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五十二回 一柬結金蘭緣訂來世 四言留血淚誓守今生      張恨水 Zhang Henshui

  楊杏園低着頭走進自己屋裏,將帽子一扔,挂在衣裳架上。身子往沙發椅上一倒,靠住椅子背,衹是傻想。腦筋裏的印象,如演電影一般,哭的形狀一幕,笑的形狀又一幕。想道:“往日她是個持重的人,照今日看來,有幾處很是率真的了,但是有幾處在持重之外,又有些裝癡裝呆,似乎有很深的城府,這種人最可怕,我是不取的。本來呢,女子經人傢用情的試驗,這是不肯輕易容納的,她裝癡裝呆,卻又難怪。她是有意如此嗎?又有些不然,當我看鴛鴦的時候,她照事論事,恐怕還沒有悟到,不見得吧?我說那並蒂菊花的時候,她不是很難為情嗎?”順邊一想,反邊又一想,覺得順想有理,反想也有理,自己做啞謎自己猜,簡直猜不出一個頭緒來。就這樣糊裏糊塗想了幾個鐘頭,在沙發上竟呆過去了。在這個當兒,吳碧波穿着一套漂亮的西裝,笑嘻嘻地進來。吳碧波後面又來了許多朋友,十個倒有九個穿了西裝。而且每人的衣襟上,都插上了一朵紅花。他們走上前來,簇擁着楊杏園往外就走。都說道:“快上禮堂去罷,害什麽鱢呢?新娘子快要到了。”楊杏園這時候,喜歡得言語無可形容。衹是嘻嘻地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到了禮堂上,那邊站着一個身披水紅紗的新娘子,一群女賓,圍得花團錦簇。楊杏園心裏想道:“好快,她怎麽就來了?”這時人多手雜,一陣忙亂,就把婚禮舉行過去。一刻兒工夫,大傢又在新房裏了。壁上挂着許多綉屏喜聯,有一個玻璃框子的絲綉喜聯,上面落款是“杏園鼕青兩先生結婚之喜”。上聯是“水月鬆風清華絶俗。”心裏想道:“這哪像喜聯,而且字樣用得太不好,我看下聯拿什麽來對?”一回過頭去,看見李鼕青穿了一身水紅色的衣裙,低頭一笑,轉過身去了。仔細看時並不是水紅色,乃是藕色的。而且沒有穿裙子,乃是一件旗袍。心想,這件衣服,從前梨雲是最愛穿的,她也愛穿嗎?不想再一看,這人正是梨雲,梳着一條漆黑的辮子,插上了一枚珠花壓發。楊杏園忘其所以,手扶着梨雲的肩膀,說道:“你怎樣把臉背着我,你惱我嗎?我真不曉得你還是好好的。”但是她死也不回轉臉來,哪裏牽得動?那些男女來賓,大傢都好笑,說是新郎大沒有用了。頭一天,大庭廣衆之間,就是如此,將來還了得嗎?楊杏園聽了這些話,又羞又急,掙出一身大汗。這時有人喊道:“楊先生!楊先生!”好像是叫他鬆手。楊杏園睜眼一看時,手扶着沙發椅子的靠背,人還躺在沙發椅子上呢。聽差站在一邊,說道:“楊先生醒醒兒罷,快開飯了。”說時,擰着了電燈,斟了一杯熱茶,遞給楊杏園。楊杏園接了茶杯,對那茶上升起來的熱氣出神,半晌也沒有說什麽。聽差道:“楊先生,您不舒服嗎?”楊杏園道:“沒有什麽病,不該睡午覺,把人睡呆了。”楊杏園這樣說着,倒是真像有病似的。夜裏勉強將報館裏的稿子弄完,就拿出一匣信紙來,筆蘸得墨飽,不假思索,就寫了三張八行。剛要寫第四張時,自己把信從頭到尾看了一看,雖然有兩三百字,全是空話,一句也不切實。一嫌不好,馬上把它挂成一個紙團,扔在字紙簍裏。於是重新寫起,把句法往簡潔一路做去。寫了一張八行,還覺不好,又把它搓成第二個紙團,扔到字紙簍裏去了。這時心裏一大篇的話,真好像一部《二十四史》,不知從何說起。於是索性把筆丟了,走到臥房裏去,仰在床上躺着,望着帳子頂,靜靜的呆想。他想了半天,居然得了一個意思。一翻身爬起來,走到桌子邊坐下,提筆便寫了四句詩。那詩是:
  審捲西風漾鬢絲,黃花相對兩三枝,
  花寒若有憐人意,可在亭亭不語時?
