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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鉴赏 》 宋詞鑒賞辭典 》
賀鑄
夏承燾 Xia Chengdao
生平簡介
賀鑄(1052-1125)字方回,號慶湖遺老,衛州共城(今河南輝縣)人。太祖孝惠後族孫。年十七,宦遊京師,授右班殿直、監軍器庫門。熙寧中出監趙州臨城縣酒稅。元豐元年(1078)改官磁州滏陽都作院,歷徐州寶豐監錢官,和州管界巡檢。崇寧初以宣議郎通判泗州,遷宣德郎,改判太平州。大觀三年(1109)以承議郎致仕,居蘇州、常州。宣和元年(1119)致仕。七年,卒於常州僧捨,年七十四。
《宋史》、《東都事略》有傳。今,詞章著有《應湖遺老集》九捲。曾自編詞集為《東山樂府》,未言捲數,今存者名《東山詞》。其詞善於錘煉字句,又常用古樂府及唐人詩句入詞,內容多寫閨情柔思,也多感傷時事之作。
●夢江南·(太平時)
賀鑄
九麯池頭三月三,柳毿毿。
香塵撲馬噴金銜,涴春衫。
苦筍鰣魚鄉味美,夢江南。
閶門煙水晚風恬,落歸帆。
賀鑄詞作鑒賞
此詞並非一般地記述冶遊、描摹春景,而是有很深摯的鄉思滲透其中,抒寫了詞人的性情,可謂“格見於全篇渾然不可鎸,氣出於言外浩然不可屈”。但情思作品中又表現得非常藴藉,如寫汴京春景,筆墨極其麗,初讀之衹見其繁盛而渾不覺有其它用意。
作者的感情,雖更傾嚮於“苦筍鰣魚”的江南,但前面寫汴京春遊,卻又不是簡單地用來對比或反襯,讓人感到後者由前者引發,感情是自一種更深的體驗中升華而出的。
上片首二句寫景點人。從“柳毿毿”的那種枝葉細長柔嫩之貌,可以想見柳色掩映中的麗人,也有如柳之婀娜嬌美。“香塵撲馬噴金銜,涴春衫。”仍未直接寫人,但士女如雲,帝城春遊的場面,卻被從一個側面渲染出來了。詞中“香塵撲馬噴金銜,涴春衫”,所暗示的正是汴京金明池瓊林苑遊樂的情景。以香塵來寫遊人之多,是較常見的寫法。但“香塵撲馬噴金銜”一句,卻頗能造成氣氛。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雲:“妓女舊日多乘驢,宣、政間惟乘馬,披涼衫,將蓋頭背係上。少年狎客,往往隨後,亦跨馬輕衫小帽。有三五文身惡少年控馬,謂之‘花褪馬’,用短繮促馬頭,刺地而行,謂之‘鞅繮’,呵喝馳驟,競逞駿逸。”賀鑄曾居汴京,於都人行樂場景自寓於目而記於心,故能繪聲繪色,生動地寫出了這一境界。經過這樣渲染後,再接上“涴春衫”三字,春意之濃可感。
下片着重刻繪江南春月的自然景觀。“苦筍鰣魚鄉味美”,即使不看下文“夢江南”三字,單是“苦筍鰣魚”,也立即能令人想到江南之春。祖籍吳越、宦遊北方的詞人,春時想到這種美味,無疑要為之神往而夢思。但此尚不足以盡江南之美。下文進一步拓開:“閶門煙水晚風恬,落歸帆。”閶門,蘇州西門。其地更是江南之萃。“君到姑蘇去,人傢盡枕河。”門巷對着煙水,春日將暮,晚風恬靜,點點歸舟,緩緩地駛來,悠悠地落下白帆。“晚風恬”的“恬”字,極其準確地把握江南日暮晚風的特點。風恬,煙水更美,歸帆落得更悠閑。“恬”,不僅是風給人的印象,也是詞人此刻想到江南煙水時的情緒表現。
詞中純用白描手法,簡約、空靈地就畫出汴京和蘇州水鄉兩幅春景。詞人對其筆下的兩幅春景,所傾註的感情並不是一樣的。下片中“鄉味美,夢江南”的直接抒情,雖然衹有六個字,透露出來的情思,卻是極其綿長而深切的。再回轉去看看汴京春遊,作者究竟是身預其中,還是旁觀,雖很難指實,但感受上有點發膩,有點倦怠而另有所思,卻是隱隱可見的。
最後一句“落歸帆”固然是極美的寫景之筆,而結合抒情去體會,又似乎不排斥帶有象徵倦遊思歸的意味。
●夜如年·(古搗練子)
賀鑄
斜月下,北風前。
萬杵千砧搗欲穿。
不為搗衣勤不睡,破除今夜夜如年。
賀鑄詞作鑒賞
此詞以淺近自然、通俗流暢的語言和一波三折、寓意深長的筆法,藉思婦搗衣的活動,抒寫了思婦對徵夫的無盡思念和她們內心巨大的孤寂,痛楚。全詞語近情遙,含吐不露,意藴深長。
詞之首句“斜月下”,交代時間:“北風前”,交代氣候、節令。深秋的夜晚,銀白色的月光籠罩着大地,北風送來了陣陣凜冽的寒氣。那如水的月光,勾起了思婦對遠戍邊地親人的思念,那刺骨的北風,催促着她們盡快趕製寒衣。自然洗練的六個字,勾畫出一幅渺遠、凄清的畫面。這樣的背景之中,遠遠近近傳來了此起彼伏的砧杵聲,急促沉重,搗之欲穿。
詞由從前人詩句代出,前人有詩云“搗衣明月下,靜夜秋風飄”(庾信《題畫屏風》),“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李白《子夜吳歌》),但其重點是落“搗欲穿”三字上,詞人突出的是砧杵聲的急促沉重。從這撼人心魄的杵聲中,付出思婦對親人的體貼、關懷和刻骨銘心的思念,以聲傳情,不言情而情自見。“不為搗衣”句進一步嚮深處開掘,勒筆作勢,陡起波瀾,揮筆句首冠以“不為”二字。明言思婦們不是為了搗衣而徹夜不眠,從而為下文作好鋪墊。
第四句通過近乎無理的誇張描寫,達到了深刻表現主題的效果。短短的一夜思婦看來有如漫漫長年那樣難以消磨,細細品味,言外有多少纏綿執着的思戀和肝腸欲斷的痛苦啊!正象絶望的人常常用酒精來麻醉自己那樣,“愁多夢不成”的思婦,也試圖以不停地搗衣來減輕自己心靈上無法承受的負擔,來熬過這令人難以忍受的孤寂的漫漫長夜。雖然作者寫的是破除今夜夜如年“,但思婦心中的痛苦,又何嘗能”破除“呢?那”搗欲穿“的砧杵聲,正傾吐着這種難以訴說、難以”破除“的痛苦。
這首詞繼承了樂府詩、民間詞的優良傳統,語淺情深,誠摯感人,具有撼人心魂的藝術力量。
●夜搗衣·(古搗練子)
賀鑄
收錦字,下鴛機,淨拂床砧夜搗衣。
馬上少年今健否?
