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儒林外史会校会评本   》 第五十四回 病佳人青楼算命 呆名士妓馆献诗      吴敬梓 Wu Jingzi

  话说聘娘同四老爷睡着,梦见到杭州府的任,惊醒转来,窗子外已是天亮了。起来梳洗,陈木南也就起来。虔婆进房来问了姐夫的好。吃过点心,恰好金修义来,闹着要吃陈四老爷的喜酒。陈木南道:“我今日就要到国公府里去,明日再来为你的情罢。”金修义走到房里,看见聘娘手挽着头发,还不曾梳完,那乌云[髟委][髟有],半截垂在地下,天二评:好头发,可惜不久要剃说道:“恭喜聘娘接了这样一位贵人。你看看恁般时候尚不曾停当,可不是越发娇懒了!”因问陈四老爷:“明日甚么时候才来?等我吹笛子,叫聘娘唱一只曲子与老爷听。他的李太白『清平三调』,是十六楼没有一个赛得过他的。”说着,聘娘又拿汗巾替四老爷拂了头巾,嘱咐道:“你今晚务必来,不要哄我老等着。”
  陈木南应诺了。出了门,带着两个长随回到下处。思量没有钱用,又写一个札子叫长随拿到国公府里,向徐九公子再借二百两银子,凑着好用。长随去了半天,回来说道:“九老爷拜上爷:府里的三老爷方从京里到,选了福建漳州府正堂,就在这两日内要起身上任去。九老爷也要同到福建任所料理事务。说银子等明日辞行自带来。”黄评:银子去矣陈木南道:“既是三老爷到了,我去候他。”随坐了轿子,带着长随来到府里。传进去,管家出来回道:“三老爷、九老爷都到沐府里赴席去了。四爷有话说留下罢。”陈木南道:“我也无甚话,是来特候三老爷的。”陈木南回到寓处。
  一日,三公子同九公子来河房里辞行,门口下了轿子。陈木南迎进河厅坐下。三公子道:“老弟,许久不见,风采一发倜傥。姑母去世,愚表兄远在都门,不曾亲自吊唁。几年来学问更加渊博了。”黄评:嫖经尚未读熟,何谓渊博陈木南道:“先母辞世三载有余。弟因想念九表弟文字相好,所以来到南京朝夕请教。今表兄荣任闽中,贤昆玉同去,愚表弟倒觉失所了。”齐评:正在得其所哉,何云失所。黄评:无处借银子,故曰“失所”九公子道:“表兄若不见弃,何不同到漳州?长途之中,倒觉得颇不寂寞。”陈木南道:“原也要和表兄同行,因在此有一两件小事,黄评:嫖兴正浓哩俟两三月之后,再到表兄任上来罢。”九公子随叫家人取一个拜匣,盛着二百两银子,天二评:只此一遭,下不为例送与陈木南收下。三公子道:“专等老弟到敝署走走,齐评:可謂預办后路我那里还有事要相烦帮衬。”陈木南道:“一定来效劳的。”说着,吃完了茶,两人告辞起身。陈木南送到门外,又随坐轿子到府里行。一直送他两人到了船上,才辞别回来。
  那金修义已经坐在下处,扯他来到来宾楼。黄评:金修义已知银子又借来了,不逼完不肯干休进了大门,走到卧房,只见聘娘脸儿黄黄的。金修义道:“几日不见四老爷来,心口疼的病又发了。”虔婆在旁道:“自小儿娇养惯了,是有这一个心口疼的病,但凡着了气恼就要发。他因四老爷两日不曾来,只道是那些憎嫌他,就发了。”聘娘看见陈木南,含着一双泪眼,总不则声。黄评:写得出陈木南道:“你到底是那里疼痛?要怎样才得好?天二评:径称“你”者亲之也往日发了这病,却是甚么样医?”虏婆道:“往日发了这病,茶水也不能咽一口。医生来撮了药,他又怕苦,不肯吃。只好顿了人参汤慢慢给他吃着,才保全不得伤大事。”陈木南道:“我这里有银子,黄评:尚有一百五且拿五十两放在你这里,换了人参来用着。再拣好的换了,我自己带来给你。”