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五十二回 一柬结金兰缘订来世 四言留血泪誓守今生      Zhang Henshui

  杨杏园低着头走进自己屋里,将帽子一扔,挂在衣裳架上。身子往沙发椅上一倒,靠住椅子背,只是傻想。脑筋里的印象,如演电影一般,哭的形状一幕,笑的形状又一幕。想道:“往日她是个持重的人,照今日看来,有几处很是率真的了,但是有几处在持重之外,又有些装痴装呆,似乎有很深的城府,这种人最可怕,我是不取的。本来呢,女子经人家用情的试验,这是不肯轻易容纳的,她装痴装呆,却又难怪。她是有意如此吗?又有些不然,当我看鸳鸯的时候,她照事论事,恐怕还没有悟到,不见得吧?我说那并蒂菊花的时候,她不是很难为情吗?”顺边一想,反边又一想,觉得顺想有理,反想也有理,自己做哑谜自己猜,简直猜不出一个头绪来。就这样糊里糊涂想了几个钟头,在沙发上竟呆过去了。在这个当儿,吴碧波穿着一套漂亮的西装,笑嘻嘻地进来。吴碧波后面又来了许多朋友,十个倒有九个穿了西装。而且每人的衣襟上,都插上了一朵红花。他们走上前来,簇拥着杨杏园往外就走。都说道:“快上礼堂去罢,害什么臊呢?新娘子快要到了。”杨杏园这时候,喜欢得言语无可形容。只是嘻嘻地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到了礼堂上,那边站着一个身披水红纱的新娘子,一群女宾,围得花团锦簇。杨杏园心里想道:“好快,她怎么就来了?”这时人多手杂,一阵忙乱,就把婚礼举行过去。一刻儿工夫,大家又在新房里了。壁上挂着许多绣屏喜联,有一个玻璃框子的丝绣喜联,上面落款是“杏园冬青两先生结婚之喜”。上联是“水月松风清华绝俗。”心里想道:“这哪像喜联,而且字样用得太不好,我看下联拿什么来对?”一回过头去,看见李冬青穿了一身水红色的衣裙,低头一笑,转过身去了。仔细看时并不是水红色,乃是藕色的。而且没有穿裙子,乃是一件旗袍。心想,这件衣服,从前梨云是最爱穿的,她也爱穿吗?不想再一看,这人正是梨云,梳着一条漆黑的辫子,插上了一枚珠花压发。杨杏园忘其所以,手扶着梨云的肩膀,说道:“你怎样把脸背着我,你恼我吗?我真不晓得你还是好好的。”但是她死也不回转脸来,哪里牵得动?那些男女来宾,大家都好笑,说是新郎大没有用了。头一天,大庭广众之间,就是如此,将来还了得吗?杨杏园听了这些话,又羞又急,挣出一身大汗。这时有人喊道:“杨先生!杨先生!”好像是叫他松手。杨杏园睁眼一看时,手扶着沙发椅子的靠背,人还躺在沙发椅子上呢。听差站在一边,说道:“杨先生醒醒儿罢,快开饭了。”说时,拧着了电灯,斟了一杯热茶,递给杨杏园。杨杏园接了茶杯,对那茶上升起来的热气出神,半晌也没有说什么。听差道:“杨先生,您不舒服吗?”杨杏园道:“没有什么病,不该睡午觉,把人睡呆了。”杨杏园这样说着,倒是真像有病似的。夜里勉强将报馆里的稿子弄完,就拿出一匣信纸来,笔蘸得墨饱,不假思索,就写了三张八行。刚要写第四张时,自己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看,虽然有两三百字,全是空话,一句也不切实。一嫌不好,马上把它挂成一个纸团,扔在字纸篓里。于是重新写起,把句法往简洁一路做去。写了一张八行,还觉不好,又把它搓成第二个纸团,扔到字纸篓里去了。这时心里一大篇的话,真好像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于是索性把笔丢了,走到卧房里去,仰在床上躺着,望着帐子顶,静静的呆想。他想了半天,居然得了一个意思。一翻身爬起来,走到桌子边坐下,提笔便写了四句诗。那诗是:
  审卷西风漾鬓丝,黄花相对两三枝,
  花寒若有怜人意,可在亭亭不语时?
