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五十七回 黃天霸衹手陷揚州 孟海華一心攻浦口      李涵秋 Li Hanqiu

  “齊老總,齊老總你衹有抽鴉片煙的本領,假如把你放在那個湖北省城裏你有本事同他們那些革命黨打一個仗兒,我就佩服你呀!哼,我怕你舞煙槍還舞得動,若是舞那個五子鋼的洋槍,定然把槍夾在屁眼溝裏飛跑,你看我的話可講得是不是?”。……”呸,喜姑娘,你不要嚮門縫裏看人,將人看得扁了。我姓齊的,有我姓齊的主意。你替我安穩些,將那話兒夾緊了睡覺,好多着呢。不出三天,我叫你認得我。黃天霸這時候也快來了,我們好好的還弄他一場牌九,呔,再替我挑他一個五分頭,長一長勁兒。……”小喜子又笑道:“左一個五分頭,右一個五分頭,你的帳上也不少了,你那每月三兩四錢老銅角子,又要養婆娘,又要抽鴉片,我很替你耽心呢!”說着旁邊那些煙鋪上的人,大傢都笑起來說:“喜姑娘,你不要替我們老總耽心,目今世界上是殺起來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們老總頭上頂子,你還愁他不紅。衹不知幾時殺到我們揚州,殺起來,我們就有快活日子過了。運庫裏那些白花花的銀子。……”剛說到這一句,陡見那蘆席破簾一掀,打外面直跳進一個人來,大聲吆喝道:“運庫裏白花花的銀子,又怎麽樣?你們敢是想造反了?”這一句話,將衆人吃了一嚇。大傢凝神看去,座中齊老總早跳起來笑喊道:“我的好兄弟,你怎麽到此刻纔來,你敢是又在裘大娘那裏撞醉了?看你這耳根子都是通紅的,簡直像是十月小陽春的雄狗卵子。”那人跑得氣急敗壞的,也笑答道:“呸,你做夢呢,這時候還可以吃酒,你通不曉得昨天上海,殺得個雞犬不留,今天鎮江殺得個不留雞犬。我打聽得千真萬確,包管不到今天夜裏三更天,我們揚州要不轟成一個屍山血海,我就不算是黃天霸。……”
  網狗子話還不曾說得完結,那個小喜子早號大哭起來,跑入她左首一間破房裏,收拾她的箱籠物件,慌忙將一個夜裏撒尿的小馬桶把來放在鍋裏,用鍋蓋緊緊蓋完密了。別人這時候也就沒有心緒來笑她,大傢都面面相覷。還是齊老總有點主意,衝着網狗子問道:“你這個冒失鬼,打那裏聽見這些謠言?我們大營裏到沒有你的消息靈通。我吃過午飯出營,也沒有聽見這些嚼蛆的話。”
  網狗子急道:“我哄騙你呢,哄騙你的銀子,運司裏的大人,同本府大人,不通是旗人,早間躲在商會裏談心,被商會裏那個周董事弄了幾句鬼話,將他們一嚇,嚇得溜之乎也,據說那個姓周的,就跑到運司裏,做了運司大人了。齊老總你若是不相信,你衹須將這根牢煙槍放下來,跑嚮大街上去瞧一瞧。那些二十五區的紅燈籠,密麻也似的排得水泄不通,大傢都說去歡迎革命黨,我就猜不出,難道那些革命黨是不殺人的?百姓們不去躲避他,還點着紅燈籠迎上去。如今世界上的事,真是愈鬧愈鬧出笑話兒來了。”齊老總聽到此處,不覺沉吟了一會不去理會他的話,轉讓着網狗子到小喜子一間房裏去坐。網狗子笑道:“我不坐了,我要去瞧熱鬧呢。”齊老總一定不依,兩個人便一齊走入房裏來,畢竟那些吃鴉片人膽小,聽見網狗子適纔一番話,早都跑回傢去準備逃難去了,衹剩下幾個孤身漢子,沒有傢小的,還在那煙鋪上躺着。此處齊老總陪着滿臉笑容,嚮網狗子說道:“黃大哥,你想發財不想?”
