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紅樓夢新證   》 末期(自康熙五十二年以次)[十七]      周汝昌 Zhou Ruchang

  一七六五乾隆三十年乙酉
  
  曹雪芹卒後二年。署畸笏名者一批《石頭記》。
  
  按庚辰本內著明乙酉年份之朱批一條。雪芹卒後而批《石頭記》,可確知者除有脂硯之外,唯有署“畸笏”之一人,此則疑即脂硯之又一化名耳。參看第九章第一節。其首次署此名在壬午,庚辰本一批末署:“壬午季春,畸笏。”唯雪芹卒後獨自再評,則此係首次。
  
  
  
  一七六七乾隆三十二年丁亥
  
  曹雪芹卒後四年。畸笏再批《石頭記》。
  
  庚辰本內可考為丁亥年批者二十六條。其一條雲:“前批知者聊聊,今丁亥夏,衹剩朽物一枚,寧不痛乎!”又三十二回末暫記寶釵詩謎批雲:“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嘆嘆!丁亥夏,畸笏叟。”
  
  
  
  一七六八乾隆三十三年戊子
  
  曹雪芹卒後五年。永忠讀《紅樓夢》,作三截句弔之。
  
  永忠《戊子初稿》
  
  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弔雪芹,成七截三首
  
  傳神文筆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淚流。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回掩捲哭曹侯。
  
  顰顰寶玉兩情癡,兒女閨房語笑私;三寸柔毫能寫盡,欲呼纔鬼一中之。
  
  都來眼底復心頭,辛苦才人用意搜。混沌一時七竅鑿,爭教天不賦窮愁!
  
  按末章首句係用范仲淹《禦街行》“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語意,參李清照《一剪梅》:“此情無計可消除,纔下心頭,又上眉頭。”都來,唐宋人習語,長言曰“大都來”,短言曰“都”,皆總計之意,猶今言“總共不過”。永忠,胤禵之孫也,於《紅樓夢》不敢深言,故但詠“情”字。墨香,名額爾赫宜,敦誠之叔,見於《四鬆堂集》,足證敦氏朋輩素有此書。
  
  此三詩眉上有弘旿批語雲:“此三章詩極妙:第《紅樓夢》非傳世小說。餘聞之久矣,而終不欲一見,恐其中有礙語也。”此乾隆時宗室深知其政治意義、不敢接觸之確證也。
  
  
  
  
  
  一七六九乾隆三十四年己醜
  
  曹雪芹卒後六年。德清戚蓼生中三甲進士,嘗序《石頭記》,舊鈔本今傳,世稱戚本。
  
  是年夏,曹寅遺書為書肆所得,李文藻目擊而記之。
  
  李文藻《南澗文集》捲上葉二十二
  
  琉璃廠書肆記
  
  乾隆己醜五月二十三日,予以謁選至京師,寓百順鬍同;九月二十五日簽選廣東之恩平縣,十月初三日引見,二十三日領憑,十一月初七日出京。此次居京師五月餘,無甚應酬,又性不喜觀劇,茶園酒館,足跡未嘗至,惟日藉書鈔之,暇則步入琉璃廠觀書,雖所買不多,而書肆之不到者寡矣。出京後,逆旅長夜,不能寢,乃追憶各肆之名號及所市書之大略記之。(中略)又西為延慶堂劉氏,在路北,其肆賈即老韋,前開鑒古堂者也。近來不能購書於江南矣。夏間從內城買書數十部,每部有“楝亭曹印”,其上又有“長白敷槎氏堇齋昌齡圖書記”,蓋本曹氏而歸於昌齡者。昌齡官至學士,楝亭之甥也。楝亭掌織造、????政十餘年。竭力以事鉛槧,又交於朱竹垞,曝書亭之書,楝亭皆鈔有副本;以予所見如《石刻鋪敘》、《宋朝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太平寰宇記》、《春秋經傳闕疑》、《三朝北盟會編》、《後漢書年表》、《崇禎長編》諸書,皆鈔本,魏鶴山《毛詩要義》,《樓攻槐文集》諸書,皆宋槧本。餘不可盡數。(下略)5B#[%z(e$^1I2Q3?
  
