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五十一回 同謝解囊人還勞白發 笑看同命鳥惋惜青春      張恨水 Zhang Henshui

  卻說華伯平“噯喲”一聲,楊杏園在這邊屋子裏問道:“什麽事?這樣大驚小怪的。”華伯平道:“我想起來了,那個醜東西,坐在我大腿上的時候,伸手在我衣裳袋裏摸了一把。我因為是人傢的衣服,隨她去摸,錢放在小褂子袋裏,她摸不着呢。現在我記起來了,我走的時候,嘴裏還咖着煙捲。煙抽完了,那個煙嘴子,就放在袋裏,現在一定沒有了。那衣服夥計拿去了沒有?”楊杏園道:“還在沙發椅上。”華伯平道:“你摸摸看,裏面還有沒有?”楊杏園當真拿起來摸了一摸,笑道:“沒有。”華伯平道:“那個煙嘴子,是五塊錢買的呢,丟了可惱得很!”楊杏園道:“那不值什麽,花幾吊錢再去看上一回美人,就拿回來了。”華伯平道:“罷罷罷!慢說拿不回來,就是拿得回來,寧可丟了,我也不去。”楊杏園道:“你怕得這樣,為什麽先又要去?”華伯平道:“先要去無非是看看而已,誰知會是那個樣子。”楊杏園笑道:“明天告訴熟人,說華伯平還有一個貴相知在蓮花河啦,也就是你生平的風流佳話了。”華伯平也笑道:“你不要以為花錢少,洗澡費煙嘴子完全在內,算一算,也就快十塊啦。我又算學了個乖,到這裏面去,還得小心扒手呢。”楊杏園笑道:“你出這大的價錢,人傢叫什麽名字都沒有問,實在闊得很,這算得是蓮花河的王金竜,可以高比‘見面銀子三百兩,吃杯香茶就起身’了。”華伯平笑了起來說道:“也不算冤。我們總算到了一回另一世界。說起此事來,也可做於儕輩了。”說着話,華伯平已經披了圍巾,自浴室走出來。楊杏園道:“何以洗得這樣快?”華伯平道:“我是昨天洗的澡,身上並不髒,不過水裏泡一泡,除去穢氣罷了。”楊杏園道:“果然,我也是昨天洗的澡,可是今天要不洗,恐怕去睡覺也睡不着呢。”說畢,自去洗澡,也是在熱水裏睡一下,就起來了。依着華伯平,一定要到鬍同裏去一趟。楊杏園因為許多稿子沒有料理,卻要回傢。兩人各穿了自己的衣服,分道揚鑣。
  楊杏園回得傢來,進得自己屋子,扭着電燈,衹見桌上放着一個西式信封,上面寫着自己收,旁書“史寄”兩個字。心想這是史科蓮來的信,我上星期,曾寫一封信去,答復她的來信,了一段應酬,難道她又答復這封信來了嗎?將信拿起,並未封口,拿出裏面的信紙來,卻是一封請柬。上面約的就是次日下午,在英麗番菜館晚餐。在那候光的光字下面,另有兩行紅墨水鋼筆寫的字。是:“傢祖母欲與先生一談,務請駕臨,不必客氣。”楊杏園想道:“我說呢,她哪有錢請客,原來是她祖母拿錢出來。這位史老太太,有什麽話和我談呢,無非是道謝罷了。我若去了,分明是受人傢的道謝,那有什麽意思。不過不去呢,史科蓮又特意註上了兩筆,意思是很誠的,太拂人傢的情,也不好。”想了一會,將請柬扔在一邊,自去料理稿子。偏是這類不要緊的事,又會老放在心裏,編了一會兒稿子,又把請柬拿起來,將那兩行字看了一看。楊杏園一想,她若是請我,一定也請了鼕青的,我不如先問一問鼕青,這究竟是什麽意思。把那請柬依舊插進信封,便塞在一疊書裏。
  次日,下午四點鐘,楊杏園算定李鼕青教書已回來了,自己走出大門,沿着鬍同,一步步嚮李鼕青門口踱來。走到門口,見小麟兒正夾着一個書包,從外面回來。楊杏園笑着道:“這兩天怎麽不到我那邊去玩,我那邊的菊花,全都開了。”小麟兒道:“你的花開了嗎?我的花都開了呢。”楊杏園道:“前天我看見了,衹開了幾朵小的。”小麟兒道:“你哪裏看見了。客廳裏的不好,好的全在上面屋子裏呢。”楊杏園笑道:“你這話是瞎說的,我不相信。”小麟兒一伸手拉着楊杏園的衣裳,說道:“你不相信,就進去看一看。”楊杏園道:“不必去看,我知道了,總沒有我的好。”小麟兒聽他這樣說,死拉活扯的,把楊杏園拖了進去,一路嚷道:“不信,非要你看不可。”楊杏園也就一路笑着進來。
