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說捨得   》 人病(2)      賈平凹 Gu Pingao

  我們最不喜歡看到的是柵欄角上的那一個蜘蛛網,它好大,狀若一個笸籮,為我平生之少見。我們傍晚用竿子挑破它,第二天,它又完好無缺,像一個通了電的鐵網,又像是督視我們行動的雷達。我們無可奈何,開始産生了一個惡毒的念頭,後悔我們為什麽要聲張自己是肝炎患者?為什麽要來住傳染病院?人們在歧視我們,我們何不到人群廣衆中去,要吃大桌飯,要擠公共汽車,要進影劇院,甚至對着那些歧視者偏去摸他們的手臉,對着他們打哈欠,吐唾沫。那麽,我們就是他們中的一員,他們就和我們是一樣的人了!
  病院中的人都是面色青黃,目光空洞,步履虛弱。看着他們的形象我也知道自己的模樣。我們是忌諱用鏡子的,但我們對黃色並不反感,黃在中國是皇權的象徵,於世界也是流行色。於是我們都顯得親熱,在過道上、院子裏,誰和誰見了都要點頭,微笑也隨之綻開,似乎我們有緣分,數十年前就認識似的,互相詢問名姓和單位。醫生和護士是從不喚我們名姓的,直呼床號。世界上叫號的衹有監獄和病院。我先是“+235”,後一個病號出院了,我正式成了“235”。“235!235!”這是在賣飯了,飯勺不挨着我的碗,熱湯幾次就淋到我的手上。“235!235!”這是護士在送體溫表了,她們查看了溫度便去我們看得見的地方洗手。我先是極不習慣這種代號,但後來想通了,“賈平凹”不也是一個代號嗎?雖然235不是爹媽為我起的名字,可現在滿社會不是都在叫“張書記”、“李主任”、“劉主席”嗎?我在打吊針的時候,目光一直是看着天花板的,天花板很潔淨,而我還是看出了上邊的細小的紋路,並且從這紋路上看出了衆多的魚蟲山水人物。有人說,天花板是病人的一部看不完的書,這話真對。然後我在琢磨“+235”,想,有“+”號,這是不吉利的,因為乙肝之所以是乙肝,就是各項指標是陽性,陽性表示出來就是“+”號。待到正式為“235”了,我思索235三位數相加是10,這還好不是個13,但10也是不好,應該是9恰好,圍棋的最高段位不就是9嗎?中國人是好愛3、6、9的,幸喜有個3字。
  在醫院的西樓角,也即在厠所的旁邊,有一株古槐,古槐的樹杈上白天常見到臥一個貓頭鷹。每到夜裏,它就叫了,它一叫,我們都驚慌起來,肯定在第二日、最遲不超過第三日,定要擡出去一個的。這不是迷信,一定是貓頭鷹聞着了欲亡人的氣味在鳴叫。大傢都走出來,默默地目註着一個裹着床單的軀體去太平間。他永遠太平無煩惱苦痛了。他的毛巾、牙具被拿出來放在窗臺,他的母親或者他的妻子在地上滾着哭。那條床單也折價永遠歸了他。他或許不忍心傢屬的啼哭,或許滿意這床單的便宜,或許在嚮我們作別,這時候,有許多蒼蠅在嗡嗡飛,哪一隻是他的靈魂所變呢?我們無聲地祈禱他靈魂安妥,卻不願有蒼蠅落在我們身上。從此,我們皆害怕貓頭鷹,但我們沒有一個人敢詛咒它,更沒有人動手去打殺它,甚至連這麽個念頭都不曾有。當一日數次去厠所經過古槐下,都不自覺地往樹杈上看看,那是驚慌的一看,也是盼望的一看,我們在心中默默地嚮它祈禱,企望它能饒恕了自己。我至此方明白了人人恨閻王卻還要給他修廟塑像稱他是閻王爺的原因,而貓頭鷹也該是稱做爺的,也該是有廟和塑像的。人怕什麽,又奈何不了,人就想着法兒去討好、去供奉,這就是世上神的産生,貓頭鷹就是一個神。
  在這個監獄似的天地裏,我們這些病人是互不歧視的,它同監獄的區別正在這裏。犯人是要互相監督互相打小報告而爭取減刑,這是因為他們以前曾經“犯”過人,以犯人入獄,又以犯人減刑出獄。我們患了病,並不是企圖犯人,入院的一半是為了自己,一半也是為了不犯了別人,所以我們相互關心、體貼。每有一個出院,我們歡欣慶祝他們的康復,也為了自己能治好而增加自信。一個病人進來,我們少半為又要認識一個朋友而高興,多半卻為他也染了病又悲傷。我們歡迎他的儀式雖不是握手和擁抱,卻提醒他怎樣買飯票,怎樣服藥,怎樣不必悲觀。病友和學友的感情一樣珍貴,有待我們統統治愈出院後,我們在社會上仍可以形成一個關係網,這個關係網是受歧視之下,在生與死的分界綫上建立的天長地久的友誼,它比那些互為利用的官網、商網、情網、烏七八糟的網純淨高尚得多。
  我們失卻了社會上所謂的人的意義,我們卻獲得了嶄新的人的真情,我們有了寶貴的同情心和憐憫心,理解了寬容和體諒,熱愛了所有的動物和植物,體會到了太陽的溫暖和空氣的清新。說老實話,這裏的檔案袋衹有我們的病史而沒有政史,所以這裏沒有猜忌,沒有幸災樂禍,沒有勾心鬥角,沒有落井下石,沒有勢利和背棄。我們共同的敵人衹是乙肝病毒。男女沒有私欲,老少沒有代溝。不酗酒,不賭博,按時作息,遵守紀律,單人單床,不納妓宿娼,貴賤都同樣吃藥,從沒人像官倒爺那樣貪婪而嗜藥成性。醫護是我們的菩薩,我們給他們發出的笑是真正從心底來的,沒有虛偽。貓頭鷹是我們的上帝,我們畏懼而崇拜,沒有絲毫的敷衍。我們為花壇中的那一片玫瑰澆水除草,數得清那共有多少花瓣,也記載了多少片落花被我們安葬。那洞穴的螞蟻和檐下的壁虎,我們差不多認得了誰是誰的父母和兒女。我們雖然是壞了肝的人,但我們的心髒異常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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