  網狗子兀的笑得跳起來說:“齊老總,你敢莫是瘋了。一個人不想發財,除非是沒有長着卵子。我說這句話,你齊老總還要疑惑,以為發財不發財,與這卵子有甚麽相幹。咳,齊老總,我告訴你,你就明白了,我黃天霸如今也活在世上十九歲了,算我懵懂,難道連個娶堂客也懵懂得毫無知覺。不瞞你齊老總說,自幼便在我那個雲主人傢裏當小廝,我傢那個少爺是個最標緻不過的一個男子,我那少爺有個姨妹妹,長得更俊,我平時將他們兩個人的神情,看在眼睛裏,我不知道我那小心窩兒裏,何以便有些癢癢的。有一天他們兩個人躲在一間書房裏,少爺就拉着那個小姐的手,使勁望懷裏扯。小姐兩瓣金蓮,說謊衹得三寸半,被少爺一扯,你想那時候她如何違拗得過,險些睡到少爺懷裏去,便倏的嚮少爺膝上坐了,好哥哥,我的魂都給他們看跑掉了。這還沒有甚麽味道兒。我傢還有一個大小姐,嫁的就是老總認識的那個雜種小田。小田更促狹,更刻毒,他遇着我,便將他同我們那個大小姐睡覺幹的把戲,一句一句當着三字經背給我聽。老總,你想我可打熬得住,卻好我們廿四橋東首,有一個小姑娘,她傢也是姓黃,她的年紀比我還小三歲,長得一個小苗條身兒,兩個眼珠子漆一般黑。我就央着我傢死鬼老子,同他商議,要這小姑娘來做媳婦兒。她傢老子娘到也肯答應了,衹是同媒人講,要我放聘,須得打一副金耳環兒。不怕齊老總笑,像我們這份種田的人傢,那裏會弄到金子,便不曾答應,她老子娘就變了臉了,說是黃門黃氏做不得夫妻。咳,老總老總,有了金子,黃門黃氏也不計較了。沒有金子,又是甚麽黃門黃氏了。我想一個揚州城裏,有金子的也就不少。你想白白的同他索幾兩給我黃天霸娶親,他死也不肯鬆手。哼哼,且把來放着,有朝一日。……”
  網狗子正待望下說,齊老總又笑道:“可又來!你如果真想發財,你總依我。”網狗子跳起身子,拍着胸脯子喊道:“依你依你。”齊老總笑道:“這不是喊的事,你悄沒聲兒些。你想發財,你衹須依我去做革命黨。”網狗子將舌頭伸了伸,笑道:“齊老總你不用同我開心罷,這革命黨豈是凡人做的。像我們那個富大少爺,纔配做革命黨。若是我也能做起革命黨來,這又不是一件希罕事了。老總我不。……”
  齊老總此時伸頭嚮房外張得一張,見屋裏已沒有多人,小喜子慌慌張張的衹管在那裏擄掇什物,重又附到網狗子耳邊說道:“好兄弟,世界上有幾個人是真革命黨,少不得都是大傢鬧頑笑兒。昨天我在營裏便得了一個消息,揚州這地方,真革命黨斷沒有工夫到這裏來,那一班鄉紳們,衹顧逼走了監運使增大人,他們也沒有甚麽主見。不過大傢想撈摸幾文兒,這叫做趁火打劫。我們營裏到有二三百個弟兄們,久已齊心,想在這地方發一註橫財,衹是沒有個頭腦,難得你黃天霸的大名,這是我們弟兄們佩服不過的。事不宜遲,便在今晚,纍你的大駕,冒充一個革命黨,有的是白綢子,你多在身上纏幾道兒,我們弟兄們跟着你,一個吆喝,衝進了城,大傢輕輕的抄入運使衙門裏,打開庫房,那些白花花銀子,好兄弟,你有力量衹管扛着擡着跑罷。莫說金兒環兒,便是金鐲、金索、金鎖、金人,一古攏兒都是你的。黃門黃氏,緑門緑氏,聽你主意,多少是好。事不宜遲,我先走一步,在我們營門外邊等你。……”齊老總說完了就邁步飛跑。網狗子一把揪着他說道:“這個怕不好。若是遇見定字營衛隊,一把將我撈住,怕這吃飯傢夥,還保不定仍然安在頸項上。”齊老總笑駡道:“沒活見鬼罷,我們就是定字營的衛隊,那裏還有定字營衛隊,你銀子還沒到手,敢就歡喜瘋了?”網狗子這纔明白過來,不由的笑得攏不起嘴。
  且說揚州這地方,雖然僻處江北,鬥大一城,然而畢竟當着南北要衝,是個戰事上必爭之點。自從武昌發難,不到一月光景,風聲鶴唳,日必數驚。有些無意識的居民,早已紛紛遷避,鎮日價滿街上都是些車聲隆隆,搬置什物,居民看見這種形狀,格外驚懼。問他們甚麽地方可以避兵,便是遷移的人,也沒有定見,互相模仿,互相傳說。那揚州城裏,也就雞犬不寧,人難安枕。當時便有一種好事的人,因為預防上匪起見,知道這時候地方官沒有甚麽權力,大傢就趁這個當兒,分闔城地方為二十五區,每區若幹傢,每傢若幹人,是凡有男子的,日裏照常營業,夜間不許睡覺,手裏各執一個紅燈籠,大街小巷,排列得如同白晝。當這幾天,知道上海、鎮江均已光復,少不得便影響到了揚州。
