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 匯評三國志演義   》 第五十四回　吳國太佛寺看新郎　劉皇叔洞房續佳偶      羅貫中 Luo Guanzhong

　　【毛批：文章之奇，有不越半幅，而倏而吊喪，倏而作伐，倏而挂孝，倏而結親，斯亦奇矣。然而兇則是兇，吉則是吉，猶未足為奇也。奇莫奇於戈矛劍戟之內，忽然花燭洞房；又莫奇於洞房花燭之中，仍是戈矛劍戟。兇即是吉，吉即是兇；吉伏於兇，兇又伏於吉。則此一篇，真為人意計之所不及量耳。
　　觀孫權之使魯肅吊喪，而嘆今日之人情，大抵口斯矣。前之吊劉表，非為劉表而吊也，為劉備而吊也；後之吊劉琦，又非為劉備而吊也，為荊州而吊也。吊本為死，乃以為生；吊本為人，乃以為我。吊之而無益於我，則雖當吊而不吊焉；吊之而有益於我，則雖不必吊而亦吊焉。豈獨東吳為然哉？又豈獨吊喪為然哉？凡近世之紛紛往來，皆當作東吳吊喪觀。
　　孔明之辭魯肅也，劉琦未死，則以劉琦謝之；劉琦既死，則以取西川謝之。而第二番措詞又與第一番不同：前則止用緩詞耳；今則先折之以正論，既明示不還之情，後乃應之以權宜，始托為暫藉之說。其雲藉也，是即其不還之意也。孔明嘗藉箭於敵矣，嘗藉風於天矣，藉箭亦將還箭，藉風亦將還風耶？
　　凡藉物於人者，以己之所有藉之，乃謂之藉。荊州非孫氏之有也，何謂藉乎？凡授契於人者，先立契而後取物，乃以契為信。荊州劉氏之所先取也，何契之有乎？近此有謀人之美産而必寫藉契者矣，亦有謝人之索逋而虛以抵契搪塞者矣，魯肅、孔明，毋乃類是！至於兩傢互相欺誑，一則假寫藉契，一則假立婚書，藉契疑真實假，婚書弄假成真。一對空頭，真堪捧腹。
　　孔明誦《銅雀臺賦》是以孫權之嫂、周瑜之妻激東吳也；今授錦囊密，是又以孫權之母、周瑜之丈人助玄德也。其子之策，其母破之；其婿之策，其丈人又破之。妙在即用他自傢人，教他怪別人不得。
　　袁術遣媒於呂布，認真做媒，卻做不成；孫權遣媒於劉備，假意做媒，倒做成了。然則呂範非媒也，孫幹亦非媒也，喬國老乃真媒也。而喬國老之為媒，又孔明實使之。是成就此一段婚姻者，大媒惟孔明一人而已。
　　燒了外太公的香，不怕舅爺作梗；倚了老丈母的勢，便堪女婿放刁，和尚寺中相女婿，禪堂倩作藍橋；新人房裏接將軍，錦帳又成赤壁。回廊下執斧健兒，須不是伐柯之斧；綉幃前持兵侍女，卻可助行雨之兵。有成就良姻的太太，吳夫人不比崔夫人；遇不懷好意的哥哥，孫仲謀險做孫飛虎。此數聯俱絶倒。】
　　卻說孔明聞魯肅到，與玄德出城迎接，接到公廨，相見畢。肅曰：“主公聞令侄棄世，特具薄禮，遣某前來致祭。周都督再三致意劉皇叔、諸葛先生。”玄德、孔明起身稱謝，收了禮物，置酒相待。肅曰：“前者皇叔有言：公子不在，即還荊州。今公子已去世，必然見還。不識幾時可以交割？”【毛夾批：第二次索荊州。】玄德曰：“公且飲酒，有一個商議。”【毛夾批：此是孔明所教。】肅強飲數杯，又開言相問。玄德未及回答，孔明變色曰：“子敬好不通理，直須待人開口！【毛夾批（漁眉批）：前番用柔，此番用剛，忽柔忽剛，令人不測。】