  李鼕青買了一條鱖魚,正自高興的在院子裏收拾,要煮作晚餐。看見楊杏園來了,笑道:“在我們這裏吃晚飯吧?請你吃紅燒鱖魚。”楊杏園一想,這個樣子,分明是準備在傢裏吃晚飯,沒有預備出去,大概史科蓮竟沒有請她。隨口答道:“一來就要叨擾。”李鼕青一面洗手,一面讓楊杏園在小書房裏坐,隨後也進來了。笑道:“隨口就是戲詞,這都是近來看戲的成績。”楊杏園道:“我快有一個月沒看戲了,這話不對。”李鼕青笑道:“我是有證據的,並不是瞎說。其一,在你們那裏,看了兩份小報,我想,大詞章傢和大學生,决沒有要看那種什麽‘講演聊齋’,‘土話西江月’之理,一定是看戲單子。其二,我在貴字紙簍裏,發現好幾回天樂園的戲單。那晚香玉的戲,我也看過幾回,也還不錯。”說着,笑了一笑。楊杏園心想,她以為我捧坤角呢,真是黑天的大冤枉。說道:“證據是不錯,可是你誤會了。這是富傢那位大少爺,得來的成績,我嚮來就不很大看坤角戲。晚香玉還是初起來的一個坤角,我更不要看。”李鼕青見他辯之甚急,也就不再往下說。便問道:“這個時候,正是撰稿子的時候,今天怎樣有工夫來談談。”楊杏園道:“今天的稿子,因為省事,早已辦好了。衹沒有發。剛纔在鬍同裏散步,遇到令弟,他拖我來看菊花呢。”李鼕青道:“說到菊花,我記起一樁事。中央公園,年年是要開一回菊花會的,不知道今年陳列出來了沒有?”楊杏園道:“聽說就是這一兩日之中,陳列出來的,同去看看如何?”李鼕青道:“今天也晏了。”楊杏園約她同去看菊花,原是順口說出,並未指明是今天。李鼕青一說今天晏了,知她很願去的,便道:“就是明天罷。這兩天去,正是菊花茂盛之時呢。古人說:‘有花堪折直須折’,又說:‘人生為樂須及時’,所以機會倒是不可失的東西。”李鼕青笑道:“看一回菊花罷了。何必引經據典,這樣鄭重說起來。”楊杏園見她明天的約會,又沒有答復,也不好再說,談了幾句話,說要發稿子,就要走。李鼕青道:“剛纔不是說了,請在我們這裏吃便飯嗎?”楊杏園道:“實在說,我願意在這裏吃魚。偏是今天五點鐘,有人約了吃飯,我又是先答應了,不能不去。”李鼕青笑道:“那邊一定是滿漢全席。”楊杏園道:“何以見得?”李鼕青笑道:“這個典故出在《孟子》上,怎樣不知道?孟子說:‘二者不可得兼,捨魚而取熊掌者也。’既然捨了這裏的魚,一定是去吃熊掌。現在有熊掌的酒席,衹有滿漢全席,所以我根據三段論法,斷定了是滿漢全席。”楊杏園聽了,臉上不覺紅了起來,心想她難道曉得史科蓮請我。也笑道:“不過是吃西餐,其實西餐是不如中餐好吃,因為這個朋友請這餐飯,是有作用的,若是不去吃,好像存心躲避,也不好。從前有人說,在應酬場上吃飯,是盡義務,不是享權利。我起初不肯信,如今看起來,一點不錯。”說時,看李鼕青臉色如常,又笑道:“這一段說法,大可以和尊論見個高下吧?”李鼕青覺得幾句無心的笑話,一時高興而出,倒惹起了楊杏園疑心似的,大非本意。便收了笑容說道:“這倒是閱歷之談,我很承認不錯。”說到這裏,便說別的,將這事引了開去。楊杏園分明要走,也就故意安閑起來,多談些閑話。一直快到五點鐘,纔告別回傢。