  這一天剛是九月十七日,天色尚未曛黑,便有人傳說鎮江的革命黨,已派有人來光復揚州。一犬吠影,百犬吠聲。那些二十五區的區長,便號召了各區人丁,排列在市口,恭候革命黨大駕降臨,那燈籠越發點得齊整。看看天色已黑下來,也沒看見一個革命黨的影子,那街市上人聲嘈雜,便很不安靜。一會子有人故意喊着來了來了,大傢都伸頭而望。等了一會,依然是沒有影響。等到晚飯時辰,各人都有些睏倦起來,有的悄悄吹滅了燈籠,溜回傢去吃飯。有的便派了好些人,嚮各城門口去打探消息。正自無聊,猛從大路上有幾個人飛也似的跑得來,手裏的幾盞燈籠,你碰我,我碰你,碰得滴溜溜轉,嘴裏大聲嚷着:“歡迎嚇歡迎嚇,革命軍打南門城外進了城了。”這句話不打緊,將那些區裏的人員,弄得又驚又喜,還怕着話不確,大傢圍攏着這幾個人,問個明白。這幾個人喘着說道:“說謊就是你養的。我們親眼看見那些軍隊,每人袖子上面裹着一個白布條兒,有一個首領身上纏的都是白綢子,滔滔的直嚮城裏來了。”衆人這纔相信,頓時滿城都傳遍了,果然有一隊步兵,肩上荷着洋槍,號衣上也辨不清楚是甚麽字樣,但是那個白布條兒纏得卻十分整齊。
  當先有一位好漢,身材短小,雄糾糾的口裏大喊着:“我乃革命黨大都督是也,今天獨自得了這一座揚州城,便死了也值得。”接着便是那些軍隊喊了一聲好呀。那二十五區的人員,也就接着喊了一聲好呀。於是那好漢說一句,其餘的人便喊一句好。沿路上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一直將那些軍隊送入運使衙門裏,大傢直等到看不見他們影子,然後纔陸續分散。便在這一霎時間,無論鋪戶以及居民,不約而同的將門頭上一律都挂了白布,便是沒有錢買白布,也拿着三個銅錢買一張白紙,貼在門頭上,算是革命黨成功,完全將一座揚州城,倏的光復了。這一夜裏居民都不敢安寢,便有好些人互相議論,稱贊適纔那個革命黨果然生得一表不俗,若不是具有一種絶大本領,也斷不能做出這一番驚天動地的事出來。
  閑言休絮。且說本城那個商會裏,燈火點得如同白晝,會場上那些長椅子一排排的人都坐滿了,其中的人品,卻也不止是商界上的,大傢固然因為維持全城秩序而來,也有一大半藉此來打探今晚消息的。忙得那個商會總董周國寧汗雨交流,連夜約齊了本城的重要紳士以及文武各員,那文官之中,除得運使增韞、知府嵩峋是旗人,早已逃避出城,至於知縣畢大老爺畢升連轎子也不敢坐,悄悄的帶了兩名僕役,也擠在人叢裏察看風色。周國寧四面望了望,喊了聲我們畢老公祖呢。畢升聽見這一句,忙將半個身子從人叢裏擠出來說:“兄弟在這裏呢。兄弟不是旗人,想諸位同胞是知道的,定然容兄弟在貴地方辦事,兄弟願效犬馬之勞。但是一層,適纔都督大人已進了運使衙門了,論理兄弟還該跑去伺候,衹是不曾同諸位先生斟酌,兄弟還不敢擅自定奪。”
  此時周國寧十分躊躇,不及答應。猛然人叢裏又立起一人,用手着那幾綹黑須,侃然發議道:“周國翁,如今我們這揚州是眼見光復了。適纔畢老公祖這一番話,兄弟是萬萬不敢贊同。畢老公祖雖然不是旗人,然而你看那一處地方,不是一經光復,第一便要提倡紳權。大傢既不承認大清國皇帝,如何還能承認大清國皇帝委任的官僚。今日本城既然有了都督,就該有民政府,民政府的長官,衹須大傢公眩至於畢老公祖這江都縣的縣治,就該從今日消滅了,如何還能容他濫竽充數呢。……”這句話未完,衹聽得那場中拍掌的聲音如雷而起,嚇得個畢升縮頭不迭。好容易等拍掌聲靜了,他又趕着那個發言的紳士說道:“石大人,石大人,你通記不得在敝衙裏吃火腿便飯的情誼了,今日未免逼人太甚。”
