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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 》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五十二回 俏平兒情掩蝦須鐲 勇晴雯病補雀毛裘
曹雪芹 Cao Xueqin
【陳其泰:(俏)平兒情掩蝦須鐲 (勇)晴雯病補孔雀裘。“勇”字不妥,何不刪去?】
【王希廉:賈母說鳳姐“太伶俐了,不是好事”,是正照;鳳姐說“我活一千歲”,是反挑。
平兒遮蓋墜兒偷鐲,又私囑麝月等襲人回來設法遣去,勿告訴晴雯,居心行事明白仁厚,宜其結果勝於衆婢。
鼻煙壺是西洋琺琅的。黃發女子引起後文西洋詩女,一筆不肯鶻突。
藥氣,花香,黛玉,寶玉中房中亦復相同,真是兩人同志。映襯有意,不是閑筆。
外國女兒詩隱隱是一部《紅樓夢》。
寶,黛兩人各有說不出的話,含蓄有味。寶玉纔說“寶姐姐送燕窩”一句,便被趙姨來打斷,更妙。
鴛鴦發誓絶婚後即不合寶玉說話,貞烈之性實不可及。
寫寶玉出門僕從簇擁,衆人請安,反襯後來衰敗出傢光景。
墜兒被攆引出後來晴雯,司棋被攆等事。
偷鐲激晴雯之氣,補裘增晴雯之病。其死已定,即不被逐,恐亦難活。
寫晴雯攆墜兒說話,氣驕志滿,是反挑後來自己亦被逐出。
描寫寶玉疼愛晴雯,反照後來不能照看。
寶玉若不將墜兒偷鐲告訴晴雯,何至病中生氣?若不燒破雀金裘,何至晴雯病上加病?晴雯之死,實有寶玉,所謂愛之適所以害之也。
第四十五回至五十二回一大段,應分五小段。四十五回是一段,寫黛玉之多病,寶釵之多情。四十六回為一段,寫賈赦之漁色,鴛鴦之烈性。四十七,八回為一段,敘薛蟠之出門,香菱之進園。四十九回至五十一回上半回為一段,寫園中閨秀之多,詩社之盛。五十一回下半回至五十二回為一段,寫晴雯之氣病重。】
【張新之:
此回從上回“藥”字生出,全為醫寶釵之藥。醫寶,黛在其中矣。以“眼”字為主,二十二回寶釵燈謎有曰“有眼無珠腹內空”,見其霸寶玉、籠黛玉,明察秋毫矣,而實則有眼無珠。故上半曰“蝦須鐲”,鐲為金,為水之母,而蝦為水母之目,平兒說“倒是這顆珠子重了”,重在眼之有珠也。下半曰“雀金泥”,所謂“可憐金玉質,污掉陷泥中”。一失一破,使能從此冰釋,豈非一服清涼散?而失者且為之掩,釵不可醫,即寶不可醫;破者且為之補,釵不可醫,即黛不可醫。特藉影身以演出耳。
此大段重寶琴之用。上下之間,着一真真國女子詩,直宣紅樓之旨;上半之下,着“太極圖”詩題一段,以明《易》道;下半之上,着寶玉出門-段,以明禮教,即仍歸《易》道。乃中幅藉寶琴諸人之來大發明處。
大觀園畫起於劉老老,結於薛寶琴,同一《易》道也。自此回以後,絶不再提。人但見其糊糊塗塗而止,何不詳察此處必先之以赤身肉翅女子一畫,後之以真真國女子一詩,中間用寶玉往惜春處看畫而乃至瀟湘館看“鼕閨集豔圖”,蓋“鼕閨集豔圖”即“囗蝗大嚼圖”也,其收拾之嚴密有如此。書中固皆無尾巴之耍猴兒,實又有明明剁去之處,看官自不解尋見耳。】
【姚燮:
寶玉見了黛玉,不知要設什麽,大傢多散,二人心緒如麻,各格格不能吐。蓋凡能吐者,俱非情之至也。
睛雯說墜兄“連襲人都使他不動”,可知襲人之在怡紅院迥然特出於諸人之上矣。晴雯於宋媽前山此言者,其亦自知在襲人下耳。襲人去,而睛雯無與並矣。
晴雯决計攆墜兄,而宋媽雲“等花姑娘回來”,則“逢彼之怒”,愈緩愈緊,是以墜兒必不能多留矣。
描寫晴、麝二人錚錚辨論,不但不聽見者想所不到,即聽見者亦筆所難達。何物雪芹,具此狡獪!
