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广陵潮   》 第五十八回 碧血凝愁孀妇归旅榇 红旗报捷娘子集雄师      李涵秋 Li Hanqiu

  “叮叮,叮,相面问命,判断吉凶,不灵不要钱。……”这几句话,是康军师康华屡次探监,同富荣用的一个暗号。康华因为昨天得了扬州孟海华致富玉鸾一封信,随即又装扮起来,俨然一个江湖术士,悄悄的走进江宁府狱门口,颠倒价将那暗号念个不休。富荣这些时得他们的银钱煞是不少,今日坐在里面,又听见康华到来,遂悄悄的跑出来,向康华打了一个照面,便将康华引入里边,问他外面的消息究竟如何?康华笑道:“报你一个喜信,扬州已是得手了。”富荣惊道:“这话当真?”康华道:“这如何可以假得,孟大人有信在此,我须当面会你们富大少爷一面。”富荣吓得战战兢兢说道:“你会他做甚?你们敢是要想劫狱?这个血海干系,我可是耽当不起。”
  康华笑道:“呸,甚么劫狱不劫狱,这南京城里,通共我同你们富大少爷一两个人是体己儿,打那里去劫狱。况且眨眨眼这南京城就要破了,破了城,还怕你们富大少爷赖在这狱里不肯出来?又去劫狱干甚么!”富荣笑道:“人少正是不妨。你平日讲的,不是会甚么撒豆成兵,你只须抓起一把豆儿,尽可以抵得千军万马。”康华笑道:“那是哄骗人的话,你如何便当真了。事不宜迟,我将这信须赶紧交给他。”两人正在这里闲话,猛听狱门外边,一阵皮靴声音,秃秃秃,越走越远。其中便有一个人吆喝道:“查监查监。”富荣一听,咱得魂飞天外,知道是督院里派的军队,连日因为外边风声紧急,督院里同防营张军统,各处查探奸党,非常严密。这军队前几天便来过一次,今日偏生有个蓦生的人坐在屋里,这嫌疑可是不校幸亏康华是个算命先生打扮,忙努了一努嘴,叫康华装着算命的在此算命,他便匆匆迎着上去,慌慌张张,嘴里还只管叽咕说着:丙丙丙戍年生的,属属属狗。康华积伶,转唱起来:“几在丙戍二月生,今年才交四十春。”一面念着,一面拿眼瞧着进来的军队,都是一例的黑帕抹头,松松的挽着大松辫儿,身上背着明晃晃的洋枪,刺刀雪亮,约莫有十几个人,后面一个军官,手捧令箭,一眼看见康华,回过头来骂富荣道:“近日关防是怎生个严密,你们好大胆,还容留着这些江湖术士,出入这地方,你长着几个脑袋儿预备砍?”