  石茂椿板着一副面孔,答道:“老公祖慎言些,兄弟公事公辦。前日酒食,私恩也。今日議論,公義也。都督的耳目,近在咫尺,老公祖說話還須斟酌。……”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險些要口角起來。這時座中惱了一個人,他是兩淮緝私統領王有宏的副官,大聲喊着說道:“這時候不是諸位爭權的時候,第一須要調查今日來的兵隊,究竟是從何處調遣而至?這都督究竟姓甚名誰?一宵易過,明天怎樣出示安民?至於地方上的政事,也必大傢選出一個望高德重的人物出來料理。兄弟職權,雖是緝私,然而這維持治安,嚴防姦宄,也不得辭其責。”
  周國寧在上面將頭點了幾點,說:“張統領這話極是,兄弟佩服得很。目前第一要緊,是須遣一個幹員嚮運使衙門裏,伺候都督,準備明天維持闔城的秩序。這是座中諸君,誰還肯先去都督那裏接洽一接洽呢?”這時候便有一個人侃然說道:“兄弟願往。”大傢再仔細將那人一望,原來不是別人,正是那三閻王劉祖翼。劉祖翼自從玉嬌死後,他藉着追捕兇手為名,很在江都縣畢大老爺那裏,詐得好些錢財。畢升因為前程要緊,少不得忍氣吞聲,暗裏同劉祖翼婉商,請他不用上控。劉祖翼因為死者不可復生,卻好看銀子分上,也便將就擱過了。自此以後,他是個諳達世故的通人,與何其甫不同,他近來見朝廷改革新政,甚麽立黨呀,集會呀,是一概不禁的,他老早已聯合他們一班朋友開了一個共和急進會,他便是個會首。會是雖然成立了,衹是沒有甚麽款項,可以支用,難得今日揚州已經獨立,這個共和急進的名目,卻好又合時宜,自然要想在這個當兒出出風頭。卻好當時聽見周國寧要派人同光復揚州的大都督去接洽,他焉有個不表同情的道理。
  周國寧平時雖然也知道劉祖翼的為人,卻是倉猝時間,人材難得,少不得重重托了劉祖翼幾句。劉祖翼好不得意,一躥身跳出來,他的那些會裏會員,早一窩蜂的隨着他,好像劉祖翼已經做了都督的開國元勳,他們便也是攀麟附鳳的貴胄,頓時就有好些人跑到轅門橋綢緞鋪裏,連搶帶奪,弄了些白綢子,大傢渾身裝束起來,嚮滿街上東磕西撞。且說這時候商會裏吵得一窩蜂,也沒吵出一點頭緒。其時已四更時分,大傢重又跑出來打聽打聽都督的舉動。不料隨走出商會的大門,衹見滿街上鐵索郎當,有許多鐵匠,在人傢店鋪旁邊替一大群的囚犯斬腿上的腳鐐,解臂上的手銬。原來這就是都督的第一件政策,將兩縣監獄裏的犯人解散。那些犯人一經出了獄,好不得意,就隨便在各傢店鋪裏擄搶什物,兀自興高采烈。
  大衆居民,吃這一嚇,已是不小,耳邊早又聽得軍笳隱隱的,不知在何處出發。一霎時那些革命軍人,早已散了隊,四散奔竄。最奇不過的,各人懷裏揣的是元寶,肩上扛的也是元寶。原來那個運使衙門庫裏,所有的庫款,早已經適纔進城的革命軍人紛紛散得幹淨,貪心不足大傢又奔嚮那一座大清銀行裏去搜羅銀幣,好笑到了這時候,闔城的老百姓纔恍然大悟,適纔進城的不是甚麽愛國志士,依然是一班殺人不眨眼的強盜。還虧那運庫裏的元寶,把強盜的心弄軟了。不然這些居民早就罹了浩劫,也未可知。
  看看天色黎明,東方已露出這魚白顔色。城裏一班有些名望的紳商學界,重又翻身鬧入商會裏來。大傢又不敢說甚麽,衹在那裏交頭接耳,暗暗猜測昨夜的事。一霎時劉祖翼同他幾個共和急進會裏會員,匆匆的也跑入來,便有許多人嚮他詢問,究竟同都督怎樣接洽。劉祖翼大聲說道:“了不得,了不得,我們這座揚州城,正站在西瓜皮上哩。滑一滑便是個粉碎,你們可知道這都督是個甚麽人物兒?我們一進了運司衙門走了好幾重大堂二堂,衹是黑的,不見些人影。好容易尋入第八重上房裏面,纔看見那個都督,同幾個心腹,悄悄的坐在一間小房裏面,前放着一支半明不滅的洋蠟燭,見我們走入來,那都督好像倒要逃走一般。