燒破雀毛裘,晴雯說寶玉“沒福氣穿”,此豈婢次對主人之言乎?可知其平日縱容嬌養者慣矣。
為晴雯織補雀毛裘細微周到淋漓盡致,直是形容得無以復加。想譙周裔胄,諒亦工於織補焉。
此回仍是壬子年鼕時事。】
賈母道:“正是這話了。上次我要說這話,我見你們的大事多,如今又添出這些事來,你們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着我衹顧疼這些小孫子孫女兒們,就不體貼你們這當傢人了。你既這麽說出來,更好了。”因此時薛姨媽李嬸都在座,邢夫人及尤氏婆媳也都過來請安,還未過去,賈母嚮王夫人等說道:“今兒我纔說這話,素日我不說,一則怕逞了鳳丫頭的臉,二則衆人不伏。今日你們都在這裏,都是經過妯娌姑嫂的,還有他這樣想
得到的沒有?”【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賈母弱受(溺愛)鳳姐處多。】薛姨媽、李嬸、尤氏等齊笑說:“真個少有。別人不過是禮上面子情兒,實在他是真疼小叔子小姑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順。”賈母點頭嘆道:“我雖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也不是好事。”鳳姐兒忙笑道:“這話老祖宗說差了。世人都說太伶俐聰明,怕活不長。世人都說得,人人都信,獨老祖宗不當說,不當信。【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利口可愛。】老祖宗衹有伶俐聰明過我十倍的,怎麽如今這樣福壽雙全的?衹怕我明兒還勝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歲後,等老祖宗歸了西,我纔死呢。”賈母笑道:“衆人都死了,單剩下咱們兩個老妖精,有什麽意思。”【東觀閣(姚燮)側批:
笑語中有至理。】說的衆人都笑了。
寶玉因記挂着晴雯襲人等事,便先回園裏來。到房中,藥香滿屋,一人不見,衹見晴雯獨臥於炕上,臉面燒的飛紅,又摸了一摸,衹覺燙手。忙又嚮爐上將手烘暖,伸進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燒。因說道:“別人去了也罷,麝月秋紋也這樣無情,各自去了?”晴雯道:“秋紋是我攆了他去吃飯的,麝月是方纔平兒來找他出去了。兩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說什麽。必是說我病了不出去。”寶玉道:“平兒不是那樣人。況且他並不知你病特來瞧你,想來一定是找麝月來說話,偶然見你病了,隨口說特瞧你的病,這也是人情乖覺取和的常事。便不出去,有不是,與他何幹?你們素日又好,斷不肯為這無幹的事傷和氣。”晴雯道:“這話也是,衹是疑他為什麽忽然間瞞起我來。”寶玉笑道:“讓我從後門出去,到那窗根下聽聽說些什麽,來告訴你。”說着,果然從後門出去,至窗下潛聽。
衹聞麝月悄問道:“你怎麽就得了的?”平兒道:“那日洗手時不見了,二奶奶就不許吵嚷,出了園子,即刻就傳給園裏各處的媽媽們小心訪查。【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忽然補寫偷鐲子事,真是小兒女小窗中禺禺(喁喁)也。】我們衹疑惑邢姑娘的丫頭,本來又窮,衹怕小孩子傢沒見過,拿了起來也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們這裏的。幸而二奶奶沒有在屋裏,你們這裏的宋媽媽去了,拿着這支鐲子,說是小丫頭子墜兒偷起來的,被他看見,來回二奶奶的。我趕着忙接了鐲子,想了一想:寶玉是偏在你們身上留心用意,爭勝要強的,那一年有一個良兒偷玉,剛冷了一二年間,還有人提起來趁願,這會子又跑出一個偷金子的來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傢去了。偏是他這樣,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嚀宋媽,千萬別告訴寶玉,衹當沒有這事,別和一個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聽了也生氣。