自我高皇帝斬蛇起義，開基立業，【毛夾批：先擡出高皇帝來壓倒東吳。】【贄眉批： 好大議論。】【漁眉批：先擡出高皇帝來。】傳至於今；【鐘眉批：好大議論。】不幸姦雄並起，各據一方；少不得天道好還，復歸正統。我主人乃中山靖王之後，孝景皇帝玄孫，【毛夾批：次擡出孝景皇帝來壓倒東吳。】【贄眉批： 好大題目。】【漁眉批：次擡出孝景皇帝來。】今皇上之叔，【毛夾批：次擡出今皇上來壓倒東吳。】豈不可分茅裂土？況劉景升乃我主之兄也，弟承兄業，有何不順？【毛夾批（漁眉批：說到劉表，已是第四）層意。】【鐘眉批：好大題目。】汝主乃錢塘小吏之子，素無功德於朝廷；今倚勢力，占據六郡八十一州，尚自貪心不足，而欲並吞漢土。【毛夾批：前既高擡皇叔，此又明駡孫權。】【漁眉批： 直駡之矣。】劉氏天下，我主姓劉倒無分，汝主姓孫反要強爭？且赤壁之戰，我主多負勤勞，衆將並皆用命，豈獨是汝東吳之為？【毛夾批：此言我不虧東吳。】若非我藉東南風，周郎安能展半籌之功？【毛夾批：此言東吳反虧我。】江南一破，休說二喬置於銅雀宮，【毛夾批：照應四十四回中語。】【贄眉批： 直得賣嘴，又提起二喬，惡極、狠極。】雖公等傢小，亦不能保。【毛夾批：惡極，妙極。】【漁眉批： 一直壓倒東吳，既言我不虧東吳，言東吳虧我。】適來我主人不即答應者，以子敬乃高明之士，不待細說。何公不察之甚也！”【毛夾批：腳頭纔立得定，便會變面，便會說硬話，今人多有之矣，但本事不及孔明耳。】【漁眉批： 惡極。】【鐘眉批：說至此，令人且慚且憤，如何開口？】一席話，說得魯子敬緘口無言；半晌乃曰：“孔明之言，怕不有理；爭奈魯肅身上甚是不便。”【毛夾批：理上說不去，衹得以情告之。】【漁眉批： 理說不過，直須以實情告之。】孔明曰：“有何不便處？”肅曰：“昔日皇叔當陽受難時，是肅引孔明渡江，見我主公；【毛夾批：將四十三回中事一提。】後來周公瑾要興兵取荊州，又是肅擋住；至說待公子去世還荊州，又是肅擔承。又將五十二回中事一提。】今卻不應前言，教魯肅如何回覆？【毛夾批：主人面上說不去，衹得以自己情分告知。】【漁眉批： 子敬之言，句句近情。】我主與周公瑾必然見罪。肅死不恨，衹恐惹惱東吳，興動幹戈，皇叔亦不能安坐荊州，空為天下恥笑耳。”【毛夾批：既告之以情，又動之以勢。】孔明曰：“曹操統百萬之衆，動以天子為名，吾亦不以為意，豈懼周郎一小兒乎！【毛夾批：前是論理，此又論勢。】若恐先生面上不好看，我勸主人立紙文書，暫藉荊州為本；【毛夾批：豈有城池而可以契藉者乎？若雲為本，正不知起利幾分算。】【漁眉批： 豈有城池而可以藉者乎？若雲為本，不知幾分起利。】待我主別圖得城池之時，便交付還東吳。此論如何？”【毛夾批：極似賴債者，並不回絶，衹用話說。】【鐘眉批：俱是姦計。】肅曰：“孔明待奪得何處，還我荊州？”孔明曰：“中原急未可圖；西川劉璋暗弱，我主將圖之。若圖得西川，那時便還。”【漁眉批（毛夾批）： 以荊州為本，西川為利，（待）得利之後，單還本錢，仍（則）是不起利者矣。】肅無奈，衹得聽從。玄德親筆寫成文書一紙，押了字。保人諸葛孔明也押了字。【毛夾批：妙極。】【贄眉批： 畢竟子敬癡呆，此事如何立得文書？】