我忙着攔上去鞠了鞠躬,那都督仿佛像是還了我一個鞠躬大禮,衹是不十分在行。他把兩衹手遠遠的放在脊背以後,同我略彎一彎腰,我便開口問道:都督大人,適纔那些軍隊嚮那裏去了?衹見都督愁眉淚眼的嚮我說道:他們大傢將元寶搶得跑了,盡把我冷擱在這裏,我也不知道他們還回來不回來。我當時聽見都督口裏發出如許奇談,我便知道這事不妙。我又說道:都督,如今既然光復了揚州,第一安民要緊。明天第一件吃緊的事,須得都督親自出一張示諭,好讓闔城居民各安生業,免緻驚惶。都督答道:阿呀,這示諭怎生個寫法呢?好先生,你就胡亂替我寫了罷。我道:寫這示諭呢,原也不難,衹是總要請教都督,究竟預備甚麽宗旨。那都督聽我這句話,越發遲疑起來了,沉吟了好半晌,望着我說道:如今已是中秋節後了,又不是端陽,這粽子盡可不必預備。還是叫那這百姓們就拿些月餅給我都督吃罷。我初聽見都督這話,還不知他說的是些甚麽夢囈,入後悟會過來,纔曉得都督大人將我問的那宗旨兩個字,當做粽子解了,我兀自忍不住好笑。我這幾個隨員,也就一齊笑了。”
  劉祖翼說到此處,引得商會上的衆人,各各驚駭,又可笑又可怕,真是描寫不出他們那時形態,衹急得那個商會總懂周國寧雙腳齊頓說道:“這便如何是好?這便如何是好?咳諸位今日難得都在此處,想我們目前這件事真是萬分危險,諸位想想看,雖說武昌起義,各省聞風響應的原是不少,但是我們這江蘇省裏僅僅乎鎮江、上海,大傢在那裏熱鬧,要曉得那一座南京城,還鐵桶似的密不通風,我們這運司大人以及嵩太守,他們膽子太小,禁不得嚇,一嚇就都跑了,如今又引出這麽一件岔事,好不好,他們蹺起腿來飛跑大吉。萬一大清國重新中興起來,那時候衹須省裏來一支問罪之師,別人都不打緊,我這商會董事,就是個反叛頭兒,那纔冤枉死了人呢。”
  周國寧越說越恨,衆人也就默默無言,衹管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發怔。一霎時到是鴉雀不聞,不是先前嘈雜。周國寧又嚮衆人拱了一拱手說:“兄弟暫且失陪,我們準於今天午後,還在此處决議,措置昨夜的事。”不料座中那個張統領又嚷起來說:“董事如何可以離得此處,我們大傢譬如是一條蛇,董事便是個蛇頭,蛇無頭而不行,還是纍董事在此,將此事議决完善,然後再走不遲。”
  周國寧轉冷冷的笑道:“張統領又來了,算是兄弟不該擅離職守,然而外面的事,也不是鎮日價坐在這商會裏,可以勾當得來的。兄弟又不是逃走,何勞統領如此張皇。”石茂椿同畢升此時也站起來說:“周國翁這話,也不為無見。大傢也須出外走走,究竟探聽那都督一個下落。劉先生說了大半天,也不曾說出那個都督姓甚麽,叫甚麽。”
  劉祖翼也笑起來,拍着頭腦子,拍了幾下,說:“我也是被他氣昏了,那時候講到出示諭一層,我便請教都督的名諱,都督告訴我,他就叫做黃天霸。……”此時商會裏一班人,到有一大半看過施公案小說的,久慕那黃天霸的大名是一條好漢。大傢聽見這都督的名字,更惶駭得了不得,頓時逃走得幹淨。周國寧也便趁這個當兒奔出商會的大門。張統領再也阻攔不得,也便奔回他的那座大營,便駐紮在東門城外五臺山。原來張統領昨夜本是住在城裏自傢公館裏,今天到了營盤,纔知道昨晚的革命軍,並不是打從別處而來,就是他貴營裏的營兵,分駐在南門靜慧寺裏的。張統領這一氣非同小可,趕忙聚集了兵士,照着簿子上點名。誰知存在營裏的,沒有一小半,其餘早不知走嚮那裏去了。張統領十分焦急,卻又不敢過於發作,恐防激而生變,衹好將存在營裏的兵士,略略籠絡了幾句,午後騎了一匹馬,帶了兩個侍兵,飛也似的又嚮商會而來。