三則襲人和你們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衹說:‘我往大奶奶那裏去的,誰知鐲子褪了口,丟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沒看見。今兒雪化盡了,黃澄澄的映着日頭,還在那裏呢,我就揀了起來。’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來告訴你們。你們以後防着他些,別使喚他到別處去。等襲人回來,你們商議着,變個法子打發出去就完了。”麝月道:“這小娼婦也見過些東西,怎麽這麽眼皮子淺。”平兒道:“究竟這鐲子能多少重,原是二奶奶說的,這叫做‘蝦須鐲’,倒是這顆珠子還罷了。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炭,要告訴了他,他是忍不住的。【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牽到晴雯身上來。】【姚燮側批:連平兒詳知其性情,晴姐之為人可知矣,那不是後來為衆人所擠。】一時氣了,或打或駡,依舊嚷出來不好,所以單告訴你留心就是了。”說着便作辭而去。
寶玉聽了,又喜又氣又嘆。喜的是平兒竟能體貼自己,氣的是墜兒小竊,嘆的是墜兒那樣一個伶俐人,作出這醜事來。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兒之話一長一短告訴了晴雯。又說:“他說你是個要強的,如今病着,聽了這話越發要添病,等好了再告訴你。”晴雯聽了,果然氣的蛾眉倒蹙,鳳眼圓睜,即時就叫墜兒。寶玉忙勸道:“你這一喊出來,豈不辜負了平兒待你我之心了。【東觀閣(姚燮
)側批:寶玉真是女孩子。】不如領他這個情,過後打發他就完了。”晴雯道:“雖如此說,衹是這口氣如何忍得!”寶玉道:“這有什麽氣的?你衹養病就是了。”
晴雯服了藥,至晚間又服二和,夜間雖有些汗,還未見效,仍是發燒,頭疼鼻塞聲重。次日,王太醫又來診視,另加減湯劑。雖然稍減了燒,仍是頭疼。寶玉便命麝月:“取鼻煙來,給他嗅些痛打幾個嚏噴,就通了關竅。”麝月果真去取了一個金鑲雙扣金星玻璃的一個扁盒來,遞與寶玉。寶玉便揭翻盒扇,裏面有西洋琺琅的黃發赤身女子,兩肋又有肉翅,裏面盛着些真正汪恰洋煙。晴雯衹顧看畫兒,寶玉道:“嗅些,走了氣就不好了。”晴雯聽說,忙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不怎樣。便又多多挑了些嗅入。忽覺鼻中一股酸辣透入囟門,接連打了五六個嚏噴,眼淚鼻涕登時齊流。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好爽快!拿紙來。”早有小丫頭子遞過一搭子細紙,晴雯便一張一張的拿來醒鼻子。寶玉笑問:“如何?”晴雯笑道:“果覺通快些,衹是太陽還疼。”寶玉笑道:“越性盡用西洋藥治一治,衹怕就好了。”說着,便命麝月:“和二奶奶要去,就說我說了:姐姐那裏常有那西洋貼頭疼的膏子藥,叫做‘依弗哪’,找尋一點兒。”麝月答應了,去了半日,果拿了半節來。便去找了一塊紅緞子角兒,鉸了兩塊指頂大的圓式,將那藥烤和了,用簪挺攤上。晴雯自拿着一面靶鏡,貼在兩太陽上。麝月笑道:“病的蓬頭鬼一樣,如今貼了這個,倒俏皮了。二奶奶貼慣了,倒不大顯。”說畢,又嚮寶玉道:“二奶奶說了:明日是舅老爺生日,太太說了叫你去呢。明兒穿什麽衣裳?今兒晚上好打點齊備了,省得明兒早起費手。”寶玉道:“什麽順手就是什麽罷了。一年鬧生日也鬧不清。”說着,便起身出房,往惜春房中去看畫。