【漁眉批：魯肅的真老實。】孔明曰：“亮是皇叔這裏人，難道自傢作保？煩子敬先生也押個字，回見吳侯也好看。”【毛夾批：妙極，惡極。】【贄眉批： 妙，妙。】【鐘眉批：子敬癡呆，此事如何立得文書？】肅曰：“某知皇叔乃仁義之人，必不相負。”遂押了字，【毛夾批：如此作中，不知可有中物相謝。】收了文書。宴罷辭回，玄德、孔明，送到船邊。孔明囑曰：“子敬回見吳侯，善言伸意，休生妄想。若不準我文書，我翻了面皮，連八十一州都奪了。【毛夾批：一句硬。】今衹要兩傢和氣，休教曹賊笑話。”【毛夾批：又（漁眉批：）一句軟。】【贄眉批（鐘眉批）： 妙，妙。】【鐘眉批：送別數語，更趣更煞。】
　　肅作別下船而回，先到柴桑郡見周瑜。瑜問曰：“子敬討荊州如何？”肅曰：“有文書在此。”呈與周瑜，瑜頓足曰：“子敬中諸葛之謀也！名為藉地，實是混賴。【毛夾批：從來文書不足據，不獨荊州為然也。】他說取了西川便還，知他幾時取西川？假如十年不得西川，十年不還？這等文書，如何中用？你卻與他做保！【毛夾批：從來保人難做，不獨魯肅為然也。】他若不還時，必須連累足下，主公見罪奈何？”肅聞言，呆了半晌，曰：“恐玄德不負我。”【毛夾批（漁眉批：活寫老實）人。】瑜曰：“子敬乃誠實人也。劉備梟雄之輩，諸葛亮姦猾之徒，恐不似先生心地。”肅曰：“若此，如之奈何？”瑜曰：“子敬是我恩人，想昔日指囷相贈之情，如何不救你？【毛夾批：指囷時周郎原不曾有藉契。】你且寬心住數日，待江北探細的回，別有區處。”魯肅局蹐不安。
　　過了數日，細作回報：“荊州城中揚起布幡做好事，城外別建新墳，軍士各挂孝。”瑜驚問曰：“沒了甚人？”細作曰：“劉玄德沒了甘夫人，即日安排殯葬。”【毛夾批：劉琦之死，在荊州一邊敘來；甘夫人之死，在東吳一邊聽得：文法變換。】【漁眉批： 實事虛出，有作法。】瑜謂魯肅曰：“吾計成矣！使劉備束手就縛，荊州反掌可得。”【毛夾批：妙極，令人不測。】【漁眉批： 令人不解。】肅曰：“計將安出？”瑜曰：“劉備喪妻，必將續娶。主公有一妹，極其剛勇，侍婢數百，居常帶刀，房中軍器擺列遍滿，雖男子不及。【毛夾批：為後文玄德驚恐張本。】我今上書主公，教人去荊州為媒，說劉備來入贅。【毛夾批：讀者至此，疑是成親之後，教孫夫人討荊州也。】【漁眉批： 讀者至此，將謂成親之後教夫人討還荊州也。】賺到南徐，妻子不能勾得，幽囚在獄中，卻使人去討荊州換劉備。【毛夾批（漁眉批）：原來卻不用夫人。】等他交割了荊州城池，我別有主意。【贄眉批： 如此計策，可謂大拙。周郎，周郎，本相露矣。】於子敬身上，須無事也。”【鐘眉批：周郎這樣計算，亦大拙矣。】魯肅拜謝。周瑜寫了書呈，選快船送魯肅投南徐見孫權，先說藉荊州一事，呈上文書。權曰：“你卻如此鬍塗！這樣文書，要他何用？”【毛夾批：諺雲：“不做媒人不做保，一世無煩惱。”子敬作呆，既受埋怨；衹怕周瑜做媒，終須淘氣。】肅曰：“周都督有書呈在此，說用此計，可得荊州。”權看畢，點頭暗喜，尋思誰人可去，猛然省曰：“非呂範不可。”遂召呂範至，謂曰：“近聞劉玄德喪婦。吾有一妹，欲招贅玄德為婿，永結姻親，同心破曹，以扶漢室。非子衡不可為媒，望即往荊州一言。”【毛夾批：做媒不用魯肅，卻用呂範，正恐識破討荊州耳。】【漁眉批： 不用魯肅作媒，恐疑荊州之故耳。】範領命，即日收拾船衹，帶數個從人望荊州來。