  走入城裏,衹見那些店鋪一律關閉,避難的居民,越發多了。前幾天還帶些箱籠什物,到了這時候,都是單身奔走,扶老攜幼,煞是可憐。剛剛走到城邊,又見兩扇城門,閉得緊緊的,不放人出入,又嚇得哭回來。路上碰着那些遊兵散勇,都是惡狠狠的,除得不曾拿刀砍人,然而居心裏還不知道今夜怎生結果。又有人傳說那個都督黃天霸,正在運司大堂上埋地雷,栽炸彈,準備有人同他打仗。你想這個風聲傳出來,那一城之中,頓時嘰嘰嘈嘈,不知逃避到甚麽地方,纔可以保得性命。張統領也不暇理會他們,衹管嚮商會裏跑。跑入裏面,黑壓壓的坐滿了一廳的人。衹聽見石茂椿在那裏運動人,公舉他做揚州民政長。劉祖翼一幹人,在旁邊拚命的贊成。衹氣得畢升垂頭無語。石茂椿一眼看見張統領走來,大笑道:“好極好極。張大人,你可知道兄弟被大傢同胞公舉做了民政長了?兄弟才力,慚愧有限得很,無如地方上的事,也是義不容辭。但是軍政這一層,目下那個都督,恐怕有些不尷不尬,在兄弟看,老實便是張大人做了軍政分府罷。”
  石茂椿話還未畢,頓時廳上竪起一排一排的手腕,內中還有喊着好的。張統領這時候眉飛色舞,忙答道:“既承諸位盛意,兄弟便也是個義不容辭。如今兄弟第一件,便去招撫昨夜劫庫的軍隊。那個甚麽黃天霸,兄弟便去同他會一會。好呢,這光復的功勞,我們也不忍埋沒了他。若是當真不好,兄弟此去,便結果了他,算是替地方上除了一害。”
  張統領正在這裏侃侃發議,別的人也沒有心緒去聽他說話,早一窩蜂的大傢承認起來,說:“石大人做了民政正長,我就是民政副長。”又有人搶着說道:“民政副長,既然有人承認了,秘書長這時候總還沒有人,不如就讓兄弟罷。”又有人說道:“先生是秘書長,我便將就些做個秘書罷。”你一句,我一句,偏生他們在這新官製上,十分詳細。不到半個時辰,一個不曾成立的民政署,已是人才濟濟的,還擱着一大半人,沒有安插。便又在旁邊去組織黨會,要求石茂椿開支經常費用。最奇的內中有個前清廩生,名字在下卻記不清楚,不惜降着身分,情願將民政署裏的大廚司頭兒這個優缺,包攬過去。他是用一個人棄我取的主意。後來果然在這上面,還掏摸得幾千塊洋錢,這是後話不表。且說衆人正在這裏興高采烈,一個商會裏,燈火點得如同白晝。張統領正待辭別衆人,出去招撫軍隊,忽的大門外面,馳進一匹探馬來稟報道:“鈔關城外,有一支軍隊,在城外面叫城。從燈火光裏,衹是一面綉旗隨風招,上面大書一個孟字,聲勢十分雄壯。守城的軍官,不敢擅自專主,特的來稟知商會總懂,還是放他進來,還是堵截住在城外?”衆人聽這話,吃了一嚇,說:“果不其然,今日午後,怎麽不看見周董事到會裏來,他早間不是分明講的,準於午後在這裏决議的麽?”
  石茂椿笑道:“周國寧麽?他的性情我是知道的。太平時節,他理會得揖讓雍容,一遇有事的時辰,也就膽小如鼠,縮頭而遁。諸位還不猜測他的話中有話麽?他防着清廷反天,省裏頭那個張老勳,同他不得開交,他如何還敢在這裏同諸君商量造反呢。不像兄弟愚拙,越是當着艱難,越是要出頭。為今之計,城外這支兵,且不管他是誰遣來的,不如放他過來,再行定奪。”
  張統領道:“不可不可。這支兵民政長可知道他是好是歹?即使他是為保護揚州而來,然而這個現成的功勞,我們也不合讓他討這樣的巧。此時且讓兄弟帶着兄弟們探聽探聽,老實給他個迅雷不及掩耳,無論如何兄弟斷斷不容他來占據我們揚州。”
  衆人聽見張統領儼然要想同這來的軍隊廝並,大傢都是驚弓之鳥,如何肯答應,一齊攔着說:“統領萬萬不可鹵莽。統領面前軍隊,本自不多,萬一這支兵,是民黨派遣來,統領到先同他反對起來,這事如何講得過去。就是昨夜來的都督,除得搶劫運庫,絲毫不曾擾害着百姓。統領因為妒賢嫉能,反使揚州人民塗炭,揆度統領起義初心,不是大相違背麽?”衆人講一句,石茂椿點一點頭,冷不防走近張統領身旁,將雙手一攔說:“統領大人,你且少安毋躁。無論統領的主意若何,統領總須將自己的兵力揣度揣度。”說到此忽的又嚮張統領附耳說道:“我們這定字營的老將兄弟們是久不臨敵了。”又高聲說道:“便是同城外來的那支軍隊决個雌雄,統領大人可能保得住一戰而勝呢?”