  寫畢,又在詩後草草的寫了幾行字道:“看菊歸來,對案頭盆供,尤為愛惜。偶有所感,因賦七絶一首。尚乞不吝賜和,以開茅塞也。邵呈鼕青學姊正之,杏園再拜。”將信寫好,馬上就叫聽差送到李傢去。當對心裏就係了一個疙瘩,不知道李鼕青對此,是怎樣的答復?初時預料今夜有回信,一直等到十二點,並沒有信來,衹好去睡覺,待諸明日。心想,她早上是要出去教書,回來在下午,若有回信,恐怕要到明晚了。
  誰知次日一早起,剛一下床,就看見書桌上擺着一封信,那字正是李鼕青的筆跡,也來不及扣衣服,赤着腳,站在地下,便拆開信來,那信道:
  杏園吾兄愛鑒;青今突以兄相稱、兄必訝然。而青之於此,固已籌思半年,爛熟在胸。但隱無可隱,至今始發耳。兄於青,相知未及一年。而青於兄,則在讀梅花詩十首之時,已心儀其人;蓋詞華藻麗,瀟灑不群,自有令人欽慕者在也。及既見吾兄,則一往情深,人如其詩,竊幸所慕之非虛。而兄以青命途多舛,傢室飄零,尤垂青眼,青非木石,安得木然無動於中?故詩文往返之間,花月評章之會,雖相逢日密,而不敢以男女之別為嫌。情感之好,夫豈局中人自知,唔儕友朋,固早已紛騰於口矣。事已至此,青果擇終身之良伴,捨兄而外,寧復有誰?即以今日而論,並蒂之蓮,同命之鳥,兄所舉以示青者。則白首之約,固已不啻若自其口出。由是言之,是吾兩人之必須結合,各已莫逆於心,奚待黃花之詩,微辭遙托耶?
  楊杏園看到這裏,不由得心花怒放。拿着幾張信紙,開了房門,就往外走,打算告訴人。但是走到外面屋裏一想,又有誰可告訴呢?他醒悟過來,自己也好笑。復又走回臥室,將那封信,從頭至尾又看一遍。這纔知道了,原來信還衹看一半,還有兩張信紙,寫得密密的呢!上面說:
  雖然,青之薄命,自呱呱墮地以來,已為一定不易之局,故人世姻緣,與
  青絶對無分。青言及此,雖為萬言之書,不足以盡其悲苦之萬一。柔腸萬
  轉,衹嚮兄道得一聲一有負知己”而已。
  楊杏園看到這裏,臉也變了,手也顫了,那一顆心,更是像時鐘的下襬,在胸口亂跳。但是越是這樣,越要往下看,那信接上說:
  青知一出此言,必至大傷兄心,故始終隱忍,不敢以告,且更如兄去鼕情
  場所受重創,已為畢生之恨,今哭死者之淚未幹,青又將以薄命之故,
  兄索之,於情良有未忍也。在青之意,本擬一面求形跡之淡,以冷爾我情
  意。更一面物色賢淑,自居於蹇修。顧兄既比鄰而居,而友朋亦以同心見
  許,緻青為兄情同所縛,無可自拔,結果必有今日,青已早知,惟兄夢
  夢耳。
  楊杏園看到這裏,已經站不住,便倒在椅子上。聽差在外面,已經由玻璃窗下,看見了楊杏園,他進來打臉水,說道:“楊先生,早上很涼,怎樣還穿條單褲,仔細中寒。”楊杏園沒有說什麽,衹搖搖頭,再看信末段說:
  嗟夫,杏園兄,我負君矣。為兄計,視我為梨雲妹,業已死去可,或以為李
  鼕青並無其人,自始即未嘗遇我亦可。青思及此,恨不即死,死而重生為
  女,十五年之後,猶得兄中年而事之。但第二生命之說,渺茫無稽,亦空
  作此想而已,杏園兄,謂將奈何?