  写毕,又在诗后草草的写了几行字道:“看菊归来,对案头盆供,尤为爱惜。偶有所感,因赋七绝一首。尚乞不吝赐和,以开茅塞也。邵呈冬青学姊正之,杏园再拜。”将信写好,马上就叫听差送到李家去。当对心里就系了一个疙瘩,不知道李冬青对此,是怎样的答复?初时预料今夜有回信,一直等到十二点,并没有信来,只好去睡觉,待诸明日。心想,她早上是要出去教书,回来在下午,若有回信,恐怕要到明晚了。
  谁知次日一早起,刚一下床,就看见书桌上摆着一封信,那字正是李冬青的笔迹,也来不及扣衣服,赤着脚,站在地下,便拆开信来,那信道:
  杏园吾兄爱鉴;青今突以兄相称、兄必讶然。而青之于此,固已筹思半年,烂熟在胸。但隐无可隐,至今始发耳。兄于青,相知未及一年。而青于兄,则在读梅花诗十首之时,已心仪其人;盖词华藻丽,潇洒不群,自有令人钦慕者在也。及既见吾兄,则一往情深,人如其诗,窃幸所慕之非虚。而兄以青命途多舛,家室飘零,尤垂青眼,青非木石,安得木然无动于中?故诗文往返之间,花月评章之会,虽相逢日密,而不敢以男女之别为嫌。情感之好,夫岂局中人自知,唔侪友朋,固早已纷腾于口矣。事已至此,青果择终身之良伴,舍兄而外,宁复有谁?即以今日而论,并蒂之莲,同命之鸟,兄所举以示青者。则白首之约,固已不啻若自其口出。由是言之,是吾两人之必须结合,各已莫逆于心,奚待黄花之诗,微辞遥托耶?
  杨杏园看到这里,不由得心花怒放。拿着几张信纸,开了房门,就往外走,打算告诉人。但是走到外面屋里一想,又有谁可告诉呢?他醒悟过来,自己也好笑。复又走回卧室,将那封信,从头至尾又看一遍。这才知道了,原来信还只看一半,还有两张信纸,写得密密的呢!上面说:
  虽然,青之薄命,自呱呱堕地以来,已为一定不易之局,故人世姻缘,与
  青绝对无分。青言及此,虽为万言之书,不足以尽其悲苦之万一。柔肠万
  转,只向兄道得一声一有负知己”而已。
  杨杏园看到这里,脸也变了,手也颤了,那一颗心,更是像时钟的下摆,在胸口乱跳。但是越是这样,越要往下看,那信接上说:
  青知一出此言,必至大伤兄心,故始终隐忍,不敢以告,且更如兄去冬情
  场所受重创,已为毕生之恨,今哭死者之泪未干,青又将以薄命之故,向
  兄索之,于情良有未忍也。在青之意,本拟一面求形迹之淡,以冷尔我情
  意。更一面物色贤淑,自居于蹇修。顾兄既比邻而居,而友朋亦以同心见
  许,致青为兄情同所缚,无可自拔,结果必有今日,青已早知,惟兄梦
  梦耳。
  杨杏园看到这里,已经站不住,便倒在椅子上。听差在外面,已经由玻璃窗下,看见了杨杏园,他进来打脸水,说道:“杨先生,早上很凉,怎样还穿条单裤,仔细中寒。”杨杏园没有说什么,只摇摇头,再看信末段说:
  嗟夫,杏园兄,我负君矣。为兄计,视我为梨云妹,业已死去可,或以为李
  冬青并无其人,自始即未尝遇我亦可。青思及此,恨不即死,死而重生为
  女,十五年之后,犹得兄中年而事之。但第二生命之说,渺茫无稽,亦空
  作此想而已,杏园兄,谓将奈何?