  石茂椿一面說,一面嚮自己面前跟的一個傢人說:“你去告訴適纔那個探馬,就說我民政長吩咐的,快快開城,便請帶兵的那位大人在此相會。”傢人答應了自去不提。張統領也就無可如何,默默的坐在一旁,不似適纔的威武。不到半個時辰,城外那支軍隊,整齊肅穆,密麻也似的布滿街道,一直從鈔關排列到左衛大街,刺刀明晃晃的,耀人耳目,頓時不許行人來往行走。馬蹄得得,前後百十餘名護兵簇擁着一位軍官,年紀約莫有五十左右,面上黑巍巍的翹着拿破侖八字鬍須,倏的走入商會裏面。石茂椿忙迎得上前。那軍官嚮石茂椿握了一握手笑道:“阿呀,原來是石大人,我們好久不見了。”
  石茂椿再仔細將那軍官一看,衹嚇得倒退了兩步,重又勉強迎着笑道:“哦,我道是誰?這一來是好極了,不知孟大人幾時投效民軍的?如今來保護這揚州,這是揚州的極大的幸福了。”那個軍官又笑道:“這時候且不暇同你暢談。我孟海華在江湖上面混了有幾十個年頭,這是你知道的,如今還有這個天日。叵耐那些入娘賊,丟了印把子,都跑得精光了。不瞞你說,鎮江都督林述慶,知道這揚州是個要緊地方,特的命我來措置措置。怎麽昨天夜裏,忽然跑出一個入娘賊,叫做甚麽黃天霸的,說是將揚州光復了。我打聽得甚麽光復不光復,他們簡直是來打劫運庫的,這個如何使得。虧得諸位還不動聲色,想是真個要將這入娘賊算做都督了。事不宜遲,我在今夜裏第一先將那個入娘賊捉了,然後再來同諸位辦別的事。”說着倏的便就走了。
  石茂椿至此,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暗想道:這個怎麽好,咳放着這民政長不去做罷,若是做了下去,同這孟都督是不容易交涉的。然而既經衆人推舉了我,未曾到任,先就辭職,也防着別人笑話,罷罷,未來事,黑如漆,硬着頭嚮前去做,拚着一條命,料想也沒有比死可怕的。不表石茂椿心裏的盤算,且說揚州的百姓,昨夜已被那黃天霸嚇得要死,如今又聽見來了一位革命黨,這革命黨又是真的,準在今夜裏去捉假革命黨。不管他們真假,衹是一經殺起來,那槍炮是沒長着眼睛的,打到身上,便是個漏洞,一時間鬼哭神嚎,便連那些區裏的紅燈籠,也便煙消火滅,遠不似先前的熱鬧。雲麟一會兒跑上街,打探些不確的新聞。一會兒又跑嚮傢裏,唉聲嘆氣。他丈人同他丈母,日夜計算避難的所在。秦氏也沒有別的法兒,鎮日價爐裏焚着神香,衹求佛菩薩保佑。黃大媽立在一旁拿話來勸她主母說:“主母不用煩心,倘若果然有些變故,我們是不愁的。我傢那個廿四橋,一共不曾被過兵燹。黃大腿腳也還去得,便叫他們父子兩個來接主母,同柳府老爺太太,以及我們少奶奶。網狗這孩子,粗笨是有些,至於護衛主母們,他是最熱心不過。主母們安心住在我傢草屋裏,夜頭早晚衹須分付網狗子拿一根門撐兒,守着門戶,是再沒有土匪敢到那裏去打擾的。”黃大媽正自說得高興,大門外面兀的走進一個人來,猛嚮雲麟吆喝道:“你們好生大膽,快點逃走罷。天大的禍事,撲到你們頭上來。……”黃大媽插嘴道:“一個造反罷咧,又不是我們一傢的禍事,一經到了我們姑少爺嘴裏,便這般大驚小怪。”
  田福恩睜圓兩個大眼,望着黃大媽啐了一口道:“老黃媽媽,你不要做夢,你們可曉得昨夜在揚州鬧事,帶着人劫運庫的是誰?就就是你老黃奶奶的大少爺網狗子。”雲麟跳起身來笑道:“阿呀,他敢做出來,我不信他有這樣本領,我真佩服他了不得。好笑我那個富玉鸞富大哥,驚天動地的鬧了大半世革命,也不曾做出些兒事業來,倒反是我這網狗子,不動聲色,便把這一座揚州城輕輕便被他割據了。咳,帝瀾自有真大哥,你是不曉得的,當初漢高祖、明太祖這兩代帝王,不是同網狗子差不多的出身,我相信這些事業,都要出在他們這一班下流社會人手裏,像我們這些斯斯文文的酸秀纔,是不中用的。”秦氏聽見田福恩的話,早已嚇得索索的抖。再看看黃大媽,已一交栽倒在地上。