  按曹寅遺書,初歸昌齡,後又散出一事,尚可參看《天咫偶聞》捲四葉十八,有一則雲:“地安門街西有火神廟,建於明代;國朝重修,聯額皆高廟御書。《日下舊聞》謂其後有水亭,可望湖,亭久廢,地亦改為染房,道士不復知之矣。寺前有賣書人趙姓,時得故傢書出賣,餘所得頗多,餘友續恥庵所得更多,零星小品,多有昌堇齋、法石帆〔按即法式善〕印章,皆內城舊傢童僕所竊、婦孺所棄之物也。內城舊藏書傢初推曹楝亭通政寅,後其書歸昌堇齋學士齡。”;S'n0E4l"N%k.d8K#@
  
  一七七四乾隆三十九年甲午
  
  曹雪芹卒後十年。《石頭記》有八月批語,追悼雪芹。
  
  甲戌本捲一有一眉批,末署“甲午八月淚筆”。是為所有脂批中最晚之一條。
  
  一七七五乾隆四十年乙未
  
  曹雪芹卒後十一年。
  
  是年查閱八旗大臣子孫高秉傢藏書,並令江寧、蘇州兩處查明所有刷印紙片及版片,概行呈繳。
  
  《東華錄》本年閏十月載雲:“朕昨檢閱各省呈繳應毀書籍,內有僧澹歸所著《偏行堂集》,係韶州府知府高綱為之製序兼為募貲刊刻。(中敘澹歸即明桂王給事中金堡,“五虎”之一,托跡緇流,語多“悖謬”)高綱身為漢軍,且為高其佩之子,世受國恩,乃見此等悖逆之書,恬不為怪,匿不舉首,轉為製序募刻,其心實不可問!使其人尚在,必當立置重典。因令查閱其傢收存各種書籍。今於高綱之子高秉傢查有陳建所著《皇明實紀》一書,……又查出《喜逢春傳奇》一書,亦有不法字句,係江寧清笑生所撰,……一並傳諭高晉、薩載,於江寧、蘇州兩處,查明所有刷印紙本及版片,概行呈繳。高綱為澹歸作序,朕於無意中閱及,可見無理難容,自然敗露。其子高秉收藏應毀之書,……近年來查辦遺書,屢經降旨宣諭,……今高秉仍然匿不呈繳,自有應得之罪,已交刑部審辦。此專因高綱為八旗大臣子孫,其傢藏有應毀之書,不可不示懲儆。……將此由四百裏一並諭令知之。”
  
  按由此一例,可知旗人傢藏書,俱受註意搜檢矣。楊鍾羲《雪橋詩話》捲五雲:“章佳文端〔按指尹繼善〕……兩世文津,性耽吟詠,袁簡齋為輯遺稿,至嘉慶庚申始讎校付刊。乾隆中巡撫鄂昌以文,侍郎世臣以詩,先後獲罪。黃文襄之子孫又以刻奏議幹議。當時著作,率皆藏傢而不出而問世者以此。”皆專指八旗臣工而言也。識此一義,則《紅樓夢》之遭受註意與迫害,八十回後之不得續出,豈偶然之事哉。
  
  一七八八乾隆五十三年戊申
  
  曹雪芹卒後二十四年。高鶚中順天鄉試,經營補作《石頭記》後四十回。
  
  按高鶚為張問陶之妹夫,張詩題稱高為“同年”。考張為本年順天鄉試舉人,故知高鶚亦本年中舉。高之起始補續《石頭記》,或尚早於本年,觀其寫至最後始令寶玉赴鄉試可知。紅樓夢文學社
  
  
  
  一七九一乾隆五十六年辛亥
  
  曹雪芹卒後二十七年。高鶚續《石頭記》畢,乃擺印百二十回書行世。
  
  按高序《石頭記》末署,“時乾隆辛亥鼕至後五日鐵嶺高鶚敘並書,”然周春、許兆桂皆言乾隆庚戌已有印本《紅樓夢》。或初印在庚戌,而次年又補序再印,亦未可知。自是而後,人皆以百二十回書為雪芹之舊。直至近年,始經諸傢剖辨真偽,關係之巨,不能不於本編一及。
  
  張問陶《船山詩草》捲十六《辛癸集》
  
  贈高蘭墅鶚同年《紅樓夢》八十回以後皆蘭墅所補
  
  
  