  杨杏园将信放在桌上,把两只胳膊,互相抱住枕着头,对着那一张剩信,不敢仰视。半晌,抬起头,长叹了一口气,将信拿在手上,再看那未了的末节信说:
  青书及此,已不觉腕之酸,泪之下,方寸之乱,而琐琐碎碎,以前所作何
  语,即亦不复自知。但预料兄读得此书,其烦恼痛苦,当十百倍于青者。
  青于无可奈何之间,思得一法,乃以形式之爱,移作精神之爱,以同民之
  爱,移作手足之爱。则庶几有生之年,犹不失为尘海之良伴也。人而至于
  终身爱好,彼此无间,则亦足以愉快矣,又奚必限于婚姻之约哉?且退步
  想,世之始以友爱,继之以婚姻,而终乃以计划柴米油盐,陷于苦恼之境
  者,则又比比是。则吾人得终身为友,亦未始不可作美满结果看。且西谚
  有言曰:“结婚乃人生之坟墓,”由此言之,则吾人何不为活人,而必作冢
  中枯骨哉?此青所以以兄事君也。兄眼光不随时俗,青常信能解脱一切
  者,则其对青也,又未必不能以超人之态度相对。而青之琐琐碎碎,或正
  浅之乎视兄耳。方寸既乱,不知所云,咽泪长叹,掷笔们然。惟兄察之。
  冬青 再拜
  杨杏园将信看完,也不愿再看了,将信叠起,便塞在衣袋里。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半晌觉得两条腿像冷水浇了一样,低头一看,原来自己还是穿一条单裤子,赤足穿鞋呢。回头一看,洗脸架子上,不知几时,已经放了一盆水在那里,走过去伸手一摸,水也不十分热。但是也不愿意叫听差再换一盆,就这样洗了一把。漱洗之后,自己再去穿衣服,不料这样一来,就伤了风了。穿好衣服,喝茶看报,不到两个钟头,忽然觉得身上不舒服。便走到院子里来,慢慢踱来踱去,呼吸空气。这伤风症偏是不适用这样治法,越运动越是难过,一阵恶心,便大吐起来。听差看见,连忙走过来搀扶道:“刚才我还说,您别冻着,您瞧,还是冻着了。您进去歇一会儿罢。”这时杨杏园身不由主,实在也支持不住,由听差把他搀了进来,摸着床,便睡下去,听差便替他将被盖好,这一睡,糊里糊涂,一直睡到下午三点钟才醒过来,人也就清楚些了。便吩咐听差,泡了一壶姜汤,拚命的喝了半壶,索性脱了衣服,将被盖得完密,再又睡了一觉,等到出了一身大汗,人才爽快了。
  这时已是晚上,日里睡了一天,晚上就睡不着,睡在枕头上,先是听见富氏兄弟吃晚饭,复听到富老大出门去,听到老二老三念书,又听到老大回家,一直听到万籁俱寂,自己还是睡不着,前前后后,自己思想了一遍,不由得爬起来,在衣袋里将那封信取出,睡在枕头上,一字一句,仔细研究了一番,总觉得李冬青纯是自怨自艾,并无半点对我不满,那末,何以不能结婚?在这一点上,自己作哑谜自己清,什么原由也猜遍了,总觉理由不充分,越想越睡不着。不觉听得外面屋子里的挂钟,当当当,敲三下。这时,杨杏园两眼枯涩,才觉得有些昏迷,便闭着眼,立意睡觉。无如心火如焚,一阵一阵的鼓荡,总是睡不稳。后来便用相传治失眠的老法,心里默数着一二三四,一直望前数。不料数到三千个数目,还是清醒白醒的,于是这一晚上,简直没睡,等窗外大亮,听差起来扫院子,才迷糊了一阵。到了上午十二点钟,慢慢的起来,打一个电话,向报馆里告了假。便随便拿了一本书,躺在沙发上看。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只听见小麟儿在窗外和听差说笑,便把他叫了进来。小麟儿问道:“杨先生,你今天没有出门吗?”杨杏园道:“没有出门。”小麟儿道:“杨先生答什么病?好些了吗?”杨杏园道:“我不害什么病。”小麟儿道:“我昨天下午到你这儿来了,你睡了一天,怎不是害病?今天上午我也来了,你还没有起呢。”杨杏园道:“你没上学吗?”