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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论 》 紅樓夢新證 》
二脂硯齋藏硯
周汝昌 Zhou Ruchang
小歙石硯一件,“脂硯齋”遺物,發現於四川,傳為清末端方舊藏,張伯駒先生收得,於一九六三年農歷新正人日特為攜示,因得細觀。今歸長春吉林省博物館。長約二寸半,寬可二寸許,厚約三分。青灰色。物甚精緻。
脂硯齋至今不詳其姓名,是曹雪芹創作《紅樓夢》艱辛過程中的一個關懷者和協助者,曾不止一次為小說作批語,乾隆當時鈔本流行時期就定名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至程偉元、高鶚二人偽作後四十回續書、印成百二十回本,此名並原批遂漸不為人所知。過去鬍適硬說“脂硯齋”就是曹雪芹的化名,並把“脂硯”解釋成為“那塊愛吃胭脂的頑石”。這件硯石的發現,根本駁斥了他的這種謬論。
硯石很小,微呈橢圓形,刻成果狀,上端兩個果葉左右分披,硯背刊有明代著名文士王穉登的一首五言絶句。硯右側面刊有關於脂硯齋的銘記。有朱漆匣,蓋內及匣底,均有鎸刻。
王穉登刻詩全文及上下款雲:
調研〔硯〕浮清影,咀(zū)毫玉露滋;芳心在一點,餘潤拂蘭芝。素卿脂研。王穉登題。
字作行草體,與所見王氏手跡筆法正同。素卿指薛素素,硯蓋內面刻有她的小像。薛康康號素卿,蘇州人,是明代萬歷時期的名倡,擅長多方面的技藝,詩、書、畫、琴、簫、奕、綉等,無不工絶,有“十能”之稱,能走馬挾彈,以“女俠”自命;小字潤娘,又善畫蘭竹,王穉登詩末句雙關指此。薛素素著有《南遊草》,即王穉登序。
“脂硯”一詞,本是專用於婦女的,不作別解。有人釋“脂”為“羊脂玉”的脂,指色白細潤的石頭,或說成是端硯的紅色斑“胭脂捺”,等等不一,都是錯的。如參看明末談遷《棗林雜俎》“彤管”一條雲:“(萬歷貢士蘭溪舒大猷之婦)陸靜,專工小詞,以脂筆書字,落紅滿紙。”就可以省卻許多無謂的風影之談了。
硯石側面刊有分書小字一行:“脂硯齋所珍之硯,其永保。”使我們得知這一“齋”名別署,即因收藏薛素素脂硯而起。刻字書法和刀法都很高,係乾隆精工。
這行刻字出於誰手,有不同解釋:一種看法認為即脂硯齋本人語氣,是自題;一種意見則以為是脂硯齋藏硯、曹雪芹代為題記。一時尚難遽斷。筆者認為後一可能性尤大。
不管如何,此人一直不肯顯露真實姓名。批小說以行世的這種行徑,在當時怕受人指摘輕侮(或牽涉其他關係),隱名猶有可說;若自藏小硯,原屬個人珍玩性質(即此,舊日鑒藏傢也要千方百計地留下姓名,唯恐人不及知,很少例外),又非公開問世可比,而仍然如此“韜晦”,很使人奇怪。因此,脂硯齋其人的身份以及與曹雪芹的關係究竟何似,依然是一個有待解决的同題。“多材多藝”的“風雅”名倡,是明代封建社會的罪惡産物,這本來不值得加以稱說,但是乾隆時代的“體面”人物,卻也絶不敢公然表示對薛素素之流有所“賞識”,更不要說膽敢把“脂硯”一詞取為他的“齋”名了。衹有在這一意義上來看問題,纔可以有助於瞭解曹雪芹的這位合作者的為人,絶不是一個“正統”、“禮法”、“道學”、“名教”所能羈絆的腐俗之輩。實物的發現,或將有助於瞭解曹雪芹及脂硯齋協力創作的情況。
硯匣蓋內所刻薛氏小像,刀痕纖若蛛絲;旁題“紅顔素心”四字篆文,左下方刊小印一,文曰“鬆陵內史”。