  一到傢,聽差便說,英麗番菜館,已經催請來了,我知道您在隔壁。楊杏園連忙問道:“你怎樣回答的?”聽差道:“說就來,原打算過去告訴您呢。”楊杏園對他這個措詞,很是滿意,點了點頭,急急忙忙換了衣服,就到英麗番菜館來。一進門,夥計點着頭招呼,問是哪一位請?他這裏本是一個小番菜館,一進門,就是個飯廳。這時大小桌上,人都坐滿了。夥計這一問,他要說是一位史小姐請,未免令人聽了註意,便說道:“是位姓史的請。”夥計道:“是位小姐嗎?在樓上呢。”楊杏園也懶得理那夥計,自上樓來。下面夥計吆喚了一聲,樓上的夥計,將一個雅座的門簾掀開。史科蓮早伸着頭嚮外望了一望。看見楊杏園,笑道:“請裏面坐。”楊杏園見她沒有梳辮子,頭上輓着雙髻,陡覺得除了幾分稚氣。頭前面的覆發,她已剪了,露出頭上雪白的頭皮,灰色的製服,短短的領子,整個兒的脖子,都露在外面。長頭髮理的齊齊的,在那黑頭髮與白脖子分界的所在,有一圈細若蛛絲的毫毛,疏疏落落的,長可半寸,這越顯出那青年處女的本色,竟不像是從前那個女孩子相了。也就含着笑道:“久候久候。”走進雅座來,上面坐着一位老太太,約摸有六十來歲年紀,兩衹手扶着桌子,要站起來的樣子。楊杏園一想,這一定是史科蓮的祖母,便取下帽子鞠了一個躬。史科蓮便從旁介紹,說道:“這是傢祖母。這是楊先生。”史老太太道:“科蓮屢次對我說,楊先生人好。蒙楊先生的情,幫助她考進學堂去,我實在不過意。”楊杏園道:“因為聽到李老太太說,史小姐有志求學,很是欽佩,所以幫一點小忙,其實並不費力。”史科蓮將桌上的菜牌子,看了一看,笑着送到楊杏園面前,說道:“換一兩樣吧?”史科蓮袖大入時,而又不很長,當她將菜牌子由桌子對面伸過來的時候,一節雪白的胳膊,露在外面,王雪可愛。楊杏園伸手接過菜牌,說道:“不用換了,就是這樣罷。”史老太太道:“楊先生喝什麽酒?”楊杏園道:“不必客氣,嚮來不會喝酒。”史科蓮對她祖母道:“楊先生倒是真不喝酒,我是知道的。”這話說完了,忽然一想,話有語病,接上又對她祖母道:“上一次不是李小姐過生日嗎?那一天,李小組傢裏吃壽酒,男女兩大桌,全擺在她傢客廳裏。當時,還行酒令呢!楊先生卻總是不很大喝酒。”史老太太對於這些話,並沒有註意,史科蓮解釋了一陣子,她也莫名其妙。不過和楊杏園談些起居瑣事,後來慢慢談到江南風景,便問楊杏園道:“老太爺還在堂嗎?”楊杏園道:“傢裏還有一個傢母。”史老太太道:“兄弟幾位呢?”楊杏園笑道:“可不少,愚兄弟六個。”史老太太笑道:“楊先生添了幾位少爺了?”楊杏園道:“捨下都是反對早婚的。再說在外面糊口,也就不敢再添傢室之纍了。”史科蓮這時便沒有作聲,自低頭吃東西。史老太太聽着楊杏園的話前後不接氣,而且所答非所問,不過她年壯之時,也是一位精明強幹的太太,如今老了,心裏雖然儘管慈善起來,那察言觀色的本事,也並不曾讓人,她一看這種情形,心下瞭然,知道楊杏園並未結婚。笑道:“是的,在外辦事,沒有傢室那是輕鬆得多。”楊杏園道:“老太太說得極對。”史老太太道:“可是話又說回來了,客中有傢室也方便許多,一個人顯得孤寂些。”楊杏園道:“久客在外,也就慣了。”史老太太和楊杏園大談傢室問題,史科蓮在一邊,卻是一言不發。一直談到上咖啡,詞鋒方始中斷。史科蓮對楊杏園笑道:“傢祖母原想親自到楊先生貴寓去奉看的,因為那是富公館,又不知道能去不能去?”楊杏園道:“那就不敢當。史小姐這話替我說了,我要去看史老太太,因為是余公館,又不便去,還是要老太太原諒。”史老太太道:“不瞞楊先生說,我祖孫兩個,在北京住着,衣食雖然不愁,精神上非常痛苦。”說着將手對史科蓮一指,說道:“她又愛使小性兒,在人傢傢裏做客,哪裏容得?我因為她是無娘無老子的人,不忍管她,所以這回鬧得她一個人决裂了出來。不是楊先生幫助,還不知道怎麽了局呢。”楊杏園道:“這也是人情之常,現在史小姐到餘府上去,彼此一說開了,總是親戚,自然可以恢復感情。”史老太太笑道:“俗話說,清官難斷傢務事,這裏面的情形,事外人是猜不透的。