小麟儿道:“上学了。”杨杏园道:“你上学,上午哪有工夫到这里来?”小麟儿道:“我看你不舒服,特意来看你的。”杨杏园便握着他的小手,说道:“谢谢你!你一天比一天懂事了。”小麟儿笑道:“是我自己来看你的。你不舒服,我妈不知道,我大姐也不知道,他们没有叫我来看你。”杨杏园道:“那末,越发的要谢你。你大姐在家看书吗?”小麟儿道:“没有看书。”杨杏园道:“出去了吗?”小麟儿道:“在家里待着呢。”杨杏园再要和他说话时,他摔开手就跑,说道:“我不和你说许多话,我要回去呢。”杨杏园道:“回去有什么事?”小麟儿把一个食指含在嘴里笑着对杨杏园道:“我不告诉你。”说毕,就跑了。小麟儿去了,杨杏园一想,这大的小孩子,他哪里懂得来看病。我又何必作那小家子气象,兢兢于婚姻之得失,越发让她难过。我不如放开手去,照她的话行事,看她将来怎么样?如此一想,振作精神,便依旧如往常一般作事。对李冬青那封信,便打算等到灯下无事,详详细细答复一番。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和富家兄弟讲了两篇《楚辞》,早一点儿就回书房来。一掀门帘子,只见李冬青坐在自己写字的位上,铺了一张白纸,低头写字玩。前面两行写的是“欲除烦恼须成佛,各有因缘莫羡人。”又两行“竹叶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写到“此”字,李冬青一抬头见杨杏园进来,便笑着站起来说道:“讲得好《楚辞》。”杨杏园道:“你怎样知道?”李冬青道:“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在窗户外听了半天呢,我听见你把‘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那几句,高声朗诵,我就止住听住了。”杨杏园叹了一口气道:“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色之落英。”李冬青道:“不要发牢骚了,我问你一个字。这个‘落’字和上句‘坠’字是平等的吗?”杨杏园笑道:“你是一个研究词章的人,难道这个不懂?”李冬青道:“我还真不懂。我想这菊花不比别花,没有自落的,从小读《离骚》就引为疑问,后来看王逸的注本,他当作‘取’字解,以为这‘落英’二字,是和‘坠露’相对的。这样解,终不妥。但是除了这个也无别法可解了。”杨杏园道:“这样解是不对的。”李冬青道:“还有别解吗?”杨杏园道:“你念过《尔雅》没有?”李冬青道:“只看过一两回,这和《说文》一样,看着一点趣味没有,没有念过。”杨杏园道:“那就难怪。这个‘落’字的解法,《尔雅》释访第一句,就说得明明白白,乃是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亻叔落权舆,始也。这句‘夕餐秋菊之落英’,就是‘夕餐秋菊之始英’。初开的菊花,又香又嫩,自然好吃。若说吃落了的菊花,恐怕自盘古到如今,也没有这回事。”李冬青笑道:“这种念了头痛的书亏你记得。”杨杏园道:“这也因为它是《尔雅》第一句罢了。”李冬青道:“如此说来,北京这些饭馆子里的厨子,都是会读《离骚》,会读《尔雅》的。”杨杏园笑道:“匪夷所思了,这话从何说起?”李冬青道:“到了秋季,这些饭馆子,不都新添菊花鱼锅吗?说一句笑话,我初次在北京上馆子,看见伙计送上两碟白菊花的花瓣来,摆成一只螃蟹的样子。我想这倒别致,但是也不过猜着摆样罢了。后来桌上的人把两碟新鲜菊花瓣全倒进火锅里去,我才知道是吃的。如此说来,不是北京厨子,得了屈大夫的衣钵,知道餐落英吧?”