那聘娘听了这话,挨着身子,靠着那绣枕,一团儿坐在被窝里,胸前围着一个红抹胸,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这病一发了,不晓得怎的,就这样心慌。那些先生们说是单吃人参又会助了虚火,黄评:先生也会相助設骗往常总是合着黄连煨些汤吃,天二评:合着黄連不怕苦邪?后來單吃黄連的日子多哩夜里睡着才得合眼。要是不吃,就只好是眼睁睁的一夜醒到天亮。”陈木南道:“这也容易。我明日换些黄连来给你就是了。”黄评:只剩一百五了金修义道:“四老爷在国公府里,人参、黄连论秤称也不值甚么,聘娘那里用的了!”黄评:那知是国公府银子买的聘娘道:“我不知怎的,心里慌慌的,合着眼就做出许多胡枝扯叶的梦。黄评:要做太太便梦里做太太,并非“胡枝扯叶”清天白日的还有些害怕。”金修义道:“总是你身子生的虚弱,经不得劳碌,着不得气恼。”虔婆道:“莫不是你伤着什么神道?替你请个尼僧来禳解禳解罢。”
  正说着,门外敲的手磬子响。虔婆出来看,原来是延寿庵的师姑本慧来收月米。虔婆道:“阿呀!是本老爷,黄评:南京一带称僧尼皆曰老爷两个月不见你来了。这些时,庵里做佛事忙?”本师姑道:“不瞒你老人家说,今年运气低。把一个二十岁的大徒弟前月死掉了,连观音会都没有做的成。齐评:带叙带伏。天二評:觀音菩薩不保佑。頂補的快來也你家的相公娘好?”虔婆道:“也常时三好两歹的,亏的太平府陈四老爷照顾他。他是国公府里徐九老爷的表兄,黄评:总不脱国公府,不料九公子一去,国公府无灵矣常时到我家来。偏生的聘娘没造化,心口疼的病发了。你而今进去看看。”本师姑一同走进房里。虔婆道:“这便是国公府里陈四老爷。”黄评:凡提陈四老爷从不曾脱却“国公府”三字本师姑上前打了一个问讯。金修义道:“四老爷,这是我们这里的本师父,极有道行的。”本师姑见过四老爷,走到床面前来看相公娘。金修义道:“方才说要禳解,何不就请本师父禳解禳解?”本师姑道:“我不会禳解,我来看看相公娘的气色罢。”便走了来,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天二评:「清天白日的还有些害怕」聘娘本来是认得他的,今日抬头一看,却见他黄着脸、秃着头,就和前日梦里揪他的师姑一模一样,不觉就懊恼起来。只叫得一声“多劳”,便把被蒙着头睡下。黄评:青天白日还有些害怕本师姑道:“相公娘心里不耐烦,我且去罢。”向众人打个问讯,出了房门。虔婆将月米递给他。他左手拿着磬子,右手拿着口袋去了。
  陈木南也随即回到寓所,拿银子叫长随赶着去换人参、换黄连。只见主人家董老太拄着拐杖出来,黄评:“老太”亦土称说道:“四相公,你身子又结结实实的,只管换这些人参、黄连做什么?我听见这些时在外头憨顽。我是你的房主人,又这样年老,黄评:是老太口声四相公,我不好说的。自古道: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债。他们这样人家,是甚么有良心的!把银子用完,他就屁股也不朝你了。齐评:人到着迷之時,虽有良言何能入耳。天二评:董老太太偏料得出四相公這些事我今年七十多岁,看经念佛,观音菩萨听着,天二评:观音菩萨真忙。黄评:观音菩萨惯管这些帐我怎肯眼睁睁的看着你上当不说!”陈木南道:“老太说的是,我都知道了。这人参、黄连,是国公府里托我换的。”因怕董老太韶刀,便说道:“恐怕他们换的不好,还是我自己去。”走了出来,到人参店里寻着了长随,换了半斤人参、半斤黄连,和银子就像捧宝的一般,捧到来宾楼来。