  無花無酒耐深秋,灑掃雲房且唱酬。俠氣君能空紫塞,豔情人自說《紅樓》。逶遲把臂如今雨,得失關心此舊遊。彈指十三年已去,朱衣簾外亦回頭。
  
  按贈高鶚之詩提及《紅樓》而衹曰“豔情”,則高鶚對此書之認識可概見。此詩下半全說當年中舉今日薦捲之事。詩作於嘉慶六年辛酉,計至戊申,正相去十三年也。按《船山詩草》捲五《鬆筠集》有“鼕日將謀乞假出齊化門哭四妹筠墓”詩,筠即高鶚室,詩至雲:“似聞垂死尚吞聲”,“生逢羅剁早低眉”,“宛轉從夫亦可傷”,則鶚之為人可知矣!
  
  花韻庵主人《紅樓夢傳奇》吳雲序:
  
  《紅樓夢》一書,稗史之妖也,不知所自起。當《四庫》告成時,稍稍流佈,率皆抄寫,無完帙。已而高蘭墅偕陳〔程〕某足成之,間多點竄原文,不免續貂之誚。本事出曹使君傢。……嘉慶己卯中秋後一日蘋庵退叟題。
  
  俞樾《小浮梅閑話》
  
  《紅樓夢》一書,膾炙人口,(中略)此書末捲,自具作者姓名曰曹雪芹。袁子纔《詩話》雲:“曹楝亭,康熙中為江寧織造,其子雪芹,撰《紅樓夢》一書,備極風月繁華之盛。”則曹雪芹固有可考矣。又《船山詩草》有贈高蘭墅鶚同年一首雲:“豔情人自說《紅樓》。”註云:“傳奇《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然則此書非出一手。按鄉會試增五言八韻詩,始乾隆朝,而書中敘科場事已有詩,則其為高君所補可證矣。納蘭容若《飲水詞集》有《滿江紅》詞“為曹子清題其先人所構楝亭”,即曹雪芹也。
  
  
  按謂子清即雪芹,其誤人已發之。
  
  震鈞《天咫偶聞》捲三葉二十四
  
  張船山有妹嫁漢軍高蘭野(sic)鶚,以抑鬱而卒,見《船山詩集》。按蘭野乾隆乙卯玉殿傳臚,亦有詩才。世行小說《紅樓夢》一書,即蘭野所為。餘嘗見其書詩册,有印曰“紅樓外史”,則其人必放宕之士矣。蘭野能詩,而船山集中絶少唱和,可知其妹飲恨而終也。
  
  英浩《長白藝文志》政治集類
  
  《吏治輯要》,一册。鐵嶺高鶚編。字蘭野,內務府漢軍□□旗人,由傳臚授中書。
  
  按據《歷科題名碑錄》,鶚為“鑲黃旗內務府人”。
  
  恩華《八旗藝文編目》史部“三合吏治輯要”條下:“漢軍高鶚著。通瑞譯。鶚字蘭墅,隸內務府鑲黃旗,乾隆乙卯進士;由內閣侍讀考選江南道御史刑科給事中,張船山妹夫。蘭墅有小印曰‘紅樓外史’。”《雲在山房叢書·八旗畫錄》“曹霑”條附註:“嘉慶時漢軍高進士鶚酷嗜此書,續作四十捲附於後,自號為‘紅樓外史’。光緒初,京朝士大夫尤喜讀之,自相矜為‘紅學’雲。”
  
  按高鶚,一關心封建統治、著《吏治輯要》之人也,而乃有心續作《紅樓夢》四十回,豈不異哉。即以“情”論,彼得船山妹為妻,實一女詩人,船山所謂“閨中玉映張元妹,林下風清道韞詩”者,其人可想,而鶚使之飲恨吞聲,抑鬰以死;觀其所作詞,輕薄儇佻,一無行之人躍然紙上。船山至詈為羅剎,其行事殆不可問。如此之人,而來續作《紅樓夢》,又豈不異哉。蓋曹、高雖同為內務府籍,而一奴隸,一奴才,思想品行。判若雲泥。彼之續《紅樓夢》,非無所為而為之者也。當時統治階級於《紅樓夢》“邪說”之出,既恨亦懼,及謾駡詆毀,禁勒焚燒,皆不能止,厥技亦窮,乃更有陰險之人,思以毒計置《紅樓夢》於“存形變質”之地,遂於同身份(內務府籍)、通文墨之輩中物色“人才”,所選中者,即高鶚是,授意於彼,既原書缺末,抑使不傳矣,正可為續貂之隙。假尾既出,處處改變原書思想,使之“不謬於名教”。此即高鶚以續書方式而反對《紅樓夢》之實質也。此一事件,為吾國文學史、思想史上一極關重要之大事,其矛盾鬥爭,至極尖銳,驚心動魄,不足為喻,故略論焉。
  