過瓜時見雁南歸。
賀鑄詞作鑒賞
此詞以簡煉概括的語言,塑造了一個鮮活的思婦形象,抒寫了閨中少婦思念遠征丈夫的情思。用閨情寫徵戎之苦,這宋詞中並不多見。作者的係列《搗練子》詞,可謂難得的珍品。這幾首寫思念邊疆徵人的作品,既有民歌情味,又以清婉見長,給人印象頗深。此詞是其中代表性很強的一篇。
上片起三句寫了思婦的兩組動作。“錦字”用典。《晉書。列女傳》載前秦時,竇滔被流放到邊疆地區,其妻蘇蕙思念不已,遂織錦為回文旋圖詩相寄贈。詩圖共八百四十字,文辭凄惋,宛轉循環皆可以讀。“鴛機”是織機的美稱。李商隱《即日》詩云:“幾傢緣錦字,含淚坐鴛機”,白天光綫充足,故思婦忙着織錦,及至黃昏,不能作此細活了,乃收拾下機。然而夜晚自有月光可以利用,思婦還捨不得休息,於是又將大石板擦拭幹淨,連夜搗衣,準備捎給戍邊的良人。衹此“收錦”、“下機”、“拂砧”、“搗衣”一連串動作,便概括了思婦一天一夜的辛勤勞作,而這辛勤勞作,又無不是為了徵夫,這樣一個勤勞、賢慧的思婦的形象便惋然眼前了。可詞人沒有把筆觸停留刻畫思婦如何不憚辛苦、日夜勞作這一淺層,接下去兩句即進而嚮着思婦的精神世界作深入的開掘,寫她一邊搗衣一邊忐忑不安地思忖着“馬士少年今健否!”“過瓜時見雁南歸”七字,是點睛之筆。此句中用了《左傳。莊公八年》裏的一個典故:是年齊襄公派將軍連稱、管至父去戍守葵丘,當時正值瓜熟,襄公便許諾明年瓜熟之時派人去替換他們。誰知一年期滿,襄公卻自食其言,不準他們回來。用此典說明這一類言而無信、隨意延長戍卒役期的行徑尚繼續,故爾思婦還得日織錦字,夜搗寒衣,徵夫仍須防秋於塞上,捱鼕於邊頭。論其藝術手法上的高明之處,則前四句皆是直筆,至此收尾處使一折筆,便有含毫不盡之妙。
●杵聲齊(古搗練子)
賀鑄
砧面瑩,杵聲齊。
搗就徵衣淚墨題。
寄到玉關應萬裏,戍人猶玉關西。
賀鑄詞作鑒賞
此為閨怨詞。詞中從怨女的角度,反映了封建兵役製下外有徵夫,內有怨女的悲劇。
上片起二句從搗練的工具運思下筆,而字裏行間自有搗練之人。從“砧面瑩”的“瑩”字,可以想見,作為一位徵人的妻室,搗練帛,作徵衣,早已是她的繁重的傢務勞動的一部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以至那面砧石已經被磨得如此光瑩平滑。從“杵聲齊”的“齊”字,則可以想見她的搗練操作之熟練,以及與同伴合作之協調,而那一記記有節秦的杵聲中,正傾註了她辛勞持傢的全部心力,傳出了她憶念遠人的萬縷深情。下面“搗就徵衣淚墨題”一句,道破題旨,點明其搗練製衣的目的是寄與遠戍邊關的丈夫,而題寫姓名、附寄傢書之際,一想到丈夫遠萬裏外,歸期渺茫,生死難卜,今世今生,相見無日,不禁愁腸千轉,淚隨墨下。“淚墨題”三字,包含了一位失去家庭幸福的婦女的無限辛酸苦痛。
結末兩句與“搗就徵衣”句緊相承接,從戍人的角度進一步加重了這幕悲劇的份量。句中的“玉關”,即玉門關,但此處非必實指,衹是極言戍地之遠,也暗含班超上疏所說“但願生入玉門關”(《後漢書。班超傳》)及李白詩“玉關殊未入”(《塞下麯六首》之五)之意。
結末兩句采用了翻進一層的寫法。這兩句先寫玉關之遠,再推進一層,寫戍人所地之遠,從而使上、下句間有起伏轉折之致,而且,每轉愈深,把這一家庭悲劇顯示得更其可悲,把悲劇中女主角的傷離懷遠之情表現得更深更麯。當時的交通條件下,這負載着她的柔情蜜意的徵衣包裹,寄到玉關已要經歷千山萬水,不知何時才能到達,寄到遠玉關之西的戍人手中,就更遙遙無期了,更不知這包寒衣寄到時戍人是否尚人間。這樣一個最凄慘、最殘酷而又可能出現的悲劇結局,正是長期籠罩她心頭的一片陰影、不敢去觸動而又時時顫抖的一根心弦,也正是她題寄這包徵衣時淚墨難分的一個最痛楚的原因。
●南歌子
賀鑄
疏雨池塘見,微風襟袖知。
□陰夏木囀黃鸝。
何處飛來白鷺立移時。
∽醉扶頭酒,難逢敵手棋。
日長偏與睡相宜。
睡起芭蕉葉上自題詩。
賀鑄詞作鑒賞
此為抒懷詞。詞人以輕靈、藴藉的筆緻,通過對夏日景物和身邊瑣事的描寫,抒發了自己百無聊賴、孤寂苦悶的心緒。詞中多次化用前人詩句,合數傢於一爐,收到了很好的藝術效果。
上片描繪出一幅閑適恬談、生機勃勃的夏日風景圖。詞人獨立庭院,點點疏雨池塘中留下了微微的漣漪,輕風拂面而來。周圍樹木成陰,枝頭上黃鸝婉轉啼鳴,一隻不知從何處飛來的白鷺,落池畔,遲遲不願離去。詞人觀疏雨、沐輕風、聽黃鸝、友白鷺,怡然自得,其樂陶陶。
下片由寫景轉嚮寫人,一連寫了飲酒、下棋、睡覺、題詩四件生活瑣事。本來,這都是士大夫消夏樂閑的韻事,正好上片的背景裏展開。然而,作者筆下,這些事似乎都有一種和韻事格格不入的苦澀味內,和上片大異其趣:飲酒而“易醉”,下棋而敵手“難逢”;寂寂長晝,作者以昏然一睡為“相宜”來自我解嘲;睡起題詩,則衹能“自題”自賞!
作者志嚮遠大,才氣縱橫,但仕宦四十年,一直沉淪下僚,供人驅使,這當然會使他有着滿腹的牢騷和不平。實際上,上片表面上的閑適恬淡背後,正透露着作者孤寂落寞的情懷和無所事事的痛苦。特別是結尾處那衹“立移時”的白鷺,含情脈脈,不願離去,似乎有意要和形衹影單的詞人作伴,已經暗含着詞人知音難求的感慨。下片身邊瑣事的動輒生愁,特別是第三句“日長”與“睡相宜”之間那個刺目的“偏”字,結拍那無可奈何的“自”字,都強烈地表現出作者內心的憤懣和不平。所志未遂,華年虛度,寂寂夏日,百無聊賴,身邊連一個相濡以沫的朋友都沒有,他自然無法保持心理平衡了。
此詞意境貌似閑適而實寓有深意,表現了詞人出世與入世之間徘徊不定、苦悶彷徨的復雜情感,體現出含蓄藴藉的藝術風格,讀之令人感慨萬千。
●望書歸(古搗練子)
賀鑄
邊堠遠,置郵稀,附與徵衣襯鐵衣。
連夜不妨頻夢見,過年惟望得書歸。
賀鑄詞作鑒賞
此詞是作者《古搗練子組詞中詞意最為哀婉、沉痛的一篇。詞中表現了思婦與徵夫互通音訊的睏難,流露出詞人對於徵夫、思婦悲慘生活的深切同情。
全詞共五句,大意是:邊關迢遙僻遠,官傢用作郵傳的驛車卻很稀少。難得今日見到驛使,寄信之外,還附上自己趕做的戰袍。有它襯裏頭,徵夫披上鐵甲就不會再感到寒冷。一夜之間盡可以三番五次地與夫君夢中相會,可事實上,下一年能收到他的回信,也就心滿意足了。
這首詞沒有花費筆墨去描寫思婦的體態、容貌,而是着意刻畫思婦的內心世界,通過展示她微妙的情感波瀾來表達其相思之苦。詞中寫思婦對於所謂幸福的要求,已經沒有任何奢求:不敢設想真與徵夫團圓,衹希望夢中能多重逢幾次;不敢想人歸,衹圖書信歸;不敢企求回信迅捷,衹希望一年之內能見到回信。這一番麯筆,極盡含蓄委婉之致,寫得深沉哀婉、催人淚下,表現了封建兵役製的殘酷和廣大徵夫、思婦的辛酸、悲苦。
●愁風月(生查子)
賀鑄
風清月正圓,信是佳時節。
不會長年來,處處愁風月。
心將熏麝焦,吟伴寒蟲切。
欲遽就床眠,解帶翻成結。
賀鑄詞作鑒賞
這首詞以精巧的構思和語言,步步深入、波瀾起伏地抒寫了迴旋往復、無可排遣的離愁。
上片首二句點出個風清月圓的良辰美景。但“信是”這種語氣,含有客觀上是如此,而吾心中卻未必然的意味,如“江山信美非吾土”就是。果然下二句即突然翻轉:“不會長年來,處處愁風月。”帶着主觀感情:無邊風月,離人眼中是可以喚起景是人非之感的。所以,詞中人因與對方長年隔別,每見風月即生愁,“處處”二字,不僅指地,亦指時時,事事,凡關乎風月者,即是愁端。由“佳時節”而“愁風月”,這一轉折,也就是欲解帶而翻成結了。說“長年來”、“處處”,就從時間和空間的廣泛範圍內把眼前的“愁”展開來了。
下片首二句寫主人公本想點香吟詩以遣愁情,然而“熏麝”反而使心同香一樣焦,吟聲則與蟲鳴一般凄切。這裏仍是寫心情之焦愁與凄苦,用熏麝之“焦”與蟲聲之“切”雙關,便覺倍添意趣,屬於緣情造景,亦與生活合拍,故覺十分諧和。生活中尋求排遣之方總是宣佈失敗。於是乎詞中人便决心睡覺,來與愁苦告別。“欲遽就床眠”的“欲遽”二字,寫出一種無可奈何而成决斷的情態。但不料“解帶翻成結”,衣帶又解不開,越想快點解開,越是糟糕,反而打成了一個死結。全詞這個結尾極富於戲劇性,儼然六朝樂府之俊語,它寫出了“剪不斷,理還亂”的孤棲愁懷。
此詞以具體可感的生動意象,將離愁這種抽象而難以言傳的復雜情感表現得淋漓盡致,收到了較好的藝術效果。末二句不僅具有民歌風味,而且畫竜點睛,乃全詞之精髓。
●陌上郎(生查子)
賀鑄
西津海鶻舟,徑度滄江南。
雙艣本無情,鴉軋如人語。
“揮金陌上郎,化石山頭婦。
何物係君心?