  才进了来宾楼门,听见里面弹的三弦子响,是虔婆叫了一个男瞎子来替姑娘算命。陈木南把人参、黄连递与虔婆,坐下听算命。那瞎子道:“姑娘今年十七岁,大运交庚寅,寅与亥合,合着时上的贵人,该有个贵人星坐命。就是四正有些不利,吊动了一个计都星,在里面作扰,有些啾唧不安,却不碍大事。莫怪我直谈,姑娘命里犯一个华盖星,却要记一个佛名,应破了才好。将来从一个贵人,还要戴凤冠霞帔,有太太之分哩。”天二评:恰打動姑娘心病。黄评:正合姑娘之意,岂知华盖星灵,贵人星不灵说完,横着三弦弹着,又唱一回,起身要去。虔婆留吃茶,捧出一盘云片糕、一盘黑枣子来,天二评:瞎子算完命可去矣,却缘作者欲渡到陳和尚,不得不累虔婆破費點心放个小桌子,与他坐着。丫头斟茶,递与他吃着。
  陈木南问道:“南京城里,你们这生意也还好么?”瞎子道:“说不得,比不得上年了。上年都是我们没眼的算命。这些年睁眼的人都来算命,把我们挤坏了!就是这南京城,二十年前有个陈和甫,他是外路人,自从一进了这城,这些大老官家的命都是他把拦着算了去,而今死了。积作的个儿子,黄评:借此递到陈和尚在我家那间壁招亲,日日同丈人吵窝子,吵的邻家都不得安身。眼见得我今日回家,又要听他吵。”说罢起身道过多谢,去了。
  一直走了回来,到东花园一个小巷子里,果然又听见陈和甫的儿子和丈人吵。齐评:过接轻便之至丈人道:“你每日在外测字,也还寻的几十文钱,只买了猪头肉、飘汤烧饼,自己捣嗓子,一个钱也不拿了来家。难道你的老婆要我替你养着?这个还说是我的女儿,也罢了。你赊了猪头肉的钱不还,也来问我要。终日吵闹这事,那里来的晦气!”陈和甫的儿子道:“老爹,假使这猪头肉是你老人家自己吃了,你也要还钱。”齐评:的是妙语丈人道:“胡说!我若吃了,我自然还。这都是你吃的。”陈和甫儿子道:“设或我这钱已经还过老爹,老爹用了,而今也要还人。”丈人道:“放屁!你是该人的钱!怎是我用你的?”陈和甫儿子道:“万一猪不生这个头,难道他也来问我要钱?”黄评:妙妙,未做和尚先会学参禅丈人见他十分胡说,拾了个叉子棍赶着他打。
  瞎子摸了过来扯劝。丈人气的颤呵呵的道:“先生!这样不成人,我说说他,他还拿这些混帐话来答应我,岂不可恨!”陈和甫儿子道:“老爹,我也没有甚么混帐处。我又不吃酒,又不赌钱,又不嫖老婆。每日在测字的桌子上,还拿着一本诗念,有甚么混帐处?”黄评:却是正派,且是名士诗翁。天二评:较杨老六似胜一筹丈人道:“不是别的混帐。你放着一个老婆不养,只是累我。我那里累得起?”陈和甫儿子道:“老爹,你不喜欢女儿给我做老婆,你退了回去罢了。”黄评:视妻子如敝屣,真能看破红尘丈人骂道:“该死的畜生!我女儿退了做甚么事哩?”陈和甫儿子道:“听凭老爹再嫁一个女婿罢了。”丈人大怒道:“瘟奴!除非是你死了,或是做了和尚,这事才行得。”陈和甫儿子道:“死是一时死不来。我明日就做和尚去。”齐评:可謂除了死法有活法丈人气愤愤的道:“你明日就做和尚!”瞎子听了半天,听他两人说的都是“堂屋里挂草荐,不是话”,也就不扯劝,慢慢的摸着回去了。天二评:「摸了過來」「摸着回去」寫瞎子如畫
  次早,陈和甫的儿子剃光了头,黄评:真大解脱把瓦楞帽卖掉了,换了一顶和尚帽子戴着,来到丈人面前,合掌打个问讯道:天二评:立地成佛“老爹,贫僧今日告别了!”丈人见了大惊,双眼掉下泪来,又着实数说了他一顿。知道事已无可如何,只得叫他写了一张纸,自己带着女儿养活去了。陈和尚自此以后,无妻一身轻,有肉万事足。天二评:何减嚴君平賣卜。此是陈和尚入道诗。黄评:绝倒每日测字的钱就买肉吃。吃饱了,就坐在文德桥头测字的桌子上念诗,十分自在。黄评:真大自在