　　卻說玄德自沒了甘夫人，晝夜煩惱。一日，正與孔明閑敘，人報東吳差呂範到來。孔明笑曰：“此乃周瑜之計，必為荊州之故。亮衹在屏風後潛聽。【毛夾批：也學蔡夫人身段。】但有甚說話，主公都應承了。【毛夾批：想孔明此時已料着七八分。】留來人在館驛中歇，別作商議。”玄德教請呂範入。禮畢坐定，茶罷，玄德問曰：“子衡來，必有所諭？”【毛夾批：劉琦之死則吊，甘夫人之死則不吊。不吊喪而便作伐，便知作伐之非真也。】【漁眉批： 論理，吳侯先行吊後說親方是。】範曰：“範近聞皇叔失偶，有一門好親，故不避嫌，特來作媒。未知尊意若何？”玄德曰：“中年喪妻，大不幸也。骨肉未寒，安忍便議親？”範曰：“人若無妻，如屋無梁，豈可中道而廢人倫？吾主吳侯有一妹，美而賢，堪奉箕帚。若兩傢共結秦、晉之好，則曹賊不敢正視東南也。此事傢國兩便，【鐘眉批：好媒。】請皇叔勿疑。但我國太吳夫人甚愛幼女，不肯遠嫁，必求皇叔到東吳就婚。”【毛夾批：先說聯姻，次說入贅，語有次第。】玄德曰：“此事吳侯知否？”【毛夾批：已疑是周郎之計，故有此問。】【漁眉批： 已疑是周郎用計。】範曰：“不先稟吳侯，如何敢造次來說？”玄德曰：“吾年已半百，鬢發斑白；吳侯之妹，正當妙齡：恐非配偶。”範曰：“吳侯之妹，身雖女子，志勝男兒。常言：‘若非天下英雄，吾不事之。’【毛夾批：極似趙範對子竜之語，其事一實一虛相應。】【漁眉批： 恐亦似趙範口中說話。】今皇叔名聞四海，正所謂淑女配君子，豈以年齒上下相嫌乎？”【鐘眉批：媒人善囗（言）。】玄德曰：“公且少留，來日回報。”是日設宴相待，留於館捨。至晚，與孔明商議。孔明曰：“來意亮已知道了。【毛夾批（漁眉批）：總瞞不過此老。】適間卜《易》，得一大吉大利之兆。【毛夾批：卦象之辭，必是“老夫得其女妻”。】主公便可應允。先教孫幹和呂範回見吳侯。【毛夾批：立契時兩邊都有保人，說親時兩傢亦各有媒人。】【漁眉批： 立契，兩傢都有保；成親，兩傢俱有媒人。】面許已定，擇日便去就親。”玄德曰：“周瑜定計欲害劉備，豈可以身輕入危險之地？”孔明大笑曰：“周瑜雖能用計，豈能出諸葛亮之料乎！【毛夾批：其實說得嘴響，不似今人單會說大話。】略用小謀，使周瑜半籌不展；吳侯之妹，又屬主公；荊州萬無一失。”【毛夾批：玄德將與孫夫人成魚水之歡，終賴有如魚得水之孔明也。】【鐘眉批：的是高囗（匠）手段，非誇也。】玄德懷疑未决。孔明竟教孫幹往江南說合親事。孫幹領了言語，與呂範同到江南，來見孫權。權曰：“吾願將小妹招贅玄德，並無異心。”孫幹拜謝，回荊州見玄德，言吳侯專候主公去結親。玄德懷疑不敢往。孔明曰：“吾已定下三條計策，非子竜不可行也。”【毛夾批（漁眉批）：雄媳婦全虧此男贈嫁。】遂喚趙雲近前，附耳言曰：“汝保主公入吳，當領此三個錦囊。囊中有三條妙計，依次而行。”【毛夾批：仲謀、公瑾皆入孔明囊中矣。】【鐘眉批：臨機應變，便是鬼神不囗（測）。】即將三個錦囊，與雲貼肉收藏。孔明先使人往東吳納了聘，一切完備。