  楊杏園將信放在桌上,把兩衹胳膊,互相抱住枕着頭,對着那一張剩信,不敢仰視。半晌,擡起頭,長嘆了一口氣,將信拿在手上,再看那未了的末節信說:
  青書及此,已不覺腕之酸,淚之下,方寸之亂,而瑣瑣碎碎,以前所作何
  語,即亦不復自知。但預料兄讀得此書,其煩惱痛苦,當十百倍於青者。
  青於無可奈何之間,思得一法,乃以形式之愛,移作精神之愛,以同民之
  愛,移作手足之愛。則庶幾有生之年,猶不失為塵海之良伴也。人而至於
  終身愛好,彼此無間,則亦足以愉快矣,又奚必限於婚姻之約哉?且退步
  想,世之始以友愛,繼之以婚姻,而終乃以計劃柴米油????,陷於苦惱之境
  者,則又比比是。則吾人得終身為友,亦未始不可作美滿結果看。且西諺
  有言曰:“結婚乃人生之墳墓,”由此言之,則吾人何不為活人,而必作塚
  中枯骨哉?此青所以以兄事君也。兄眼光不隨時俗,青常信能解脫一切
  者,則其對青也,又未必不能以超人之態度相對。而青之瑣瑣碎碎,或正
  淺之乎視兄耳。方寸既亂,不知所云,咽淚長嘆,擲筆們然。惟兄察之。
  鼕青 再拜
  楊杏園將信看完,也不願再看了,將信疊起,便塞在衣袋裏。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半晌覺得兩條腿像冷水澆了一樣,低頭一看,原來自己還是穿一條單褲子,赤足穿鞋呢。回頭一看,洗臉架子上,不知幾時,已經放了一盆水在那裏,走過去伸手一摸,水也不十分熱。但是也不願意叫聽差再換一盆,就這樣洗了一把。漱洗之後,自己再去穿衣服,不料這樣一來,就傷了風了。穿好衣服,喝茶看報,不到兩個鐘頭,忽然覺得身上不舒服。便走到院子裏來,慢慢踱來踱去,呼吸空氣。這傷風癥偏是不適用這樣治法,越運動越是難過,一陣惡心,便大吐起來。聽差看見,連忙走過來攙扶道:“剛纔我還說,您別凍着,您瞧,還是凍着了。您進去歇一會兒罷。”這時楊杏園身不由主,實在也支持不住,由聽差把他攙了進來,摸着床,便睡下去,聽差便替他將被蓋好,這一睡,糊裏糊塗,一直睡到下午三點鐘纔醒過來,人也就清楚些了。便吩咐聽差,泡了一壺薑湯,拚命的喝了半壺,索性脫了衣服,將被蓋得完密,再又睡了一覺,等到出了一身大汗,人才爽快了。
  這時已是晚上,日裏睡了一天,晚上就睡不着,睡在枕頭上,先是聽見富氏兄弟吃晚飯,復聽到富老大出門去,聽到老二老三念書,又聽到老大回傢,一直聽到萬籟俱寂,自己還是睡不着,前前後後,自己思想了一遍,不由得爬起來,在衣袋裏將那封信取出,睡在枕頭上,一字一句,仔細研究了一番,總覺得李鼕青純是自怨自艾,並無半點對我不滿,那末,何以不能結婚?在這一點上,自己作啞謎自己清,什麽原由也猜遍了,總覺理由不充分,越想越睡不着。不覺聽得外面屋子裏的挂鐘,當當當,敲三下。這時,楊杏園兩眼枯澀,纔覺得有些昏迷,便閉着眼,立意睡覺。無如心火如焚,一陣一陣的鼓蕩,總是睡不穩。後來便用相傳治失眠的老法,心裏默數着一二三四,一直望前數。不料數到三千個數目,還是清醒白醒的,於是這一晚上,簡直沒睡,等窗外大亮,聽差起來掃院子,纔迷糊了一陣。到了上午十二點鐘,慢慢的起來,打一個電話,嚮報館裏告了假。便隨便拿了一本書,躺在沙發上看。
