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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论 》 草根紅學雜俎 》
關於“絳洞花主”之誤(1)
鄧遂夫 Deng Suifu
1927年，陳夢韶將《紅樓夢》改編為話劇劇本《絳洞花主》，魯迅曾作《〈絳洞花主〉小引》予以熱情贊揚。由於魯迅這篇序文對小說原著發了些頗有新意的議論，竟在若幹年後的“評紅”運動中成了人們廣泛傳誦的名篇。從而使小說中並不引人註意的一個賈寶玉的幼年別號，也被人們普遍熟知。
可是，根據《紅樓夢》作者曹雪芹著書的本意，賈寶玉這個別號是不應該叫“絳洞花主
”，而該叫“絳洞花王”的。
兩年前，我在參加一次國際性的學術研討會時，曾再次談起這一問題。與會的另一位內地學者當即不假思索地打斷我的話頭說：“魯迅的文章都寫的是‘絳洞花主’，還有什麽必要去懷疑！”按他事後所作的解釋，他的本意是說，對這種在魯迅著作中影響較大的提法要再去辨析，似乎有對魯迅先生不夠尊重之嫌。
其實，這位學者顯然多慮了，在七十年前那樣的歷史條件下，陳夢韶先生改編劇本，一般說來衹可能采用《紅樓夢》的通行版本。魯迅先生在大學裏講中國小說史，儘管已經註意到了上海有正書局石印的一種早期抄本戚序本的文字更可靠，但這個在當時惟一能見到的優於通行本的本子，仍有許多在傳抄和輾轉收藏的過程中被人妄改的地方——其中便包括了對“絳洞花王”的妄改。所以魯迅和陳夢韶在當時不能覺察“絳洞花主”之誤，是一點都不奇怪的。我們現在來糾正這一有違《紅樓夢》原著精神的版本訛誤，亦並不影響魯迅序文的深刻見解，更無損於一個文學巨匠的光輝形象。
或許是一種機緣巧合吧。就在魯迅發表《〈絳洞花主〉小引》的那一年，鬍適正好發現了一種比戚序本更早期的《紅樓夢》傳抄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而截至1986年從前蘇聯引進出版影印列藏本，人們現在熟知的這類早期傳抄本已經增加到十一種。這就有了比魯迅所處的時代更能呈現《紅樓夢》原著真貌的客觀條件。
衹要勇於面對事實，便可以發現——
在抄本中保存最完好而且極有可能是直接過錄自曹雪芹生前最後一次定稿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現藏北京大學圖書館），裏面這個寶玉別號清清楚楚地寫作“絳洞花王”。
鬍適1927年發現的甲戌本（現藏美國康奈爾大學圖書館），雖是一個殘本，其中並無提到這一別號的第三十七回，但在該本第三回，王夫人說寶玉“是這個傢裏的混世魔王”這句話的旁邊，保留着脂硯齋所作的一條批語：“與（原誤占）‘絳洞花王’為對看。”說明在甲戌本佚失的此回正文中，寶玉的別號也作“絳洞花王”。
前蘇聯列藏本的面世，則可以讓人見到第三個“絳洞花王”的明文。
1960年在北京發現的清蒙古王府抄藏本（現藏北京圖書館），雖然作“絳洞花玉”，卻不難看出是抄錄者因寫慣了寶玉、黛玉的“玉”字，無意間在“王”字旁邊誤加了一點——說明其所據底本仍作“絳洞花王”。
比庚辰本過錄時間更早的清怡親王府抄藏己卯本（現藏中國歷史博物館），表面看是作“絳洞花主”，但細辨之下卻可以發現，那“主”字的一點，分明是後人據通行本妄改而後添上去的——一個無任何筆鋒波磔的圓點，極不協調地粘在“王”字頂端一橫處，與同一頁碼或相鄰頁碼任何一個真正的“主”字都迥異。
……
由此可見，目前能夠斷定其底本確係“絳洞花王”的《紅樓夢》早期傳抄本，實際上已經達到五種，約占現存傳抄本的一半。而且這近半數的本子，又大都屬於直接來源於曹雪芹在世期間的定稿而少有篡改之本。故從版本學的角度，判定“花王”為正、“花主”為誤，應是毋庸置疑的。
而更重要之點還在於，從這兩種不同稱謂的內涵去比較：“花主”的“主”字明顯帶有“主子”、“主人”的色彩，與嚮來不介意女兒們的尊卑貴賤的賈寶玉形象頗有抵牾；“花王”，則含“花之領袖”或“女兒們的保護神”之意，這與脂批所稱“寶玉係諸豔之冠”、在末回“警幻情榜”中寶玉名列“十二釵之首”等情形，十分吻合。尤其第七十四回，寶玉深信晴雯死後會化作芙蓉花神，曾明確提出：“一樣花一位神之外，還有總花神。”總花神也就是“花王”。作者看似不經意地點明寶玉從小自號“絳洞花王”，正是要嚮讀者透露：寶玉早就以作大觀園女兒國的總花神為己任了。
賈寶玉這一人物形象，的確是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極罕見的一種典型。其突出特徵便是反傳統。他不但在思想意識上對“仕途經濟”、“男尊女卑”等一整套封建倫理道德持否定態度；在行動上也是盡可能逃避讀四書五經，而成天為女兒們“無事忙”，處處替女兒們着想，無時無刻不為女兒們的命運擔憂。連無意間撞見一個小丫頭與他的小廝私通，小丫頭羞愧而逃，他也要追上去囑告一句：“你別怕，我是不告訴人的。”寶玉這種超越了個人情欲的“憐香惜玉”，雖然多數時候並不被他所憐惜的對象理解，而且往往顯得徒勞無功，卻不能不說是真誠、無私的摯愛與悲憫。
所以，按作者的構想，賈寶玉實際上就是大觀園女兒國的“花王”——說白了，也就相當於今天的“男婦女主任”。在當時男女極不平等的封建社會裏，曹雪芹能塑造出這麽一驚世駭俗的文學形象，的確讓人深刻地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人道主義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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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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