　　時建安十四年鼕十月。【毛夾批：小春之吉，可詠《桃夭》。】玄德與趙雲、孫幹取快船十衹，隨行五百餘人，離了荊州，前往南徐進發。荊州之事，皆聽孔明裁處。玄德心中怏怏不安。【毛夾批：不是新郎怕羞，卻是贅婿膽怯。】【漁眉批： 想是新郎怕羞。】到南徐州，船已傍岸，雲曰：“軍師分付三條妙計，依次而行。今已到此，當先開第一個錦囊來看。”於是開囊看了計策。便喚五百隨行軍士，一一分付如此如此，衆軍領命而去。又教玄德先往見喬國老。【毛夾批：不是趙雲教玄德，卻是孔明教趙雲。】那喬國老乃二喬之父，居於南徐。玄德牽羊擔酒，先往拜見，說呂範為媒，娶夫人之事。【毛夾批（漁眉批）：先打外太公的關節。】隨行五百軍士，俱披紅挂彩，入南徐買辦對象，傳說玄德入贅東吳，城中人盡知其事。【贄眉批： 妙，妙。】【漁眉批（毛夾批）： 方知用五百人妙處。不然，以之防患則（尚）少，以（與）之贈嫁則（已）多。】【鐘眉批：此着甚妙。】孫權知玄德已到，教呂範相待，且就館捨安歇。
　　卻說喬國老既見玄德，便入見吳國太賀喜。【毛夾批：已在孔明算中。】【漁眉批： 劈空一拳。】國太曰：“有何喜事？”喬國老曰：“令愛已許劉玄德為夫人，今玄德已到，何故相瞞？”【毛夾批：周瑜一個丈人，反為孔明用了。】國太驚曰：“老身不知此事！”便使人請吳侯問虛實，一面先使人於城中探聽。人皆回報：“果有此事。女婿已在館驛安歇，五百隨行軍士都在城中買豬羊果品，準備成親。【毛夾批：在報事人口中、吳國太耳中寫得熱鬧。】【贄眉批： 皆在孔明算中。】做媒的女傢是呂範，男傢是孫幹，俱在館驛中相待。”國太吃了一驚。【鐘眉批：皆在孔明算中。】少頃，孫權入後堂見母親，國太捶胸大哭。【毛夾批：孫權一個母親，又為孔明用了。】權曰：“母親何故煩惱？”國太曰：“你直如此將我看承得如無物！我姐姐臨危之時，吩咐你甚麽話來？”【毛夾批：照應前文。】孫權失驚曰：“母親有話明說，何苦如此？”國太曰：“男大須婚，女大須嫁，古今常理。我為你母親，事當稟命於我。你招劉玄德為婿，如何瞞我？女兒須是我的！”【毛夾批：俱在孔明算中。】【漁眉批： 都在孔明算中，教孫權賴不得。】權吃了一驚，問曰：“那裏得這話來？”國太曰：“若要不知，除非莫為。滿城百姓，那一個不知？你倒瞞我！”喬國老曰：“老夫已知多日了，今特來賀喜。”【毛夾批：妙在又夾喬國老一句。】權曰：“非也。此是周瑜之計，因要取荊州，故將此為名，賺劉備來拘囚在此，要他把荊州來換；若其不從，先斬劉備。此是計策，非實意也。”國太大怒，駡周瑜曰：“汝做六郡八十一州大都督，直恁無條計策去取荊州，【毛夾批（漁眉批）：駡得是。】卻將我女兒為名使美人計！殺了劉備，我女便是望門寡，明日再怎的說親？須誤了我女兒一世。你們好做作！”【毛夾批：前既大哭，此又大怒，俱在孔明算中。】【贄眉批： 國太大是。】【鐘眉批：國太有丈夫見識。】喬國老曰：“若用此計，便得荊州，也被天下人恥笑。此事如何行得！”【毛夾批：妙在又夾喬國老一句。兩個老人兒真是一吹一唱。】【漁眉批： 兩個老頭兒一吹一打。】