今天到這裏來,是我到她學堂去邀她來的,她並沒有回去呢。”史科蓮對楊杏園一笑,說道:“這事見笑得很。”說話時,史科蓮用着刀子,正和她祖母削一個蘋果的皮,削好了,伸手要遞給她祖母。史老太太笑道:“你這孩子,怎麽主客之分都沒有了?應該先敬容呢。”恰好楊杏園盤子裏擺着兩個香蕉,一個橘子,並沒有蘋果。楊杏園道:“你老人傢不要客氣,這裏有。”他這樣說時,低頭一看自己的碟子裏,正是沒有蘋果。自己也覺這種虛謙,虛謙得沒有道理。史科蓮這時也就很為難。這個蘋果,一定要給祖母,豈不是不給祖母面子,若是吃了,越發顯得沒禮。要是送給楊杏園,巴巴的削一個蘋果給人,又有些不好意思,況且經祖母說明了,然後再送給人傢,在儀節上,也難為情。手上拿着個蘋果,臉上儘管顯出笑容來,卻不知道如何交代是好。恰好茶房送了毛巾來,楊杏園一伸手,先將手巾接去了。史科蓮隨手將蘋果放在碟子裏,也接了手巾。這一個難題,纔這樣含糊過去。
  這時,一餐飯已完全吃畢,大傢自然要走開,不能久占人傢的座位。楊杏園將帽鈎上的帽子,取在手裏,和史老太太道了一聲“謝謝”。又和史科蓮道了一聲“再會”。史科蓮卻在身上掏出一張自己的名片,說道:“這上面有電話號碼。密斯李若是有什麽事,請楊先生轉告她,就在電話裏通知我。”楊杏園接了名片,拿出身上的皮夾,將它藏好了。復又點了一個頭,告別回傢。一路之上,他坐在車上冥想,究竟不知道這一餐飯是什麽意思。要說是酬謝,不應該請我一個,要說是約我談談,又毫無所謂,叫人真是不解。到了傢裏,屋裏業已亮了電燈,衹見桌上放了一個蘇式的紅漆提盒。心想這是哪裏來的?將提盒蓋掀開,裏面有大小三個盆子。一個盆子紅燒魚,一盆子餚肉,一盆子金花菜。用手摸盤子,兀自燙手。便一樣一樣拿了出來,放在桌上。他心想這不用說,是李鼕青送來的。這大概是因為請我吃晚飯,我沒有到,所以又把可口的菜,送了三樣來了。這時聽差進來,楊杏園一問,果然是李傢送來的。楊杏園一看桌上那盆楊妃帶醉的菊花,電燈光一照,白中透出淺紅,越發好看。菊花旁邊,擺着一盆大紅秋海棠,兩相陪襯起來,覺得菊花真非凡豔。在好花盆底下,放了一册仿宋本的唐詩,湊趣得很。便叫聽差道:“這附近有好酒賣沒有?”聽差道:“您又喝不了多少,買去作什麽?富二爺那裏有大瓶子的白蘭地,給您倒一杯子,夠喝的了。”楊杏園一皺眉頭道:“俗俗!二爺那裏有瓶果子露,前天我喝了半杯,很好,你看還有沒有?”聽差聽了,將提盒帶着走了。一會兒拿了一個高不到一尺的小酒瓶子來,另外一雙牙箸,一個無花仿玉的白磁杯子,全放在桌上。楊杏園一看那瓶子上的白商標紙,乃是果酒公司的葡萄露,還沒有開封呢。楊杏園先就有三分中意,笑問聽差道:“這都是你辦的嗎?”聽差道:“不是。剛纔到二爺那裏要酒,他看我手上拿着提盒子,就連嚷明白了,在書格子裏拿下這瓶酒來,又叫我拿這一副杯著。”說着笑了一笑。又道:“他說,楊先生若是做了詩,給他瞧瞧。”楊杏園就中了魔似的,搖頭擺腦的笑道:“好好,孺子可教。”一高興在身上掏了一塊錢賞給聽差。聽差得這一筆意外財喜,笑着道謝去了。
  楊杏園將桌上收拾得清楚了,將瓶子打開了,斟上一杯酒,端起來先抿了一口,味是鮮甜的,竟不十分厲害。於是坐下來,一面讀詩,一面喝酒。自己本來吃了個八成飽,因為一高興,就想點酒喝,所以這樣鬧起來。不料菜既好吃,酒又適口,吃得滑了嘴,衹管喝下去。慢慢的喝了半個鐘頭,那一小瓶酒,竟去了三分之一。他本來沒有酒量,這葡萄酒喝在嘴裏不怎麽樣,到了肚裏去,一樣的翻騰起來,因此就有些醉意。不會喝酒的人,是不會大醉的,自己心裏明白,就不敢喝了。不過人是很高興的,一想今天的事情,不能不記之以詩。