剛到院門外邊,忽見寶琴的小丫鬟名小蠃者從那邊過去,寶玉忙趕上問:“那去?”小蠃笑道:“我們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房裏呢,我如今也往那裏去。”寶玉聽了,轉步也便同他往瀟湘館來。不但寶釵姊妹在此,且連邢岫煙也在那裏,四人圍坐在熏籠上敘傢常。紫鵑倒坐在暖閣裏,臨窗作針黹。一見他來,都笑說:“又來了一個!可沒了你的坐處了。”寶玉笑道:“好一幅‘鼕閨集豔圖’!可惜我遲來了一步。橫竪這屋子比各屋子暖,這椅子坐着並不冷。”說着,便坐在黛玉常坐的搭着灰鼠椅搭的一張椅上。因見暖閣之中有一玉石條盆,裏面攢三聚五栽着一盆單瓣水仙,點着宣石,便極口贊:“好花!這屋子越發暖,這花香的越清香。昨日未見。”黛玉因說道:“這是你傢的大總管賴大嬸子送薛二姑娘的,兩盆臘梅,兩盆水仙。他送了我一盆水仙,他送了蕉丫頭一盆臘梅。我原不要的,又恐辜負了他的心。你若要,我轉送你如何?”寶玉道:“我屋裏卻有兩盆,衹是不及這個。琴妹妹送你的,如何又轉送人,這個斷使不得。”黛玉道:“我一日藥吊子不離火,我竟是藥培着呢,那裏還擱的住花香來熏?越發弱了。況且這屋子裏一股藥香,反把這花香攪壞了。不如你擡了去,這花也清淨了,沒雜味來攪他。”寶玉笑道:“我屋裏今兒也有病人煎藥呢,你怎麽知道的?”黛玉笑道:“這話奇了,我原是無心的話,誰知你屋裏的事?你不早來聽說古記,這會子來了,自驚自怪的。”
寶玉笑道:“咱們明兒下一社又有了題目了,就詠水仙臘梅。”黛玉聽了,笑道:“罷,罷!我再不敢作詩了,作一回,罰一回,沒的怪羞的。”說着,便兩手握起臉來。寶玉笑道:“何苦來!又奚落我作什麽。我還不怕鱢呢,你倒握起臉來了。”【東觀閣(姚燮
)側批:七女禺禺(喁喁)。】寶釵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個詩題,四個詞題。每人四首詩,四闋詞。頭一個詩題《詠<太極圖>》,限一先的韻,五言律,要把一先的韻都用盡了,一個不許剩。”寶琴笑道:“這一說,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這分明難人。若論起來,也強扭的出來,不過顛來倒去弄些《易經》上的話生填,究竟有何趣味。我八歲時節,跟我父親到西海沿子上買洋貨,誰知有個真真國的女孩子,纔十五歲,那臉面就和那西洋畫上的美人一樣,也披着黃頭髮,打着聯垂,滿頭帶的都是珊瑚,貓兒眼,祖母緑這些寶石,身上穿着金絲織的鎖子甲洋錦襖袖,帶着倭刀,也是鑲金嵌寶的,實在畫兒上的也沒他好看。有人說他通中國的詩書,會講五經,能作詩填詞,因此我父親央煩了一位通事官,煩他寫了一張字,就寫的是他作的詩。”衆人都稱奇道異。寶玉忙笑道:“好妹妹,你拿出來我瞧瞧。”寶琴笑道:“在南京收着呢,此時那裏去取來?”寶玉聽了,大失所望,便說:“沒福得見這世面。”黛玉笑拉寶琴道:“你別哄我們。我知道你這一來,你的這些東西未必放在傢裏,自然都是要帶了來的,這會子又扯謊說沒帶來。他們雖信,我是不信的。”寶琴便紅了臉,低頭微笑不語。寶釵笑道:“偏這個顰兒慣說這些白話,把你就伶俐的。”黛玉道:“若帶了來,就給我們見識見識也罷了。”寶釵笑道:“箱子籠子一大堆還沒理清,知道在那個裏頭呢!等過日收拾清了,找出來大傢再看就是了。”又嚮寶琴道:“你若記得,何不念念我們聽聽。”寶琴方答道:“記得是首五言律,外國的女子也就難為他了。”寶釵道:“你且別念,等把雲兒叫了來,也叫他聽聽。”說着,便叫小蠃來吩咐道:“你到我那裏去,就說我們這裏有一個外國美人來了,作的好詩,請你這‘詩瘋子’來瞧去,再把我們‘詩呆子’也帶來。”小蠃笑着去了。
半日,衹聽湘雲笑問:“那一個外國美人來了?”一頭說,一頭果和香菱來了。衆人笑道:“人未見形,先已聞聲。”寶琴等忙讓坐,遂把方纔的話重敘了一遍。湘雲笑道:“快念來聽聽。”寶琴因念道:
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
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
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
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
衆人聽了,都道“難為他!竟比我們中國人還強。”一語未了,衹見麝月走來說:“太太打發人來告訴二爺,明兒一早往舅舅那裏去,就說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親自來。”寶玉忙站起來答應道:“是。”因問寶釵寶琴可去。寶釵道:“我們不去,昨兒單送了禮去了。”大傢說了一回方散。
