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商量送花圈,我也茫然地随了一份。但追悼会和葬礼我都不曾去。我不敢去。他们一回来便学说灵柩入土前,教堂牧师祷告声多么沉痛,并连声夸说那女人多么年轻,漂亮。他们又研究起一个美丽女人呜咽时的妙态。他们每个人似乎都很关心这小孀妇,讨论了许久。
我不曾说什么。
过了好些日子,一个黄昏,我为试试自己的勇气,才又登上那停在红牌下面的公共汽车。赖飞路虽仍奔驰着载了爵士音乐的汽车,但细长电杆上的灯光可昏暗多了,像哭肿了的眼睛。沿着赖飞道,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撩触着松针,麻木的手指再也感不到那针尖的刺痛。
烟囱那傻家伙依然喷吐着无名的怨气,浓黑,弥漫四周空际。学堂的圆形建筑仍如一尊弥勒那么仰天晾着肚皮。晚祷钟声响彻原野,永像叮嘱着路人一件事。
平屋已不再有那柔和的灯光,连楼角的残光也熄灭了。我好像听到远方有叮当沉重的金属声穿过这黑色天空,即刻有无数火花在我眼前进发。诳诞的夜,现实的装帧者,我再不敢向前迈一步了。
尖尖的漆皮高跟鞋又开始在搓揉起听众的神经了,许多只手又响朗地哗喇起骨牌来。我木然地呆立一下,就匆匆地逃了回来。
一九三五年九月
俘 虏
别瞧荔子是个才十三岁的小姑娘,见了不快意的男人时,她早就会把小嘴岔往下一撇,轻轻而狠狠地骂一声"讨嫌的"了。当爸爸勒着妈妈的头发,呱咭呱咭地揍,她顿着脚,哇呀哇呀地哭时,她已学会了在哭泣的中间夹杂上"讨嫌的"了。她偷偷地一面为妈妈捡着拔断了的乱发,一面跟呜咽着的妈妈一道嘟囔着:"讨嫌的男人。"
从此,担水的汉子不当心踩了甬道旁她的凤仙花时,小小指头会死死地使劲戳着那油紫的脊背,骂着:"讨嫌的大李。"当她正喂着小咪咪肝拌饭,爸爸立在檐下喊"荔子,给我打半斤玫瑰露"时,她不甘心地把咪咪放下,俯首在那温柔的小动物耳畔低语着:"讨嫌的爸爸,害我的乖吃不舒服。"
胡同里过聘姑娘的花轿,她跑出来张望时,隔壁总不缺乏拿逗小孩开心的人,扯了她的辫梢问:"荔子几儿嫁呵?"于是,荔子不屑地撇了小嘴儿,把肩头的两条小辫往后一甩,爽快地回说:"我?我才不嫁给讨嫌的臭男人呢--挨他的揍。"那多嘴的人如再追问她寂寞不寂寞的话,她会哼那么一声:"没有男人就寂寞?我的小咪咪要比一个男人温存多了。"
七月的黄昏。秋在孩子的心坎上点了一盏盏小萤灯,插上了蝙蝠的翅膀,配上金钟儿的音乐。蝉唱完了一天的歌,把静黑的天空交托给避了一天暑的蝙蝠,游水似地,任它们在黑暗之流里起伏地飘泳。萤火虫点了那把钻向梦境的火炬,不辞劳苦地拜访各角落的孩子们。把他们逗得抬起了头,拍起了手,舞蹈起来。多少不知名的虫子都向有大小亮光的地方扑了来。硬壳的,软囊的,红的,豆青的,花生味的,香瓜味的,各色各样的小昆虫一齐出游了。墙壁里,茵陈根下,蟋蟀们低低地、间断地呼应着。
满草坪上忙着的净是孩子。有的张宽了小胳膊,学鸽子盘旋,嘴里还嗡嗡地哼着鸽哨在空中发出的响声。有的正用巴掌替自己的歌打着节拍。凑上十几个孩子就能玩猫捉老鼠。还有一些孩子们正围着一棵松树。干着一件煞是有趣的事。安稳的孩子们盘腿坐在小土坡上。一个谜语道出,十几个小脑瓜都仰了起来,想从那黑黑太空中的红碎小窗户里窥探一些隐秘。一颗顽皮的星星坠了下来,他们异口同声地吐出惊呼的气。这新奇的惊喜,会暂时撇开猜谜这回事。
在这草坪上想找荔子是不容易的。那种游戏差不多都短不了声音高力气大的男孩子参加。这些"讨嫌的"回回都害她噘着嘴,踱回家去。于是,她结合了几个趣味相投的女孩子,抱了她的小咪咪,走到另外人迹稀疏的黑黑角落里,低声唱着《小白菜儿地里黄》,用花巴掌作节奏,任小巧的萤火虫环着她们身边飞。没有喧嚷,没有殴斗,轮流着安闲地学说着各由妈妈处贩来的故事:"有那么一家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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