說得孫權默然無語。國太不住口的駡周瑜。【毛夾批：駡周瑜便是駡孫權。】喬國老勸曰：“事已如此，劉皇叔乃漢室宗親，不如真個招他為婿，免得出醜。”【毛夾批：外太公做媒人，一拍即上。】【贄眉批： 這個媒人老成。】【漁眉批：外太又做媒人。】權曰：“年紀恐不相當。”國老曰：“劉皇叔乃當世豪傑，若招得這個女婿，也不辱了令妹。”【鐘眉批：喬國老這媒更好。】國太曰：“我不曾認得劉皇叔。明日約在甘露寺相見：如不中我意，任從你們行事；若中我的意，我自把女兒嫁他！”【毛夾批：不由孫權作主。】孫權乃大孝之人，見母親如此言語，隨即應承，出外喚呂範，吩咐來日甘露寺方丈設宴，國太要見劉備。呂範曰：“何不令賈華部領三百刀斧手，伏於兩廊；若國太不喜時，一聲號舉，兩邊齊出，將他拿下。”【毛夾批：讀者至此，又為玄德捏一把汗。然國太定然相得中，亦在孔明算中矣。】【漁眉批： 讀者至此，為玄德捏一把汗。】權遂喚賈華吩咐預先準備，衹看國太舉動。【贄眉批： 東吳諸人，真如兒戲，可為發笑。】【鐘眉批：東吳諸人真如兒戲。】
　　卻說喬國老辭吳國太歸，使人去報玄德，言：“來日吳侯、國太親自要見，好生在意。”【毛夾批：活是一個媒人。】玄德與孫幹、趙雲商議。雲曰：“來日此會，多兇少吉，雲自引五百軍保護。”【毛夾批：贈嫁甚是精細。】次日，吳國太、喬國老先在甘露寺方丈裏坐定。孫權引一班謀士，隨後都到，卻教呂範來館驛中請玄德。玄德內披細鎧，外穿棉袍，【毛夾批：新郎打扮簇新，但不知可曾有烏須藥？】【漁眉批： 打扮得簇新，不知可用烏須藥。】從人背劍緊隨，上馬投甘露寺來。趙雲全裝慣帶，引五百軍隨行。來到寺前下馬，先見孫權。權觀玄德儀表非凡，心中有畏懼之意。【毛夾批：阿兄則畏，令妹必愛矣。】二人敘禮畢，遂入方丈見國太。國太見了玄德，大喜，謂喬國老曰：“真吾婿也！”【毛夾批：中了丈母意，自然中夫人意。】【漁眉批： 中了丈母意，必中夫人意。】【鐘眉批：國老善於擇婿。】國老曰：“玄德有竜鳳之姿，天日之表；更兼仁德布於天下：國太得此佳婿，真可慶也！”【毛夾批：喬國老此等言語，女婿知之，一定埋怨；然女婿計策出醜，還賴丈人為之斡旋耳。】【漁眉批： 國太老此等言語，孫權一定不喜歡。】玄德拜謝，共宴於方丈之中。少刻，子竜帶劍而入，立於玄德之側。國太問曰：“此是何人？”玄德答曰：“常山趙子竜也。”國太曰：“莫非當陽長阪抱阿鬥者乎？”【毛夾批：照應四十一回中事。】【漁眉批： 前事一提，喝采女婿，又喝采從嫁。】玄德曰：“然。”國太曰：“真將軍也！”遂賜以酒。【毛夾批：趙雲所飲者喜酒，與鴻門飲樊噲之酒不同。】【漁眉批： 賜酒不比鴻門會。】趙雲謂玄德曰：“卻纔某於廊下巡視，見房內有刀斧手埋伏，必無好意。可告知國太。”【漁眉批： 未跪夫人，先跪丈母。】玄德乃跪於國太席前，泣而告曰：“若殺劉備，就此請誅。”【毛夾批：纔做女婿，便爾放刁。】【贄眉批： 好。】國太曰：“何出此言？”玄德曰：“廊下暗伏刀斧手，非殺備而何？”【鐘眉批：此着尤妙。】國太大怒，責駡孫權：【毛夾批：難為了舅子。】“今日玄德既為我婿，即我之兒女也。【毛夾批：親愛之極。】何故伏刀斧手於廊下！”權推不知，喚呂範問之；範推賈華；國太喚賈華責駡，華默然無言。國太喝令斬之。玄德告曰：“若斬大將，於親不利，備難久居膝下矣。”【毛夾批：又是他討饒，一發見得女婿好處。】【贄眉批（鐘眉批）： 好女婿。】喬國老也相勸。國太方叱退賈華。刀斧手皆抱頭鼠竄而去。