  富荣忙又分辩道:“禀明上官,这是小的女人的舅子,他他他在这里替他他他女人算命。”这几句话,转把几个军士引得笑起来说:“怎么你女人都有起舅子来了?你女人的女人,敢莫就是你?”富荣知道话又说错了,更吓得手足无措,又分辩起来说:“是小的女人,原是有卵子的。”此时只急得康华暗骂富荣脓包,怎么越说越不对头,自己又不能替他遮盖,也是有些惊心,又怕脸上露出颜色,也不理会他们,只是扬着喉咙唱,唱的又有些上气接不了下气。那个军官好生利害,转不走进去查监,便在这个当儿,喊了一声:“替我将这厮搜检起来。”
  康华听见搜检两个字知道事情不妙,兀的跳起来,就想逃走。说时迟,那时快,这些军士那里容得他,早鹰拿燕雀的,一把将康华揪翻在地,巧巧的将孟海华寄给富玉鸾的一封信搜检出来,以外却没有甚么凶器。那军官略瞧了一瞧,便分付将康华以及富荣一齐带入张军统营里去了。且说那时张勋本极不赞成革命这件事,连日正在城里捉拿党人。是凡有形迹可疑的,也不知杀了多少。这回看见孟海华的信,说是要攻打南京,气得须发倒竖,将康华带上来讯问。康华不肯供认是孟海华的同党,便信口说了一声:“我是九龙山大股,目下因为清廷末运,气数已终,我们头领,先派我下山,在这南京布置一切,不料事机不密,既被捉获,只求速死,至于这信,昨天从路间拾得,与狱里富玉鸾更是毫不干涉。但是将军既结怨于民军,又挑衅于天国,孤立之势,恐怕也不能长保此危城罢。”
  康华的主意,原是想开脱富玉鸾,又拿一个九龙山去恐吓张勋。徼幸张勋或者畏九龙山的声威,不敢杀他的意思。谁知张勋是个戆直武夫,他已拼着一死报答清廷,九龙山三个字更触犯他的忌讳,一声分付,早将康华及富荣拖出辕门外砍了。自己揣了孟海华这封信,一径跨上了自己平时骑的那匹枣骝海马,簇拥着几十名兵士,兀的直奔督院而来。通报进去,那意海楼连日叠叠的接得各处雪片也似的急电,直吓得手足无措,也没有别的法儿,整日整夜的只在那签押房里,团团的转。今天却好得了一个喜报,是汉阳城的革命党,已被北军剿平,武昌指日可下,意海楼才把自己那个走失的魂灵儿,重又悠悠苏醒,高兴着命人开了一桌饭菜,正在四姨太太房间里小酌。无意中便又问起他那哥哥的为人说:“你这哥哥究竟同那些革党,有无联络的情事?你尽管放心告诉我,我既然因为你释放了他,也断没有个重去捕捉他的道理。况且据闻扬州前天夜里已失陷了,你哥子若是个明白大义的,也还不至于附和他们背叛朝廷。”
  红珠笑道:“我哥哥他是个读书的人,承皇上恩典,已经给了他一个秀才,他那里敢存一点歹念。前番委实是冤枉了他,若不是被我在屏风后瞧见,岂不是白白送掉了他一条性命。就如同他一齐犯案的那个白净面皮的少年,也是我们兄妹俩的亲戚,其实也是一个冤枉。不过那时候承你的情,既赦了我的哥哥,我再也不能贪得无厌,又强着你去赦他。今日难得你又提起这事,你可能看我的分上,饶了这人一条生路,我便死了,也感激你,可不知道你究竟真个爱我不爱我?”
  意海楼此时已有了几分酒,一眼瞧见红珠这种憨媚的神情,不由的有些意荡神迷,一把便将红珠搂在怀里笑道:“我的心肝,我告诉你罢,我爱你比爱那个小皇帝儿,高着百倍。做大员的人,没有个不徇私的。上次那个姓云的,老实说,是你哥子我固然因为你,准许卖个人情。就使不是你的哥子,你既然要救他,我这人情,也是要卖的。哼哼,但是那个姓云的脸蛋儿,比我俊得许多,我到有些。……”