  下午兩點鐘的時候,衹聽見小麟兒在窗外和聽差說笑,便把他叫了進來。小麟兒問道:“楊先生,你今天沒有出門嗎?”楊杏園道:“沒有出門。”小麟兒道:“楊先生答什麽病?好些了嗎?”楊杏園道:“我不害什麽病。”小麟兒道:“我昨天下午到你這兒來了,你睡了一天,怎不是害病?今天上午我也來了,你還沒有起呢。”楊杏園道:“你沒上學嗎?”小麟兒道:“上學了。”楊杏園道:“你上學,上午哪有工夫到這裏來?”小麟兒道:“我看你不舒服,特意來看你的。”楊杏園便握着他的小手,說道:“謝謝你!你一天比一天懂事了。”小麟兒笑道:“是我自己來看你的。你不舒服,我媽不知道,我大姐也不知道,他們沒有叫我來看你。”楊杏園道:“那末,越發的要謝你。你大姐在傢看書嗎?”小麟兒道:“沒有看書。”楊杏園道:“出去了嗎?”小麟兒道:“在傢裏待着呢。”楊杏園再要和他說話時,他摔開手就跑,說道:“我不和你說許多話,我要回去呢。”楊杏園道:“回去有什麽事?”小麟兒把一個食指含在嘴裏笑着對楊杏園道:“我不告訴你。”說畢,就跑了。小麟兒去了,楊杏園一想,這大的小孩子,他哪裏懂得來看病。我又何必作那小傢子氣象,兢兢於婚姻之得失,越發讓她難過。我不如放開手去,照她的話行事,看她將來怎麽樣?如此一想,振作精神,便依舊如往常一般作事。對李鼕青那封信,便打算等到燈下無事,詳詳細細答復一番。
  這天晚上,吃過晚飯,和富傢兄弟講了兩篇《楚辭》,早一點兒就回書房來。一掀門簾子,衹見李鼕青坐在自己寫字的位上,鋪了一張白紙,低頭寫字玩。前面兩行寫的是“欲除煩惱須成佛,各有因緣莫羨人。”又兩行“竹葉與人既無分,菊花從此……”寫到“此”字,李鼕青一擡頭見楊杏園進來,便笑着站起來說道:“講得好《楚辭》。”楊杏園道:“你怎樣知道?”李鼕青道:“我剛纔進來的時候,在窗戶外聽了半天呢,我聽見你把‘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那幾句,高聲朗誦,我就止住聽住了。”楊杏園嘆了一口氣道:“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色之落英。”李鼕青道:“不要發牢騷了,我問你一個字。這個‘落’字和上句‘墜’字是平等的嗎?”楊杏園笑道:“你是一個研究詞章的人,難道這個不懂?”李鼕青道:“我還真不懂。我想這菊花不比別花,沒有自落的,從小讀《離騷》就引為疑問,後來看王逸的註本,他當作‘取’字解,以為這‘落英’二字,是和‘墜露’相對的。這樣解,終不妥。但是除了這個也無別法可解了。”楊杏園道:“這樣解是不對的。”李鼕青道:“還有別解嗎?”楊杏園道:“你念過《爾雅》沒有?”李鼕青道:“衹看過一兩回,這和《說文》一樣,看着一點趣味沒有,沒有念過。”楊杏園道:“那就難怪。這個‘落’字的解法,《爾雅》釋訪第一句,就說得明明白白,乃是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亻叔落權輿,始也。這句‘夕餐秋菊之落英’,就是‘夕餐秋菊之始英’。初開的菊花,又香又嫩,自然好吃。若說吃落了的菊花,恐怕自盤古到如今,也沒有這回事。”李鼕青笑道:“這種念了頭痛的書虧你記得。”楊杏園道:“這也因為它是《爾雅》第一句罷了。”李鼕青道:“如此說來,北京這些飯館子裏的廚子,都是會讀《離騷》,會讀《爾雅》的。”楊杏園笑道:“匪夷所思了,這話從何說起?”李鼕青道:“到了秋季,這些飯館子,不都新添菊花魚鍋嗎?說一句笑話,我初次在北京上館子,看見夥計送上兩碟白菊花的花瓣來,擺成一隻螃蟹的樣子。我想這倒別緻,但是也不過猜着擺樣罷了。後來桌上的人把兩碟新鮮菊花瓣全倒進火鍋裏去,我纔知道是吃的。如此說來,不是北京廚子,得了屈大夫的衣鉢,知道餐落英吧?”楊杏園道:“這種吃法,南方也有,不見得就是北方廚子發明的。而且這些廚子弄這項菊花鍋,焉知又不是得之於士大夫之傢哩?”李鼕青見楊杏園談得很高興,索性引了許多問題來問他。