  又过了半年,那一日正拿着一本书在那里看,遇着他一个同伙的测字丁言志来看他。见他看这本书,因问道:“你这书是几时买的?”陈和尚道:“我才买来三四天。”丁言志道:“这是莺脰湖唱和的诗。黄评:是事隔多年以讹传讹当年胡三公子约了赵雪斋、景兰江、杨执中先生,匡超人、马纯上一班大名士,大会莺脰湖,齐评:聒聒而谈,可发一笑。天二评:冬瓜缠到茄子里,看他有對有证分韵作诗。我还切记得赵雪斋先生是分的‘八齐’。黄评:前文赵先生分得是四支,卫先生分得才是八齐你看这起句‘湖如莺脰夕阳低’,黄评:书中“桃花何苦红如此”二句外,复见此句,真是吉光片羽。但不知此句从何处抄来?以西湖为莺脰。天二评:西湖雅集衛体善先生分得「八齊」,此起句未知是否只消这一句,便将题目点出,以下就句句贴切,移不到别处宴会的题目上去了。”天二评:名士口氣陈和尚道:“这话要来问我才是,你那里知道?天二评:名士口氣当年莺脰湖大会,也并不是胡三公子做主人,天二评:畢竟名士之子,的派真传是娄中堂家的三公子、四公子。那时我家先父就和娄氏弟兄是一人之交。彼时大会莺脰湖,先父一位,杨执中先生、权勿用先生、牛布衣先生、蘧駪夫先生、张铁臂、两位主人,还有杨先生的令郎,共是九位。这是我先父亲口说的,我倒不晓得?你那里知道?”黄评:后文所谓摆出名士脸者,即在此等处也丁言志道:“依你这话,难道赵雪斋先生、景兰江先生的诗,都是别人假做的了?你想想,你可做得来?”陈和尚道:“你这话尤其不通。他们赵雪斋这些诗,是在西湖上做的,并不是莺脰湖那一会。”丁言志道:“他分明是说‘湖如莺脰’,怎么说不是莺脰湖大会?”陈和尚道:“这一本诗也是汇集了许多名士合刻的。就如这个马纯上,生平也不会作诗,那里忽然又跳出他一首?”丁言志道:“你说的都是些梦话!马纯上先生、蘧駪夫先生做了不知多少诗,你何尝见过!”陈和尚道:“我不曾见过,倒是你见过?你可知道莺脰湖那一会并不曾有人做诗?你不知那里耳朵响,还来同我瞎吵!”丁言志道:“我不信。那里有这些大名士聚会,竟不做诗的?这等看起来,你尊翁也未必在莺脰湖会过。若会过的人,也是一位大名士了,恐怕你也未必是他的令郎!”天二评:此即陈和尚所谓譬如猪不生这个头也。黄评:说不过他,又妒他是名父之子,只好赖他冒认父亲。小小滑稽真令人喷饭陈和尚恼了道:“你这话胡说!天下那里有个冒认父亲的?”丁言志道:“陈思阮,你自己做两句诗罢了,何必定要冒认做陈和甫先生的儿子?”陈和尚大怒道:“丁诗,你‘几年桃子几年人’!跳起来通共念熟了几首赵雪斋的诗,凿凿的就呻着嘴来讲名士。”黄评:“跳起来”是土语,犹言算起来。凿凿亦土语丁言志跳起身来道:“我就不该讲名士,你到底也不是一个名士。”两个人说戗了,揪着领子一顿乱打。和尚的光头被他凿了几下,黄评:此“凿”字是以拳头指骨打头,如木匠之凿也,亦土语凿的生疼。天二评:此吃亏在光头拉到桥顶上,和尚眊着眼,要拉到他跳河,被丁言志搡了一交,骨碌碌就滚到桥底下去了。和尚在地下急的大嚷大叫。
