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什么难题!我听了,不假思索地回答他说:"好办好办--回到文学,对,你回头是岸,岸就是文学!"这显然不是他所企盼的回答,他望着我发呆。我就进一步跟他说,我所说的文学,是那些年里我们一起议论过多次的、在多元格局里我们所选定的那种文学。那不是拒绝物质丰裕、诅咒成功人士、禁绝俗世俗念的文学,却又是澄澈心灵、同情穷弱、向往高尚慷慨的文学。那不也就是,以超越时代、地域、民族、文字的篱藩,体现出人类依偎亲合之美的、一种富有久远生命力的文学吗?不管你现在有多忙,抽出一些个时间,如同今天到这海洋世界一般,重返我们钟爱的文学中,徜徉、吟哦,你就不仅能在精神上,而且在实际的人际交往中,获得一份依偎的甜蜜……
我以为我挺了不起,说动了那在苦海中迷惘的小秦,以为我真恢复了与他的忘年交,似乎从此他就又会经常来跟我讨论"我们的文学"了……谁知在"大宇"奔向我家时,开车的小秦却当头给了我一棒:"哈,现在回想那大鲨鱼和小鲨鱼,我觉得其实那也可能并不是依偎,而是'傍'(bàng)……现在凡想发达的人,不都在'傍'吗?'小姐''傍''大款','大款''傍'赃官,赃官他也有一'傍'……就是所谓的'文学家'。不也有'傍''企业家'、'傍'书商、'傍'传媒的吗?……大家齐努力,找个'大个儿''傍'啊!……"他偏头朝我龇牙笑,我一望他的瞳仁,呀,又十足的"成功人士"味儿了!
小秦把我丢在了家门口。我且把他丢往"爪哇国",从此再不来往也罢。只是,忘不了那海洋世界里,大小鲨鱼依偎回游的景象。寂寞中,哪天再去瞻拜?
再给妈咪看那件衫
暑期为一本书签约事短期赴港,住在弥顿道新乐酒店,出酒店往南不远就是九龙公园,公园门外有著名的佰丽购物走廊,一字排开着若干中档服装精品店。因为去香港次数多了,加以对购物了无兴致,所以那天经过时脚步匆匆,目不斜视。就在我刚要把那段路走完时,迎面遇上了三个游人,看模样是两位中年夫妇和他们的儿子。那儿子透着营养充足,该是高中生吧,虽说人高马大,满脸却溢出稚气。本来我们可以擦身而过,那父亲却突然站住,问儿子:"还去那家店做什么?"儿子以一个强烈的肢体语言带出一句话来:"再给妈咪看看那件衫啊!"于是母亲脸上放出光来。这短暂的场景被我无意中撞见。我暂停数秒后,绕过他们往前走,没有回头,却久久回味着这熙攘人世中最平凡的一幕。
那家游客来自内地南方何省?反正,是所谓的小资产阶级家庭吧。大概是,他们兴致勃勃地逛过了许多商店以后,货比三家,最后,那儿子觉得还是该促进母亲返回佰丽廊的某家专卖店,把那件非常中意却当时嫌贵的华衫买下。这种小资产阶级的思维、做派、情调,是否太庸俗、琐屑、渺小?本来,他们自己一家人之间,有这些微渺的情愫表露,是很自然的,但被我这么个冷眼人从旁看到听见,仿佛不仅窥视了别家的钥匙孔,还要把那锁孔里的情景显微放映,即使他们自己不难为情,我也为他们难为情。
记得以前读过叶圣陶的一篇小说《潘先生在难中》,具体情节忘光了,其深刻的思想内涵也不能复述,只是留下个印象,那潘先生的小资产阶级做派,非常地卑微,令读者为他难为情。现在不是"潘先生在难中",而是"潘先生在福中",他和妻子儿子,一起利用暑假游香港。香港的零售业是否有些萎缩?其"购物天堂"的地位是否仍旧稳固?如何使香港持续繁荣……还有一些更其严肃宏大的话题,但"潘先生"一家却没进入那些话题,他们只是享受着当下,逛街,观光,购物,下饭馆……以至于那位"小潘"当街摇晃着已经发育得很足的身子,顿脚撒娇说:"再给妈咪看看那件衫啊!"
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我就一直受到严格的批判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教育。记得上中学的时候,每逢暑假,我所在的那个班级的班干部总是要发动全班同学搞活动,不是集中在教室学政治,就是到工地义务劳动,要么就搞军事游戏。这些活动当然很有意义,我也尽量积极参加,但是,暑假毕竟是暑假呀,我姐姐在哈尔滨上大学,暑假回北京,我总想跟姐姐一起单独地玩玩,就是姐姐在家里用缝纫机给她自己做布拉吉(苏式连衣裙),我守在一旁说笑,也觉得特别惬意。有几回我就没参加那说是"自愿参加"的集体活动,留在家里跟姐姐玩,结果就被某班干部猛批:"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情调!你是要姐姐还是要革命?"我心想姐姐和革命我都要,不行么?
革命不是要让人死,而是要让人活;不是要让人活得难受,而是要让人活得舒服;革命不是要轻视生产蔑视消费,而是要发展生产促进消费。如今革命的代名词是改革开放,在其途程中,巨富应当受到抑制,贫困应当逐步解脱,而小资产阶级的"潘先生",亦即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有牢靠的医疗与养老保险、有不可随意侵犯的休假期,比如说暑期就举家到香港旅游购物,而其没有过饥饿记忆的儿子会对母亲买一件价值不菲的衣衫大表孝心。那样的社会族群,应该得到扩展,他们的思维与情感应该得到充分尊重、理解,包括他们那看似卑微的哀乐,那溶解在日常存在之中的琐屑的人生乐趣。
说到底,究竟谁应该感到难为情?究竟应该为什么感到难为情?从香港回到北京,我有时还在回味佰丽购物廊前的一幕,还在往深里思索。
冰箱贴下
我是一个恋家的人。在那个被称作"家"的空间里,什么东西最让我顾念?是冰箱--别着急,别马上责备我贪吃,听我把话讲全:是冰箱贴子,就是那种底盘是个吸铁石,表面则是某种造型,把它往冰箱外壳上一放,便会被吸住的玩意儿。我家的第一个冰箱贴是十几年前从美国带回来的,造型是旧金山的有轨电车。后来我每次旅游回来总喜欢带几个冰箱贴,造型多姿多彩,有巴黎铁塔、布鲁塞尔小尿童、新加坡狮身鱼尾兽、日本富士山……渐渐的,也不一定搜集风景名胜造型的,像一只打翻的酒杯、咬掉一角的汉堡包什么的,也往家里带--附带说一下,现在国产冰箱又多又好,但是很少看到国产的以中国特色为造型的冰箱贴,比如我一直想买到北京天坛或北海白塔造型的冰箱贴,竟总没见到过。你会问:恋家,就恋那些个冰箱贴子,岂不是太"小儿科"了?你听我细说端详:冰箱贴的第一功能并不是装饰冰箱、供人赏玩,它的第一功能是压纸条子,家里有些一时不能或不必马上扔掉的纸条子,比如某些通知、刚缴纳过的电话费收据、过几天要去欣赏的音乐会入场券,等等,都可以往冰箱贴子下随便一压,但这些功能在我家还都不是最主要的,它的最主要功能,是家里人相互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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