三歲扶床女!“
賀鑄詞作鑒賞
此詞運用將物擬人、以物語言已情的手法,以“艣語”譴責、批判了玩弄女性的負心之徒,對於被侮辱、被損害的不幸女子予以深切同情。
起首兩句,濃墨重彩地描繪出一幅滄江煙雨送別圖。一派煙雨之中,那艘輕捷的船兒離開渡口,徑直地渡過滄江,消失迷茫的遠方。這裏,詞人沒有直接去寫送者和行者,更沒有直接去寫送者的悲慟和行者的决絶,而衹以津、舟、江、雨所組成的渾茫開闊的圖畫把二者都包容其中。詞人“度”之前加一“徑”字,大有深意,尤言即使是妻悲女啼,情意綿婉;即使是氣候惡劣,雨急浪險,船還是一點也不猶豫,一點也不留戀地徑直而去。
以下兩句,詞人采用“移情於物”的手法,出人意料地把雙艣(即櫓)搖動時連續而又低沉的鴉軋聲當作觸媒,産生“荒誕”而又入情的設想。連這本無生命,本無感情的“雙艣”過片為“艣”“人語”之內容,實際上也就是詞人的內心獨白。前兩句用典,以對偶句出之。劉嚮《列女傳》:魯人秋鬍外出作官,五年乃歸。未至傢,見路旁婦人采桑,悅之,以金引誘,遭婦堅拒,回傢後始知為其妻。這裏藉秋鬍以指那些用情不專、二三其德的男了。又《太平寰宇記》捲一○五《太平州·當塗縣》載:“望夫山,縣西四十七裏。昔人往楚,纍歲不還,其妻登此山望失,乃化為石。”這裏指純樸堅貞、忠於愛情的妻子。這兩個各自獨立完整的故事,現被詞人藉雙櫓之“口”把二者並列一起,頓時就産生極為強烈的效果:一方無行,一方癡情;一方薄幸,一方堅貞。
最後兩句,以反詰的形式誠摯委婉地勸慰負心漢,給人以強烈的心靈震撼。詞人“何物係君心”這一問之中,已經包含了對負心丈夫的譴責。接着,又以傢中還有剛剛能夠扶着床沿走路的三歲女兒來進行再一次的勸喻,感情色彩更加強烈。
●惜餘春(踏莎行)
賀鑄
急雨收春,斜風約水,浮江漲緑魚文起。
年年遊子惜餘春,春歸不解招遊子。
留恨城隅,關情紙尾,闌幹長對西曛倚。
鴛鴦俱是白頭時,江南渭北三千裏。
賀鑄詞作鑒賞
此詞老題新做,將天涯遊子惜春恨別的情懷抒寫得別有一番韻味。全詞語言凝煉,意境精警,頗具匠心。
上片起首三句,緊扣題面中“餘春”二字,愛惜之情,溢於言外,景色描繪中,藴含着詞人內心深處的情感漣漪。枝頭繁花,乃春天之象徵,而“急雨”摧花,掃盡春豔,故言“收春”。“收”字極煉,一如天公與人作對,不肯讓春色長駐人間,稍加炫示,便遣“急雨”追還。“急雨”之來,“斜風”與俱。“約”為約束、攔阻義。雨添池波,風遏逝水,故池水溶溶,新波“漲緑”。加以落英繽紛,漂流水上,泛泛“浮紅”,點綴碧瀾。而群魚嬉戲於漲池之中,你爭我奪,唼喋花瓣,掀動一圈圈波紋。“浮紅漲緑魚文起”七字是極經意之筆,非深情留戀“餘春”之人不能如此細膩地觀察“餘春”景物並傳神地將它寫出。
以下二句,潛藏於景語之中的惜春情緒急轉為遊宦天涯、不得歸傢的苦恨。“年年遊子惜餘春”,加“年年”二字,給出惜春情懷的時間持續度,語氣顯得更為沉鬱。“春歸”句,意味深長,麯折委婉,言遊子年年惜春,而春天歸去時卻想不到招呼老友一同走,意謂因春天棄己獨歸而恨,抒寫出詞人離傢外宦、任期未滿、不便得還的苦衷。
下片自然過渡到寫自己和妻子的離別與相思。“留恨”句記別。“城隅”即城外角,是分袂處。“關情”句敘別後妻子來信,信末多深情關切之語。“闌幹”句述自己常於夕陽西下之時,面對昏黃的落暉,獨立高樓,憑闌遠眺,懷想親人。以上三句,一句一意,不斷更先寫離別,為二人所共;再寫相思,一寄書,一倚欄,為各人所獨:可謂面面俱到,錯落有緻。十五個字竟寫出這許多內容,語言之高度濃縮,頗見鍛煉之功。結二句,就直接語意而言是承上寫自己倚欄時的喟嘆,但兩地相思,一種情愫,從章法上來看,不妨說詞人的筆觸又轉回去兼寫雙方。二句衹說離人年齡之大、分別距離之遠,此外不置一辭,詞意戛然而止,給人留下了回味的餘地。此二句構思奇特,情意深長,蕩氣回腸,既包含着哀嘆流年飛逝、人生無常的悲慨,又寄寓着詞人對妻子的無限關愛與思戀。春恨與離恨交相激蕩,給讀者以強烈的情感震撼和藝術感染。
●半死桐
思越人,又名鷓鴣天
賀鑄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
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
舊棲新壠兩依依。
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賀鑄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悼之詞,表現作者對亡妻趙氏的深摯追懷。詞中通過舊地重遊抒發感情,追念了作者與亡妻長期同甘共苦的生活中培育出來的深厚愛情。全詞觸景生情,出語沉痛,情真意切,哀怨凄婉,動人肺腑。
上片起二句用賦,直抒胸臆。“閶門”是蘇州城西門。詞人回到蘇州,一想起和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已長眠地下,不禁悲從中來,衹覺得一切都不順心,遂脫口而出道:“重過閶門萬事非”。接以“同來何事不同歸”一問,問得十分無理,實則文學往往是講“情”而不講“理”的,極“無理”之辭,正是極“有情”之語。
以下兩句,以連理樹的半死、雙棲鳥的失伴來比擬自己的喪偶。“清霜”二字,以秋天霜降後梧桐枝葉凋零,生意索然,比喻妻子死後自己也垂垂老矣。“頭白”二字一語雙關,鴛鴦頭上有白毛(李商隱《石城》詩:“鴛鴦兩白頭。”),而詞人此時已屆五十,也到了滿頭青絲漸成雪的年齡。這兩句形象地刻畫出了作者本人的孤獨的凄涼。
換頭“原上草,露初晞”一句,承上啓下,亦比亦興。本自漢樂府喪歌《薤露》:“薤上露,何易晞!”用原草之露初晞暗指夫人的新歿,是為比,緊接上片,與“梧桐半死”共同構成“博喻”;同時,原草晞露又是荒郊墳場應有的景象,是為興,有它尋夫先路,下文“新壠”二字的出現就不顯得突兀。
“舊棲”句至結尾復用賦體。因言“新壠”,順勢化用陶淵明《歸田園居》五首其四“徘徊丘壠間,依依昔人居”詩意,牽出“舊棲”。下文即很自然地轉入到自己“舊棲”中的長夜不眠之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這既是抒情最高潮,也是全詞中最感人的兩句。這兩句,平實的細節與意象中表現妻子的賢慧,勤勞與恩愛,以及伉儷間的相濡以沫,一往情深,讀來令人哀惋凄絶,感慨萬千。
這首詞,藝術上以情思纏綿,婉轉工麗見長。作者善於把一些使人捉摸不到的情感形象化,將情與景和諧地融為一體。詞中以“梧桐半死”“鴛鴦失伴”等形象化的比喻,表達了作者內心深處的亡妻之痛,又用草間霜露,比喻人生的短促,這比直陳其事更具藝術效果。末三句“舊棲”“新壠”、“空床”、“聽雨”既寫眼前凄涼的景狀,又抒發了孤寂苦悶的情懷。
●陽羨歌(踏莎行)
賀鑄
山秀芙蓉,溪明罨畫。
真遊洞穴滄波下。
臨風慨想斬蛟靈,長橋千載猶橫跨。
