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蒋琬荡平岭南九郡,自屯桂林,驻军待命,一面飞章报捷。捷报到了洛阳,汉中王的病,已是气若游丝,骨如柴立了。庞士元与云长商议,即令蒋琬都督交广诸军事,以资熟手,安靖地方,从征将士,令蒋琬列叙功绩,以便升赏,使者方才去了。忽报张都督使者到来。二人唤进府堂,使者上前参见,呈上翼德手书。云长接过一看,上略云:
弟奉命出赴幽州,还经故里,楼桑村大树,一夕而陨,里中父老,莫不惊讶。昔郑穆刈兰,遂辞尘世,此村大树,上应真王,惧于今上有所不利!弟本欲驰还洛阳,以曹彰有南犯之讯,是以遄入防地,布置一切云云。
云长看罢,不觉色变,即忙递与士元观看。士元看罢,屏开左右,低声对云长说道:“君侯!你看主以病势,日益沉重,所有名医,尽皆束手,万一不讳,当有所预备,以免仓卒之患。”
云长太息道:“三弟手书,言楼桑村大树,无故自殒,想当年关某自河东路出涿郡,邂逅今上,与三弟结义桃园,共破黄巾,亦曾闻父老言及,自从主公出世以后,此树日见葱茏,有相士言此树童童如车盖,大似昔年光武皇帝,南阳白水佳气郁葱;后来曹操因彼兵屡败,为华歆所惑,遣人去伐此树,以为黡胜,未出许都,黄雾四塞,此人行至中途,无病而死,曹操也就忘怀,其树遂得保全,越发茂盛。据本地乡人传述,世子未被刺之先,此树被风吹折一枝,卒有江陵驿之事,今无故自殒,决非吉兆!又孔明未死之时,南阳草庐,中栋倾折,天人征应,往往凭于事物。主公饱经患难,病入膏肓,菁华既竭,恐难即愈!纵有不测,王孙名分已定,某与士元,同心辅弼,子龙在江东,孟起在淮北,翼德在幽州,孝直在益州,元直在许昌,公琰在桂林,并关陇乂安,淮徐无事,当不至发生何种祸患也。”
庞统答道:“君侯所言,自是正论,但以统愚意观之,似宜令小将军督重兵屯驻郊圻,肃清地面;令太仆糜竺,太常许靖,择南山良槚,以作梓宫,速加髹漆,用备不虞;令秦司徒教导王孙,可逐日入侍汤药,又寿陵亦宜预定,以防万一。”
云长连声道是,即时传令,令调关兴领部兵万人,马岱领兵万人,入卫京畿;调文鸯入洛,代行司隶校尉,保护治安;令麋竺许靖,速备梓宫;令历官简雍,于龙门山省视寿藏,兼营造陵寝;又从墓庐中起复诸葛瞻,领羽佽林飞,宿卫宫禁;令秦宓侍王孙日夕侍疾;诸事分拨已定,一月内外,俱已就绪。
玄德病已大渐,自知不起,令内侍扶掖,御寝宫,宣大司马骠骑将军汉寿亭侯关羽,大司空庞统,大司徒秦宓,袭琅琊王领宿卫军事诸葛瞻,入受遗命。玄德北首南向,王孙东向立,王次子刘理西向立,云长等入拜床下。玄德颔首令起,云长等起立北面。玄德太息道:“孤病已不可为,王孙年幼,诸卿幸善视之!令王孙再拜。”云长等还拜不迭,匍匐启道:“臣等愿竭股肱之力,肝脑涂地,以护王孙也。”
玄德点首,稍停更言道:“孤流离新野,幸景升假我荆襄,遂成大业,琮侄长成,可令作徐州守也。”云长等应诺,秦宓跪御榻前,伸纸纪载。玄德再问士元道:“公琰启奏,季玉现在何处?”统奏道:“现在岭南,避匿民家。”玄德道:“孤昔因利便,兄弟称兵,耿耿此心,不忘寤寐,可诏赦季玉前罪,封华阳侯,奉益牧之祀,留住京师,但奉朝请可也!”云长等一一应诺。
