。我是5月8日一大早从凤凰资讯台得知这个消息的,赶紧打电话通知樊庆元,大家少不了唏嘘感叹一番。可两个小时后,还是按原计划从北京坐国航飞机飞往沈阳。我有些内疚,如果不是我表现失常,一大帮人也不用起个大早再飞趟沈阳吧!
王军霞的家离沈阳桃仙机场很近,我们的第二次对话就在她的客厅里进行。也许是家的气氛让王军霞更放松,也许是我的内疚让我打消了不少顾虑,我总算完成了任务。
现在的我,偶尔在采访前还是会有顾虑,但我越来越了解我的观众,我知道,他们希望我锲而不舍地提问,温柔敦厚地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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