  红珠听见意海楼说出这些话,不由脸上涨得飞红,将意海楼身子推得一推,笑道:“呸,亏你说得出口。一个做女孩儿家的,岂有个妄认人做哥子的道理。罢罢,你赦他们也好,不赦他们也好,我也不问这些闲事,我只不许你拿这些肮脏话来栽埋人。”红珠一面说,一面鼓起两个小腮颊儿,转有些盈盈欲涕。意海楼又亲了她一个嘴,笑道:“阿呀,同你讲顽话儿,也惹你生气。你知道我这些时,被外面的那些风声闹得神魂不宁,你不可怜我,你反来呕我。今日难得听见汉阳城已经被官军克复了,那些乱党指日可望肃清。我也想积些功德,凡是可以赦免了的人犯,便把来赦免了,只求佛菩萨保佑我们这一世里,不出意外。等到七八十年后,再把那大清国送掉了,我也不怨,我只笑这些革命党,口口声声说是为子孙将来的打算,他们的主意就老大同我反背。一个人只要今生快乐到极顶,甚么子孙不子孙哩,我也顾不了许多。好心肝,你适才说的那个亲戚,你心上果是要我赦他,我就看你分上,将他放了。只是我有一句话,要求你,你若是慨然答应了我,我立刻发一枝令箭,将他打狱里提出来。说句明白透亮的话,徇情赦个把革命党料想朝廷里也还不至问我的罪。”
  红珠掩着耳朵笑道:“我不要你赦,我不要你赦,我是不喜欢人诬栽我。你若是为我又赦了这人,我哥子你尚且疑心,这人同我不过是亲戚,你可该格外疑心了。”意海楼笑道:“好利害的心肝,同你闹了一句顽话儿,你就生气。喏喏,心肝你不信我,我即刻去发令箭,我只要你心里快活,适才同你讲的有一件事,你须得答应我。”红珠扭着头笑问道:“你说你叫我答应你甚么事儿,这般鬼张鬼张的。”意海楼回头四面望了望见,有几个仆婢在房里,便说道:“你们替我传话给刘巡捕,命他拿我一枝令箭,快点到江宁府那里,叫知府将狱里那个犯革命嫌疑的富玉鸾人犯一名,立时释放回家。”几个仆婢晓得大人是借此遣开他们的意思,便大家一哄都笑着出去了。
  意海楼一把将红珠按在一张睡椅上,笑笑合合的说道:“我叫你依我的,便是这件事。”红珠半推半就的笑道:“呸,青天白日。……”那以下言语便说不清楚,在下也就不去听他们了。且说富玉鸾自从在督署里受刑之后,依然监入死囚牢里,后来知道云麟被一个甚么四姨太太救脱了罪,安安稳稳的回转扬州,心中这一欢喜,比他自己遇了赦,还胜十分,转安心乐意的在狱里静待行刑日期。好在富荣是他的心腹,又得了他的银钱不少,伏侍得到还妥贴。自己除着看闲书消遣着岁月,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便是淑仪的终身。暗念早知咱今日如此结局得快,又何苦生生的玷污了她,况且她同云大哥自幼儿何等亲密,这婚姻是十拿九稳,偏生走出咱这一个人,硬拆散了他们这比翼鸳鸯,这都是咱母亲的糊涂主意。如今母亲是死了,咱的死期又在眼前,可怜咱同她姻缘虽有十余天,咱同她好合还只得一次,咱细想起来,越是烦恼,她这一个伶仃弱女。纵然她母家不愁不能养活她,然而这薄命孀姬,硬叫她冷月凄风,锦衾角枕,又有甚么生趣。玉鸾想到断肠之处,那英雄眼泪,也就潸然不已。有一天他便亲亲切切,写了一书长信,写明了死后给她夫人淑仪,其中大旨,便是劝淑仪万不可为他守节,云大哥是他至好,须得依然完全了他们这一段良缘。诸事布置,均已妥贴,转萧然长叹,未审将来这东方病夫国究竟怎生个挽救。有一天正捧着一部小说浏览,忽然听见间壁里有几个盗犯在那里拍着手狂喊说:“好奇怪,怎么湖北会闹起事来。铁枪郁老四,是在那地方做过案,押在江夏县模范监里好多年了,这一来真快活了他,还怕不安安稳稳,摇着出那瘟牢。只是可怜我们这南京,究没有几个硬汉,我只是不服这口鸟气。”