玄德若断若续,良久,顾王孙道:“文武诸臣,为国竭忠,当效法世祖,令其带砺山河,与同休戚。”王孙再拜受命。玄德道:“二弟!孤兄弟三人,共成大事,三弟远在幽州,可为传语,令其宽厚待下,勿为苛暴也!”云长应允。玄德再顾诸葛瞻道:“元帅为国亡身,汝谊兼甥舅,善辅少主,以全令名。”言次,不觉流涕。瞻顿首泣谢,云长等乃退出。
延至夜分,大长秋宿卫官传出驾崩消息,四顾命大臣,先行入临,梓宫器物,均已预备整齐,太常许靖,太仆孙乾,呈奏大丧典礼,依序施行。云长等扶王孙刘谌于梓宫前即汉中王位,尊王妃吴氏为太皇太妃,世子妃张氏为王太妃,率百宫即时参拜成礼。
王孙就位成服,率百官入临。由秦宓拟定手令道:
皇祖考手创盛业,再致中兴。功绩之隆,比于世祖!而撝谦过礼,大位久虚,终守臣节,以奉建安,至行淳笃,实迈往古!我文武百工,其谋所以尊崇之典,以上慰在天之灵。
士元云长等奉到令旨,率同文武百官上奏,言先帝神功圣武,至意谦光,中兴之功,比隆光武,宜追上尊号曰昭烈皇帝,庙号高宗,大丧典礼,悉依大行故事。当令秦宓拟就遗诏,颁行天下,以兵事粗定,元气未复,人民皆二十七日除服,统军将帅,守土官吏,各率所部,就本地官舍哭临成服,不必奔丧,以重职守。一场天大的事情,都因云长士元事先预备,安稳妥当,办得有条不紊;择了吉日,由王孙率领文武官吏,将昭烈皇帝梓宫,奉安于龙门山惠陵,各州牧侯伯均差重要人员前来会葬。
安葬已毕,士元云长召集各州牧使者会议,请王孙早正大位,以定国是。令大司徒秦宓,太常许靖,草具即位典礼;历官简雍,选择良辰吉日;行司隶校尉文鸯,洒扫坛场;领宿卫军事诸葛瞻,整理仪仗,择日扶王孙登基。
就此时间,北边却又扰乱不宁了。原来是任城王曹彰五王爷,自从在河北邢台,被马超杀得大败而逃,听了鲜卑二将的语言,出了柳城,去到阴山一带,招军买马,积草屯粮,鲜卑匈奴,多来应募。
曹氏旧臣,往往潜行出塞,赴彼投效,一二年间,得控弦之士十余万,马六万匹。纯效匈奴旧俗,毡庐毳帐,遂水草转移,但以文书,部勒将卒。听得二哥曹丕死在辽东,传首洛阳,宫誊陷没,曹彰替他发丧成服,追谥丕为孝文皇帝。彰徇诸将之请,在幕南王庭,自称大魏天皇,以李典为大丞相,以郝昭为左丞相,以郭淮为右丞相,以慕容轨为左大将,贺拔奇为右大将,分领精兵快马,游牧长城以外,练兵誓众,伺隙而动。
那时节卢龙塞上,是田畴主管,鲜卑对田畴,绝不侵犯;曹彰与鲜卑,以恩义相结,自然不去侵犯卢龙塞。只这柳城塞,却是魏延主管,素来是久仰曹彰,自至幽州,将所部重兵扼要驻扎,修筑堡垒,远设烽火,训练民兵,精习骑射。恰好张飞来到,魏延正虑兵单,迎接张飞入城,不胜欢喜。
张飞入府坐定,魏延率领大小将士,上前参谒。张飞深为慰劳,便问魏延,近日曹彰消息。魏延便将探报所得曹彰近信,如何招募鲜卑匈奴,如何招纳旧日遗臣,如何游弋塞外,详细说知。张飞听得,亦为骇然。
马谡道:“都督不甩忧虑,曹彰招诱鲜卑,蓄心内犯,志虽不小,其力有限;辽东公孙渊,斩送曹丕首级,与曹彰已有深仇,嫌隙既成,不能复合,必与我同心协力,以御曹彰。闻其士马,均属可用,当简其精锐,实我东边;明日请令文长以重兵屯柳城塞,而伯恭与小将军,各率骑卒五千,游弋边墙以内,都督整顿全师援应。我有城池之固,堡垒之守,寇来可战可守,彼以游牧之众,我与战于塞外,则胜负尚未可知;彼若越塞深入,则必成擒矣!又彼军多曹氏旧臣,老于兵事,习用间谍,我匿精兵于山谷,而以赢老诱之,借间谍之便,诱以深入,然后命一将简辽东之卒,以犁其王庭,而合幽并之王师,以绝其归路,彰虽不败死,亦必大受创痍矣!”