寶玉因讓諸姊妹先行,自己落後。黛玉便又叫住他問道:“襲人到底多早晚回來。”寶玉道:“自然等送了殯纔來呢。”黛玉還有話說,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說道:“你去罷。”寶玉也覺心裏有許多話,衹是口裏不知要說什麽,想了一想,也笑道:“明兒再說罷。”【東觀閣側批:
見面便有許多情狀。】【姚燮側批:見面便有許多神情及鬼鬼祟祟的做作。】一面下了階磯,低頭正欲邁步,復又忙回身問道:“如今的夜越發長了,你一夜咳嗽幾遍?醒幾次?”黛玉道:“昨兒夜裏好了,衹嗽了兩遍,卻衹睡了四更一個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寶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緊的話,這會子纔想起來。”一面說,一面便挨過身來,悄悄道:“我想寶姐姐送你的燕窩--”一語未了,衹見趙姨娘走了進來瞧黛玉,問:“姑娘這兩天好?”黛玉便知他是從探春處來,從門前過,順路的人情。黛玉忙陪笑讓坐,說:“難得姨娘想着,怪冷的,親身走來。”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與寶玉。寶玉會意,便走了出來。
正值吃晚飯時,見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囑他早去。寶玉回來,看晴雯吃了藥。此夕寶玉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閣來,自己便在晴雯外邊。又命將熏籠擡至暖閣前,麝月便在熏籠上。一宿無話。
至次日,天未明時,晴雯便叫醒麝月道:“你也該醒了,衹是睡不夠!你出去叫人給他預備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麝月忙披衣起來道:“咱們叫起他來,穿好衣裳,擡過這火箱去,再叫他們進來。老嬤嬤們已經說過,不叫他在這屋裏,怕過了病氣。如今他們見咱們擠在一處,又該嘮叨了。”晴雯道:“我也是這麽說呢。”二人才叫時,寶玉已醒了,忙起身披衣。麝月先叫進小丫頭子來,收拾妥當了,纔命秋紋檀雲等進來,一同伏侍寶玉梳洗畢。麝月道:“天又陰陰的,衹怕有雪,穿那一套氈的罷。”寶玉點頭,即時換了衣裳。小丫頭便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建蓮紅棗兒湯來,寶玉喝了兩口。麝月又捧過一小碟法製紫薑來,寶玉噙了一塊。又囑咐了晴雯一回,便往賈母處來。
賈母猶未起來,知道寶玉出門,便開了房門,命寶玉進去。寶玉見賈母身後寶琴面嚮裏也睡未醒。賈母見寶玉身上穿着荔色哆羅呢的天馬箭袖,大紅猩猩氈盤金彩綉石青妝緞沿邊的排穗褂子。賈母道:“下雪呢麽?”寶玉道:“天陰着,還沒下呢。”賈母便命鴛鴦來:“把昨兒那一件烏雲豹的氅衣給他罷。”鴛鴦答應了,走去果取了一件來。寶玉看時,金翠輝煌,碧彩閃灼,又不似寶琴所披之鳧靨裘。衹聽賈母笑道:“這叫作‘雀金呢’,【東觀閣側批:
金泥又是一篇題。】【姚燮側批:好名目。】【姚燮眉批:又是一篇題目特為鄭重言之為後文燒破地步。】這是哦囉斯國拿孔雀毛拈了綫織的。前兒把那一件野鴨子的給了你小妹妹,這件給你罷。”寶玉磕了一個頭,便披在身上。賈母笑道:“你先給你娘瞧瞧去再去。”寶玉答應了,便出來,衹見鴛鴦站在地下揉眼睛。因自那日鴛鴦發誓决絶之後,他總不和寶玉講話。寶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時見他又要回避,寶玉便上來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着這個好不好。”鴛鴦一摔手,便進賈母房中來了。寶玉衹得到了王夫人房中,與王夫人看了,然後又回至園中,與晴雯麝月看過後,至賈母房中回說:“太太看了,衹說可惜了的,叫我仔細穿,別遭踏了他。”賈母道:“就剩下了這一件,你遭踏了也再沒了。這會子特給你做這個也是沒有的事。”說着又囑咐他:“不許多吃酒,早些回來。”寶玉應了幾個“是”。