  富玉鸾有心的人,耳边透进这一番说话,又惊又喜,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声说:“借问好汉,武昌闹出甚么乱子了?”这话还不曾说完,却好富荣送饭进来,说:“少爷你还不知道这事么,我今日打从外面走走,据说湖北张彪的营盘炸了,省城已经失守,小的不敢说,小的听见好像这些闹事的,便同少爷是一般的心眼儿。”
  富玉鸾这才非常欢喜,顿时站起身子,探出头向长天望了望,自言自语说道:“阿呀,咱不想到还有今日,只恨咱这身子羁缚在这里,不能助他们一臂之力。然而武昌离这南京也不过一水之路,朝发可以夕至,苍天若是不该叫咱们国亡种灭,行刑日子徼幸迟得十几天,江苏的同志,算也不少,铜山西崩,洛钟东应,咱干的事正多着呢,转未可以一死塞责。玉鸾想到此处,却呆呆的盘算出狱后的事业,把那预准求死的心肠,搁置一边,重又吩咐富荣在外替他打探消息。秋末冬初,那花砖寒日,驶得像快马一般。这一天早又是黄昏光景,每日这时候必是富荣送饭进来,报告他这一处光复,那一处光复,真是喜气重重,愉快不尽,偏生今晚久不见富荣到来。栅栏外边,转有些打扫伙夫,同一班禁卒,指指点点,像是出了甚么要紧事的光景。隐约中仿佛听见说是富荣私通匪党,被张统领带去审讯了。富玉鸾吃这一惊煞是不小,急得搓手顿足。正没个摆布,忽的狱门外面,声势汹汹的,有人大嚷着说:“快快开门,督院里有令箭在此,提革匪富玉鸾出狱。”一霎时门开便开了。拥入多人,为首的果然捧着一枝令箭。好个富玉鸾并无惊怖之色,大声问道:“诸位不必张皇,咱已知道你们大人要杀我了。”那个为首捧着令箭的官员,转笑吟吟的望着富玉鸾拱了一拱手说:“原来这富玉鸾便是足下,我们大人有命,特地遣兄弟到此释放足下出狱,安稳回家。”
  玉鸾猛听见此种意外的话,转有些不甚相信,说:“那里有这个道理,莫非你们弄错了。”那人大笑道:“这件事岂是儿戏,怎么可以随意闹着玩的,足下不信,喏喏府大人不在衙里,这位管狱官倪大老爷,是同兄弟会合了来的。但是大人释足下的意思,我们不得而知,或者有人替足下说了情了。”一面说,一面那管狱官儿倪紫庭,也殷勤走上来说:“果不其然,委实是制台大人吩咐的,足下也不必多疑。日前同足下一齐押入狱的那位云先生,便因为大人的四姨太太说情,还是兄弟陪着云先生出来的。此番难保不又是四姨太太的主意。足下就请出狱,让这位大人好回署销差。”