杨杏园道:“这种吃法,南方也有,不见得就是北方厨子发明的。而且这些厨子弄这项菊花锅,焉知又不是得之于士大夫之家哩?”李冬青见杨杏园谈得很高兴,索性引了许多问题来问他。杨杏园心里纳闷,为什么她今天这样高兴?自己本来有一封长信要寄给她,现在二人当面,正好谈一谈了。可是李冬青尽管引着许多有趣的事说,想要问话,无缝可入。而且自己所要问的话,又不是三言两语可尽的,总要慢慢谈起。所以说了半天的话,杨杏园只是嘴里随便答应。说了之后,自己便不记得了。杨杏园正想之间,在桌子边,和李冬青对面坐下,见那张字纸,“菊花从此”四字以下,便没有字。因成心问道:“这是两句熟诗,我竟忘了,这下面还有几个什么字。”李冬青笑道:“何至于忘了。”提笔便补上“不须开”三字。杨杏园道:“这两句诗,固然是活对法。但竹叶于人无分,只管竹叶于人无分,何必菊花也不让它开?”李冬青低着头,手抚着那张纸,很凄惨的说道:“这叫无福人连累有福人。”杨杏园听了她这话,不知要怎样说才好,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个圈子。然后说道:“我自信是个厌世派,不料你厌世的观念,比我还深。”说了这一句话,再要往下说,又觉太逼近了,转不好出口。因为这一年以来,和李冬青虽成了极好的朋友,但是他一谈到恋爱问题,李冬青必极力加回避。若是谈些文艺上的话,反可以尽兴发挥,无话不谈。起先杨杏园还以为李冬青不脱旧式女子的故态,有些害臊。后来日子一久,知道李冬青最怕谈爱情,实在无法透露口风。有时勉强一试,她虽然不正色拒绝,可是就像人家揭发了她的隐私一样,十分难受。看那情形,实在是吞声饮恨,并不是无语害羞。杨杏园和她谈得高兴的时候,既不能说出爱慕,扫了她的兴头。无原无故,这爱慕二字,又不能冲口而出。他这一腔心思,也就极抑郁之能事。爱情是个消磨勇气的东西,到了此时,杨杏园一见李冬青冷冷的样子,自己先软化了,哪里敢再提到爱好字样。杨杏园不作声,李冬青也不作声,一时屋子里便十分沉寂了。
  杨杏园坐在一张小的沙发上,两只足交叉起来,摇曳不定,半晌,微微的喘了一口气。李冬青原本在桌上写字,这时便把笔一放,对杨杏园道:“我昨天就听见小麟儿说,你人不舒服,今天全好了吗?”杨杏园道:“那是一时的感冒,过一两天,自然好了。不过……”说到这里,就咽住了。李冬青道:“你是一个聪明人,难道看不破?”杨杏园抬头看李冬青时,脸上板得一丝笑容没有,正襟危坐在那里。杨杏园微笑道:“有什么看不破?”说了一句,又沉默了。李冬青道:“我很用不着避嫌疑说话了。我前天给大哥的一封信,实在是出于不得已。我本想当面来说的,但是当面说起来,恐怕还是不能畅所欲言,所以写了一封信来。”杨杏园初听李冬青叫一声“大哥”,心里突然一动,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想。勉强笑道:“这封信,实在出于我的意料以外,这样的称呼,我有些不敢当。”李冬青道:“大哥对我那信不满意,我是知道的,我希望大哥要谅解我的苦衷。若说以兄相称就不敢当……”李冬青微微叹了一口气。她的脸掉过去了,在身上掏出一块雪白的干净手绢铺在桌上,用手慢慢的去摸平,把桌上的铜尺压住了两端。杨杏园以为她把话说的造次了,所以搭讪着抚摸手绢。这时李冬青一伸左手,把墨盒旁边那把削铅笔的小刀,拿在手里,将右手的中指伸开,猛然提起小刀,在中指头上,极力划了一下。一刻儿工夫,指头上就涌出血来。李冬青当那血涌得最盛的时候,左手按着手帕,右手便把中指头在手绢上写字。杨杏园坐在一边,看她拿小刀子,还以为是削手指甲,绝对没有留意。忽然看见她用手指头在手绢上乱涂,连忙跑过来看,只见鲜红的指血,已经在手绢上写了三个斗方字。