老嬤嬤跟至廳上,衹見寶玉的奶兄李貴和王榮,張若錦,趙亦華、錢啓、周瑞六個人,帶着茗煙,伴鶴,鋤藥,掃紅四個小廝,背着衣包,抱着坐褥,籠着一匹雕鞍彩轡的白馬,早已伺候多時了。老嬤嬤又吩咐了他六人些話,六個人忙答應了幾個“是”,忙捧鞭墜鐙。寶玉慢慢的上了馬,李貴和王榮籠着嚼環,錢啓周瑞二人在前引導,張若錦,趙亦華在兩邊緊貼寶玉後身。寶玉在馬上笑道:“周哥,錢哥,咱們打這角門走罷,省得到了老爺的書房門口又下來。”周瑞側身笑道:“老爺不在傢,書房天天鎖着的,爺可以不用下來罷了。”寶玉笑道:“雖鎖着,也要下來的。”【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大傢風數(教),如此謹嚴。】錢啓李貴等都笑道:“爺說的是。便托懶不下來,倘或遇見賴大爺林二爺,雖不好說爺,也勸兩句。有的不是,都派在我們身上,又說我們不教爺禮了。”周瑞錢啓便一直出角門來。
正說話時,頂頭果見賴大進來。寶玉忙籠住馬,意欲下來。賴大忙上來抱住腿。寶玉便在鐙上站起來,笑攜他的手,說了幾句話。接着又見一個小廝帶着二三十個拿掃帚簸箕的人進來,見了寶玉,都順墻垂手立住,獨那為首的小廝打千兒,請了一個安。寶玉不識名姓,衹微笑點了點頭兒。馬已過去,那人方帶人去了。於是出了角門,門外又有李貴等六人的小廝並幾個馬夫,早預備下十來匹馬專候。一出了角門,李貴等都各上了馬,前引傍圍的一陣煙去了,不在話下。
這裏晴雯吃了藥,仍不見病退,急的亂駡大夫,說:“衹會騙人的錢,一劑好藥也不給人吃。”麝月笑勸他道:“你太性急了,俗語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這樣靈藥!你衹靜養幾天,自然好了。你越急越着手。”晴雯又駡小丫頭子們:“那裏鑽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膽子走了。明兒我好了,一個一個的纔揭你們的皮呢!”唬的小丫頭子篆兒忙進來問:“姑娘作什麽。”晴雯道:“別人都死絶了,就剩了你不成?”說着,衹見墜兒也蹭了進來。晴雯道:“你瞧瞧這小蹄子,不問他還不來呢。這裏又放月錢了,又散果子了,你該跑在頭裏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墜兒衹得前湊。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將他的手抓住,嚮枕邊取了一丈青,嚮他手上亂戳,口內駡道:“要這爪子作什麽?拈不得針,拿不動綫,衹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墜兒疼的亂哭亂喊。麝月忙拉開墜兒,按晴雯睡下,笑道:“纔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的?這會子鬧什麽!”晴雯便命人叫宋嬤嬤進來,說道:“寶二爺纔告訴了我,叫我告訴你們,墜兒很懶,寶二爺當面使他,他撥嘴兒不動,連襲人使他,他背後駡他。今兒務必打發他出去,明兒寶二爺親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嬤嬤聽了,心下便知鐲子事發,因笑道:“雖如此說,也等花姑娘回來知道了,再打發他。”晴雯道:“寶二爺今兒千叮嚀萬囑咐的,什麽‘花姑娘’‘草姑娘’,我們自然有道理。你衹依我的話,快叫他傢的人來領他出去。”麝月道:“這也罷了,早也去,晚也去,帶了去早清靜一日。”
宋嬤嬤聽了,衹得出去喚了他母親來,打點了他的東西,又來見晴雯等,說道:“姑娘們怎麽了,你侄女兒不好,你們教導他,怎麽攆出去?也到底給我們留個臉兒。”晴雯道:“你這話衹等寶玉來問他,與我們無幹。”那媳婦冷笑道:“我有膽子問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聽姑娘們的調停?他縱依了,姑娘們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纔說話,雖是背地裏,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們就使得,在我們就成了野人了。”晴雯聽說,一發急紅了臉,說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說我撒野,也攆出我去。”【東觀閣側批:
