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唐詩百話   》 57.韓愈:山石      施蜇存 Shi Zhecun

  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
  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支子肥。
  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
  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饑。
  夜深靜臥百蟲絶,清月出嶺光入扉。
  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
  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鬆櫪皆十圍。
  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羈。
  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
  魏晉南北朝,是文學發展傾嚮於輕浮靡麗的時期,尤其是齊、梁、陳三朝一百年間,詩文都衹講文字之美,而內容空虛,思想庸俗。詩則盛行宮體,文則堆砌駢語。經過初唐的瀋佺期、宋之問,盛唐的王維、孟郊、李白、杜甫,詩的風氣總算糾正過來了,但文體卻還以駢語為主。開元、天寶以後,張說、賈至、李華、獨孤及、元結等人,曾有志於改變文風,寫作醇樸通暢的新散文,但衹是個人的努力,而沒有成為風氣。到韓愈出來,猛力攻擊近體文的陳言濫調,主張寫散文要學習“三代兩漢之書”,要學習孟子、荀子、司馬遷、揚雄的文章。除了他自己的實踐以外,他的學生李翺,皇甫湜等人也跟着寫作新散文。他們的口號雖是復古,其成就卻是在繼承先秦、兩漢的基礎上創造了一種新的文體,掃蕩了六朝以來浮靡駢儷的文風。因此,在文學史上,韓愈的地位,首先是一位古文運動的倡導者。
  但是,在詩的領域中,韓愈也是一位唐詩的大傢。他的作詩,也實踐了他對散文的理論:文字要排除陳言濫調,排除隱晦詰麯。思想內容要“言之有物”。就是要求先有情感,然後作詩,不要無病呻吟。這也就是劉勰所謂要“為情造文”,而不是“為文造情”(見《文心雕竜·情采》)。他把詩的語言和散文的語言統一起來,散文裏用的詞藻,也可以用在詩裏。又把散文的語法結構和詩的語法結構統一起來,詩的句法並不需要改變散文的句法。這樣,他的三百八十首詩就呈現了一種新的面目:因為不避免散文詞語,他的詩裏出現了許多人以為生澀、怪僻的詞語;因為引進了散文的句法、篇法,他的詩就象是一篇押韻的散文。守舊的人不承認他的詩是詩,說他是“以文為詩”,但無論如何他給唐詩開創了一個新的流派。
  韓愈的詩,影響了一些同時的詩人,如孟郊、賈島、盧仝、劉叉、李賀等。這些人又各自有發展和變化,創造了各人獨特的風格。但是,在韓愈死後不久,他的影響就消失了,晚唐、五代的詩文,都起了回潮。直到宋代,纔有穆修、歐陽修等人起來重振古文運動,而以黃庭堅為首的江西詩派,顯然也是韓愈詩派的繼承者。
  宋元以來的詩論傢,對韓愈的詩有極不相同的看法。《苕溪漁隱叢話》記瀋括和呂惠卿二人談詩,瀋括說:“韓退之詩乃押韻之文耳,雖健美富贍,而格不近詩。”呂惠卿說:“詩正當如是。我朝詩人以來,未有如退之者。”這兩人的觀點,可以代表歷代評價韓詩的兩派。蘇東坡說:“詩之美者,莫如韓退之;然詩格之變,自退之始。”(《苕溪漁隱叢話前集捲》十七引)這句話,和瀋括的觀點一樣。承認韓愈的詩是好的。但是由於他們對於詩有一個固執的、保守的認識,他們從詩的面目看,終覺得韓愈是“以文為詩”。儘管“押韻”,還是文而不是詩。呂惠卿從詩的精神看,肯定詩正應當這樣做,儘管用了散文的表現方法,但表現得成為詩了。
  “以文為詩”,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解釋,就是不用或少用形象思維,象散文一樣直說的句法較多。詩的裝飾成分被剝落了,就直接呈現了它的本質。本質是詩,它還是詩;本質不是詩,它纔是“押韻之文”。
  韓愈的詩,已經一反他以前詩人的規律,極少用形象思維了。但由於他畢竟是個詩人,他的詩有豐富的詩意,所以他還有許多很好的詩篇。《山石》是韓愈的著名作品,可以代表他的七言古詩的風格,我們現在就選講此詩。詩題《山石》,是用全篇開始二字為題,並不是賦詠山石。
  全詩二十句,一韻到底。描寫他在某一天下午遊山,在寺裏住了一夜,次日早晨出山歸傢途中的所見所感。這是一首樸素簡淨的記遊詩。開始用二句敘述遊山到寺,一路上都是堅硬的山石,行走在若有若無的山路上,到寺時已是蝙蝠亂飛的黃昏時候了。接着又用二句寫寺內景物。走上寺院裏的客堂,坐在臺階上休息。由於連日雨水飽足,院子裏的芭蕉葉都舒展得很大,梔子花也開得很豐肥。以下便寫寺中和尚待客人的情況。和尚和客人閑談,講起佛殿裏有很好的壁畫,說着就取燈火照來給客人看,可是客人能見到的畫面不多,因為墻壁年代古遠,畫面大多剝落或黝黑。於是和尚鋪床拂席給客人供應晚飯。雖然飯米粗糙,仍然可以解饑。此下二句寫夜晚的情況。夜深了,院子裏各種昆蟲的鳴聲已都停止。客人靜臥在床上,看見清明的月亮從山嶺背後升起,立刻有亮光照進了窗戶。接着用四句描寫天明後出山回傢的情況:這時曉霧還未消散,獨自在山裏走,出山又入山,上山又下山,隨意走去,沒有一定的道路。時時看到紅的山花,緑的澗水,煞是繽紛爛漫。還有幾人合抱的大松樹和櫟樹。如果碰到溪澗,就赤腳踏石而過,這時水聲激激,微風吹衣。最後就用四句感慨來結束:象這樣的生活,自有樂趣,何必要被人傢所拘束,不得自由自在呢?我們這兩三個人,怎麽能在這裏遊山玩永,到老不再回去呢?