匣底刊有“萬歷癸酉姑蘇吳萬有造”雙行十字。癸酉是萬歷元年,公元一五七三,距今整四百年,比曹雪芹時代也要早二百年。這種文物;對於我們具有幾千年文化歷史的中國來說,卻都要算是“晚近”的東西了。
【附記】
脂硯齋是誰,與曹雪芹究竟是何關係,其說不一,頗多爭論。今亦不擬細列。但趙岡見我在不同場合、不同體例的文字中沒有處處強調標出自己的看法(那樣做法未免太自聒了),因此便說我“自己也漸漸不敢〔!〕堅持”我早年的舊說。看來,他連“文各有體”也不懂⑴。在諸傢說法中,有“叔叔”說。現在衹就此略附拙見。
張伯駒先生在收得脂硯的當年二月二十日,曾有來信提出:“我意此硯發現,似足證明脂硯齋非雪芹之叔。”我因此啓發,曾撰一小文,略申己意,題曰《脂硯小記》,刊於一九六三年六月九日香港《大公報》。今摘錄後幅,以備參考:
……主叔說者,蓋謂雪芹恐為曹顒之遺腹子,而叔者即曹頫輩也,殆雪芹之幼叔,年齡相去未遠,習性亦復相近,故能同撰《紅樓》。然此說之可疑點,亦不止一端,今試粗略言之。
謂芹為顒遺腹,雖有綫索可循,而遺腹之生男生女,其可能性與或然率皆為對半,使芹果係顒之遺腹,則當生於康熙五十四年(一七一五);至乾隆二十八年(一七六三,此按舊日成歲數粗計法)芹卒,已得年四十九歲,實為五旬之人,而敦誠輓芹詩一再言“四十年華”,殊難兩存。可疑者一。使顒果生遺腹子,其弟頫奏摺中不當僅僅言及嫂馬氏懷孕已及七月(時為康熙五十四年三月初七)之外,於此後各折中絶無一字再及曹顒得子之事(頫為康熙帝所命之過繼子,若曹顒本支得嗣,必須嚮康熙報告),何以解釋?可疑者二。使雪芹果有此志同道合之幼叔,商量撰作,詩酒過從,宜好友敦誠、敦敏集中必有痕跡綫索可窺,“大阮小阮”之事,早當入諸詩句,而二人集中絶不見此等跡象,似非情理。可疑者三。以脂批言之,如“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本〔付本〕,餘二人亦大快遂心子九泉矣!”諸語,亦殊不類叔侄口吻。可疑者四。清代常州派學者宋翔鳳,嘗言雪芹“素放浪,至衣食不給;其父執某,鑰空室中。三年,乃成此書。”(此說甚有價值,其米撅餘另有考)此與其“叔”批《紅樓》說尤不能相容,--豈雪芹適有一“叔”極端反對其放浪,而適又有另一“叔”乃復極端贊助其放浪(作小說乃當時最為“放浪”不堪之事)耶?可疑者五。
當時粗粗論列如此。其實還有一點我覺得更值得討論,即主“叔”說者又有同時主張脂硯齋亦即賈寶玉的藝術原型的說法。此說的根源還是來自裕瑞的《棗窗閑筆》,我在本書第九章中有所申論。再者,要說一個叔叔把自己的這些“戀愛”過程及那樣的細微心理都講給一個侄兒聽,並讓他去作小說,有的甚至認為寶玉的原型是脂硯、雪芹“叔侄”的“合體”雲雲。這樣的事,在今天怕也極其少有,而二百年前封建社會封建家庭中的親叔侄竟會有此,這在我實在覺得難以想像。
至於脂硯實物發現,報導之後,也有異詞,大意是說這塊脂硯並不是脂硯齋的那個脂硯。真脂硯又是何物呢?據說,乃是楝亭所刻《十二種》中《硯箋》中所提到的那種“紅絲硯”,抓着了那本舊書中的“紅絲石為天下第一石,有脂脈助墨光”這一句話裏的一個“脂”字,便大做文章,說脂硯就是這個紅絲硯。不但此也,還拉上我引過的張雲章《樸村詩集》賀曹寅得孫的一首詩,因其中有一“祖硯傳看入座賓”,於是便硬說:脂硯齋的脂硯,即此“祖硯”是也。最近,有人全襲此一怪說,又寫出《脂硯出現仍是謎》一篇文章,並對“周汝昌未見過《楝亭十二種》中的《硯箋》”,大表驚奇!