　　玄德更衣出殿前，見庭下有一石塊。玄德拔從者所佩之劍，仰天祝曰：“若劉備能勾回荊州，成王霸之業，一劍揮石為兩段。如死於此地，劍剁石不開。”【贄眉批： 亦多事。】言訖，手起劍落，火光迸濺，砍石為兩段。【毛夾批（漁眉批）：藍田之玉，方種為雙；寺門之石，忽分為二。】孫權在後面看見，問曰：“玄德公如何恨此石？”玄德曰：“備年近五旬，不能為國傢剿除賊黨，心常自恨。今蒙國太招為女婿，此平生之際遇也。恰纔問天買卦，如破曹興漢，砍斷此石。今果然如此。”權暗思：“劉備莫非用此言瞞我？”亦掣劍謂玄德曰：“吾亦問天買卦。若破得曹賊，亦斷此石。”卻暗暗祝告曰：“若再取得荊州，興旺東吳，砍石為兩半！”手起劍落，巨石亦開。【毛夾批：大傢暗祝心事，俱為後文伏綫。】【漁眉批： 後來都應。】【鐘眉批：有此把戲，兩人的是一對郎舅。】至今有十字紋“恨石”尚存。後人觀此勝跡，作詩贊曰：
　　寶劍落時山石斷，金環響處火光生，兩朝旺氣皆天數。從此乾坤鼎足成。
　　二人棄劍，相攜入席。又飲數巡，孫幹目視玄德，玄德辭曰：“備不勝酒力，告退。”孫權送出寺前，二人並立，觀江山之景。玄德曰：“此乃天下第一江山也！”【毛夾批：一語品題，遂成佳語。】至今甘露寺碑上雲：“天下第一江山”。後人有詩贊曰：
　　江山雨霽擁青蠃，境界無憂樂最多。昔日英雄凝目處，岩崖依舊抵風波。
　　二人共覽之次，江風浩蕩，洪波滾雪，白浪掀天。忽見波上一葉小舟，行於江面上，如行平地。【毛夾批：可作一幅江景圖。】【漁眉批： 閑景點綴，生出情來。】玄德嘆曰：“南人駕船，北人乘馬，信有之也。”孫權聞言，自思曰：“劉備此言，戲我不慣乘馬耳。”乃令左右牽過馬來，飛身上馬，馳驟下山，復加鞭上嶺，笑謂玄德曰：“南人不能乘馬乎？”玄德聞言，撩衣一躍，躍上馬背，飛走下山，復馳騁而上。二人立馬於山坡之上，揚鞭大笑。【毛夾批：權能試馬，玄德不能試舟，畢竟讓舅爺一步。】【贄眉批： 英雄相遇疑忌如此，可嘆可憐。】【漁眉批：好看，此時方見郎舅。】【鐘眉批：英雄疑忌如此。】至今此處名為“駐馬坡”。後人有詩曰：
　　馳驟竜駒氣概多，二人並轡望山河。東吳西蜀成王霸，千古猶存駐馬坡。
　　當日二人並轡而回。南徐之民，無不稱賀。
　　玄德自回館驛，與孫幹商議。幹曰：“主公衹是哀求喬國老，早早畢姻，免生別事。”【毛夾批（漁眉批：是媒人語），但不知如何謝媒。】次日，玄德復至喬國老宅前下馬。國老接入，禮畢，茶罷，玄德告曰：“江左之人，多有要害劉備者，恐不能久居。”國老曰：“玄德寬心。吾為公告國太，令作護持。”【毛夾批：國老可為撮合山，畢竟小媒人不如大媒人。】【贄眉批： 都在孔明算中。】玄德拜謝自回。喬國老入見國太，言玄德恐人謀害，急急要回。國太大怒曰：“我的女婿，誰敢害他！”實時便教搬入書院暫住，擇日畢姻。【毛夾批：竟似養女婿矣。】【贄眉批： 妙。】【鐘眉批：俱在孔明算中。】玄德自入告國太曰：“衹恐趙雲在外不便，軍士無人約束。”國太教盡搬入府中安歇，【毛夾批：玄德處處賴丈母之力。】休留在館驛中，免得生事。【鐘眉批：妙。】玄德暗喜。