  田福恩見雲麟那一番稱許網狗子的話,幾乎氣破了肚子,到此轉拍手大笑道:“好好好,皇帝還不曾登位,皇太後已是崩了駕了。我是不能奉陪,明天再會。”此處秦氏及雲麟忙將黃大媽喚醒了,少不得安慰了幾句。黃大媽衹是將網狗子大駡。到了第二天,果然聽見孟海華已在校場裏,將黃天霸活活捉住,差了幾名兵士,將他押往泰州城裏去處决。又將那些劫庫的兵士,捉了幾十名,就地正法。城裏的百姓略略安靜,也就恢復了好些秩序。大傢照常生業,一面又將張統領兵權,卸得幹淨,驅逐出境。
  畢升見勢頭不好,連夜的奔逃,不知下落,後來一直等到考試縣知事時辰,他纔運動得一個保送免試驗的資格,依舊做了民國的官員。孟海華見大局已經平定,自覺這揚州地方,不合有都督的名目。雖是此時可以任意自加封號,畢竟他是個有閱歷的人,衹建設了一個軍政分府,自稱軍政總長。卻好與石茂椿那民政長遙遙對峙,又派人嚮徐海一帶添招軍隊,準備攻打南京。他的心事,還有一件最吃緊的,便是富玉鸞此時還拘禁在江寧府監裏,雖然在先曾派軍師康華在那裏打探一切,叵耐那張勳决意與軍民做對,料想這南京不容易唾手而得,衹得先命跟前的書記官,寫了一封詳細的信,告訴他外邊大局,以及馬彪、宋興、童老麽、常老二、饒氏三雄人等大傢均在揚州,占着重要位置,不日便當聯絡了粵桂各軍來奪南京,請大哥在獄裏少待,一遇事機湊手。軍師康華他自然能裏應外合,救大哥出險。我已整頓軍隊,旦夕便往浦口一帶堵截張勳去路。至於大哥的傢眷,我自派人保護,一切放心。
  孟海華發信之後,果然派了十六名衛隊駐紮在伍公館門首,又特命自己的內眷,常時去安慰淑儀小姐。三姑娘及淑儀此時感着孟海華的恩義,轉過得非常安樂。淑儀芳心裏,衹盼望南京早早光復,待他夫婿歸來團圓聚首。又在孟海華夫人面前,竭力薦舉了雲麟。說雲麟纔具出衆,請孟海華搜羅在軍政府裏,派他一件職務。孟海華也知道雲麟曾同富玉鸞一齊入獄,也是一個志士,便欣然請雲麟相見,後來見雲麟是個文弱書生,於軍事上毫無研究,便親自送他到民政府石茂椿那裏。石茂椿見是孟海華送過來的人,不敢怠慢,便請雲麟做了秘書長。
  雲麟接事之後便被何其甫知道了,何其甫轉將雲麟喚到傢裏,悄悄的責備了他一頓,說:“雲生你好大膽,你當真做了反叛了。你可知道他們潢池弄兵,斷斷不能成事。況且大清國他在北方,安如磐石。張將軍又坐鎮金陵,衹消北兵一至,便是熱湯潑雪,凡名隸叛黨的,斷然沒有生命。你是從虎口裏跳生出來,你今日又何苦甘心附逆,自尋天誅。我是愛你不過,纔肯進此忠言,你若執迷不悟,哼哼,那就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也了。”這一頓話,將雲麟說得啞口無言,加之他母親畏禍,也苦苦勸他不必幹這件事,所以雲麟雖然在民政府裏挂了一個名兒,他一共也不曾進去做事。孟海華連日忙着親徵浦口,也沒有工夫去查察他。這時候雲麟的朋友,也有笑他膽子太小,失此絶好機會的。也有佩服他高見,扛着順風旗兒,見機行事,是最妙不過的。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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