解組投簪,求田問捨。
黃雞白酒漁樵社。
元竜非復少時豪,耳根清淨功名話。
賀鑄詞作鑒賞
此詞大約寫於作者初到宜興時,詞中抒發了作者致仕後落寞失志的情懷。
詞之上片首寫陽羨山水的秀麗,次言該地之溶洞,下片抒發作者此時此地的心聲。全詞內容突破了詞為豔料的傳統藩籬,把本應詩中表現的內容與進詞中,繼承了東坡豪放詞的優良風格。
上片起首二句把本為“芙蓉山秀,罨畫溪明”的句式改成“山秀芙蓉,溪明罨畫”,除了平仄的原因之外,其用意當然不僅指一山一水,而是着意突出陽羨境內千岩競秀、萬壑爭流之美境,給人以江山如畫、美不勝收的感覺。第三句寫陽羨之溶洞。“真遊”之真,即仙。陽羨有張公洞,相傳漢代天師張道陵曾駐跡修行於此,故以“真遊”目之。洞內石鐘乳凝結,或垂或矗,洞穴嵌空邃深,麯折通幽,據說可以“步步勢穿江底去”(方幹《遊張公洞寄陶校書》)。詞人“洞穴”之後綴以“滄波下”三字,寫出了天工造化之奇,引入産生無限的遐想。四、五兩句詠史,既總結上片,又為下片詞人的抒懷埋下伏筆。西晉周處,陽羨人。少年時兇強使氣,與南山虎、長橋蛟合稱“三橫”,曾為鄉裏所患。後來他翻然自新,殺虎斬蛟,終成一段佳話。詞人漫步長橋之上,思接千載,不禁臨風喟嘆:當年斬蛟處的長橋,經歷了近千年的風風雨雨,如今依然橫跨河上;而轟轟烈烈、名震一時的英雄豪傑卻如明日黃花,杳無蹤跡,這怎能不使“鐵面剛棱古俠儔”(夏承燾《瞿髯論絶句·賀鑄》)的詞人頓生物是人非之感呢!“慨想”二句,雖有對周處的傾心贊譽,然而更多的卻是無限的感慨。
過片承“慨想”之暗轉,直接抒發他此時此地的心聲。“組”,絲織成的闊帶子,古代用以佩印:“簪”,古人所用的一種針形頭飾,可以用來固冠。“解組投簪”,皆謂棄官。詞人徽宗大觀三年(1109)曾寫《鑄年五十八因病廢得旨休緻一絶寄呈姑蘇毗陵諸友》一詩,其中有“求田問捨嚮吳津,欲著衰殘老病身”的句子。這裏,詞人又一次宣稱,他要挂冠歸隱,求田問捨,去過那種黃雞白酒,漁樵溪山,“侶魚蝦而友麋鹿”的優遊生活。但這並不是詞人的真心歸屬。
他年輕時曾有着治國平天下的遠大抱負,而四十年的從宦,卻使他一步步認清了污濁、冷酷的政治現實。故而這首詞的最後,詞人反用古典,寫出了“元竜非復少時豪,耳根清淨功名話”這貌似達觀而實則悲憤的句子。“元竜”,是三國名士陳登的字。據《三國志。陳登傳》所載,他當漢末天下大亂之時,憂國忘傢,為天下所重。他曾對來拜訪他的許汜求田問捨、言無可采的行為表示鄙棄,會面之時,“久不相與語,自上大床臥,使客(許汜)臥下床”,這件事得到了劉備的激賞。詞人這裏以陳元竜自比,卻說“非復少時豪”,不但不反對別人的“求田問捨”,自己也“求田問捨”起來了,則不過是說反話。他慨嘆自己再也沒有少年時的豪氣,再也不願聽到功名之類的話了。
詞人本篇當中表達的退隱思想,是對人生短促。時光流逝的嘆惋,也是對當時社會黑暗、政治腐敗的無聲反抗。詞之結尾反用古典,展示了自己從“少時豪”到當下但求“耳根清淨”的痛苦歷程,充滿了英雄末路的沉鬱悲憤,給人以強烈的心靈震撼。
●踏莎行
賀鑄
楊柳回塘,鴛鴦別浦,緑萍漲斷蓮舟路。
斷無蜂蝶慕幽香,紅衣脫盡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雲帶雨,依依似與騷人語。
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
賀鑄詞作鑒賞
此詞全篇詠寫荷花,藉物言情。詞中以荷花自況,以荷花的清亮絶俗不免凋零清苦,寄托個人身世的感喟,抒寫懷才不遇的苦悶。
上片起首兩句兩句互文同指,先畫出一個緑柳環繞、鴛鴦遊憩的池塘,見荷花所處環境的優美。水上鴛鴦,雙棲雙宿,常作為男女愛情的象徵,則又與水中荷花的幽獨適成對照,對於表現它的命運是一種反襯。回塘,意即麯折回環的池塘;別浦,即江河支流的水口。
第三句“緑萍漲斷蓮舟路”意謂因水面不甚寬廣,池塘中很容易長滿緑色的浮萍,連採蓮小舟來往的路也被遮斷了。蓮舟路斷,則荷花衹能回塘中自開自落,無人欣賞與采摘。句中“漲”定“斷”字,都用得真切形象,顯現出池塘中緑萍四合、不見水面的情景。
四五兩句寫荷花寂寞地開落、無人欣賞。斷無,即絶無。不但蓮舟路斷,無人采摘,甚至連蜂蝶也不接近,“無蜂蝶”也包含了並無過往遊人,荷花衹能寂寞中逐漸褪盡紅色的花瓣,最後剩下蓮子中心的苦味。這裏儼然將荷花比作亭亭玉立的美人,“紅衣”、“芳心”,都明顯帶有擬人化的性質。“幽香”形容它的高潔,而“紅衣脫盡芳心苦”則顯示了她的寂寞處境和芳華零落的悲苦心情。這兩句是全詞的着力之筆,也是將詠物、擬人、托寓結合得天衣無縫的化工之筆。既切合荷花的形態和開花結實過程,又非常自然地綰合了人的處境命運。此二句形神兼備,虛實結合,將詞人內心的情感表達得極為動人。
過片兩句,描繪夏秋之際傍晚雨後初睛的荷塘景色,形象地烘托了“紅衣脫盡”的荷花黯淡苦悶的心境。夕陽的餘輝,照映浦口的水波上,閃耀着粼粼波光,像是迎接晚潮;流動的雲彩,似乎還帶着雨意,偶而有幾滴濺落荷塘上。
接下來一句,寫荷花晚風中輕輕曳,看上去似乎滿懷感情地嚮騷人雅士訴說自己的遭遇與心境。這仍然是將荷花暗比作美人。着一“似”字,不但說明這是詞人的主觀感覺,且將詠物與擬人打成一片,顯得非常自然。這一句是從屈原《離騷》“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引伸、生發而成,“騷人”指屈原,推而廣之,可指一切憐愛荷花的詩人墨客。說荷花“似與騷人語”,麯盡它的情態風神,顯示了它的幽潔高雅。蜂蝶雖不慕其幽香,騷人卻可聽它訴說情懷,可見它畢竟還是不乏知音。
結尾兩句,巧妙地將荷花開放與凋謝的時節與它的生性品質、命運遭際聯繫一起,一方面表現出美人、君子不願趨時媚俗的品質和嚴肅不苟的態度,另一方面又顯示出他們年華虛度,懷才不遇的悲哀。嫁春風,語本李賀《南園》:“嫁與東風不用媒。”而韓偓《寄恨》“蓮花不肯嫁春風”句則為賀詞直接所本。
桃杏一類的花,競相春天開放,而荷花卻獨夏日盛開,“不肯嫁春風”,正顯示出它那不願趨時附俗的幽潔貞靜個性。然而秋風一起,紅衣落盡,芳華消逝,故說“被秋風誤”。“無端”與“卻”,含有始料所未及的意藴。這裏,有對“秋風”的埋怨,也有自怨自憐的感情,而言外又隱含為命運所播弄的嗟嘆,可謂恨、悔、怨、嗟,一時交並,感情內涵非常豐富。這兩句同樣是荷花、美人與詞人三位而一體,詠物、擬人與自寓的完美結合。
作者詞中隱然將荷花比作一位幽潔貞靜、身世飄零的女子,藉以抒發纔士淪落不遇的感慨。《宋史》“雖要權傾一時,少不中意,極口詆之無遺辭。人以為近俠。竟以尚氣使酒,不得美官,悒悒不得志”,這些記載,對於理解此詞的深意頗有幫助。
●將進酒(小梅花)
賀鑄
城下路,凄風露,今人犁田古人墓。
岸頭沙,帶蒹葭,漫漫昔時流水今人傢。
黃埃赤日長安道,倦客無漿馬無草。
開函關,掩函關,千古如何不見一人閑?