　　數日之內，大排筵會，孫夫人與玄德結親。至晚客散，兩行紅炬，接引玄德入房。燈光之下，但見槍刀簇滿，侍婢皆佩劍懸刀，立於兩傍。諕得玄德魂不附體。【毛夾批（漁眉批）：讀至此，又疑是甘露寺之兵矣。】正是：
　　驚看侍女橫刀立，疑是東吳設伏兵。
　　畢竟是何緣故，且看下文分解。
　　【李贄總評：華容道上特令雲長放過曹操，孔明知三分天下乃是定局故也。周瑜不知天時，苦苦要爭荊州，不及孔明何止天淵也！一間未達而已乎？
　　人問錦囊第一條妙計畢竟如何見得妙處？曰：周瑜真不濟，不如孔明何止萬裏！自國老一見，並見國太，親事遂成，卻是周瑜失了一個丈人，玄德得了一個丈母也。間者不解曰：喬老非周瑜丈人乎？今亦幫着玄德，不是周郎失卻，劉郎得之而何？問者大笑而退。】
　　【鐘敬伯總評： 孔明早知三分，特令去放曹操。周瑜不識天時，苦要來爭荊．州，卻把孫夫人弄假成真，白白送與玄德。其不及孔明，何止萬裏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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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話說三國
序言讀三國志法
第一回　宴桃園豪傑三結義　斬黃巾英雄首立功第二回　張翼德怒鞭督郵　何國舅謀誅宦竪
第三回　議溫明董卓叱丁原　饋金珠李肅說呂布第四回　廢漢帝陳留踐位　謀董賊孟德獻刀
第五回　發矯詔諸鎮應曹公　破關兵三英戰呂布第六回　焚金闕董卓行兇　匿玉璽孫堅背約
第七回　袁紹盤河戰公孫　孫堅跨江擊劉表第八回　王司徒巧使連環計　董太師大鬧鳳儀亭
第九回　除暴兇呂布助司徒　犯長安李傕聽賈詡第十回　勤王室馬騰舉義　報父仇曹操興師
第十一回　劉皇叔北海救孔融　呂溫侯濮陽破曹操第十二回　陶恭祖三讓徐州　曹孟德大戰呂布
第十三回　李傕敦汜大交兵　楊奉董承雙救駕第十四回　曹孟德移駕幸許都　呂奉先乘夜襲徐郡
第十五回　太史慈酣鬥小霸王　孫伯符大戰嚴白虎第十六回　呂奉先射戟轅門　曹孟德敗師淯水
第十七回　袁公路大起七軍　曹孟德會合三將第十八回　賈文和料敵决勝　夏侯惇拔矢啖睛
第十九回　下邳城曹操鏖兵　白門樓呂布殞命第二十回　曹阿瞞許田打圍　董國舅內閣受詔
第二十一回　曹操煮酒論英雄　關公賺城斬車冑第二十二回　袁曹各起馬步三軍　關張共擒王劉二將
第   [I]   II   [III]   [IV]   [V]   [V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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