想到這裏,在抽屜裏抽出一張玉版箋,面前現成的筆硯,將筆蘸得墨飽,便寫道:“製出魚羹帶粉香,玉人……”寫到這裏,連忙將筆塗了。又寫道:“一宵沉醉美人傢,”寫了這七個字,又把筆深深的塗了。自己想道:“我今天下筆,怎樣如此的放肆,不要做罷。”把筆放下,將那張玉版箋,搓成了一個紙團,扔在字紙簍裏。聽差見他在寫字,知道已不喝酒了,就給他泡上一壺濃茶,把碗著全收了去。楊杏園也覺得口極其渴,而且心裏也有些慌亂似的,便攝了一把檀香末,放在鋼爐裏燃着,自己斟了一杯茶,躺在外面屋子裏沙發椅上,慢慢的喝着茶醒酒。閑看電燈底下,那四五盆菊花,瘦影亭亭,淡秀入畫。不由得想到“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的兩句詞。心想今晚詩情纖豔得很,何不填一闋詞試試。對窗子外面一看,衹見月華如洗,院子裏那棵樹被風吹着,光桿兒衹在空中搖撼,略一思索,已有了兩句,按着格式,恰可以填一闋《臨江仙》。馬上坐到書桌上,提起筆來,將想成的句子,先寫好了。自己沉吟了一會,又接上三句。因是眼面前的事,即景生情,寫來並不費力,不多一會兒,已經填好一闋詞。思路一活,意思上生意思,又填了一闋。填到第三闋,衹寫了兩句,覺得不是章法,左想右思,總接不下去,衹得算了。而且酒沒有醒得好,人也實在要睡,丟了筆墨,自去睡了。
  次日早上起來,因為記起一樁事,便出去了。他出去不久的時候,李鼕青因為來履約去看菊花,特意來約他定個時候,聽差沒有留心楊杏園出去,一直引李鼕青到後進屋子裏來。一看一連三間屋內,寂焉無人。聽差便道:“楊先生大概出去了,一會兒就回來的。李小姐,您坐一會兒罷。”李鼕青道:“不坐了,我留一個字條兒罷。”說着,坐到楊杏園撰稿子的位子上,拿起筆,還沒有打開墨盒,衹見一本唐詩底下,露出半張字紙。紙上有“門外即天涯”五個字射入眼簾,便抽出來一看,原來是兩闋詞,詞前面序了幾句,說道:“對花小酌,不覺做醺,觸景生情,偶填《臨江仙》數闋,然未盡我意也。”那詞是:
  瑟瑟西風簾(巾莫)冷,庭槐噤了啼鴉。小窗明月玉鈎斜,閑吟浮緑
  囗,微笑對黃花。自囗沉檀消薄醉,拋書雙手頻叉。今
  宵夜課較寒些,更闌休索夢,門外即天涯。
  李鼕青將詞看了一遍,把寫字條的事都忘了,念了幾遍,點點頭,心裏想道:“確是意猶未盡。”再看第二闋,依舊是麻韻。那詞是:
  白糹寧歌殘秋意亂。誰憐憔悴京華,知音一個轉推她,江南紅豆
  子,同裏女兒傢。盡有啼痕餘舊恨,凄涼江上琵琶,紅墻
  不是白雲遮,莫如思婦淚,化作斷腸花。
  李鼕青看了上闋,臉上紅色一變,心裏尚還有幾分同情,看到下半闋,顔色勃然一變,心想這未免擬於不倫,這若是被他這裏幾位公子哥兒看見,豈不是笑話?而且無病而呻,很犯不着。這詞下面,還有三句,依舊是麻韻。那詞是:
  眉樣初成天際月,秋容淡秀如花,忽然高髻輓雙丫。
  這以下便沒有了。李鼕青想道:“這個字下面,分明有驚喜初見之意,這是誰呢?這樣說來,第二闋詞,竟與我毫不相幹,我何必多什麽心?”想着又把詞從頭念了下來,念到那“江南紅豆子,同裏女兒傢”十個字,顛倒着念了幾遍,究竟按捺不下,便打開抽屜,將這張稿子放進去了。然後找了一張紙,寫道:“午間無事,如約赴中央公園看菊花。一時至二時,在春明館會晤可也。”紙後面註了一個“青”字,把它來壓在那本唐詩底下,便對聽差道:“楊先生回來了,你告訴他桌上有張字條,他就知道了。”說畢,她自走去。