其氣太一也日洛為人算計。】【姚燮眉批:
招尤取怨晴雯之禍不遠矣,皆性急二字誤之也,且其氣質如此,宜日後為人算計。】麝月忙道:“嫂子,你衹管帶了人出去,有話再說。這個地方豈有你叫喊講禮的?你見誰和我們講過禮?別說嫂子你,就是賴奶奶林大娘,也得擔待我們三分。便是叫名字,從小兒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過的,你們也知道的,恐怕難養活,巴巴的寫了他的小名兒,各處貼着叫萬人叫去,為的是好養活。連挑水挑糞花子都叫得,何況我們!連昨兒林大娘叫了一聲‘爺’,老太太還說他呢,此是一件。二則,我們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話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話,難道也稱’爺’?那一日不把寶玉兩個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來挑這個了!過一日嫂子閑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聽聽我們當着面兒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當些體統差事,成年傢衹在三門外頭混,怪不得不知我們裏頭的規矩。這裏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會,不用我們說話,就有人來問你了。有什麽分證話,且帶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來找二爺說話。傢裏上千的人,你也跑來,我也跑來,我們認人問姓,還認不清呢!”說着,便叫小丫頭子:“拿了擦地的布來擦地!”【東觀閣(姚燮)側批:
未免過於得意。】【姚燮眉批:麝月亦不是好惹的。】那媳婦聽了,無言可對,亦不敢久立,賭氣帶了墜兒就走。宋媽媽忙道:“怪道你這嫂子不知規矩,你女兒在這屋裏一場,臨去時,也給姑娘們磕個頭。沒有別的謝禮,____便有謝禮,他們也不希罕,____不過磕個頭,盡了心。怎麽說走就走?”墜兒聽了,衹得翻身進來,給他兩個磕了兩個頭,又找秋紋等。他們也不睬他。那媳婦嗐聲嘆氣,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晴雯方纔又閃了風,着了氣,反覺更不好了,翻騰至掌燈,剛安靜了些。衹見寶玉回來,進門就嗐聲跺腳。麝月忙問原故,寶玉道:“今兒老太太喜喜歡歡的給了這個褂子,誰知不防後襟子上燒了一塊,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論。”一面說,一面脫下來。麝月瞧時,果見有指頂大的燒眼,說:“這必定是手爐裏的火迸上了。這不值什麽,趕着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個能幹織補匠人織上就是了。”說着便用包袱包了,交與一個媽媽送出去。說:“趕天亮就有纔好。千萬別給老太太,太太知道。”婆子去了半日,仍舊拿回來,說:“不但能幹織補匠人,就連裁縫綉匠並作女工的問了,都不認得這是什麽,都不敢攬。”麝月道:“這怎麽樣呢!明兒不穿也罷了。”寶玉道:“明兒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說了,還叫穿這個去呢。偏頭一日燒了,豈不掃興。”晴雯聽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說道:“拿來我瞧瞧罷。沒個福氣穿就罷了。【東觀閣側批:
丫頭之驕傲,未有賈府諸婢者。】【姚燮眉批:丫頭之大,未有過於賈府者。】這會子又着急。”寶玉笑道:“這話倒說的是。”說着,便遞與晴雯,又移過燈來,細看了一會。晴雯道:“這是孔雀金綫織的,如今咱們也拿孔雀金綫就像界綫似的界密了,衹怕還可混得過去。”麝月笑道:“孔雀綫現成的,但這裏除了你,還有誰會界綫?”晴雯道:“說不得,我掙命罷了。”寶玉忙道:“這如何使得!纔好了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說,一面坐起來,輓了一輓頭髮,披了衣裳,衹覺頭重身輕,滿眼金星亂迸,實實撐不住。若不做,又怕寶玉着急,少不得