六國擾,三秦掃,初謂商山遺四老。
馳單車,緻緘書,裂荷焚芰接武曳長裾。
深入醉鄉安穩處。
高流端得酒中趣,生忘形,死忘名,誰論二豪初不數劉伶?
賀鑄詞作鑒賞
此為懷古傷今之作。作者詞中以憤慨、嘲弄的吃來描寫歷史上那些追名逐利。蠅營狗苟、熱衷權勢、貪得無厭之徒,表達了自己超然物外淡泊名利的襟懷。
上片前六句,由城下道路上風露凄迷和岸頭沙邊蒹葭(蘆葦)蒼蒼的景象,想到古今變化:古人墳墓今已成田,有人耕犁;昔時流水,今已成陸,有人居住。這可能帶有一種世事無常的心理,但就其列舉這些情景來概括人世變化而言,卻多少近似於對人世現象的一種宏觀把握。由此再去看世人的各種行為,便顯得比世俗清醒。“黃埃赤日長安道”以後五句,寫長安道上人渴馬饑的奔波之苦,可是這種奔波,放“今人犁田古人墓”的背景下看,到頭來不也是一場空嗎?你爭我奪的戰爭中,走馬燈一般地改朝換代,富貴不能長保,但千古以來,為什麽不見有人肯閑下來不參與競爭呢?歇拍一句,問得很冷峻,見出無論怎樣世事無常,一般人總是看它不破。過片以下六句,所寫的對象與一般利祿之徒有別,專寫某些隱者。秦末農民大起義時,復有燕、趙、齊、楚、韓、魏六國自立為王,據關東,爭天下,你攻我奪;楚漢相爭,項羽所封的那些諸候王,也一一被掃滅,人們對於名位利祿,照說更應看輕些了吧?詞人最初覺得商山四皓是能看破紅塵,置身局外的,可是想不到經過統治者馳車緻函招請,他們竟也撕下隱者的服飾,一個接着一個帝王門下走動起來了。詞人倒不一定認為他們當初隱居就是虛偽的,但至少為他們惋惜,覺得他們不該皇傢的收買面前,改變初衷,到臨老還接受網羅。“高流”以後五句,作者對連四皓一流所謂隱者也失望之後,認為值得肯定的衹有酒徒。
阮籍、陶潛、劉伶等人,他們酒中得到無窮的樂趣,擺脫人世的種種幹擾,處於安穩的醉鄉,可算真正的高流。詞最後落到對酒徒“忘形”“忘名”的肯定,前此則是對庸人們的否定,中心目標是指嚮世俗的名利觀念。
一般的詠史之作,往往都是就某一歷史事件、某一歷史人物而生感慨,古今契合,一詠懷抱。而此詞卻不同凡響。它抓諄種帶有普遍意義的歷史現象來立意謀篇、抒發情懷;所詠懷抱,也並非與這一歷史現象相契合,而是與之相對立。由此可見,賀鑄的才情和識見是非常高的。
●行路難(小梅花)
賀鑄
縛虎手,懸河口,車如雞棲馬如狗。
白綸巾,撲黃塵,不知我輩可是蓬蒿人?
衰蘭送客鹹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作雷顛,不論錢,誰問旗亭美酒鬥十千?
酌大鬥,更為壽,青鬢長青古無有。
笑嫣然,舞翩然,當垆秦女十五語如弦。
∨音能記秋風麯,事去千年猶恨促。
攬流光,係扶桑,爭奈愁來一日卻為長。
賀鑄詞作鑒賞
此詞為作者豪放詞的代表作之一。全詞通篇用典,以慷慨悲涼的氣勢,抒寫人世滄桑和功業難成之意,表現詞人於失意無聊、縱酒放歌之際,既感樂往悲來,流光易逝,又覺愁裏光陰無法排遣的矛盾、苦悶心情。
上片起首二句采用藉代手法,起筆不凡手能暴虎者為勇士,可引伸為有軍事才能的人;口如懸河者為謀士,可引伸為有政治才幹的人。倘若逢辰,這樣的文武奇才當高車駟馬,上黃金臺,封萬戶侯。可眼前卻窮愁潦倒,車不大,像雞窩,馬不壯,像餓狗。
“車如雞棲馬如狗”語出《後漢書·陳蕃傳》,極形車敝馬瘦,與“縛虎手,懸河口”的誇張描寫適成強烈對照,不平之氣溢於言表。以下正面申抱負,寫感慨:“白綸巾,撲黃塵,不知我輩可是蓬蒿人?”白綸巾亦猶白衣之類,未為出仕之人所著。黃塵指京城的塵土,這六字兩句參用陸機《代顧彥先贈婦》“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之意,謂白衣進京。結合下句“不知我輩可是蓬蒿人”,謂此行不知可否取得富貴。李白《南陵別兒童入京》:“遊說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遠道。會稽愚婦輕買臣,餘亦辭傢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詞逕取李詩末句,而易一字增二字作”不知我輩可是蓬蒿人“,自負成了疑問,則一種徬徨苦悶情態如見,與李白的抑天大笑、欣喜如狂恰好相反,讀來別有意味。以下”衰蘭送客鹹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則襲用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原句,但此處緊接上文為抒寫不遇者奔走風塵,”天荒地老無人識“的悲憤。以上從志士之睏厄寫到志土之牢騷,繼而便寫狂放飲酒。做了俠義之事不受酬金,像”雷顛“一樣;唯遇美酒則不問價。李白《行路難》雲:”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值萬錢。“”作雷顛,不論錢,誰問旗亭美酒鬥十千“,寫出不趨名利,縱酒放歌,乘醉起舞,一種狂放情態。其中含有無可誇何的悲憤,但寫得極有氣派。上片所寫的愁情,主要是志士失路的憂愁。
過片轉出另一重愁情,即人生短促的憂愁:“酌大鬥,更為壽,青鬢長青古無有。”詞情為之再抑。
以下說到及時行樂,自非新意,但寫得極為別緻。把歌舞與美人打成一片寫來,寫笑以“嫣然”,寫舞以“翩然”,形容簡妙:“當垆秦女十五”雲雲是從樂府《羽林郎》“鬍姬年十五,春日正當垆”化出,而“語如弦”三字,把秦女的聲音比作音樂一樣動人,新鮮生動,而且不必寫歌已得歌意。這裏極寫生之歡愉,是再揚,同時為以下反跌出死之可悲作勢。漢武帝《秋風辭》雲:“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秋風麯雖成“遺音”,但至今使人記憶猶新,覺“事去千年猶恨促”。由於反跌的作用,此句比“青鬢長青古無有”句更使人心驚。於是作者遂生出“攬流光,係扶桑”的奇想:似欲輓住太陽,係之於扶桑之樹。這種超現實的奇想,都恰好反映出作者無法擺脫的現實苦悶,衹有懷才不遇的人最易感到生命短促、光陰虛擲的痛苦。所以下片寫生命短暫的悲愁,與上片寫志士失路的哀苦也就緊密聯繫一起。
“行路難”的題意也已寫得淋漓盡致了。結尾一句詞意陡轉,一反前文留駐日光、使人長生不死的意念,言愁人情願短命、一天的光陰也長得難過,深刻地反映出志士的苦悶情懷和矛盾心境。
此詞的藝術特色,一是大量化用前人歌行詩句,尤以采自李白、李賀者居多;二是根據文意的需要,隨意轉韻,全詞每兩三句轉韻一次,加之詞句長短參差不齊,讀來抑揚頓挫,節奏鮮明,音樂性強,使人有一詠三嘆之感。
●薄幸
賀鑄
淡妝多態,更的的頻回眄睞。
便認得琴心先許,欲綰合歡雙帶。
記畫堂風月逢迎,輕顰淺笑嬌無奈。
嚮睡鴨爐邊,翔鸞屏裏,羞把香羅暗解。
自過了燒燈後,都不見踏青挑菜。
幾回憑雙燕,丁寧深意,往來卻恨重簾礙。
約何時再。
正春濃酒睏。
人閑晝永無聊賴。
厭厭睡起,猶有花梢日。
賀鑄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懷念昔日情人的詞。詞的上片寫男主人公與情人相識,相愛和相戀的經過,下片寫離別後男主公的相思之苦。全篇既熱烈奔放,又纏綿悱惻,前歡與今愁,鋪敘詳盡,情緻婉麯,且熔景入情,穠麗之極,讀來令人嘆惋。
起首二句寫伊人雖淡妝亦多姿,初次見面,她用那雙明亮的雙眸頻頻回首相見。詞人首先寫情人的淡裝和目光,可見這兩點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郎有情,妾有意,於是“便認得琴心先許,欲綰合歡雙帶。”這兩句暗用司馬相如,卓文君之典,說明二人己目成心許。“記畫堂”句,正面描寫了歡會時伊人輕顰淺笑的嬌媚之態。接着“嚮睡鴨爐邊”以下三句寫歡會的地點,睡鴨形的熏爐邊,繪有翔鸞花紋的屏風內,他們雙雙好合了。
過片承上,說那次歡會是燈節之時,同時又開啓下文,說除燈節外,還有踏青節和挑菜節可以重溫舊夢,但“過了”“不見”又點出:實際上,這兩次都未見到伊人的蹤影。“幾回憑雙燕”以下三句,用典,寫男主人公幾次設法與對方聯繫,但都障礙重重,音信難通。接下來迸出一句“約何時再”的慨嘆。最後四句寫男主人公綿綿相思中更覺春濃酒睏,所以無情無義地昏睡起來,待到他一覺醒來時,日影仍花梢之上。
此詞寫人、寫事、寫情、均層層深入,一瀉無餘,細膩婉轉。全詞熔情入景,故淡遠;熔景入情,故穠麗。於言情中布景,景即是情,情則愈加濃烈,這種高超的藝術手法,對於作者抒寫從戀的狂歡到離別相思的辛酸這一情感歷程,起了十分關鍵的作用。
●凌歊·銅人捧露盤引
賀鑄
控滄江,排青嶂,燕臺涼。
駐彩仗、樂未渠央。
岩花磴蔓,妒千門珠翠倚新妝。
舞閑歌悄,恨風流不管餘香。
繁華夢,驚俄頃;佳麗地,指蒼茫。
寄一笑、何與興亡!