杨杏园一伸手过去,抢着把李冬青的手托了起来。连说道:“这是何苦?”李冬青左手把杨杏园一推,说道:“你让我写完这几个字,不必干涉。”说着,飞快的又写了一个字,连起上面三个字,乃是一句“我不负君。”杨杏园见了这四个字,倒看呆了。李冬青又在这字后面用血写了几个小字,乃是“杏园吾兄惠存。冬青血书。”写毕,走到杨杏园卧室里去,在洗脸架上,打开牙粉盒抓了一把牙粉,将血按住。然后走过来对杨杏园道:“那条手绢,奉送大哥,作个纪念。”杨杏园到了这时,疑惑李冬青的意思,完全洗去,只觉满腔热气,望上直涌,要透出顶门心而去。李冬青左手捧着一把牙粉,将右手中指头握住,笑着说道:“这事请你保守秘密,不要对人说。大哥少年朋友多,他们都是喜欢研究妇女问题的。被他们知道了,又要生出许多是非。”杨杏园道:“那是自然。”李冬青看见杨杏园淡淡的样子,说道:“大哥心里,还不能放开吗?”杨杏园右手捏着拳头,在左手掌心里槌了一下说道:“好!我就依从你的话,我想这事,索性不要瞒伯母,请你去对她说了。以后我以一日之长,勉做兄长,大家就是自己人,有许多客套,就可以删去了。”李冬青笑道:“这样就好,家母一定很喜欢的呢。”杨杏园见事已如此,也就只好往这条路上走。
  光阴易过,转眼又是半个月,杨杏园屋子里养的一些菊花,现在都有一大半枯萎了。杨杏园坐在位上,背往后靠着椅子,笼着衫袖,望着菊花出神。一抬头,只见小麟儿手上拿着一个皮球,在窗子外走廊下抛,便隔着窗子喊道:“小麟儿进来,怎么今天又不上学?”小麟儿很高兴的跳了进来,说道:“我不上学了。”说时,把皮球向地下一丢一拍,又在房里闹起来,杨杏园道:“你为什么不上学?好兄弟,不要学那些坏孩子逃学。”小麟儿把头一偏,又一跳,说道:“你别瞎说,谁逃学?”杨杏园道:“是你母亲不让你上学吗?”小麟儿道:“是的。母亲说反正也只读得了一个礼拜书,大清早起来上学冷得很,叫我不要去了。”杨杏园道:“怎么只读得了一个礼拜书?”小麟儿道:“你还不知道吗?我们就在这几天里头要回南去呢。”杨杏园听了这话,吓了一大跳,将手拉住小麟儿的小手,问道:“没有这回事。你母亲冤你好玩的呢。我怎样没有听见说过?”小麟儿道:“真去,谁冤你。母亲说要坐好几天的火车呢?”杨杏园道:“上哪儿去?”小麟儿道:“回南边去呀。”杨杏园知道小麟儿向来不撒谎的,而且他也不会撒这个大谎,这事竟有八九分是真的。握着小麟儿的手,呆呆的想着,是何缘故李老太太要走。小麟儿见他不作声,摔开他的手,自往外走。杨杏园追出来,又问道:“你大姐呢?”小麟儿道:“大姐在家里。”杨杏园笑道:“知道她在家里,她回南不回南?”小麟儿道:“她不回南吧?”杨杏园道:“你怎么知道她不回南?”小麟儿道:“我不知道,我这样猜想呢。”杨杏园一点摸不着头脑,到了黄昏时候,逆料李冬青已回来了,便踱到李家来。
  一走到院子里,就看见李老太太,戴了一副老花眼镜,在灯下缝衣服,便一直走来。说道:“伯母,你老人家也太省俭了。衣眼就不把裁缝去做,交给女工去缝,也不花什么,何至于戴上眼镜,还要慢慢的摸着做去。”李老太太取下老花眼镜,用手揉了一揉眼睛,笑道:“我哪里还有那个本事呢?”说着把手上的布料一举,笑道:“这是一只行李口袋,缝好了,将棉被褥子全装在里头,还可以搁不少别的东西,出门的人,这样东西,是不可少的。”杨杏园听了这话,真抽了一口凉气。随便在李老太太对面椅子上坐下,眼睛对着壁上悬的日历,很随意的样子,问道:“伯母好好的缝这个东西,也要出门吗?”李老太太笑道:“冬青还没有告诉你吗?我要回九江去了。”杨杏园本想问李冬青去不去,可是又不好开口。便道:“大概是走京汉路吧?”李老太太道:“是的。”杨杏园道:“三等车乱得很,我劝伯母坐二等车去。