狠命咬牙捱着。【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如此若可(苦心),定不負寶玉平日相好(
待)深情。】便命麝月衹幫着拈綫。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這雖不很像,若補上,也不很顯。”寶玉道:“這就很好,那裏又找哦囉嘶國的裁縫去。”晴雯先將裏子拆開,用茶杯口大的一個竹弓釘牢在背面,再將破口四邊用金刀颳的散鬆鬆的,然後用針紉了兩條,分出經緯,亦如界綫之法,【東觀閣側批:】先界出地子後,依本衣之紋來回織補。補兩針,又看看,織補兩針,又端詳端詳。無奈頭暈眼黑,氣喘神虛,補不上三五針,伏在枕上歇一會。寶玉在旁,一時又問:“吃些滾水不吃?”一時又命:“歇一歇。”一時又拿一件灰鼠鬥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時又命拿個拐枕與他靠着。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衹管睡罷。再熬上半夜,明兒把眼睛摳摟了,怎麽處!”寶玉見他着急,衹得胡亂睡下,仍睡不着。一時衹聽自鳴鐘已敲了四下,剛剛補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絨毛來。麝月道:“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寶玉忙要了瞧瞧,說道:“真真一樣了。”晴雯已嗽了幾陣,好容易補完了,說了一聲:“補雖補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噯喲了一聲,便身不由主倒下。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陳其泰:從襲人母病回去後,瑣瑣碎碎,一路敘來,衹為晴雯抱病補裘一事,正與瀟湘館淚點成斑,同是他年觸目傷心處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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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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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跋 | 總評 | 紅樓夢論贊 | 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 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 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 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 | 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 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 | 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 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 |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 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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