量船載酒,賴使君相對兩鬍床。
緩調清管,更為依三弄斜陽。
賀鑄詞作鑒賞
此為登臨懷古之作,約寫於徽宗崇寧四年(1105)至大觀二年(1108)作者任太平州通判時。
上片前三句寫登凌歊臺而看到的山川形勢。長江流至當塗以後,因兩岸山勢陡峭,夾峙大江,江面變得比較狹窄,形成天門、牛渚兩處極為險要的處所,為自古以來的江防重地。故而《姑熟志序》寫到太平州的風俗形勝時說:“左天門,右牛渚,當塗、采石之險,實甲於東南。”此處用一“控”字,寫出峭壁臨江,形同鎖鑰;用一“排”字,寫出江水排開青山,衝突而下。可謂惜墨如金,言簡意賅,山川形勝,盡收眼底。“燕臺涼”句轉入史實,說凌歊臺。
以下數句寫凌歊臺當時之盛及轉瞬之衰。燕臺消夏,彩仗駐山,隨行的妃嬪宮娥(千門珠翠指宮中婦女),個個盛妝靚飾,千嬌百媚,以至使得山花失色,自愧不如。這裏,用一個“妒”字,把本沒有感情的“岩花磴蔓”寫得像人那樣産生了“妒”意,寫足了宋孝武帝的窮奢極侈,寫足了凌歊臺當年的盛況。然而,曾幾何時,那個“樂未渠央”的喧鬧場面,已經風流雲散,衹給這裏留下了破敗荒涼的蕭條景象。詞人以“舞閑歌悄”一句把昔日極盛一筆揭過,又寫出“恨風流不管餘香”這無限感慨的結句來。此處“餘香”,是詞人由眼前的岩花磴蔓而産生豐富聯想的結果。這些“妒”過“千門珠翠倚新妝”的“岩花磴蔓”,是歷史的見證。它們凌歊極盛的當年,也曾被脂水香風所浸潤,幾百年來,花開花落,今天似乎還殘存着餘香。然而一代風流,杳如黃鶴,眼前卻依然是花紅欲燃,蔓翠欲滴,這怎是那些醉生夢死之徒所能料到的呢?詞人用一個“恨”字,表示了對統治者奢侈淫逸的譴責,也表達了內心復雜的情感,為下片抒懷作引導。
下片前四句承上作出總結。花團錦簇般的繁華歲月,轉眼之間就如夢雲消散;千古如斯的秀麗江山,依然籠罩一派煙水迷茫的暮靄之間。詞人一“驚”、一“指”之中,表達了自己的無限感慨。
“寄一笑”句是領會此詞深意的關鍵所。作者此時,官不過佐貳,人已入暮年。昔日請長纓、係天驕的雄心壯志,已經消磨殆盡,所以衹好把千古興亡,寄之一笑。這“笑”,如同東坡《念奴嬌》“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中之“笑”,都是痛感壯志未酬,烈士暮年的自嘲、自笑。詞人雖然口稱“何與”,但他畢竟這一句之前之後,都清清楚楚地告訴讀者,他不僅已經“與”,而且“與”得相當執着。因此,這“一笑”中寄寓着詞人英雄末路的凄涼和苦澀。
“量船”至歇拍,故作曠達之語,但字裏行間仍然充滿着濃郁的感傷情調,與前句一脈相承。詞人量船載酒,隨波泛舟,徜徉蒼芒的山水之間,所幸還有知心好友與自己相對鬍床,差可相慰。一派凄迷的夕陽殘照裏,詞人請他“緩調清管”,為自己吹奏笛麯三弄,藉以宣泄胸中的鬱鬱不平之氣。這裏,詞人化用了一個古典。據《晉書。桓伊傳》載:“王徽之赴召京師,泊舟青溪側。(伊)素不與徽之相識。伊於岸上過。船中客稱伊小字曰:”此桓野王也。‘徽之便令人謂伊曰:“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伊是時已貴顯,素聞徽之名,便下車,踞鬍床,為作三調。”桓伊曾與謝玄等淝水大破苻堅,穩定了東晉的政局。很明顯,作者詞中是以桓伊稱許友人的。作者此處化用古典,依然是抒發自己不得志於時、不能見賞於執政者的鬱鬱之情。
綜上,此詞上片由寫景引入懷古,下片情中置景,情景交融,懷古傷今,全詞把登臨懷古與寫景抒懷和諧地融合一起,表現了詞人對於世事滄桑的深沉感慨和對於人生易逝的遺恨,反映了深刻的思想內容。
●臺城遊(水調歌頭)
賀鑄
南國本瀟灑,六代浸豪奢。
臺城遊冶,襞箋能賦屬宮娃。
雲觀登臨清夏,璧月流連長夜,吟醉送年華。
回首飛鴛瓦,卻羨井中蛙。
訪烏衣,成白社,不容車。
舊時王謝,堂前雙燕過誰傢?