楊杏園心裏納悶,為什麽她今天這樣高興?自己本來有一封長信要寄給她,現在二人當面,正好談一談了。可是李鼕青儘管引着許多有趣的事說,想要問話,無縫可入。而且自己所要問的話,又不是三言兩語可盡的,總要慢慢談起。所以說了半天的話,楊杏園衹是嘴裏隨便答應。說了之後,自己便不記得了。楊杏園正想之間,在桌子邊,和李鼕青對面坐下,見那張字紙,“菊花從此”四字以下,便沒有字。因成心問道:“這是兩句熟詩,我竟忘了,這下面還有幾個什麽字。”李鼕青笑道:“何至於忘了。”提筆便補上“不須開”三字。楊杏園道:“這兩句詩,固然是活對法。但竹葉於人無分,衹管竹葉於人無分,何必菊花也不讓它開?”李鼕青低着頭,手撫着那張紙,很凄慘的說道:“這叫無福人連累有福人。”楊杏園聽了她這話,不知要怎樣說纔好,嘆了一口氣,站起來在屋子裏踱了幾個圈子。然後說道:“我自信是個厭世派,不料你厭世的觀念,比我還深。”說了這一句話,再要往下說,又覺太逼近了,轉不好出口。因為這一年以來,和李鼕青雖成了極好的朋友,但是他一談到戀愛問題,李鼕青必極力加回避。若是談些文藝上的話,反可以盡興發揮,無話不談。起先楊杏園還以為李鼕青不脫舊式女子的故態,有些害鱢。後來日子一久,知道李鼕青最怕談愛情,實在無法透露口風。有時勉強一試,她雖然不正色拒絶,可是就像人傢揭發了她的隱私一樣,十分難受。看那情形,實在是吞聲飲恨,並不是無語害羞。楊杏園和她談得高興的時候,既不能說出愛慕,掃了她的興頭。無原無故,這愛慕二字,又不能衝口而出。他這一腔心思,也就極抑鬱之能事。愛情是個消磨勇氣的東西,到了此時,楊杏園一見李鼕青冷冷的樣子,自己先軟化了,哪裏敢再提到愛好字樣。楊杏園不作聲,李鼕青也不作聲,一時屋子裏便十分沉寂了。
  楊杏園坐在一張小的沙發上,兩衹足交叉起來,搖曳不定,半晌,微微的喘了一口氣。李鼕青原本在桌上寫字,這時便把筆一放,對楊杏園道:“我昨天就聽見小麟兒說,你人不舒服,今天全好了嗎?”楊杏園道:“那是一時的感冒,過一兩天,自然好了。不過……”說到這裏,就咽住了。李鼕青道:“你是一個聰明人,難道看不破?”楊杏園擡頭看李鼕青時,臉上板得一絲笑容沒有,正襟危坐在那裏。楊杏園微笑道:“有什麽看不破?”說了一句,又沉默了。李鼕青道:“我很用不着避嫌疑說話了。我前天給大哥的一封信,實在是出於不得已。我本想當面來說的,但是當面說起來,恐怕還是不能暢所欲言,所以寫了一封信來。”楊杏園初聽李鼕青叫一聲“大哥”,心裏突然一動,真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想。勉強笑道:“這封信,實在出於我的意料以外,這樣的稱呼,我有些不敢當。”李鼕青道:“大哥對我那信不滿意,我是知道的,我希望大哥要諒解我的苦衷。若說以兄相稱就不敢當……”李鼕青微微嘆了一口氣。她的臉掉過去了,在身上掏出一塊雪白的幹淨手絹鋪在桌上,用手慢慢的去摸平,把桌上的銅尺壓住了兩端。楊杏園以為她把話說的造次了,所以搭訕着撫摸手絹。這時李鼕青一伸左手,把墨盒旁邊那把削鉛筆的小刀,拿在手裏,將右手的中指伸開,猛然提起小刀,在中指頭上,極力劃了一下。一刻兒工夫,指頭上就涌出血來。李鼕青當那血涌得最盛的時候,左手按着手帕,右手便把中指頭在手絹上寫字。楊杏園坐在一邊,看她拿小刀子,還以為是削手指甲,絶對沒有留意。忽然看見她用手指頭在手絹上亂塗,連忙跑過來看,衹見鮮紅的指血,已經在手絹上寫了三個鬥方字。楊杏園一伸手過去,搶着把李鼕青的手托了起來。連說道:“這是何苦?”李鼕青左手把楊杏園一推,說道:“你讓我寫完這幾個字,不必干涉。”