张飞大喜道:“幼常高见,人所不及!”即日令魏延高翔马忠引兵三万,屯驻柳城塞,张冀张苞领骑兵游弋;令王平入辽东简阅士马,以备征发。一应事宜,布置粗了,却接到汉中王驾崩消息,张飞号陶大哭,设位致祭,每日率领文武哭临。马谡劝道:“都督且请少节哀情,曹彰旦夕思报大仇,闻我新遭大丧,必来内犯,都督有守土之责,宜筹御敌之方,无负先帝付托之重才是。”
张飞收泪道:“幼常言之有理,但方寸已乱,诸事便请处分。”马谡道:“逆料曹兵,早晚当临塞上,都督可自将万骑,出巡柳城,幽州之事,谡愿负责,当令子均赴辽东,领奇兵去袭敌后也。”张飞应诺,将幽州诸事,委托马谡,简择劲骑,即时领兵出发,望柳城前进。马谡一面下令所属各地,加紧戒备,一面飞令王平,简辽东兵出发,袭阴山后路。
果然不出马谡所料,曹彰在阴山听得刘玄德身死,幽州将吏,举哀成服,不觉大喜,与驾下诸文武商议定妥,乘机内犯,以复亡国之仇。令鲜卑二将为左历先锋,选兵七万,径入柳城塞,留郭淮守寨。秋高马肥,士卒强壮,看看来至塞下,只见前面远近汉兵扎下三个大营,四旁堡垒,非凡齐整,深沟大壕,刀枪密布,敌楼上一杆大红帅字旗,中间一个黑绣大魏字。
鲜卑二将,将人马扎住,飞报曹彰得知。曹彰道:“此必汉将魏延曾在渑池,杀我大将许褚,后在幽州,遣人入辽东,逼弑我孝文皇帝,二位将军,可与孤速速擒来。”二将领旨,率兵径向汉营讨战。
魏延早巳知道曹彰兴兵犯塞,一面预备出兵迎战,一面派人知会张冀张苞,转报幽州都督。此刻见鲜卑二将前来讨战,自上敌楼来看,见二将盔甲鲜明,马壮人强,兵锋所至,尘土冲天,知道有大兵在后,不可轻敌。好在屯兵已久,一应营垒工作,异常坚固,近寨各地,已经掘有多少陷坑,专候敌兵到来,因其远来气盛,不能不稍避其锋。
那鲜卑二将,来至寨前,也曾失陷了数十匹马队,吩咐步兵取土填寨,步步踏实,方才前进。到了汉营附近,擂鼓呐喊,就势进攻;汉兵三个大营,一无响动。二将久经战阵,深知汉兵纯系诱敌之计,将鞭稍一指,麾军退出阵地。只昕得一声鼓响,三个汉营,营门同时并开,一色强弓劲弩,只望鲜卑兵马后面射来,任凭他二将通天本领,也敌不住这飞蝗般弓箭。魏延高翔马忠,乘势挥动全军,向前追赶,鲜卑二将,只得败走。不过数里之遥,曹彰大队人马到了,魏延高翔,火速收军回寨。
曹彰麾兵追来,只听得远远地金鼓震天,两彪汉军,左右杀来。鲜卑二将,接住张苞张翼厮杀,魏延亦即回马,斗住了李典,正杀到难解难分,张飞大兵到了,曹彰纵马挺枪迎住。一个恨不得平吞幽冀,一个恨不得横扫阴山,两个愤人比武,煞是好看,直杀到日落西山,方才罢手。一连战了三日,彼此胜负不分。
曹彰拔队远来,利在速战,却被张飞堵住要隘,不能杀入;塞外水草艰难,正在棘手时候,满不提防,又被王平引领辽东兵马,兼程直走,闯入王庭,劫了后路,杀了郭淮,除了曹彰李典诸将妻小不曾掳掠,所有资粮牛羊驼马,劫掠一空。曹彰闻报,怒气冲天,又恐兵心一乱,为张飞所乘,君臣商议,没奈何全师乘夜走出塞外。正是:
大漠草低,不见牛羊之影;长城柳碧,难藏虎豹之身。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异史氏曰:魏灭吴亡,三国之事毕矣,闽收广定,一统之局成矣,河山再造,汉室重光!缵业垂统之是承,中兴大位之有定,谓非昭烈当之,夫将谁属,所谓成帝复生,亦无以易者也,使庸手当之,鲜不如此。而今则日月复旦于中天,宫车立传其晚出,不归历运于昭烈、反遗大统于王孙,遂觉白帝悲风,犹在洛阳城阙;永安落日,重临建始宫墙。罢书即位于新圾,重笔托孤之旧命,乃昭烈仍以崩闻,自更耐人深玩其味,非如一嚼而过,即余满口滓渣者矣。而欲写昭烈之殂,又不忙写,偏先写翼德楼桑村中树萎不祥之笔,便将一部三国演义,翻到顶上,直至首页数行文字,亦相顾及此,即一发重牵,首尾皆动之笔法也。却又夹入黄雾四塞,以及曹操伐树,许多魏之不祥旧事,亦成照应,则更无处不生回合矣。谓作者亦征信于祥瑞,不知作者一一翻来,正大恶言于祥瑞也,不明此义,几何能捧本书而大读之。
由玄德遗嘱,顾念刘表身后,刘璋身前,令奉朝请宗祀,一切安排,便是托了自己的孤,又托了他人的孤,刘氏于孙,都得其所,此继绝之义也。则较演义白帝托孤时,“嗣子可辅则辅,如其不材,君可自为成都之主。”遽一己子孙全不敢自保者,临死哀鸣,便今日其言尤善也。由玄德身死,引入曹彰塞外称王,闻丧内犯,一番战争,便是存了刘姓的子孙,又存了曹姓的子孙,三国余波,别开生面,此兴灭之义也。则较演义禅台再筑时,“吾与汉家报仇,有何不可?”即仅居金墉,犹非宣诏不得入朝者,以篡易篡,便今日结局为佳也。可知演义为一部教亡人子孙篡人家国的书;而本书为教人保全种族,拥卫国家的书,借题发挥,一托于春秋笔法,以成三国定论,安得不为一部大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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