小麟儿兄弟,也许可以打半票,只有伯母和冬青两张整票,花钱也有限。”李老太太道:“你是外行了。我已打听得清楚,特别快车,没有半票和免票,就是三等,也还可坐。平常通车,不花钱的人,专门在二等里,不如三等车,人还稀少呢。”杨杏园见她没有驳自己的话,知道李冬青去定了。这个时候,恰好李冬青回来。手上提着一大包东西,先送进屋子去,然后再出来。杨杏园正要问她今日回来为何这样晚?李老太太却先问了,说道:“劝业场去了吗?”李冬青随便答应道:“去了。”李老太太道:“那一大包,将那些纸花,骨头簪,水钻的首饰,都买了吗?”李冬青偷眼看了一看杨杏园,答道:“都买了。”李老太太道:“还有王回回的狗皮膏药,和同仁堂的小儿回春丹,紫金锭,这都是家乡人爱要的。平常一遍一遍写信来托买,好寄了去。而今我们自己回南就不送人家,少不得人家还和我们讨呢,所以总要多买些才好。”李冬青要想把话来扯开,已是来不及,只是听一句,答应一句。杨杏园知道她的意思,无非是想隐瞒这南下的话,不让自己知道。便笑着对李冬青道:“还有几样漂亮些的土仪,也不能不买一点,像珐琅铜器,铜墨盒子之类,都是送人的好东西。”李冬青听他这话,知道南下的事,他已晓得了。一时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回答,也不过承认他这话不错而已。当时李老太太便问杨杏园吃了晚饭没有,意思想留他吃晚饭。杨杏园回说,吃过了,坐了一会儿,自回去。
  到了家里,倒真是在开饭,听差问他吃晚饭不吃,他一摆手,走回房去,便和衣躺在床上。听差以为杨杏园又不舒服,进进出出,倒是蹑手蹑脚的,怕惊动了他。其实杨杏园丝毫没有睡着,只是侧着身子,闭着眼睛,一味的闷睡。约摸也睡了一个钟头,只听见一阵脚步声,从外面走了进来。脚步到了房门口,停了一停,到了床面前,又停了一停。杨杏园以为是听差,也就由他,并不理会。一会儿那脚步向外移动,有人说道:“睡了,明天再来吧?”杨杏园听得是李冬青的声音,一翻身坐起来,笑道:“哪个睡着了呢?”李冬青已经走出房门,复又回来。笑道:“不敢惊动,所以回去,原来是醒的。”杨杏园道:“我正在纳闷,你要回甫去,何以不让我知道?”李冬青道:“我原是怕大哥疑心,所以来解释这一个问题。”说时,两个人都在外面客房里坐下。杨杏园叫听差沏一壶新茶,又给了他些钱,叫他去买瓜子点心。李冬青笑道:“天天来的客,何必这样招待。”杨杏园道:“我想留你多谈几句话,趁着这几日,多客气一点,几日之后,劳燕东西,就不知何年何月相会了。”李冬青听了他这话,心里转觉凄然。但是表面上依旧笑道:“这是大哥疑心错了。我送母亲回南去,不过勾留一两个月,至多明年正月就要来的。”杨杏园道:“这话我不相信。老伯母全靠着你侍奉的。你既要来,现在又何必送她老人家回南?”李冬青道:“你这话果然问得有理。但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两位家叔都回南去了。他们逃不了乡族的公论,已经愿意分出一些产业,作为家母的养老费,和舍弟的教育费。可是订明,非回南不能承受,所以我不得不回南。”杨杏园道:“你所以在外飘泊,无非是为着令堂和令弟。现在令堂和令弟的问题,都解决了。正可以承欢膝下,终老江南了。明年正月,为什么还要来?”李冬青道:“我这几年为了家庭问题,不能求学,正是一桩大恨事,他们的问题,既然都解决了,我乐得抽出身子来北京读书,为什么终老江南?”杨杏园听她的话,也有相当的理由,却也相信,说道:“纵然你有此意,一来伯母肯让你远离与否,就不可知。二来人事变幻,少不得随环境为转移,到那时候,也不敢说一定没有阻力,让你如期北上。