  一個鐘頭以後,楊杏園回來了。雖然看見書下半張字紙,以為是昨晚自己填的詞,也就沒有留意。等聽差說了,他纔知道是李鼕青留的字,楊杏園看了一遍,便把這字條,放在一個小信件匣子裏。再一看填的那兩闋詞,卻不看見了。心想奇怪,明明壓在書下面,何以不看見了?這一定是她看見,帶了去了,但是措詞不恭,自己也是知道的,她就是看見了,也未必偷拿去吧?大概是富傢兄弟,拿了看去了,也未可知,不過剛纔從前面進來,他兄弟三個,都沒有回傢,這一猜又不對了,好在這也不是大問題,猜不着也就算了。吃過午飯,快要出去了,因為找手絹,打開抽屜來。衹見那張稿子,擺在浮面。“江南紅豆子,同裏女兒傢”十個字,卻被墨塗了。楊杏園扶着抽屜,呆立了一會,然後點點頭。把那張稿子索性撕成了紙條,扔在字紙簍裏,看一看手錶,正指十二點三刻,算一算,由傢裏坐車到中央公園,大概是一刻鐘的工夫,馬上坐車出去,到中央公園裏面,正是一點鐘了。因此馬上就到中央公園來,買票進了門,順着大路,慢慢走去。心裏划算到春明館泡一壺茶來等着,低着頭在柏樹林裏,數着腳步,一步一步的走。忽然面前有人笑了聲,說道:“巧得很。”楊杏園擡頭看時,李鼕青從回廊下穿了過來,楊杏園也笑道:“這真算能守時刻的了,雖外國人也無過之。”李鼕青道:“這句話有些不合邏輯,外國人就能替守時刻的人作代表嗎?這‘外國人’三字,自然是指歐美人而言,但照字面上論,决計不能這樣說,馬來人是外國人,黑人也是外國人,”楊杏園不等她說完,笑道:“是我宣告失敗,雖然失敗,我很為榮幸。”李鼕青笑道:“這又不是和國手下棋,何以雖敗猶榮?”楊杏園道:“何妨作如是觀?”李鼕青笑道:“可謂善頌善禱了。但是當面恭維人的人,背後……”楊杏園道:“背後就駡人嗎?”李鼕青笑道:“這也是不合邏輯的話,我並沒有說出口啊。”楊杏園一想,她這句話,分明指我那一闋詞而言,也就一笑了之。
  兩人順着腳走來,已到了社稷壇,那上面大殿上出來幾個青年,有一個人李鼕青卻認得,是楊杏園極熟的朋友,他原走在楊杏園前一二步,這時停一停倒退到後面去。說道:“你瞧,你的朋友。”楊杏園看時,原來是吳碧波。便搶上前幾步。叫道:“碧波碧波,不要走。”吳碧波用手扶着帽沿,略為點了一點頭,笑嘻嘻地望着楊杏園。楊杏園道:“不要走,我們一路看菊花去。”吳碧波放低聲音,斜着眼睛笑道:“這可對不住,我要陪我的好友哩。”說着自嚮東邊去了。楊杏園停了一停,李鼕青纔慢慢走上前來。笑道:“你這位朋友,很調皮的。”楊杏園道:“小孩子淘氣。”李鼕青笑道:“閣下也未必是大人。”說着話,已進了擺列菊花的大殿,遊人很多,楊杏園就沒有往下說了。這一個大殿上擺着幾百盆菊花,五光十色,倒很不少俊逸的種子,看了一遍,楊杏園問李鼕青愛哪一種。李鼕青就一老一實的,批評了一陣子。到了最後,少不得也要問一聲楊杏園,你愛哪一種。楊杏園道:“菊花越淡越好,我愛白的。”李鼕青道:“這裏白色的菊花很多,難道你都贊成嗎?”楊杏園道:“自然有個分別。”說時,楊杏園將手往東邊一指,說道:“那邊有一棵很清秀的,就可以代表我心中所愛的菊花。”李鼕青笑道:“那自然是一經品題,身價十倍的了,我倒要看看,是怎樣一朵菊花,大概伯樂所顧,一定不凡。”走到近處一看,原來是一枝獨幹,上面開了兩朵白菊花,那菊花瓣子,有一指寬,瓣的尖端,略略帶些粉紅。李鼕青笑道:“這也未見得十分好呀,那邊不有一盆嗎?不過題名‘六郎面’,卻是很切。”楊杏園道:“不對,不對。”李鼕青一面說話,一面彎着腰,將那白蠟桿上夾的標名紙條,看了一看,原來是“並頭蓮”三個字。這一個小紙條,本來捲着半邊的,所以李鼕青先沒有看見。這時那紙條挂得平正了,一看都看見。李鼕青臉上一紅,不敢望着楊杏園。楊杏園本想問一聲你贊成嗎?說到嘴邊,又忍了回去。搭訕着掉過臉去,故意很詫異的說道:“好花好花。”李鼕青也回過臉來問道:“什麽好花?”楊杏園道:“這兩朵葛巾,緑色的花瓣,配着金黃的花心,實在古雅。”李鼕青附和着他的話,也贊許了一陣。剛纔的話,雲過天空,就不提了。