  高鶚《月小山房遺稿》有《重訂紅樓夢小說既竣題》一詩,文雲:
  
  老去風情減昔年,萬花叢裏日高眠。昨宵偶抱嫦娥月,悟得光明自在禪。
  
  於此有二義可言:鶚以“萬花叢裏”之“風情”浪蕩子自命,“老”而藉“禪悅”自飾其醜惡,遂以此意而歪麯賈寶玉之出傢問題本質,此亦毒計中之一端。“重訂”〔按應讀為“改造”〕既任務完成,有以報“知者”之命,不覺躊躇滿志,擱筆四顧,洋洋自得之態如繪。其友薛玉堂贈之詩云:“不數《石頭記》,能收焦尾琴。”上句言鶚本不以雪芹之書為然,下句據自註為言鶚之“功德”在於識拔汪小竹,此亦不過“搜落捲得南元”一類事(見陳康祺《燕下脞錄》耳。則鶚為何如人,亦可概見矣。
  
  餘於成都故肆,曾見一册葉,皆舊書札,其一則,言“小泉貧窘”,欲有所幹請於汪小竹雲雲。此可證高劈、程偉元皆與江小竹大有關聯。程偉元既亦貧士,安得有刊印《紅樓夢》百二十回大書之力?則《紅樓夢》之偽續以冒全書,出貲以付擺印,當另有一大有力之人為之後臺,其事甚明。
  
  附記於此,探研者倘有所取資焉。
  
  李葆恂《舊學盦筆記》
  
  惲子居紅樓夢論文
  
  
  住在鄂省,聞陽湖惲伯初大令雲:其曾祖子居先生有手寫《紅樓夢論文》一書,用黃、朱、墨、緑筆,仿震川評點《史記》之法,精工至極,兼有包慎伯諸老題跋,今在歸安姚方伯覲之傢。大令擬刻以行世,乞方伯作序,未及為而方伯卒,此書竟無下落。或云已為其女公子抽看不全,真可惜已!否則定能風行海內,即有志古文詞者,或亦有啓發處。子居為文,自云司馬子長以下無北面者,而於曹君小說傾倒如此,非真知文章甘苦者,何能如是哉。
  
  按封建統治集團於《紅樓夢》極口謾駡之際,亦別有高眼見賞、愛惜備至之例。惲敬,字子居,號簡堂,武進人,生乾隆二十二年,卒嘉慶二十二年。乾隆四十八年舉人,嘗為鹹安宮包衣官學教習甚久;乾隆辛亥春,同張惠言有與敦誠交遊之跡。敬工古文,其批《紅樓夢》,縱不免有舊時評文習氣,亦當勝後來王希廉輩萬萬。著此一條,以蓋其餘,聊為雪芹吐氣。又惲敬所得本,與永忠所見本,皆不知為何種本,八十回,百十回,抑百廿回?殊費想像。
  
