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 老北京的小鬍同   》 第55節:道 旁(6)      蕭乾 Xiao Qian

  那一夕是凄涼到令人不忍卒睹的話別。我直守到兩人進房裏收拾什物去,纔懷着一顆沉重的心,踱了回來。
  走過那方方的建築時,我聽到一種節奏疾速的音樂,夾着窸窣的衣裙相觸和腳步雜沓的聲音。窗口露着許多衹胳膊,上面閃爍着許多亮光,如流星。幾個孩子堵在三樓的窗口,托着小腮幫數着來往的汽車。他們是被媽媽騙到臥房裏去的吧!和一切孩子一樣,跳舞會和我也是無緣的。我匆匆走開了。
  自那天以後,我沒有勇氣把散步的路程延長到那平屋了,因為遙遙地,我已由樓下的漆黑,想象出樓上靠東南角那盞殘燈下是一張怎樣狼狽的淚面了。紅燈老人感到奇怪:我常常未等他把紅燈散盡就兀自折回。
  "先生,你張望些什麽?你的路比我的應該還長呢!"他扶着車把關切地問我。半車紅光把他蒼老的臉照得不知年輕了多少。
  "你去吧,我不能再走。"我倚着細長燈桿,無心地拈着鬆針。
  "我不懂得你們這些年輕小夥!"紅燈老人似乎不願費力去猜測,就重新扶起車把,緩緩嚮前推去。一盞盞紅燈隨着他的足跡散在道旁。
  誰也未料到,災難一直在不停息地醖釀着哪。星期五下午,局裏連連接到礦井管理處幾次緊急長途電話,報告井勢不穩的消息。啊,沒有人再比我那時更痛苦了!我深悔不曾報告上司。幾次我抓住頭髮想拿出兇犯自首的勇氣跑去報告一聲,但另一個狡黠的聲音總在我心裏問: --那樣有什麽用呢?
  星期六黑早,我還沒有起床,宿舍甬道裏就嘈雜地議論開了。在我們這宿舍裏,這是不尋常的。平日,這時分茶役提着熱水壺由門口走過都躡着腳尖,今早,騷動替代了原有的謐靜。我側着身,聽到許多扇門開了,一定有許多衹腦袋由門縫裏伸了出來,因為隨即聽到許多人問:"喂,老馬,怎麽回事呀?"
  聲音裏都帶着幾分恐怖。
  我忍不住了,就踢開被窩,裸着腳奔了出來。
  "什麽事情呀?"我一把扯着茶役的袖口,睜大了眼問。
  "礦井出亂子了,活埋了三四十!"
  啊,活埋了三四十,我頭昏了。這些人全是我埋的!
  我草草穿上衣服,也顧不得洗臉就走出房門了。同事看我恁般慌張,以為有我什麽人死在裏面了。
  "嘿,你幹麽着慌啊,死的都是工人,除了一個外國回來的工程師。"
  外國回來的工程師?這是夢啊!一切我所擔慮的,就全為惡運證實了嗎?我直瞪着眼睛,闖進那個攔我去報告上司的同事房中。他正在安閑地刷牙,看到我,就由嘴裏拔出塗滿膏沫的牙刷。
  "老常!"我嚷着,"糟了!全是我,全是我,這個兇犯!"他愕然了。他仔細端詳一下我顫抖着的臉,就鬼鬼祟祟地趕忙關上房門。
  "老常,都是你,攔我,攔我。瞧,這下我拿什麽臉活下去,你說說--"我似乎在表白自己,又像推諉着殺人的罪名,嚮他抱怨着。
  聽完我這一席悔恨的話之後,他一臉的緊張倒鬆開了。他漱着口,甚至微微有點笑了。他告訴我礦山不穩是人所共知的。這麽快會陷落雖然沒有料到,可是早晚也是得陷的。一年六回,誰去調查,那邊工頭也那麽囑咐。這回聘請新工程師為的就是勘察新井,好補償必然的
  損失。
  這話能作為開脫的藉口嗎?不能。可是我也覺得肩膀輕鬆多了。我開始省悟到自己衹不過是個小職員,把偌大慘劇的責任都拉到自己頭上有些可笑。但心上總還有點什麽在絞纏着。我什麽都不敢想,特別怕記起賴飛道上的一切景物。
  上午,公事房裏的電話鈴不停地響着。工人傢屬殷切的打聽,新聞記者好奇的探問……
  但經理有話:關於這事不準泄露,衹準用"真相還不清楚"來搪塞。
  但這事終於被證實了,因為三十七具屍體已經挖了出來。許多哭成淚人的傢屬用笨重的
  車輛來領取一具裝殮了屍首的薄木棺材和一張五十塊錢的支票。
  年輕工程師的黑漆棺材,用紮了白綢的汽車一直載到賴飛路道旁的萬壽公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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