說着,飛快的又寫了一個字,連起上面三個字,乃是一句“我不負君。”楊杏園見了這四個字,倒看呆了。李鼕青又在這字後面用血寫了幾個小字,乃是“杏園吾兄惠存。鼕青血書。”寫畢,走到楊杏園臥室裏去,在洗臉架上,打開牙粉盒抓了一把牙粉,將血按住。然後走過來對楊杏園道:“那條手絹,奉送大哥,作個紀念。”楊杏園到了這時,疑惑李鼕青的意思,完全洗去,衹覺滿腔熱氣,望上直涌,要透出頂門心而去。李鼕青左手捧着一把牙粉,將右手中指頭握住,笑着說道:“這事請你保守秘密,不要對人說。大哥少年朋友多,他們都是喜歡研究婦女問題的。被他們知道了,又要生出許多是非。”楊杏園道:“那是自然。”李鼕青看見楊杏園淡淡的樣子,說道:“大哥心裏,還不能放開嗎?”楊杏園右手捏着拳頭,在左手掌心裏槌了一下說道:“好!我就依從你的話,我想這事,索性不要瞞伯母,請你去對她說了。以後我以一日之長,勉做兄長,大傢就是自己人,有許多客套,就可以刪去了。”李鼕青笑道:“這樣就好,傢母一定很喜歡的呢。”楊杏園見事已如此,也就衹好往這條路上走。
  光陰易過,轉眼又是半個月,楊杏園屋子裏養的一些菊花,現在都有一大半枯萎了。楊杏園坐在位上,背往後靠着椅子,籠着衫袖,望着菊花出神。一擡頭,衹見小麟兒手上拿着一個皮球,在窗子外走廊下拋,便隔着窗子喊道:“小麟兒進來,怎麽今天又不上學?”小麟兒很高興的跳了進來,說道:“我不上學了。”說時,把皮球嚮地下一丟一拍,又在房裏鬧起來,楊杏園道:“你為什麽不上學?好兄弟,不要學那些壞孩子逃學。”小麟兒把頭一偏,又一跳,說道:“你別瞎說,誰逃學?”楊杏園道:“是你母親不讓你上學嗎?”小麟兒道:“是的。母親說反正也衹讀得了一個禮拜書,大清早起來上學冷得很,叫我不要去了。”楊杏園道:“怎麽衹讀得了一個禮拜書?”小麟兒道:“你還不知道嗎?我們就在這幾天裏頭要回南去呢。”楊杏園聽了這話,嚇了一大跳,將手拉住小麟兒的小手,問道:“沒有這回事。你母親冤你好玩的呢。我怎樣沒有聽見說過?”小麟兒道:“真去,誰冤你。母親說要坐好幾天的火車呢?”楊杏園道:“上哪兒去?”小麟兒道:“回南邊去呀。”楊杏園知道小麟兒嚮來不撒謊的,而且他也不會撒這個大謊,這事竟有八九分是真的。握着小麟兒的手,呆呆的想着,是何緣故李老太太要走。小麟兒見他不作聲,摔開他的手,自往外走。楊杏園追出來,又問道:“你大姐呢?”小麟兒道:“大姐在傢裏。”楊杏園笑道:“知道她在傢裏,她回南不回南?”小麟兒道:“她不回南吧?”楊杏園道:“你怎麽知道她不回南?”小麟兒道:“我不知道,我這樣猜想呢。”楊杏園一點摸不着頭腦,到了黃昏時候,逆料李鼕青已回來了,便踱到李傢來。
  一走到院子裏,就看見李老太太,戴了一副老花眼鏡,在燈下縫衣服,便一直走來。說道:“伯母,你老人傢也太省儉了。衣眼就不把裁縫去做,交給女工去縫,也不花什麽,何至於戴上眼鏡,還要慢慢的摸着做去。”李老太太取下老花眼鏡,用手揉了一揉眼睛,笑道:“我哪裏還有那個本事呢?”說着把手上的布料一舉,笑道:“這是一隻行李口袋,縫好了,將棉被褥子全裝在裏頭,還可以擱不少別的東西,出門的人,這樣東西,是不可少的。”楊杏園聽了這話,真抽了一口涼氣。隨便在李老太太對面椅子上坐下,眼睛對着壁上懸的日曆,很隨意的樣子,問道:“伯母好好的縫這個東西,也要出門嗎?”李老太太笑道:“鼕青還沒有告訴你嗎?我要回九江去了。”楊杏園本想問李鼕青去不去,可是又不好開口。便道:“大概是走京漢路吧?”李老太太道:“是的。”楊杏園道:“三等車亂得很,我勸伯母坐二等車去。