我應承認,自已確實見書有限。不過那位撰者“不幸而言未中”,周汝昌實在看過《硯箋》,並對紅絲硯的其他記載也見過一點。但是,我過去不曾、現在和將來也不會把“脂脈”這種“紅絲”認作就是脂硯的“出處”或“註腳”。這種解釋,與“羊脂玉”“胭脂捺”等等本質初無二緻。我也絶不會信奉一種奇怪的邏輯:曹寅刻過《硯箋》,《硯箋》中有“脂脈”,所以他非藏有一塊“脂脈”紅絲石硯不可。再說,紅絲石也並非真是好硯材,和曹寅同時而有交的王漁洋就對它評價不高,其《分甘餘話》捲三說:“唐彥猷詢《硯譜》以青州黑山紅絲硯為第一,且雲‘資質潤美,發墨,久為水所浸漬,即有膏液出焉。此石之至靈者,非他石可與較,故列之於首。’按黑山在益都西鄉顔神鎮。友人趙子和作羹采黑山石琢硯二枚相寄。雖發墨而甚損筆,且石理麤硬,非端溪比也。彥猷所云,不知何據?昔人品果以緑李為第一,居荔枝之上,亦此類也。”這是好證明。而且割裂“脂脈”(即使假設它可作專稱)一詞而稱“脂硯”,文字上也很不通了。
“祖硯”呢?那更久已是詞章傢的陳詞濫調了,誰也不會天真到相信用了這個陳詞的,必定真有一塊“傳傢之寶硯”,祖以授孫。為這種“考證”多費筆墨,實覺冤枉。一句話:明明刻着“脂硯齋所珍之硯”和“素卿脂研”的,被譏為誤認;繞了幾個大彎子拉扯“紅絲”“祖硯”的,倒是真找着了原物,豈不異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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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⑴其說見《紅樓夢新探》上篇頁一五四。附帶說明幾句:對於這部《新探》作任何評論都不屬於本書範圍。衹有涉及我個人的地方,有時“忍雋不禁”,粗粗答復一下。也不是所有涉及我的地方,都一一必答。不進行答辯的,並不等於我同意其主張與論辯方法。但此書撰者有一個怪脾氣,他往往率意讀人傢的文字,或是故意無中生有地深文周內,把他自己誤會杜撰出來的意思,寫成很詳細具體的一篇話,算作是人傢的,他又從而大肆譏評。這樣做法,殊不妥當。如除去此處所引一例外,他還說我“暗示”《紅樓夢》後四十回偽續書的作者是脂硯齋!讀後不勝駭異,不容不一聲辯。我勸此書的讀者還是多核原著,勿輕信其一面之詞。又如,他反對拙說“癸未卒年”,在論及我曾指出癸未年敦敏小詩代簡邀他進城.雪芹竟不能至,敦敏三十整壽席上衹有七人,中無雪芹時,他競然說:“後來周汝昌自己也發現了這個破綻〔?〕,可惜為時己晚。……周汝昌衹好拉上瘟神爺作擋箭牌〔!〕……但這次自己給自己設了一個陷阱,又作了一次最蹩腳的辯護〔!〕。……可是雪芹竟具有超人的醫學知識與先見,早於二月底就開始避痘,足不出戶。再說,如果是為了防疫,雪芹應該不讓兒子出門纔對。結果反而是雪芹自己足不出戶,甚至連至交的壽宴都不敢赴。如果痘瘟果然在二月已開始蔓延,則敦敏敦誠就不會籌備這次聚會,大傢豈不都要避一避”雲雲。其實,我的原文是說明:曹雪芹在癸未春,已有貧病交迫之態,應酬不起了,所以未能遠從西郊來趕赴壽筵。他卻把我派成是說“避痘”“防疫”。痘禍起自三四月間,是另一碼事,這點我比他瞭解清楚。此間也絶未發生過什麽所謂“破綻”,和什麽“發現……已為時過晚”、“辯護”這些他自己編製而來的東西。諸如此類的大套的文章,以及別種的論證等。茲不一一贅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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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資料來源】紅樓癡迷錄入。轉載自撫琴居論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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