  楊懋建《京塵雜錄》捲四《夢華瑣簿》葉三十四
  
  常州陳少逸撰《品花寶鑒》,用小說演義體,凡六十回。此體自元人《水滸傳》、《西遊記》始,繼之以《三國演義》,至今傢弦戶誦,蓋以其通俗易曉,市井細人多樂之;又得金聖嘆諸人為“野孤教主”,以之論禪說、論文法,張皇揚詡,耳食者幾奉為金科玉律矣。《紅樓夢石頭記》出,盡脫窠臼,別闢蹊徑,以小李將軍金碧山水樓臺樹石人物之筆,描寫閨房小兒女喁喁私語,繪影繪聲,如見其人,如聞其語!《竹枝詞》所云“開談不說《紅樓夢》,縱讀詩書也枉然!”記一時風氣,非真有所不足於此書也。餘自幼酷嗜《紅樓夢》,寢饋以之。十六七歲時,每有所見,記於別紙,積日既久,遂得二千餘簽。擬汰而存之,更為補苴掇拾,葺成《紅樓夢註》:凡朝章國典之外,一切鄙言瑣事,與是書關涉者,悉匯而記之;不賢者識其小者,似不無小補焉。其禪悅文法,托諸空言,概在所屏,似與耳食者不同。今忽忽十餘年,未能脫稿,殊自慚也。嘉慶間新出《鏡花緣》一書,《韻鶴軒筆談》亟稱之,推許過當,餘獨竊不謂然。作者自命為博物君子,不惜獺祭填寫,是何不逕作類書,而必為小說耶?即如放榜謁師之日,百人群飲,行令糾酒,乃至纍三四捲不能畢其一日之事,閱者昏昏欲睡矣,作者猶津津有味,何其不憚煩也?《紅樓夢》敘述兒女子事,真天地間不可無一,不可有二之作!陳君乃師其意而變其體,為諸伶人寫照,吾每謂文人以“擇題”為第一義,正謂此也。正如《金瓶梅》極力摹繪市井小人,《紅樓夢》反其意而師之,極力摹繪閥閱大傢,如積薪然,後來居上矣。(下專論《品花寶鑒》,略。)
  
  按楊氏此則,論及《金瓶梅》、《紅樓夢》、《鏡花緣》、《品花寶鑒》四小說先後師承創變、得失短長,雖或執一端,語未周晰,亦已發端引緒,揭示源流,實為有見。文學史上不先有《金瓶梅》,則不可能有《紅樓夢》之出現。至《鏡花》、《品花》等作,實襲《紅樓》之體段而欲自竪新幟,有意爭奇,然思想文筆,視雪芹皆瞠乎其後,望塵莫及矣。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頁三〇六
  
  《紅樓夢》方板行,續作及翻案者即奮起,各竭智巧,使之團圓;久之,乃漸興盡,蓋至道光末而始不甚作此等書。然其餘波,則所被尚廣遠。惟常人之傢,人數鮮少,事故無多,縱有波瀾,亦不適於《紅樓夢》筆意,故遂一變,即由敘男女雜沓之狹邪以發泄之。如上述三書〔按指《品花寶鑒》,《花月痕》與《青樓夢》〕,雖意度有高下,文筆有妍媸,而皆摹繪柔情,敷陳豔跡,精神所在,實無不同;特以談釵、黛而生厭,因改求佳人於倡優,知大觀園者已多,則別闢情場於北裏而已。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頁三一四
  
  文康晚年塊處一室,筆墨僅存,因著此書以自遣。升降盛衰,俱所親歷,“故於世運之變遷,人情之反覆,三致意焉。”(並序語)榮華已落,愴然有懷,命筆留辭,其情況蓋與曹雪芹頗類。惟彼為寫實,為自敘,此為理想,為敘他,加以經歷復殊,而成就遂迥異矣。……開篇則謂“這部評話……初名《金玉緣》;因所傳的是首善京都一樁公案,又名《日下新書》。篇中立旨立言,雖然無當於文,卻還一洗穢語淫詞,不乖於正,因又名《正法眼藏五十三參》,初非釋傢言也。後來東海吾了翁重訂,題曰《兒女英雄傳評話》。……”(首回)多立異名,搖曳見態,亦仍為《紅樓夢》傢數也。
  
  謹按魯迅先生此二則,極關緊要。自《紅樓夢》問世始,鬥爭未嘗或止,方式種種不同,大旨皆為反對曹雪芹思想。方式之一,即取續書為手段,而此技自高鶚創始。續作、翻案,如先生言,“各竭智巧,使之團圓”,已落高鶚彀中。迨此風潮“興盡”,乃又有文康出,知續作之不足為,思翻案之別有法,於是自出“手眼”,另立新篇,其思想內容,情節故事,在在處處,無不與曹雪芹針鋒相對,欲戰“邪說”而勝之,儼然以衛道者自居。矛盾鬥爭,至是而進入另一新高潮。而續作翻察,晚近猶有郭則澐之《紅樓真夢》為殿焉。參看《附錄編》“題紅詩”諸篇,誠可為之駭心恫目,而曹雪芹之偉大,於斯焉在,於斯益顯。
  