小麟兒兄弟,也許可以打半票,衹有伯母和鼕青兩張整票,花錢也有限。”李老太太道:“你是外行了。我已打聽得清楚,特別快車,沒有半票和免票,就是三等,也還可坐。平常通車,不花錢的人,專門在二等裏,不如三等車,人還稀少呢。”楊杏園見她沒有駁自己的話,知道李鼕青去定了。這個時候,恰好李鼕青回來。手上提着一大包東西,先送進屋子去,然後再出來。楊杏園正要問她今日回來為何這樣晚?李老太太卻先問了,說道:“勸業場去了嗎?”李鼕青隨便答應道:“去了。”李老太太道:“那一大包,將那些紙花,骨頭簪,水鑽的首飾,都買了嗎?”李鼕青偷眼看了一看楊杏園,答道:“都買了。”李老太太道:“還有王回回的狗皮膏藥,和同仁堂的小兒回春丹,紫金錠,這都是家乡人愛要的。平常一遍一遍寫信來托買,好寄了去。而今我們自己回南就不送人傢,少不得人傢還和我們討呢,所以總要多買些纔好。”李鼕青要想把話來扯開,已是來不及,衹是聽一句,答應一句。楊杏園知道她的意思,無非是想隱瞞這南下的話,不讓自己知道。便笑着對李鼕青道:“還有幾樣漂亮些的土儀,也不能不買一點,像琺琅銅器,銅墨盒子之類,都是送人的好東西。”李鼕青聽他這話,知道南下的事,他已曉得了。一時也找不出什麽話來回答,也不過承認他這話不錯而已。當時李老太太便問楊杏園吃了晚飯沒有,意思想留他吃晚飯。楊杏園回說,吃過了,坐了一會兒,自回去。
  到了傢裏,倒真是在開飯,聽差問他吃晚飯不吃,他一擺手,走回房去,便和衣躺在床上。聽差以為楊杏園又不舒服,進進出出,倒是躡手躡腳的,怕驚動了他。其實楊杏園絲毫沒有睡着,衹是側着身子,閉着眼睛,一味的悶睡。約摸也睡了一個鐘頭,衹聽見一陣腳步聲,從外面走了進來。腳步到了房門口,停了一停,到了床面前,又停了一停。楊杏園以為是聽差,也就由他,並不理會。一會兒那腳步嚮外移動,有人說道:“睡了,明天再來吧?”楊杏園聽得是李鼕青的聲音,一翻身坐起來,笑道:“哪個睡着了呢?”李鼕青已經走出房門,復又回來。笑道:“不敢驚動,所以回去,原來是醒的。”楊杏園道:“我正在納悶,你要回甫去,何以不讓我知道?”李鼕青道:“我原是怕大哥疑心,所以來解釋這一個問題。”說時,兩個人都在外面客房裏坐下。楊杏園叫聽差沏一壺新茶,又給了他些錢,叫他去買瓜子點心。李鼕青笑道:“天天來的客,何必這樣招待。”楊杏園道:“我想留你多談幾句話,趁着這幾日,多客氣一點,幾日之後,勞燕東西,就不知何年何月相會了。”李鼕青聽了他這話,心裏轉覺凄然。但是表面上依舊笑道:“這是大哥疑心錯了。我送母親回南去,不過勾留一兩個月,至多明年正月就要來的。”楊杏園道:“這話我不相信。老伯母全靠着你侍奉的。你既要來,現在又何必送她老人傢回南?”李鼕青道:“你這話果然問得有理。但是你衹知其一,不知其二。因為兩位傢叔都回南去了。他們逃不了鄉族的公論,已經願意分出一些産業,作為傢母的養老費,和捨弟的教育費。可是訂明,非回南不能承受,所以我不得不回南。”楊杏園道:“你所以在外飄泊,無非是為着令堂和令弟。現在令堂和令弟的問題,都解决了。正可以承歡膝下,終老江南了。明年正月,為什麽還要來?”李鼕青道:“我這幾年為了家庭問題,不能求學,正是一樁大恨事,他們的問題,既然都解决了,我樂得抽出身子來北京讀書,為什麽終老江南?”楊杏園聽她的話,也有相當的理由,卻也相信,說道:“縱然你有此意,一來伯母肯讓你遠離與否,就不可知。二來人事變幻,少不得隨環境為轉移,到那時候,也不敢說一定沒有阻力,讓你如期北上。有這兩種看法,所以我願意這兩天在一處多盤桓一會兒。”李鼕青笑道:“凡事這樣想,人生可慮的地方,那就太多了。”說時聽差將點心買來了,用碟子盛着,都放在茶几上。