  正叫着,遇见陈木南踱了来,齐评:如此挽合,藏过多少事情,真是妙笔看见和尚仰巴叉睡在地下,不成模样,慌忙拉起来道:“这是怎的?”和尚认得陈木南,指着桥上说道:“你看这丁言志,无知无识的,走来说是莺脰湖的大会是胡三公子的主人。我替他讲明白了,他还要死强,并且说我是冒认先父的儿子。你说可有这个道理?”陈木南道:“这个是什么要紧的事,你两个人也这样鬼吵?其实丁言老也不该说思老是冒认父亲。这却是言老的不是。”丁言志道:“四先生,你不晓得。我难道不知道他是陈和甫先生的儿子?只是他摆出一副名士脸来,太难看。”黄评:可要喷饭否?先生善谑,风趣可想。相打只为摆名士脸耳,争做名士至此,二人可谓极情尽致矣。先生描写世情,可谓不遗余力矣。嫉世之心为何如哉!陈木南笑道:“你们自家人,何必如此?要是陈思老就会摆名士脸,当年那虞博士、庄征君怎样过日子呢?我和你两位吃杯茶和和事,下回不必再吵了。”当下拉到桥头间壁一个小茶馆里坐下,吃着茶。
  陈和尚道:“听见四先生令表兄要接你同到福建去,怎样还不见动身?”陈木南道:“我正是为此来寻你测字,几时可以走得?”丁言志道:“先生,那些测字的话,是我们‘签火七占通’的。你要动身,拣个日子走就是了,何必测字?”齐评:只怕日子也不消揀得。天二评:此句却也老实
  陈和尚道:“四先生,你半年前我们要会你一面也不得能够。我出家的第二日,有一首《薙发》的诗送到你下处请教。黄评:题目倒新,可惜失传那房主人董老太说,你又到外头顽去了。你却一向在那里?今日怎管家也不带,自己在这里闲撞?”黄评:没有管家了,银子已完,哪得不闲撞陈木南道:“因这里来宾楼的聘娘爱我的诗做的好,齐评:只怕未必爱的是诗我常在他那里。”丁言志道:“青楼中的人也晓得爱才,这就雅极了!”向陈和尚道:“你看,他不过是个巾帼,还晓得看诗,怎有个莺脰湖大会不作诗的呢?”黄评:滴滴归源,一定该作诗陈木南道:“思老的话倒不差。那娄玉亭便是我的世伯。他当日最相好的是杨执中、权勿用。黄评:又挽前文他们都不以诗名。”陈和尚道:“我听得权勿用先生后来犯出一件事来,不知怎么样结局?”陈木南道:“那也是他学里几个秀才诬赖他的。后来这件官事也昭雪了。”黄评:至此始了权勿用又说了一会,陈和尚同丁言志别过去了。
  陈木南交了茶钱,自己走到来宾楼。天二评:看他從來賓樓渡到陳和尚,又從陈和尚渡到来賓樓,過接无痕一进了门,虔婆正在那里同一个卖花的穿桂花球,见了陈木南道:“四老爷,请坐下罢了。”天二评:前云「請姐夫到里边坐」,此云「四老爺請坐下罷了」,兩文相照。黄评:坐下加“罢了”二字,声口便不好陈木南道:“我楼上去看看聘娘。”虔婆道:“他今日不在家,到轻烟楼做盒子会去了。”天二评:一尊天貴星竟不得上楼。黄评:面都不许他见陈木南道:“我今日来和他辞辞行,就要到福建去。”虔婆道:“四老爷就要起身?将来可还要回来的?”黄评:回来要多带钱来说着,丫头捧一杯茶来。陈木南接在手里,不大热,吃了一口就不吃了。黄评:难堪难堪,嫖客下场头虔婆看了道:“怎么茶也不肯泡一壶好的?”丢了桂花球,就走到门房里去骂乌龟。黄评:魇子下场头陈木南看见他不瞅不睬,天二评:「屁股也不朝你了」只得自己又踱了出来。
  走不得几步,顶头遇着一个人,叫道:“陈四爷,你还要信行些才好。怎叫我们只管跑?”陈木南道:“你开着偌大的人参铺,那在乎这几十两银子?我少不得料理了送来给你。”那人道:“你那两个尊管而今也不见面。走到尊寓,只有那房主人董老太出来回。他一个堂客家,我怎好同他七个八个的?”陈木南道:“你不要慌!躲得和尚躲不得寺,黄评:到明日寺在和尚不在了我自然有个料理。你明日到我寓处来。”那人道:“明早是必留下,不要又要我们跑腿。”说过就去了。陈木南回到下处,心里想道:“这事不尴尬。长随又走了,虔婆家又走不进他的门,黄评:果然屁股也不朝你了银子又用的精光,还剩了一屁股两肋巴的债,不如卷卷行李往福建去罢。”天二评:只好自己背铺盖瞒着董老太一溜烟走了。