  鄧之誠《骨董瑣記》捲六葉二十五
  
  (上引康熙五十三年四月諭旨及道光十四年二月禁小說事,略)據此知明季以來,小說多不傳於世,實緣康熙有此厲禁。自乾隆中葉以後,托於海宇承平,禁例稍寬,《紅樓》、《緑野》、《儒林》、《鏡花》諸著,遂盛行一時。雖道光申禁,而《品花》成書於丁酉,實在禁後二年;《兒女英雄評話》且出於朝士文康之手!唯小說為道、鹹後重刻者,略刪猥褻過甚語而已。或謂是時宮禁中流傳甚廣,故不能絶。聞孝欽頗好讀說部,略能背誦,尤熟於《紅樓》,時引賈太君自比。孝欽亡後三年,清運果終,且有頤和遙與大觀輝映。則悼紅一夢,不啻係二百六十年終始之局,亦一異也。
  
  謹按鄧先生為歷史學家,於《紅樓夢》則不以索隱一派之說為盡非。其論清代禁止小說之徒勞,甚是,然以《兒女英雄傳》出朝士文康手為可異,蓋不知此正問題之所在,高鶚偽續《紅樓》,亦正由其為“朝士”也。凡朝士之流,利用小說以維護封建統治利益,非惟不禁,暗中有以助成之矣。此即階級鬥爭形式之一,禁小說,豈概禁一切小說哉。
  
  至謂慈禧太後亦喜讀《紅樓夢》,可參看景梅九《石頭記真諦》捲上葉六:“滿人嘗有指摘《紅樓》為謗書,又嗔滿人多不解,反愛好之。清末後妃皆愛本書,西後嘗自擬史太君,瑾、瑜二貴妃令畫苑繪大觀園圖,令內廷臣工題詩。蓋久矣不識忌諱,亦可見本書之影響。”又錢塘九鐘主人《清宮詞》:“石頭舊記寓言奇,傳信傳疑想像之。繪得大觀園一幅,徵題先進侍臣詩。”(其自註即景氏語後半所本)此義尤須審辨。西後所賞,高鶚續後之《紅樓夢》也;若雪芹原本(對原本八十回後情節之若幹推測討論,請參看第九章第四節及其附錄各文),彼絶不能喜,此可斷言。索隱派“反滿”之說更誤。辛亥革命,所反者封建政體,其時適為滿洲貴族作統治主耳。兄弟滿族人民,亦同反封建製者也。曹雪芹所反者,封建社會、封建思想也,絶無“反滿”“謗滿”之意。本編因考雪芹之歷史政治身份、傢世遭遇,不得不稍涉清代滿漢統治階級內部矛盾。讀者詳焉。至謂“係二百六十年終始之局”,說亦不確,蓋《紅樓夢》者,為封建社會作“總結”而期望光明之偉大藝術創造也。
  
  程、高既偽續“全本”刊成,次年又復大加“改訂”重刊(俗稱“程乙本”)。而適於同時,有所謂賞心居士者取百十五回本《水滸》之六十七回至結末,稱《後水滸》,附七十回本之後以行。此“居士”所以為使“邪者”終當“歸正”,彼高鶚則所以為使“浪子”必須“回頭”也。二者現象逈異,而精神實無不同,皆為封建統治效勞服務,即“雖始行不端,而能翻然悔悟,改弦易轍,以善其修”之旨,亦正與高續之結語全無二緻。此豈偶然之巧合,而猶不足以發吾人深省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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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資料來源】紅樓癡迷錄入。轉載自撫琴居論壇。
評紅樓夢新證⑴寫在捲頭
第一章引論第二節紅學一斑
第三節 重新認識紅樓夢第四節 幾點理解
第二章 人物考 第一節 世係譜表第二節 曹宜曹宣
第三節 過繼關係第四節 幾門親戚
第三章 籍貫出身第二節 遼陽俘虜
第四章 地點問題第二節 院宇圖說
第三節 北京住宅第四節 江寧織署
第五節 真州鹺院第五章 雪芹生卒
第六章 紅樓紀歷第七章 史事稽年
前期(明萬歷二十年--清順治十八年)[二]前期(明萬歷二十年--清順治十八年)[三]
前期(明萬歷二十年--清順治十八年)[四]中期(康熙二年--康熙五十一年)[一]
第   [I]   II   [III]   [IV]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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