  看了花,走出大殿,楊杏園道:“今日天氣,沒有風沙,在園裏繞個彎兒再出去,好嗎?”李鼕青道:“忙人都有工夫繞彎,我閑人自然不成問題。”楊杏園讓李鼕青走前一步,自己在後跟隨着。沿着柏樹林裏的大路,走了大半個圈。楊杏園衹是望着前面人的後影,不像未看花以前,那樣談笑自然,一句話也沒有說。倒是李鼕青時常找出幾個問題來談着。順步走去,不覺到了水榭後身的小石橋上。一彎麯水,這時既清且淺。水面上還留着幾根荷葉稈兒臨風搖撼。李鼕青道:“這殘荷葉,既枯又黑,究竟不好。記得《紅樓夢》上有這一段,賈寶玉要撥去塘裏的荷葉,人傢一勸他,說‘留得殘荷聽雨聲’,他就留着,可見人的見解,隨時可變。”楊杏園道:“那是姊妹們勸他的,所以他信了。要換一個賈政門下的清客去勸他,恐怕沒有這樣靈。”李鼕青笑道:“這話我也承認。”楊杏園道:“你覺得寶玉這種行為對不對?”李鼕青道:“據我說,寶玉一生,沒有一樁事是對的。”楊杏園笑道:“這個批評,下得太苛刻了。能不能舉出一個例子來?”李鼕青道:“這不是一言可盡,我有一本《讀〈紅樓夢〉雜記》,上面批評得有,我明天送給你看,你就知道了。”一面說話,一面走着,又到了水榭前面。楊杏園卻不往前走,自嚮水榭外的回廊下走來。李鼕青在後面說:“這裏有什麽意思,我們走罷。”楊杏園靠着欄幹道:“這裏靠水,很清靜。晚上在這裏玩月,三面是水,最好。”說時,楊杏園呆呆的站着,衹望着對岸,那對岸,一個大鐵絲網罩,從岸上罩到池心,裏面養了不少的水禽。李鼕青道:“不錯,那裏養了兩衹鶴,它要飛舞起來,遠遠是很好看的。但是這種東西,懶得很,它是難得飛舞的。”楊杏園道:“不!我是愛看水裏的那一對鴛鴦,你看它遊來遊去,總不離開,很是有趣。”李鼕青站在楊杏園後身,彼此都不看見臉色。楊杏園說了這句話之後,半晌沒有言語。李鼕青笑道:“這也是天生的。造化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愛教你怎樣,你便得怎麽樣,有是推不了,沒是強不過來。我們看見鴛鴦,雙雙一對,覺得有趣。也許它自己看起來,極是平常。”楊杏園便套《莊子》說道:“子非鴛鴦,安知鴛鴦之不樂?”李鼕青也笑道:“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鴛鴦之不樂?”楊杏園道:“我們不用爭。我請問你一句話,天下事事物物,還是有伴侶快樂些呢?還是沒有伴侶快樂些呢?”李鼕青道:“這很難說定,看各個的性情物質如何,才能下斷語,有以得伴侶為樂的,也有以不得伴侶為樂的。”楊杏園原是看着鴛鴦,這時轉過臉來,正對李鼕青道:“這話我不敢贊同。要說人有以不得伴侶為樂的,何以沒有人成心學魯賓遜飄流到絶島去的?”李鼕青道:“在這種社會裏,我們碰不到罷了,哪裏能說沒有?”楊杏園道:“就是有,也是有所激刺使然,决不是自然的。我以為與世落落不合的,像陶淵明嚴子陵這些人,並不是以孤獨生活為樂。不過眼界高,把俗人看不入眼,所以成了孤高自賞的人。你以為如何?”李鼕青笑道:“你根本上錯會了我的意思,你說的是人事,我說的是天然。你慢慢想去,就明白了。”楊杏園道:“世上哪有……”李鼕青不讓他說完,止住他道:“不要討論這種無聊的問題了。走吧,那邊溫室裏面,還有許多鮮花,到那裏看看去罷。”說畢,她已開步先走。楊杏園見她已走,衹得也就跟在後面,李鼕青已是毫不停留,出了中央公園的大門了。