  玉鸾这喜欢也就到了绝顶,顿时便走上几个兵卒替富玉鸾将刑一一卸得干净,玉鸾便大踏步出了狱门,望着那官员说道:“大人厚德,咱自然永感不忘,但是咱也不能就此告别,也须见你们大人一见,咱才算得来是光明,去是磊落呢。”那官员道:“这话也说得有理,兄弟便引足下在辕门外边伺候,听大人发落也好。”于是一干人转滔滔的从江宁府一路向督院而来。玉鸾留心看着街市光景,觉得十分凄惨,人心皇皇,朝不保暮。警察的岗位,每岗都站着两名巡士。街头巷口,一例的扎着军队,戒严得非常利害。玉鸾暗念照这样神情看起来,别的地方民军声势。可知浩大了。那一股雄心,不由跃跃欲动,恨不得平白地便将这南京光复过来。东张西望,又瞧不见他们同志,不知道藏在甚么秘密所在。经过徐固卿统制的新军营,见营门外面安着大炮,炮线直射营址,不觉奇骇。一路走着,无意中询问同行的几个兵士。兵士笑道:“你这人那里知道其中缘故,这是巡防营张军统的主见。张军统知道新军营里兵队,大半都同革命党一鼻孔出气,只是他们又没有甚么实在形迹,张军统想着一个好法子,他把大炮安在他们营外,派人监察着他们,一有变动,简直一炮轰杀了他,叫他们不敢不俯首贴耳的听军统的号令。我们制台大人佩服张军统,就在这些上面。我们总以为做汉人的没有不同满人做对的,谁知还有一个张军统,到是忠肝义胆的,保着大清,这总要算是愚不可及的了。”
  玉鸾听了好生悲愤,恨不得立时将张勋捉了,免得这半壁河山,还算是膻奴故土。说话之间,不觉已到了督院。那官员一径同玉鸾望里边走,却好走至一所官厅檐下,官厅里闹轰轰的,许多兵士伺候着一位大人。玉鸾仔细一看,正是适才讲的那个军统张勋。雠人相见,分外眼红,玉鸾停了脚步,将张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不料张勋眼快,见玉鸾神色异常,顿时问了一声说:“这厮是谁?”那官员走上一步回道:“这是革党富玉鸾。制台大人命卑职去放他出狱的。”
  张勋听了,不禁勃然大怒,冷笑了一声说:“原来这厮便是富玉鸾,好极了,左右替我将他拿下,停会子我见了你们大人,自有定夺。”玉鸾知道这一来不好了,不由怒从心起,不答兵士来捉他,他早端起一张椅子,倏的直望张勋脑袋掷去。张勋将手一隔,霎时间玉鸾重又被许多军士捉住,牢牢的擒在官厅外面。不多一会,署里传出话来,请张军统进见。此时意海楼倚靠张勋若泰山之尊,一见了面先虚心下气的问他,问外面布置如何,这几天新军营里可有甚么举动没有?张勋略略答了几句,便从怀里将孟海华那封信轻轻掏出来,向意海楼手里一递。意海楼看了一半,不由失声叫道:“阿呀,这人已经被我释放了,可惜可惜。”
  张勋冷笑道:“我到不料制军如此宽宏大量,今日外边是个甚么变局,捕获他们还怕来不及,不知制军转轻轻的放了他,究竟是何命意呢?”意海楼此时触动红珠怂恿的话,不由面红过耳,只管将两只靴子顿得震天价响,张勋好生发笑,又说道:“制军也不必如此着急。假如此人尚在,制军还是赦他,还是为国家除一巨害?”意海楼道:“我以为这厮不过是个附乱的匪徒罢了,谁知他同扬州叛党,还有如许关系,可想他声势煞是不小,我在这里懊悔尚且不及,若是重经捕获,悉听军统发落。”张勋笑道:“既然制军吩咐我,我便依着办了。”遂将适才把富玉鸾获住的情形,一一禀明了。意海楼大喜说:“皇上如天幸福,军统就将这厮正法了罢。”