  韓愈在貞元八年(公元七九三年)登進士第後,一直沒有官職。貞元十一年,三次上書宰相,希望任用,都沒有效果。貞元十二年,在汴州,宣武節度使董晉請他去當觀察推官。到貞元十五年,董晉卒,軍人叛亂,韓愈逃難到徐州。徐州節度使張建封留他當節度推官。十六年夏,辭職回洛陽。這首詩就是貞元十六年秋在洛陽所作。當時他還是初任官取,已經感到處處受人拘束,因而發出了這些牢騷。結句的“歸”字是“回去”之意,有人講作“歸隱”,就和“不更”二字矛盾了。
  初、盛唐詩人作七言古體,往往喜歡用一些對偶句法。即使在杜甫的大篇七古中,也屢見對句。衹有韓愈的七古,絶對不用對句。他衹象說話一樣,順次寫下去,好象不在語言文字上做雕琢功夫。這就是“以文為詩”的一個特徵。但是如果把這篇遊記寫成散文,字句一定還要繁瑣,而韓愈則把他從下午到次日清晨的這一次遊覽的每一段歷程,選取典型事物,用最精簡的字句,二句或四句,表現了出來。這就畢竟還不同於散文了。他的敘述,粗看時,好比行雲流水,沒有細密的組織,但你如果深入玩味,就能發現他是處處有照顧的。“無道路”呼應了上文的“行徑微”。“出入高下”呼應了上文的“山石犖確”。“赤足踏澗石”呼應了上文的“新雨足”。在黃昏時看壁畫,是“以火來照所見稀”;在清晨的歸路上,則看見了山紅澗碧和巨大的鬆櫟。前後兩個“見”字,形成對比。在一句之中,也有呼應。“蝙蝠飛”,是“黃昏”時候,“百蟲絶”,所以“靜臥”。衹有“吾黨二三子”和上文的“天明獨去”似乎有些矛盾。他這次遊山,恐怕是和兩三個朋友結伴同行的,要不然,為什麽說“嗟哉吾黨二三子”呢?但如果有兩三人同行,又為什麽說“天明獨去”呢?看來這個“獨”字,不可死講,不能講作“獨我一人”,而應該講作“衹有我們幾個人”
  。《項羽本紀》敘述沛公兵敗成臯時,“獨與滕公出成臯北門”。又在鴻門宴上“脫身獨去”,其實當時還有從人。這裏的獨字也是同樣用法。
  何義門(焯)在《義門讀書記》中評這首詩云:“直書即目,無意求工,而文自至。一變謝傢模範之跡,如畫傢之荊關也。”這是贊揚作者的創作方法純用自然,不刻意做作,而達到極高的境界。宋齊時代。謝靈運、謝惠連、謝眺等一派詩人,創造了描寫風景的詩,極力模山範水,在選字造句方面,終有費力的痕跡,而韓愈此詩,卻如“荊關畫派”的白描山水,不用色采渲染。
  字句精簡而樸素,思想內容直率地表現,使韓愈的七古有一種剛勁之氣。施補華在《峴傭說詩》中評雲:“七古盛唐以後,繼少陵而霸者,唯有韓公。韓公七古,殊有雄強奇傑之氣,微嫌少變化耳。”這也可以說是公論。杜甫以後,韓愈的七古,確實可以獨霸詩壇。至於嫌他“少變化”,則是思維方法的問題。韓愈為人直爽,他的詩,也象他的散文一樣,不喜婉轉麯折,始終是依照思維邏輯進行抒寫,因而篇法上就沒有多大變化。
  元代詩人元好問寫過三十首《論詩絶句》,其中有一首是涉及《山石》的:
  “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技。”
  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
  “有情芍藥”二句是秦少遊《春雨》詩中的句於。元好問以為這樣的詩句,如果和韓愈的《山石》詩來比較,就知道秦少遊這二句是“娘兒們”的詩。說秦少遊詩是“女郎詩”,是形容它柔弱無力,反過來也就烘托出韓愈此詩的“雄強奇傑”,有丈夫氣了。美學上有溫柔的美和剛健的美,韓愈的七古,屬於剛健的美。
  一九七九年四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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