  次日,那卖人参的清早上走到他寓所来,坐了半日,连鬼也不见一个。那门外推的门响,又走进一个人来,摇着白纸诗扇,文绉绉的。那卖人参的起来问道:“尊姓?”那人道:“我就是丁言志。来送新诗请教陈四先生的。”卖人参的道:“我也是来寻他的。”又坐了半天不见人出来,那卖人参的就把屏门拍了几下。董老太拄着拐杖出来,问道:“你们寻那个的?”卖人参的道:“我来找陈四爷要银子。”董老太道:“他么?此时好到观音门了。”那卖人参的大惊道:“这等,可曾把银子留在老太处?”天二评:呆鸟董老太道:“你还说这话!连我的房钱都骗了。他自从来宾楼张家的妖精缠昏了头,那一处不脱空?背着一身债,还希罕你这几两银子!”齐评:火坑里能跳出自身还算乖的卖人参的听了,哑叭梦见妈,说不出的苦,急的暴跳如雷。天二评:以前賣假人参骗他银子不少,这几两只算得找还他丁言志劝道:“尊驾也不必急,急也不中用,只好请回。陈四先生是个读书人,也未必就骗你。将来他回来,少不得还哩。”那人跳了一回,无可奈何,只得去了。
  丁言志也摇着扇子晃了出来,黄评:“晃”读去声,亦土语自心里想道:“堂客也会看诗!那十六楼不曾到过,何不把这几两测字积下的银子也去到那里顽顽?”天二评:丁言志想来不吃猪頭肉,故有积攒主意已定,回家带了一卷诗,换了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戴一顶方巾,到来宾楼来。乌龟看见他像个呆子,问他来做甚么,丁言志道:“我来同你家姑娘谈谈诗。”乌龟道:“既然如此,且称下箱钱。”乌龟拿着黄杆戥子,丁言志在腰里摸出一个包子来,散散碎碎共有二两四钱五分头。黄评:也不知拆了几千个字,尽送与乌龟了乌龟道:“还差五钱五分。”丁言志道:“会了姑娘再找你罢。”丁言志自己上得楼来,看见聘娘在那里打棋谱,上前作了一个大揖。黄评:揖曰“大揖”,笑倒聘娘觉得好笑,请他坐下,问他来做甚么。丁言志道:“久仰姑娘最喜看诗,我有些拙作特来请教。”聘娘道:“我们本院的规矩,诗句是不白看的,先要拿出花钱来再看。”丁言志在腰里摸了半天,摸出二十个铜钱来,放在花梨桌上。黄评:也有好几个字的钱。天二评:是新鲜拆字下来的。花梨桌上從未放此二十个钱,真是玷污聘娘大笑道:“你这个钱,只好送给仪征丰家巷的捞毛的,不要玷污了我的桌子。快些收了回去买烧饼吃罢!”齐评:你怕看名士脸面,那知名妓脸面更不易看丁言志羞得脸上一红二白,低着头,卷了诗揣在怀里,悄悄的下楼回家去了。黄评:妙在“悄悄”,然二两多银子得见聘娘一面,胜木南四百银子不许见面多矣
  虔婆听见他讹着呆子要了花钱,走上楼来问聘娘道:“你刚才向呆子要了几两银子的花钱?拿来,我要买缎子去。”聘娘道:“那呆子那里有银子?拿出二十铜钱来,我那里有手接他的?被我笑的他回去了。”虔婆道:“你是甚么巧主儿!讹着呆子,还不问他要一大注子,肯白白放了他回去?你往常嫖客给的花钱,何曾分一个半个给我?”聘娘道:“我替你家寻了这些钱,还有甚么不是?些小事就来寻事!我将来从了良,不怕不做太太!你放这样呆子上我的楼来,我不说你罢了,你还要来嘴喳喳?”天二评:胸中挟一个太太故也虔婆大怒,走上前来一个嘴巴把聘娘打倒在地。黄评:有取打之道聘娘打滚,撒了头发,哭道:“我贪图些甚么?受这些折磨!你家有银子,不愁弄不得一个人来。放我一条生路去罢!”天二评:前半个梦不曾应,后半个梦倒应了不由分说,向虔婆大哭大骂,要寻刀刎颈,要寻绳子上吊,鬏都滚掉了。虔婆也慌了,叫了老乌龟上来,再三劝解,总是不肯依,闹的要死要活。无可奈何,由着他拜做延寿庵本慧的徒弟,剃光了头,出家去了。天二评:可有剃发诗?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风流云散,贤豪才色总成空;薪尽火传,工匠市廛都有韵。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齐评】