  张勋随即辞了意海楼出来,命人将富玉鸾带入营里,也不再拷问,一径命人将他押入校场斩首。说也可惨,玉鸾临刑时候固然毫无畏惧,旁边观看的人,莫不壮其有胆,说他真是英雄。后来红珠打听得玉鸾遇害,芳心里转抱着不安,以为对不住云麟的嘱托。私下命人好好将玉鸾收殓了,埋在钟山脚下,墓前还立了一个石碣。那时候,南京城里孟海华的党羽,煞是不少。早将大信密密报知扬州军政府。孟海华接到此信,刚在午膳,手里一只牙箸,不觉堕落在地,一声吩咐,传齐军队,片时间府内府外,密密层层的枪林排列,一声号令说:“立刻出发,直攻浦口。”知道粤赣各军已由高资龙潭一路进兵,孟海华这支兵,便去截张勋归路。
  且说扬州民政署自从成立之后,都人士一时好不兴高采烈,除得各人有运动本事的,纷纷占着位置,还有一班闲汉,没有着落,日夜的向石茂椿唣,闹得个不得开交。石茂椿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吩咐署里那位管厨房的廪生。每天在署里多开二三十桌例饭菜。一到了吃饭的钟点,那一座民政署里,挤得水泄不通,一窝蜂的抢着吃饭,每天如此,到还十分热闹。这一天云麟也被几个朋友拖着到署里去吃饭,云麟推辞不得,一直走入署里,早见鸦飞雀乱的,一大群人吃着饭谈着时事,真个高兴,甚至有些人家里出了喜庆的事,收了礼物,不肯去请客,转把那些亲友约到这里,便算是大开筵宴。那亲友平时从没有进着衙门的分儿,这一次公然在衙门里出入,真是脸上添了一层光彩,比在家里请他们吃燕菜鱼翅,还高兴十倍。
  云麟瞧这光景,实在看不过去,好在不抢着上去拿饭碗,也没有人肯招搅他,他转悄悄的一溜烟跑入隔壁军政府里,想会一个朋友,问问外面消息。却好看见那些军官,纷纷都在里面领饷,是个预备出发的神态。云麟吃了一惊,问孟大人此次去那里开仗?便有人告诉他说:“云先生,你还不知道,我们大人要去同张老勋拚命了,大人有个至好朋友,名字叫做富玉鸾,昨天在省里被张老勋砍了。大人气得甚么似的,刻不容缓,尽今天夜里便行开差,你不看见城外我们军队都布满了。”可怜云麟耳朵里模模糊糊透入这几句话,顿时那眼泪不知不觉,流满了襟袖。拨转脚步便跑出军政府。一面走一面嘴里只叽咕说:“仪妹妹怎么好?仪妹妹怎么好?我此番到她那里将这话告诉了她,她定然哭得死过去,可怜仪妹妹这一颗芳心,如何搁得住这般惨痛。咳,我瞒着她,不告诉罢。万一她明日知道此事,怪我不说,我不是又得罪她了。罢罢,仪妹妹你若是心里有我这云哥哥,这十分的苦痛,也还须减得三四分。你若是只一味的想着他尽哭,可想你心里也没有我这云哥哥了,不是又叫我灰心。刚在思量,大路旁边,忽然鬼哭神号的闹得乌乱,甚至有抱着头飞逃,后面便有四五个西装少年赶着。
  云麟大惊,仔细看去,一眼便看见他那位太亲翁田焕,跪在地上。苦苦向那个少年哀告道:“我的革祖宗,革亡人,小老儿这条狗尾巴,长在小老儿头上,除得七八岁时,顶着马桶盖,算到如今,足足有四五十年了。小老儿的性命可以不要,若是翦了小老儿这根狗尾巴,小老儿便是个死。”那个少年睁着圆眼睛,手里拿着一柄飞快新磨的双股剪子,吆喝道:“放你妈的狗屁,这辫子是满奴的标帜,满奴是被我们推翻了,眼儿就要杀到北京里去,同他算二百几十年压制我们黄帝子孙的账。你们这班蠢奴,还苦苦保全这辫子,不是有意同我们军民反对。我们一路上像你这辫子,也不知剪了多少。遇着你这狗入的亡八蛋,到还顽固得有趣。你今天若是不把这辫子剪掉了,我把你这厮一会儿拿到军政府里砍头示众。看你砍了头,这辫子还保全不保全?”
