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紅樓心解   》 鳳姐(2)      俞平伯 Yu Pingba

  鳳姐出場後第一樁大事為“協理寧國府”,也是她生平得意之筆。第十三、十四回筆墨酣暢,足傳其人,第十四回寫“伴宿”一段,尤為簡括。甲戌本脂批所謂:寫鳳姐之珍貴、英氣、聲勢、心機、驕大是也[33]。又庚辰本總批說:“寫秦死之盛,賈珍之奢,實是卻寫得一個鳳姐”,話也不錯,未免稍過其實。蓋此兩句,作意甚深,寫鳳姐固是一大事,尚非惟一的大事也。
  
  即使衹寫鳳姐,而其意義恐也不限於個人,她整理寧國府時,於第十三回曾總括該府的混亂實情:
  
  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第二件,事無專執,臨期推委;第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第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第五件,傢人豪縱,有臉者不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此五件實是寧國府中風俗。(一三三頁)
  
  除了這五條,在本回之末更有兩句詩的總評:“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傢。”這兩句話對於上文提出的問題做了進一步的回答。雖指的是鳳姐,卻不限於鳳姐。其意義有二:其一,裙釵勝於金紫,也就是女子勝於男子,符合本書開首總評:“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也合於第二回寶玉“女兒水做的,男人泥做的”那樣的說法。原來書中屢以鳳姐比男人,以男人為標準,總似在尊男,實際尊女;名為尊女,又實係貶男。何以知之,從以鳳姐為實例知之。若引一個四德兼備的女子從而尊敬之,褒揚之,在那個時代謂之尊女可也。現在卻引了一個缺點很多,且有罪惡的婦女鳳姐為例;夫何足尊,而竟尊之,豈非痛貶這“萬千金紫”,貴族的男人們乎!他文章很輕妙,像我這樣說法恐過於着跡,而大意或者不誤,信乎《紅樓夢》之多疑語也。
  
  其二,這裏又提起《大學》的“齊傢治國”的老話來,在古代封建社會統治階級有這麽一套的制度,小型的單位叫做傢,大型的單位叫做國,更大型的可以叫做天下;傢長是關門皇帝,皇帝便是全國的總傢長。傢國既屬相通,齊傢之道自可通於治國之道,這和後來的情形迥然不同。今曰“金紫誰治國,裙釵可齊傢”,是以傢國對舉,又不止抑男揚女而已。《紅樓夢》所寫東西二府,其規模甚大,亦從這裏可得到一點綫索,作者微意之所在,蓋非泛泛的鋪張誇大也。古人所謂“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34],或可藉評《紅樓夢》歟?
  
  這裏又說“裙釵一二”。“一二”與“萬千”屬對,蓋非有他意;但書中有治傢才能的女子卻不止一人,其第二個便是探春。她在十二釵中是不應忽略的。此處不及專論,衹能連着鳳姐一談。《紅樓夢》對於她二人都非常惋惜,有一點關合,蓋皆為末世之英才也。這裏又須回溯本書的起筆。原來書中初寫東西兩府並為末世,而非其盛時,第二回載賈雨村冷子興一段對話,將這點交代得很清楚(一七、一八頁),以文長不引了。第三回黛玉之入府,所見榮府已在衰落的時期,因為寫得那樣豪華氣派,使讀者容易誤認為盛世;再說不久又有元春封妃歸省之事,此秦氏所謂“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之盛”(第十三回一二七頁),其實不過回光返照而已,秦氏也說“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因此無論探春,或者鳳姐、平兒,都在那邊以一木支這將傾之大廈,這樣寫法本身就是一個悲劇。舉例以明之。第五回册子“探春詞”道:“纔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鳳姐詞”曰:“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纔。”鳳姐那一幅且畫了一座冰山,那就快要倒了[35](五一頁)。
  
  探春在書中的大事當然是理傢,我們也就談這一點。《紅樓夢》的原來規劃不過一百十回左右,到了第五十四回已到頂峰,以後便要走下坡路。早在第一回瘋僧對甄士隱說:“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七頁)如今且替他算算看,第一個元宵在十八回,第二個元宵在五十四回,這樣的佳節元宵不知以後還有幾個;但到了第二個元宵之後,夕陽雖好,已近黃昏,無可疑者。第三個元宵即使有,恐怕已在演鑼鼓喧天的全武行了。
  
  探春就是在榮國府岌岌不可終日的形勢下來支撐殘局的,卻淡淡寫來,使我們不甚覺得。我喜歡引用的那一條,在這裏不妨再引一下:
  
  此回接上文,恰似黃鐘大呂後,轉出羽調商聲,別有清涼滋味。(有正戚序本第五十五回總批)
  
  我們讀五十五回以後的《紅樓夢》確有這樣的感覺。“清涼”如改為“凄涼”,我看倒也很好。悲哀的氣氛實彌漫於此書的後半。
  
  寧府與榮府本是魯衛之政,其體係規模均相同,但寧府比榮府更荒淫混亂。第五回《紅樓夢麯》“可卿詞”所謂“傢事消亡首罪寧”者是,即東府的人自己也說:“論理,我們裏面也須得他來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第十四回,一三四頁)鳳姐是在這樣的輿論下來協理寧國府的,本是幫忙性質,她的整理也是臨時性的,大刀闊斧的幹一下,“威重令行”便“心中十分得意”了。(一三六頁)至於探春理傢,情形不同,比之從前,表面未動,實際上更加衰落了。她以小姐的身份代理鳳姐,所處理的都是一些日常瑣屑的傢務,所對付的是自己傢中的一班管事奶奶們,那些人,平兒說過,雖鳳姐心裏也不算不怕他們(六○五頁),可見很難纏的。其另一方面,管的既是自己的傢,可以想出一些比較經常的一套計劃來。若說鳳姐的協理是大刀闊斧,那麽探春的理傢便是細磨細琢;若說第十四、十五兩回是作者得意之筆,那麽第五十五、五十六兩回更是用心之作了。
  
  從第五十五、五十六兩回看出封建家庭裏勾結把持,營私舞弊等等,其範圍儘管很小,卻有典型性質。如第五十六回探春李紈和平兒談頭油脂粉錢,以文字很長,衹節引一段:
  
  探春李紈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來了。脫空是沒有的,也不敢,衹是遲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裏弄些來,不過是個名兒,其實使不得,依然得現買。就用這二兩銀子,另叫別人的奶媽子的或是弟兄哥哥的兒子買了來,纔使得。若使了官中的人,依然是那一樣的。不知他們是什麽法子。是鋪子裏壞了不要的,他們都弄了來,單預備給我們?”平兒笑道:“買辦買的是那樣的,他買了好的來,買辦豈肯和他善開交,又說他使壞心,要奪這買辦了。所以他們也衹得如此,能可得罪了裏頭,不肯得罪了外頭辦事的人。姑娘們衹能可使奶媽媽們,他們也就不敢閑話了。”(六一○頁)
  
  過去衙門裏、宮廷裏,積弊之深,采辦的情況何嘗不是這樣,不過更擴大多少倍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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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I]   II   [III]   [IV]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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