楊杏園生怕自己的表示,有些太露骨了,以至引起她的不悅,悄悄的在後面走,不敢再說什麽。可是看李鼕青的顔色,絲毫沒有什麽變動,依然平常一樣,心裏又安慰了一半。不過她這樣矜持,儼若無事的態度,未知她的旨趣何在。兩人各坐了一輛洋車,一路回傢,李鼕青的車子在前面走,楊杏園的車子在後面走。車子是先到楊杏園門口,李鼕青的車子過去了,她還回過頭來,笑着說一聲“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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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第二回 佳話遍春城高談婚變 啼聲喧粉窟混戰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聲中驚雷倚客 風光花落後煮茗勞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遙期白首 嬌羞知己語暗約黃昏
第五回 選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銷魂花下遺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 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
第七回 寂靜禪關奇逢訝奼女 蕭條客館重幣感花卿第八回 佛國謝知音寄詩當藥 瓜棚遲晚唱詠月書懷
第九回 事出有因雙妹通謎語 客來不速一笑蹴簾波第十回 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 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
第十一回 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 聽歌憐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𠔌佩蛾眉藏珠自贖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傾
第十三回 設筵開場歌臺真燦爛 典衣終麯舞袖太郎當第十四回 綺語道溫存聞香止步 晚妝悲薄價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淪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纏綿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叢迷老吏 墜歡難拾宦境睏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飛鴻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語膩閑人情何綿密 良宵留蕩子鄉本溫柔
第十九回 垂淚還珠歸程添悵惘 忍心碎柬好夢漸闌珊第二十回 紙醉金迷華堂舞魅影 水流花謝情海詠歸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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