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二月兰 February Lan   》 第57节:记张岱年先生      季羡林 Ji Xianlin

  1995年12月1日记张岱年先生
  我认识张岱年先生,已有将近七十年的历史了。三十年代初,我在清华念书,他在那里教书。但是,由于行当不同,因而没有相识的机会。只是不时读到他用"张季同"这个名字发表的文章,在我脑海留下了一个青年有为的学者的印象,一留就是二十年。
  时移世变,沧海桑田,再见面时已是1952年院系调整以后了。当时全国大学的哲学系都合并到北大来,张先生也因而来到了北大。我们当年是清华校友,而今又是北大同事了。仍然由于行当不同,平常没有多少来往。1957年反右,张先生受到了牵连,这使我对他更增加了一种特殊的敬意。我有一个自己认为是正确的意见:凡被划为"右派"者都是好人,都是正直的人,敢讲真话的人,真正热爱党的人。但是,我决不是说,凡没有被划者都不是好人,好人没有被划者遍天下,只是没有得到被划的"幸福"而已。至于我自己,我蹲过牛棚,说明我还不是坏人,是我毕生的骄傲。独有没有被划为右派,说明我还不够好,我认为这是一生憾事,永远再没有机会来补课了。
  张先生是哲学家,对于中国哲学史的研究有湛深的造诣,这是学术界的公论。愧我禀性愚鲁,不善于作邃密深奥的哲学思维。因此对先生的学术成就不敢赞一词。独对于先生的为人,则心仪已久。他奖掖后学,爱护学生,极有正义感,对任何人都不阿谀奉承,凛然一身正气,又决不装腔作势,总是平等对人。这样多的优秀品质集中到一个人的身上,再加上真正淡泊名利,惟学是务,在当今士林中,真堪为楷模了。
  《论语》中说:"仁者寿。"岱年先生是仁者,也是寿者。我读书有一个习惯:不管是读学术史,还是读文学史,我首先注意的是中外学者和文学家生年卒月。我吃惊地发现,古代中外著名学者或文学家中,寿登耄耋者极为稀少。像泰戈尔的八十,歌德的八十三,托尔斯泰的八十二,直如凤毛麟角。许多名震古今的大学问家和大文学家,多半是活到五六十岁。现在,我们已经"换了人间",许多学者活得年龄都很大,像冯友兰先生、梁漱溟先生等等都活过了九十。冯先生有两句话:"岂止于米,相期以茶。""米"是八十八岁,"茶"是一百零八岁。现在张先生已经过米寿两年,距茶寿十八年。从他眼前的健康情况来看,冯先生没有完成的遗愿,张先生一定完成的。张先生如果达到茶寿,是我们大家的幸福。"碧章夜奏通明殿,乞赐张老十八春。"
  1999年1月10日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
  我现在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他虽已长眠地下,但是他那典型的"我的朋友"式的笑容,仍宛然在目。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个笑容,却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1948年12月中旬,是北京大学建校五十周年的纪念日。此时,解放军已经包围了北平城,然而城内人心并不惶惶。北大同仁和学生也并不惶惶;而且,不但不惶惶,在人们的内心中,有的非常殷切,有的还有点狐疑,都在期望着迎接解放军。适逢北大校庆大喜的日子,许多教授都满面春风,聚集在沙滩孑民堂中,举行庆典。记得作为校长的适之先生,作了简短的讲话,满面含笑,只有喜庆的内容,没有愁苦的调子。正在这个时候,城外忽然响起了隆隆的炮声。大家相互开玩笑说:"解放军给北大放礼炮哩!"简短的仪式完毕后,适之先生就辞别了大家,登上飞机,飞往南京去了。我忽然想到了李后主的几句词:"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唱别离歌,垂泪对宫娥。"我想改写一下,描绘当时适之先生的情景:"最是仓皇辞校日,城外礼炮声隆隆,含笑辞友朋。"我哪里知道,我们这一次会面竟是最后一次。如果我当时意识到这一点的话,这是含笑不起来的。
  从此以后,我同适之先生便天各一方,分道扬镳,"世事两茫茫"了。听说,他离开北平后,曾从南京派来一架专机,点名接走几位老朋友,他亲自在南京机场恭候。飞机返回以后,机舱门开,他满怀希望地同老友会面。然而,除了一两位以外,所有他想接的人都没有走出机舱。据说--只是据说,他当时大哭一场,心中的滋味恐怕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适之先生在南京也没有呆多久,"百万雄师过大江"以后,他也逃往台湾。后来又到美国去住了几年,并不得志,往日的辉煌犹如春梦一场,它不复存在。后来又回到台湾,最初也不为当局所礼重。往日"总统候选人"的迷梦,也只留下了一个话柄,日子过得并不顺心。后来,不知怎样一来,他被选为中央研究院的院长,算是得到了应有的礼遇,过了几年舒适称心的日子。适之先生毕竟是一书生,一直迷恋于《水经注》的研究,如醉如痴,此时又得以从容继续下去。他的晚年可以说是差强人意的。可惜仁者不寿,猝死于宴席之间。死后哀荣备至。中央研究院为他建立了纪念馆,包括他生前的居室在内,并建立了胡适陵园,遗骨埋葬在院内的陵园。今天我们参拜的就是这个规模宏伟极为壮观的陵园。
  我现在站在适之先生墓前,鞠躬之后,悲从中来,心内思潮汹涌,如惊涛骇浪,眼泪自然流出。杜甫有诗:"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我现在是"焉知五十载,躬亲扫陵墓"。此时,我的心情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我自己已经到望九之年,距离适之先生所呆的黄泉或者天堂乐园,只差几步之遥了。回忆自己八十多年的坎坷又顺利的一生,真如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处说起了。
  积八十年之经验,我认为,一个人生在世间,如果想有所成就,必须具备三个条件:才、勤奋、机遇。行行皆然,人人皆然,概莫外。别的人先不说了,只谈我自己。关于才一项,再自谦也不说自己是白痴。但是,自己并不是什么天才,这一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谈到勤奋,我自认还差强人意,用不着有什么愧怍之感。但是,我把重点放在第三项上:机遇。如果我一生还算得上有些微成就的话,主要是靠机遇。机遇的内涵是十分复杂的,我只谈其中恩师一项。韩愈说:"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根据老师这三项任务,老师对学生都是有恩的。然而,在我所知道的世界语言中,只有汉文把"恩"与"师"紧密地嵌在一起,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名词。这只解释为中国人最懂得报师恩,为其他民族所望尘莫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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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俨然成为古人第2节:值得回忆的花第3节:神奇的丝瓜第4节:幽径悲剧
第5节:二月兰第6节:不可接触者第7节:写完听雨第8节:清塘荷韵
第9节:重返哥廷根第10节:饥饿地狱中第11节:我的老师们第12节:十分刚强的人
第13节:学习吐火罗文第14节:使我毕生难忘第15节:迈耶一家第16节:八十述怀
第17节:一场春梦终成空第18节:至今大惑不解第19节:我的大学生活第20节:有勇气承担
第21节:没有丝毫歧视第22节:北京终于解放了第23节:难得的硬汉子第24节:永远不应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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