楊杏園將新沏的熱茶,斟上一杯,放到李鼕青面前,笑道:“勸君更盡一杯酒。”李鼕青用手接着茶杯身子略微起了一起,也說一句唐詩,笑道:“與爾同銷萬古愁。說畢,一口喝了。將杯放在茶几上,問道:“我解釋得好嗎?”楊杏園道:“自然好。”說完這句話之後,兩人對嗑着瓜子,半晌沒有說話。無意中,楊杏園微笑了一笑,李鼕青兩個指頭,夾着一粒瓜子,放在四顆雪白的門牙中間要咬不咬的樣子,一擡眼皮,見楊杏園笑了,也吟吟一笑。這樣一笑,總是他們認識以來,最愉快的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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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消息雨聲中驚雷倚客 風光花落後煮茗勞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遙期白首 嬌羞知己語暗約黃昏
第五回 選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銷魂花下遺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 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
第七回 寂靜禪關奇逢訝奼女 蕭條客館重幣感花卿第八回 佛國謝知音寄詩當藥 瓜棚遲晚唱詠月書懷
第九回 事出有因雙妹通謎語 客來不速一笑蹴簾波第十回 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 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
第十一回 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 聽歌憐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𠔌佩蛾眉藏珠自贖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傾
第十三回 設筵開場歌臺真燦爛 典衣終麯舞袖太郎當第十四回 綺語道溫存聞香止步 晚妝悲薄價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淪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纏綿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叢迷老吏 墜歡難拾宦境睏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飛鴻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語膩閑人情何綿密 良宵留蕩子鄉本溫柔
第十九回 垂淚還珠歸程添悵惘 忍心碎柬好夢漸闌珊第二十回 紙醉金迷華堂舞魅影 水流花謝情海詠歸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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