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著名翻譯傢林少華眼中的日本:落花之美   》 落花之美(2)      林少華 Lin Shaohua

  文學也是如此。日本小說幾乎通篇都是哭又不哭笑又不笑那種悲悲戚戚凄凄慘慘纏纏綿綿黏黏糊糊的東西。與其說是在描寫、傾訴悲傷,莫如說是在打造、把玩悲傷。說極端些,如果你欣賞不了傷感也就欣賞不了日本文學。從《 源氏物語 》到川端康成無不如此。村上春樹在我們眼中儼然另類,他本人也力圖割斷同傳統日本文學的血緣關係而跟人傢美國菲茨傑拉德大套近乎。其實他骨子裏也還是個純種日本人——作品中寫得最到位最感人的還不是那份無可名狀又沁入骨髓的無奈、寂寥和悲涼?還不是對已逝歲月和死亡的緬懷、傷感和詠嘆?
  又如詩人筆下的花。一千二百多年前日本編了一部詩集叫《 萬葉集 》,那時候因受中國六朝隋唐文藝風尚的影響,詠花詩大多詠梅花,以致梅花成了花的代名詞。而一百多年過後,梅花的“花王”地位漸漸由櫻花取而代之。提起花即指櫻花,“花見”( 賞花 )者,賞櫻也。中國人愛梅,主要愛其生命力頑強——“前村深雪裏,夜一枝開”、“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日本人愛櫻則愛其生命力脆弱——嘩地開了又嘩地落了,來去匆匆,暴開暴落,既爽且“酷”,於是有了“人中武士花中櫻”之說。而且較之櫻花盛開怒放雲蒸霞蔚之時的燦爛,更中意把玩其隨風飄零大勢已去之際的凄婉。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文人雅士在和歌俳句中藉此抒發無常、落寞的人生況味,表達對生命本質在於衰亡的自覺與感慨。進而將其升華到審美層次——凋零美、凄清美、蕭疏美、枯淡美、寂寞美、衰頽美,使得以悲為美或者說悲劇情結成為日本民族主要審美心理定勢。理解了這一點,也就在很大程度上理解了日本人的文學觀、自然觀、價值觀、生死觀,理解了許多從常識看來匪夷所思的現象。
  所以,當年輕朋友問起我“日本美”美在哪裏或者何謂“日本美”的時候,我不無極端地回答:美在落花,落花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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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中國工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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