樓外河橫鬥挂,淮上潮平霜下,檣影落寒沙。
蓬窗罅,猶唱《後庭花》。
賀鑄詞作鑒賞
此為金陵懷古詞。詞之上片擇然段最令人感慨的史事來正面描寫,表現了詞人指點江山的鮮明態度和強烈的愛憎之情,下片化用唐人詩意,由詠史轉入撫今,表達了作者空懷壯志,報國無門的浩茫心事。
詞的上片,擷然段最令人感慨的史實來進行正面描寫,表現了詞人的指點江山的鮮明態度和強烈的愛憎之情。起首兩句,一寫江山,一寫史實,都從大處落筆,高屋建瓴,氣度非凡。“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長期以來就被騷人墨客所稱道。詞人登臨送目之時,正逢天高氣爽的秋季,因此用”瀟灑“來形容”南國“,就顯得非常貼切傳神。這澄江如練,竜蟠虎踞的江山之中,數百年來,六朝的末代君主,一個個粉墨登場,恣意聲色,競事豪奢,最終國亡身辱,成為江山的千古罪人。詞人於”瀟灑“之前下一”本“字,於”豪奢“之前下一”浸“字,貌似客觀的評述之中已經藴含了自己主觀上的無限感慨。
以下五句純用史實,鋪敘六朝最後一個君主陳叔寶驕奢淫逸的腐朽生活。據《南史。陳後主本紀》所載,這位昏庸風流的短命皇帝,隋兵壓境,危旦夕之際,荒於酒色,不問政事。後宮“美貌麗服巧態以從者千餘人,常使張貴妃、孔貴人等八人夾坐,江總、孔範等十人預宴,號曰‘狎客’。先令八婦人襞采箋,製五言詩,十客一時繼和,遲則罰酒”。這就是詞人“臺城遊冶,襞箋能賦屬宮娃”所謂的史實。他搜刮民脂,營結綺、臨春、望仙三座高達數十丈的樓閣,偎紅倚翠,酣飲消暑。“使諸貴人及女學士與狎客共賦新詩,互相贈答,采其尤豔麗者,以為麯調,被以新聲。……其麯有《玉樹後庭花》、《臨春樂》等。其略雲‘璧月夜夜滿,瓊樹朝朝新’,大抵所歸,皆美張貴妃、孔貴嬪之容色”(《南史。張貴妃傳》)。詞人將其化成“雲觀登臨清夏,璧月流連長夜,吟醉送年華”三句。最後一句裏,詞人寫出了這批渾渾噩噩的末世君臣優遊佚樂的生活和醉生夢死的心理狀況,已暗含結拍的轉折。
結拍“回首飛鴛瓦,卻羨井中蛙”兩句,與前五句形成強烈的對比。詞人以“回首”二字,由繁華陡折至敗亡,以“卻羨”二字,漫畫似地勾勒出這個隋兵攻破金陵後惶惶如喪傢之犬的亡國之君欲作井中蛙而不可得的悲慘結局,表現了詞人對這些污染江山的群醜的憤怒與鄙棄。
下片由詠史轉入扶今,化用唐人詩意。前五句很明顯出自劉禹錫《烏衣巷》一詩:昔日的朱門重院,今天已成為荊扉白屋;昔日的長街通衢,今天已變得狹不容車;當年雕梁畫棟作巢的雙燕,如今參差其羽,又將飛嚮誰傢呢?強烈的感慨使詞人把劉詩中冷靜客觀的描述改為執着的反詰,這深情的一問之中,可以體會到詞人因面目全非的滄桑之變而引起的心緒的動蕩起伏。“樓外”至結句,可能是詞人登樓所見到的實景,但又明顯地受杜牧《泊秦淮》一詩的啓發和影響。為了抒情的需要,詞人對眼前的景色進行了精心的剪裁,繪出一幅高遠空靈、迷蒙冷寂的秦淮秋月圖。秋夜,銀河橫天,北斗斜挂,一輪明月的柔輝,夢幻般地籠罩着水波瀲灧的秦淮河,把幾桅檣影清晰地映鋪滿銀霜的寒沙之上。《後庭花》之麯斷斷續續地隨風傳來,如泣如訴,令人神傷。詞人結尾有意突出商女“猶唱《後庭花》”這一情節,與上片呼應,可謂用心良苦。亡陳的靡靡之音至今猶蕩秦淮河上,這與杜牧《阿房宮賦》裏“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的概嘆是同一目的的。詞人寫這首詞的時侯,正歷陽石磧戍任管界巡檢,實際是一個供人驅遣的武弁而已。他空懷壯志,報國無門,衹能把自己抑塞磊落的吊古傷今之情融入這凄清冷寂的畫面之中。
此詞聲情激越,慷慨豪爽,充分顯示了詞人抑塞磊落、縱恣不可一世之氣概,讀之令人感奮。
●青玉案
賀鑄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
錦瑟華年誰與度?
月橋花院,瑣窗朱戶,衹有春知處。
飛雲冉冉蘅臯暮,彩筆新題斷腸句。
若問閑情都幾許?
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賀鑄詞作鑒賞
此詞為作者晚年退隱蘇州期間的作品。詞中明寫相思之情,實則藉懷思美人抒發自己的苦悶閑愁和迷惘心境。
上片起首三句化用曹植《洛神賦》中“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句意,寫美人邁着輕盈的步履,正從橫塘姍姍遠去,美人離去,詞人極目遠望,衹能從見到的一片芳塵之中,想象她的美妙姿態。接下來四句,寫美人離去後,深層獨處於“月橋花院,瑣窗住戶”的住處,虛度青春年華,除一年一度的春光以外,無人能至,自己當然也無從寄與相思。相惜之情。而詞人自己同樣幽居獨處,對美人的思戀十分殷切。
下片着重寫作者的憂思。過片謂暮雲冉冉,舒捲移動,正籠罩着長滿香草的水邊高地,這時,詞人“彩筆新題斷腸句。”此句暗用《南史。江淹傳》的典故:江淹因得五色筆而才華橫溢,妙句紛呈,後夢中見厚筆主人郭璞來討還,“爾後為詩,絶無美句,時人謂之才盡。”詞人之才不讓江淹,以生花妙筆題斷腸之句,更令人凄楚,這愁苦之情到此已抒寫得極為委婉深切,但作者仍繼續用江南暮春常見的三種具體物象來烘托濃重的閑愁。先是試問,然後,用三個比喻作答,以景結情,收來全篇。
●人南渡(感皇恩)
賀鑄
蘭芷滿汀洲,遊絲橫路。
羅襪塵生步,迎顧。
整鬟顰黛,脈脈兩情難語。
細風吹柳絮,人南渡。
回首舊遊,山無重數。
花底深朱戶,何處?
半黃梅子,嚮晚一簾疏雨。
斷魂分付與,春將去。
賀鑄詞作鑒賞
此詞以香草美人的象徵手法抒寫作者政治理想無法實現的苦悶情懷。全詞清疏淡雅,明雋幽潔,風格上別具一格,獨具神韻,篇章結構和修辭方面都有自己的特點。
詞之上片,鋪寫作者與所戀之人心心相印卻又衷情不能相通的具體情狀:一個和風拂煦、柔絲飄蕩的春日,詞人伫立長滿香蘭芳芷的汀洲之畔,等待着自己所傾慕的人兒。終於,伊人如凌波仙子,步履輕盈地姍姍而來。她迎顧之間,矯然脫俗,略整秀鬟,眉目傳情。雖然詞人和她都明顯地感覺到對方的脈脈深情,然而無端間阻,情愫難通,漫天飛舞的楊花柳絮中,她又飄然南渡,離詞人而去。這裏所出現的美人,翩然而來,倏然而逝,給人以似人亦仙,似真亦幻的撲朔迷離的印象。以此體現他所求之而不得的理想境界,是比較成功的。
下片抒寫追求幻滅後鬱勃岑寂的落寞情懷。“舊遊”,當是指昔日的苦苦追求。重重疊疊的青山遮斷了“回首舊遊”的視綫,無疑是訴說執着追求時所遇到的重重阻力。以下轉而寫伊人的不知何處,實際上是指理想不易、也不可能實現。“半黃梅子”兩句再轉而寫眼前之景,藉景抒情,以江南黃梅季節的無邊雨絲來喻自己的滿腹牢愁。“斷魂”以下收束全詞,直抒愁腸,痛感壯志未遂,青春已逝。這一片,騰挪變化,一步一折,將情感抒發得蕩氣回腸。
●國門東(好女兒)
賀鑄
車馬匆匆,會國門東。
信人間自古消魂處,指紅塵北道,碧波南浦,黃葉西風。
侯館娟娟新月,從今夜、與誰同?