有这两种看法,所以我愿意这两天在一处多盘桓一会儿。”李冬青笑道:“凡事这样想,人生可虑的地方,那就太多了。”说时听差将点心买来了,用碟子盛着,都放在茶几上。杨杏园将新沏的热茶,斟上一杯,放到李冬青面前,笑道:“劝君更尽一杯酒。”李冬青用手接着茶杯身子略微起了一起,也说一句唐诗,笑道:“与尔同销万古愁。说毕,一口喝了。将杯放在茶几上,问道:“我解释得好吗?”杨杏园道:“自然好。”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对嗑着瓜子,半晌没有说话。无意中,杨杏园微笑了一笑,李冬青两个指头,夹着一粒瓜子,放在四颗雪白的门牙中间要咬不咬的样子,一抬眼皮,见杨杏园笑了,也吟吟一笑。这样一笑,总是他们认识以来,最愉快的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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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野史(重版代序)前序
后序续序
第一回 月底宵光残梨凉客梦 天涯寒食芳草怨归魂第二回 佳话遍春城高谈婚变 啼声喧粉窟混战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声中惊雷倚客 风光花落后煮茗劳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遥期白首 娇羞知己语暗约黄昏
第五回 选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销魂花下遗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约双栖非鸡非鹜 钗光惊一瞥疑雨疑云
第七回 寂静禅关奇逢讶姹女 萧条客馆重币感花卿第八回 佛国谢知音寄诗当药 瓜棚迟晚唱咏月书怀
第九回 事出有因双妹通谜语 客来不速一笑蹴帘波第十回 我见犹怜孤灯照断雁 谁能遣此深夜送飘茵
第十一回 窥影到朱门高堂小宴 听歌怜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谷佩蛾眉藏珠自赎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倾
第十三回 设筵开场歌台真灿烂 典衣终曲舞袖太郎当第十四回 绮语道温存闻香止步 晚妆悲薄价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沦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缠绵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丛迷老吏 坠欢难拾宦境困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飞鸿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语腻闲人情何绵密 良宵留荡子乡本温柔
第十九回 垂泪还珠归程添怅惘 忍心碎柬好梦渐阑珊第二十回 纸醉金迷华堂舞魅影 水流花谢情海咏归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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