  花娘算命,即递入呆子论诗,挽转陈四先生,藏过偎红倚翠倒箧倾筐一段情事。何笔之轻便乃尔。若必逐细摹写,则劝多于惩矣。只此淡淡着笔,已觉不寒而栗。
  陈思阮弃妻削发有四大皆空之意,乃独于名士不名士,斤斤较论。甚矣,名之中人者深也!
  【黄评】
  写聘娘聊备一种人,欢喜相与官,想做太太,不出功名富贵四字。功名富贵四字开卷写一总甲,末卷写一妓女,可谓淋漓尽致矣。名士则写到拆字之陈和尚、丁言志,亦可谓无美不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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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会校
关于会评
序跋
第一回 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学识同科 周蒙师暮年登上第
第三回 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
第四回 荐亡斋和尚契官司 打秋风乡绅遭横事
第五回 王秀才议立偏房 严监生疾终正寝
第六回 乡绅发病闹船家 寡妇含冤控大伯
第七回 范学道视学报师恩 王员外立朝敦友谊
第八回 王观察穷途逢世好 娄公子故里遇贫交
第九回 娄公子捐金赎朋友 刘守备冒姓打船家
第十回 鲁翰林怜才择婿 蓬公孙富室招亲
第十一回 鲁小姐制义难新郎 杨司训相府荐贤上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莺脰腹溯 侠客虚设人头会黄评:“莺脰”对“人头”,奇而趣
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贤问业 马纯上仗义疏财
第十四回 蘧公孙书坊送良友 马秀才山洞遇神仙
第十五回 葬神仙马秀才送丧 思父母匡童生尽孝黄评:“葬神仙”三字妙
第十六回 大柳庄孝子事亲 乐清县贤宰爱士黄评:真以孝子许,重惜之也
第十七回 匡秀才重游旧地 赵医生高踞诗坛
第十八回 约诗会名士携匡二 访朋友书店会潘三
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黄评:潘三不良,然于匡二则良朋也 潘自业横遭祸事黄评:自作孽也
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兴长安道 牛布衣客死芜湖关
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亲戚老夫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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