  田焕正待分辩,猛不防人丛里另走出一个少年冷不防拆搭一声,早将田焕那条辫子轻轻剪到手里,一群的人哈哈大笑,急得个田焕一把又从那人手里将辫子夺过来,望了一望,嚎啕大哭,一交晕倒,早跌在地下死去了。那一群少年,也不理会,一翻身又寻找别人去剪辫子。田福恩不识高低,先前见众人拿着他老子,他便躲在柜台里面,此时刚把头再伸出张得一张,又被他们一把拖出来。田福恩喊道:“不劳诸位动手,我是鐍子,我是鐍子。尾巴早已烂掉了。”众人一扯,果不其然,见他头上约莫只有几十根黄头发,到也一笑不去剪他。这时候人丛里,早恼了一位老先生,侃侃的说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人家的辫子是父母的遗体,是国家的制度,你们再是强横,也不该擅自动手。”话还未完,那班少年大喝了一声说:“老头儿站住,你讲的甚么?我们到要试试你这辫子,想是比别人长得结实些。”说着飞奔上前去,扯他辫子。何其甫到还积伶,背转身子就跑,两只脚打得屁股价响,巧巧同云麟撞个满怀,两个人一齐滚倒在地,后面追的人格外发笑。云麟见势头不好,师生二人扒起了又跑。转了几个弯,才不见那些剪辫子的少年。他心里是有要事的人,便一直望淑仪家里走进去,一眼瞧见淑仪在那红纱窗底下,面前放着一盆早梅,用手轻轻剔那花上蛛网。三姑娘坐在一旁,辗然微笑。云麟看这光景,不觉心里一阵酸痛,扑的走到房里,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三姑娘大惊,正待发问,毕竟淑仪敏捷,已约莫猜出这其中变故,陡然粉面上一条一条的珠泪直挂下来。三姑娘也就有几分明白,失声惊问道:“云相公,我家玉鸾究竟怎么样了?”
  云麟听见他姨娘问到这一句更忍不住,简直放声大哭。淑仪猛不防一个转身,晕倒在地。三姑娘一面哭,一面去扯淑仪。此时家里用的仆妇以及爷们,都知道姑爷业已遇害,齐打伙儿将淑仪小姐救醒转来。淑仪这时候便直走近云麟身边,哭说道:“云家哥哥,我上次不是说要同哥哥向南京去走一趟,我岂不知道于事无济,不过想同他会一面儿,以了结我们一世夫妻之好。不料母亲苦苦拦着,后来又因为武昌起义,便把这事耽搁下了。如今是。……”
  淑仪说到此,转一把握住云麟的手又有些要晕厥光景。云麟大骇,慨然说道:“妹妹不必气苦,事已如此,哭也无益。前番不曾同妹妹去会鸾大哥,也断不料出此变故。如今鸾大哥的旅榇,总还搁在南京,我愿同妹妹亲自去将鸾大哥的骸骨盘回扬州,一者赎取前愆,二者也叫死去的大哥英魂安慰。”三姑娘哭道:“这些话怕不有理。但是如今的南京城,还是那张勋把守着,那容易放人出入。既然孟大人此时已带兵去攻打浦口,菩萨保佑,能快快的打个胜仗儿,我定然放你们兄妹两个去做这件事。”三人刚在这里说着话,忽然从耳边起了一个霹雳,将满房的窗棂,都岌岌震动起来。一霎时满街上的人声如潮而起,可怜此时扬州的人心,无端的还疑神见鬼,何况此刻万里无云的晴天,又分明不是打雷,定然是放了一尊大炮,合城的人,有个不皇骇的道理吗。
