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俄羅斯小說   》 第55節:伊凡 伊裏奇之死(22)      蘇暢 Su Chang

  “什麽事?進聖餐嗎?幹什麽呀?不用了!不過……” 她哭了。 “好嗎,我的親人?我去叫我們的神父來,他這人挺好。” “好,太好了。”他說。 神父來了,聽了他的懺悔,他覺得好過些,疑慮似乎減少些,痛苦也減輕了,剎那間心裏看到了希望。他又想到了盲腸,覺得還可以治愈。他含着眼淚進了聖餐。 他進了聖餐,又被放到床上,剎那間覺得好過些,並且又出現了生的希望。他想到他們曾建議他動手術。“活下去,我要活下去!”他自言自語。妻子走來祝賀;她敷衍了幾句,又問: “你是不是感到好些?” 他眼睛不看她,嘴裏說:“是。” 她的服裝,她的體態,她的神情,她的腔調,全都嚮他說明一個意思:“不對頭。你過去和現在賴以生活的一切都是謊言,都是對你掩蓋生死大事的騙局。”他一想到這點,心頭就冒起一陣憤恨,隨着憤恨又感覺到肉體上的痛苦,同時意識到不可避免的臨近的死亡。接着又增加了一種新的感覺:擰痛、刺痛和窒息。 當他說“是”的時候,他的臉色是可怕的。他說了一聲“是”,眼睛直盯住她的臉,接着使出全身的力氣迅速地把臉轉過去,伏在床上嚷道: “都給我走,都給我走,讓我一個人待着!” 十二 從那時起,他連續三天一刻不停地慘叫,叫得那麽可怕,就是隔着兩道門聽了也覺得毛骨悚然。當他回答妻子的時候,他明白他完了,無法輓救了,末日到了,生命的末日到了,可是生死之謎始終沒有解决,永遠是個謎。 “哎喲!哎喲!哎喲!”他用不同的音調慘叫着。他開始嚷道:“我不要!”接下去又是哎喲哎喲地慘叫。 整整三天,他一刻不停地在那個黑口袋裏拼命掙紮,而一個肉眼看不見的力量卻無可抗拒地把他往口袋裏塞。他好像一個死刑犯,落到劊子手手裏,知道沒有生路了。他每分鐘都感覺到,不管他怎樣掙紮,他是越來越接近那恐怖的末日了。他覺得他的痛苦在於他正被人塞到那個黑窟窿裏去,而更痛苦的是他不能爽爽快快落進去。他所以不能爽爽快快落進去,是因為他認為他的生命是有價值的。這種對自己生命的肯定,阻礙了他,不讓他走,使他特別痛苦。 突然,他的胸部和腰部受到猛烈的打擊,呼吸更加睏難,他掉到窟窿裏。在窟窿底裏有一道亮光。他覺得自己仿佛處身在火車車廂裏,你以為火車在前進,其實卻在後退。這時他突然辨出了方向。 “是的,一切都不對頭,”他自言自語,“但沒有關係,可以糾正的。可怎樣纔算‘對頭’呢?”他問自己,接着突然沉默了。 第三天傍晚,他臨終前兩小時,念中學的兒子悄悄地進來,走到父親床跟前。垂死的人一直在慘叫,揮動雙臂。他的一隻手落在兒子頭上。兒子捉住他的手,把它貼在嘴唇上,哭了起來。 就在這時候,伊凡?伊裏奇掉了下去,看見了光。他領悟到他的生活過得不對頭,但還可以糾正。他問自己:怎樣纔“對頭”,接着一動不動地留神聽着。他感到有人在吻他的手。他睜開眼睛,對兒子瞧了一眼。他可憐起兒子來。妻子走到他跟前。他對她瞧了一眼。她張開嘴,鼻子上和面頰上挂着眼淚,露出絶望的神情瞧着他。他為她難過。 “是的,我把他們害苦了,”他想。“他們真可憐,但等我一死,他們就會好過些。”他想把這話說出來,可是沒有力氣說。“不過,何必說呢,應該行動。”他想。他對着兒子用目光示意說: “帶他走……可憐……你也……”他還想說“原諒我”,但卻說了“原來我”。他已經沒有力氣糾正,衹擺了擺手,知道誰需要聽懂自然會懂的。 他恍然大悟,原來折磨他的東西消失了,從四面八方消失了,從一切方面消失了。他可憐他們,應該使他們不再受罪。應該使他們,也使自己擺脫種種痛苦。“多麽簡單,多麽快樂,”他想。“疼痛呢?”他問自己。“它哪兒去了?噯,疼痛,你在哪兒啊!” 他留神傾聽。 “噢,它在這裏。好吧,疼就疼吧。” “那麽死呢?它在哪裏?” 他尋找着往常折磨他的死的恐懼,可是沒有找到。它在哪裏?什麽樣的死啊?他一點也不覺得恐懼,因為根本沒有死。 沒有死,衹有光。 “原來如此!”他突然說出聲來。“多麽快樂呀!” 對於他,這一切都衹是一剎那的事,這一剎那的含義沒有再變。但旁人看到,臨死前他又折騰了兩小時。他的胸膛裏咯咯發響,皮包骨頭的身體不斷抽搐。接着咯咯聲越來越少,喘息也越來越微弱。 “過去了!”有人在他旁邊說。 他聽見這話,心裏重複了一遍。“死過去了,”他對自己說。“再也不會有死了。” 他吸了一口氣,吸到一半停住,兩腿一伸就死了。 【作者簡介】 列夫?托爾斯泰(1828~1910),19世紀俄國最偉大的作傢之一。出生於貴族家庭,1840年入喀山大學,受到盧梭、孟德斯鳩等啓蒙思想傢影響。1847年退學回故鄉,在自己領地上做改革農奴製的嘗試。1851~1854年在高加索軍隊中服役並開始寫作。1854~1855年參加剋裏米亞戰爭。1855年11月到彼得堡進入文學界,其成名作:自傳體小說《童年》(1855)、《少年》(1857)反映了他對貴族生活的批判態度,“道德自我修養”主張和擅長心理分析的特色。他的《戰爭與和平》(1863~1869)、《安娜?卡列尼娜》(1873~1877)、《復活》(1889~1899),都是舉世聞名的文學巨著。托爾斯泰晚年力求過簡樸的平民生活,1910年10月從傢中出走,11月7日一代文學巨匠病逝於一個小站,享年82歲。 【專傢點評】 《伊凡?伊裏奇之死》是托爾斯泰晚年一部重要的代表作。作品一經發表就引起強烈反響,法國作傢莫泊桑深深為之折服,曾經感嘆說:“我看到,我的全部創作活動都算不上什麽,我的整整十捲作品分文不值。” 縱觀古今,文學中從不缺乏對死亡的描繪。但在19世紀之前文學中的死大都為的是某種“崇高”:祖國、民族、信仰、自由、愛情……可以將這種死歸為古典的死,因為這其中的人其實是作為“類”而存在的人,所以往往“死得其所”。同時,對死亡的描繪是外在的,是他人眼中的死。然而,人作為個體與群體的雙重存在,死對他而言還有另一面:死亡是每個人的生命存在中最內在、最本己的體驗,是無可替代、無從藉鑒、無法逃避,甚至無力言說的。現代文學大都描寫個體的人面對死亡時的孤獨、無奈、虛無、荒誕感,這可以稱其為現代的死,這種描繪往往是內在的,瀕死者的感受。 《伊凡?伊裏奇之死》正是一部處於古典和現代之間的表現死亡主題的偉大作品。 小說開篇從旁觀者的角度描繪了普通人對死的回避:每個人想的都是伊凡?伊裏奇死後能夠獲得的好處,每個人都認為“死”是一件與己無關的事,甚至包括伊凡?伊裏奇最好的朋友,他的妻子、兒女。 伊凡?伊裏奇本人當初何嘗不是如此?衹有當他由於疾病不得不脫離他汲汲為之的生活的時候,他纔真正思考什麽是死?為何而生?病榻之上回顧一生,伊凡纔突然發現“過得不對頭”:他從沒有真正生活過,他的一生都是在他人意見左右下的存在,他不過是他人的影子!他們所有人都沒想過,為何而生? 所有的人又都在逃避死,都以虛偽、自私的態度遮蔽死亡。沒有人想真正關心瀕死者此時的感受,他也因此而孤獨無助!衹有那普通的農夫蓋拉西姆,無意中說的話,讓他感到些許安慰:你是病人,而我們都是要死的。 伊凡?伊裏奇身上,肉體的毀滅與靈魂的覺醒是共同發生的。小說開頭曾經寫道,死後的伊凡,神色莊重,“臉上的神態似乎表示,他已盡了責任,而且盡得很周到。此外,那神態還在責備活人或者提醒他們什麽事”。
  提醒什麽呢? 思考過死,才能更好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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