  三姑娘也忙吩咐家人们出去探听,好多一会才打探得有人从镇江那边过来的,说适才的炮声,正是联军获胜,攻入南京,张勋及总督意海楼登轮逃走,这炮便是象山上放的,表示志贺的意思。淑仪听毕不禁高举纤手,一直拱至额边,只说了一声:“神天灵应,我们中国也还有这一日。”说毕,又哀哀痛哭起来。于是决议明日一早同云麟赴省去探访玉鸾遗蜕,三姑娘也不能阻拦他们,只遣了一名女仆,两名爷们跟着,从钞关城外搭了小轮船,当夜便抵下关。只见那下关一带,残灰断瓦,碎骨零骸,叫人不忍目睹。云麟再瞧瞧那些人民,无论何人,均没有后面拖着豚尾的,自惭形秽,也就命淑仪替他铰去了一半头发,还留其一半头发,盘着瘦辫子,藏在帽子里面。好在天气严寒,头上总戴着帽儿也没有人瞧得出来。他的意思,以为大清反正,我这半条辫子,总算是忠于故君,就使天命已绝,竟由君主变成共和,我那时候再斩草除根,还他个新朝体制,也不为迟。所以打从民国成立以来,他事未遑,便这人人头上一把烦恼丝,那时候真个费人万种踌躇,百端斟酌呢。
  云麟同淑仪带着仆人,从下关雇了一辆马车,直入城门,以为玉鸾是在校场行刑,便想到校场一带去访问。那些店铺虽然业已照常交易,只是东一处军队,西一处军队,真是兴高采烈。那一座堂堂皇皇的大贡院,都被各路军队占满了。其余那些寺院公所,更不消说得。云麟坐在车里,眼睁睁的看着淑仪慵眉愁黛,憔悴可怜,固然心中十分不快。谁知他心里还有一件最悬忆的事情,便是意海楼意大人的第四房姬妾红珠,他此时明知意海楼业经逃出此城,只不晓得我那意中人是否被他挟带同走。又想红珠若是知道我今日依然到此,你便不该再随着姓意的左右,或者便在这途路之间会见,也未可知。云麟一味的痴想,两个眼珠儿也就不住的向前面瞧看。叵耐那马车驶得飞快,便有些妇女看在眼里,也辨不出是红珠不是红珠。正想之间,猛的马车停着,不向前进,便从刺斜里飞出一支军队里,一个个绿鬓朱颜,锦衣绣袄,前面奏着军乐,那一派的小蛮靴声音,霹拍霹拍走得齐整非常,军乐过后便是两面红旗,上刺着“北代队娘子军军长明”九个大字,随风招展,末了骑着马的便是一位佳人。淑仪眼快,失声叫道:“哎呀,这不是似珠姐姐。”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后一章回 >>   
第一回 避灾荒村奴择主 演迷信少妇求儿第二回 宦途水淡公子下场 异想天开女儿剖腹
第三回 鹤唳风声避兵亡爱妾 疑神见鬼赏月病高年第四回 失儿得儿酿成惨剧 死女生女演出新闻
第五回 误参芩庸医蝎毒 歌莒恶妇蛇心第六回 痴公子肠断达生编 新嫁娘祸胎马桶盖
第七回 白虎当头县官笞秃婿 红鸾错配娇女嫁书呆第八回 睡柴堆鸳鸯惊赤焰 编花榜狐兔聚青年
第九回 师道失尊严雷先生痛哭 尼庵藏污垢贺公子春嬉第十回 嫠妇宵行蓬门窥暖昧 玉人命促酒座话酸辛
第十一回 栋折榱崩贫儿发迹 女婚男读孀母关心第十二回 是前生孽障泪断莲钩 悔昔日风流魂飞棘院
第十三回 礼成释菜童子谒蒙师 会启盂兰佳人惊恶鬼第十四回 里巷相惊老妇侈谈天主教 书斋苦寂先生羞听女儿经
第十五回 吊荒坟风前增怅惘 堕粪窖月下捉迷藏第十六回 老梅克除夕渡慈航 恶顾三中秋劫喜轿
第十七回 劣弟恃蛮奸嫂嫂 顽儿装势做哥哥第十八回 锦袜留痕居丧权折齿 絮袍肇祸遇事便生波
第十九回 赌局翻新快谈麻雀 仙机入妙误掷番蚨第二十回 强盗分金对句倡言革命党 儿童躲学书包偷掷土神祠
第二十一回 母惩爱子小妹谑娇音 鬼责贪夫贤姬成大礼第二十二回 侮乡愚小嬉仙女镇 应科试大闹海陵城
第二十三回 赌嘴功竹叶杯倾玫瑰酒 试怀挟桃花纸嵌茯苓糕第二十四回 家庭压制泼妇扇雌威 淫窟深沉娈童传妄语
第   [I]   II   [III]   [IV]   [V]   页

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