想深閨獨守空床思,但頻占鏡鵲,悔分釵燕,長望書鴻。
賀鑄詞作鑒賞
此為離別相思詞。作者詞中以別具一格的藝術手法,將這一司空見慣的傳統題材演繹得令人耳目為之一新。
上片首二句謂行者與送行者的車馬匆匆會集都城之東門外。“國門”即都門。“信人間”句,用梁江淹《別賦》“黯然消魂者,惟別而已矣”句意,“消魂處”亦即離別處。“處”,本指地;有時也用若“時”,說見王鍈《詩詞麯語辭例釋》;這裏則兼“時”、“地”二者而言。着一“信”字,表示贊同並重申前人人生自古傷離別之意。接下去三句,即具體描繪離別之地與時,遵循慣例作鼎足對,十分精秀工穩。而“北道”、“南浦”、“西風”除相互為對外,又與上文“門東”遙相呼應。半片之內,上下勾連,可見詞人精心安排,絶非偶然又這三句具有三層意義。具體而言,“紅塵北道”謂陸路,謂北方,因為北地的交通多依賴陸上車馬。“碧波南浦”謂水程,謂南國,因為南方的交通多倚仗江湖舟楫。就這層意思說,“碧波”句承上,是上聯的對句。但它又是對《別賦》中“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等語的括用,因而還隱含有春日離別的意思,這就兼啓下文,成為下聯的出句,順理成章地逗出了“黃葉西風”,預示秋天的離別。
上片寫離別,下片則承前進而抒寫行者的離情別緒。“候館”是官辦的客站。“娟娟新月”語出南朝宋鮑照詠月的名句“娟娟似蛾眉”(《玩月城西門廨中》)。行人客館裏望見那初弦月一鈎彎彎,酷似美人纖細的黛眉,自然會聯想到閨閣中人。杜甫《月夜》詩云:“今夜鄜州月,閨中衹獨看。”“從今夜、與誰同”兩句化用杜甫詩意而稍有翻換。“想深閨”以下,不言我思閨人,而言閨人思我,透過一層去寫,實則行者的萬千思量,已然盡寓其中。末三句正是以“蕩子”身份對閨人“獨守空床”時之心緒所作的懸揣。古代銅鏡,背面多鑄飛鵲之形,故稱“鵲鏡”。當時風俗,思婦常用它來占卜行人的回歸與否以及具體的回歸日期。“頻占鏡鵲”即謂此類,而着一“頻”字,思婦盼歸與否以及具體的回歸日期。
“頻占鏡鵲”即謂此類,而着一“頻”字,思婦盼形者,稱“燕釵”。情侶分袂,女方往往將釵掰拆成兩股,一股留給自己,一股贈給男方作為信物。故“悔分釵燕”即追悔輕別之意。至於鴻雁用若“信使”,古詩詞中更屬習見。“長望書鴻”無非是深盼行人來信。這三句,與上片末三句相類,仍然守譜作嚴整的鼎足對,幽閨心情,幽閨動作,一句一意,摹寫殆盡。按照文義,“鵲”、“燕”、“鴻”三字本不必有,但添此三字三句頓增生氣,而倒作“頻占鏡鵲,悔分釵燕,長望書鴻”,則原先物化為“釵”、“鏡”的“燕”、“鵲”又重新獲得了生命,本來附屬於書信的鴻雁也重新恢復了自由,呆板板的對仗句就變得活潑潑了。這三句措辭新奇,修辭精彩,為全篇增輝不少。
●伴雲來(天香)
賀鑄
煙絡橫林,山沉遠照,邐迤黃昏鐘鼓。
燭映簾櫳,蛩催機杼,共苦清秋風露。
不眠思婦,齊應和、幾聲砧杵。
驚動天涯倦宦,駸駸歲華行暮。
當年酒狂自負,謂東君、以春相付。
流浪徵驂北道、客檣南浦。
幽恨無人晤語。
賴明月、曾知舊遊處,好伴雲來,還將夢去。
賀鑄詞作鑒賞
清陳廷焯評賀鑄曰:“方回詞,兒女,英雄兼而有之,”此詞正體現了這一風格。全詞熔情入景,景略情繁,筆鋒主要圍繞情思盤旋,以健筆寫柔情,抒寫了遊宦羈旅,悲秋懷人的落寞情懷。全詞屬辭峭拔,風格與一般婉約詞的軟語旖旎大異其趣,被晚清詞學大師朱疆村評為“橫空盤硬語”。
上片起三句寫旅途中黃昏時目之所接、耳之所聞:暮靄氤氳,縈繞着遠處呈橫嚮展廷的林帶;天邊,落日的餘暉漸漸消逝蜿蜒起伏的群山中;隱隱約約傳來一聲聲報時的鐘鼓,告訴旅人夜幕就要降臨。詞人筆下的曠野薄暮,境界開闊,氣象蒼茫,於壯美之中透出一縷悲涼,發端即精彩不凡,鎮住了臺角。三句中,“絡”、“沉”、“邐迤”等字鍛煉甚工,是詞眼所。“煙絡橫林”,如作“煙鎖橫林”或“煙籠橫林”,未始不佳,但“鎖”字、“籠”字詩詞中用得濫熟,不及“絡”字生新。且“鎖”、“籠”均為上聲,音低而啞,“絡”為入聲,短促有力,“煙”、“橫”、“林”三字皆平,得一入聲字乎其間,便生脆響,若換用上聲字,全句就軟弱了。“沉”定本是尋常字面,但用這裏,卻使連亙的山脈幻作了湖海波濤,固態呈現為流質;又賦虛形以實體,居然令那漫漶的夕曛也甸甸焉有了重量。至於“邐迤”,前人多用以形容山川的綿延不斷,如三國魏吳質《答東阿王書》:“夫登東嶽,然後知衆山之邐迤也。唐韋應物《澧上西齋寄諸友》詩:”清川下邐迤。“詞人此處用”邐迤“來描寫鐘鼓聲由遠及近的迢遞而至,這就寫出了時間推移的空間排列,將聽覺感受外化為視覺形象。
接下來三句仍敘眼前景、耳邊聲,不過己由曠野之外進入客捨之內,時間也已是夜靜更深。蠟燭有芯,燃時滴淚;蛩即蟋蟀,秋寒則鳴。這兩種意象,積澱了深重的“傷別”和“悲秋”的情緒。“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這是杜牧《贈別》詩中的名句。“蟋蟀不離床,伴人愁夜長”,這是賀鑄自己的新辭(《菩薩蠻》)。兩句正好用來為此處一段文字作註。“共苦”者,非“燭”與“蛩”相與為苦,而是“燭”、“蛩”與我一道愁苦。這是移情作用。
上片結末五句,寫燭影曳,蛩聲顫抖,愁人已不能堪了,偏又傳來斷斷續續的砧聲,因思念徵人而夜不成寐的閨婦們正揮杵搗衣,準備捎給遠方的夫婿。接着詞人忽地一筆跳開,轉從砧杵之為秋聲這一側面來寫自己所受的震動:歲月如駿馬奔馳,又是一年行將結束了這是時序之感,更是人生之慨。
下片首五句中,詞人痛楚地寫出了人生的秋天。
過片後四句,即二句一輓,二句一跌,敘寫青春幻想生命歷程中的破滅:年輕時尚氣使酒,自視甚高,滿以為司春之神會加意垂青,自己的生活道路上酒下一片明媚的春光;誰知道多年來仕途坎坷,沉淪下僚,竟被驅來遣去,南北奔波,無有寧日呢?東君,即為司春之神,此處當指掌握詞人命運的君主。青春消歇,事業蹉跎,詞人自不免有英雄失路的深恨,欲嚮知已者訴說。然而“幽恨無人晤語。”冷驛長夜,形衹影獨,實無伴侶可慰寂寥。此句暗裏反用《詩·陳風·東門之池》:“彼美淑姬,可與晤語。此處,詞以極為含蓄的表達方式將自己因聽思婦砧杵而觸發的懷人情緒表露出來。
結末四句,詞人放筆直抒那千山萬水所阻隔不了的相思:幸有天邊明月曾經窺見過我們歡會的秘密,那麽,就請它陪伴着化作彩雲的伊人飛到我的夢裏來,爾後,再負責把她送回去吧!這裏,詞人化用謝莊《月賦》中“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裏兮共明月。”這一傳誦千古的名句,但詞人卻視“明月”為具備感情和主觀行為能力的良媒,其藝術魅力似又謝《賦》之上了。
此詞以景語起,以情語結,起三句以煉字勝,己自登高;末三句以煉意勝,更造其極。全詞筆力遒勁,揮灑自如,讀來令人感慨萬千。
●夢相親(木蘭花)
賀鑄
清琴再鼓求凰弄,紫陌屢盤驕馬鞚。
遠山眉樣認心期,流水車音牽目送。
歸來翠被和衣擁。
醉解寒生鐘鼓動。
此歡衹許夢相親,每嚮夢中還說夢。
賀鑄詞作鑒賞
此詞以自敘傳的形式,寫一個男子對他所鐘愛的一個女了的狂熱追求,以及這位男子失戀的痛苦和對姑娘的一往情深。
上片起首兩句對仗展現了兩個互不相同的場景第一個場景重現了司馬相如卓王孫傢宴會上,以《鳳求凰》麯嚮卓文君表達愛情那戲劇性的一幕。衹是男女主角換成了詞人和他的意中人。第二個場景為繁華的大街,所謂“紫陌屢盤驕馬鞚”,是寫詞人認準了伊人的香車,跟前攆後地轉圓圈,欲得姑娘秋波飛眼、掀簾一顧吧。“鼓琴”、“盤馬”兩句雖同是寫追求,貌似平列,其實並非語意的簡單重複,那場景變化中,有時間的跨度,有事態的發展,也有情感的升級。
第三句“遠山眉樣認心期”並非緊承第二句寫“盤馬”時之所見,而是遙接首句,四溯“鼓琴”之事。“遠山眉”見舊題漢劉嚮《西京雜讓》:“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首句既以詞馬相如自況矣,此處乃就勢牽出文君以比擬伊人,密針細縷,有跡可尋。“心期”猶言“心意”,詞人似乎從那姑娘的眉角眼梢看出了她對自己的好感。補此一筆,就給出了前兩句之間略去了的一個情節進展的關捩,既以見當時之“鼓琴”誠為有驗,又以見後日之“盤馬”良非無因。與第二句錯位對接,寫的是香輪軋軋,輕雷滾動,姑娘的輜姘車漸行漸遠了,而他卻仍然駐馬目送。
下片首二句表現主人公失戀的痛苦,“歸來翠被和衣擁,醉解寒生鐘鼓動”,寫主人公喝了一場悶酒,回到傢裏,衣裳也沒脫便抱被而眠。及至酒醒,已是夜闌,但覺寒氣襲人,但聽鐘鼓催更。結二句“此歡衹許夢相親,每嚮夢中還說夢”,妙筆鋒兩到,實不可執一求之。具體來說,一方面,它以逆輓之勢插入前二句間,追補出自己“擁被”之後、“醉解”之前做過一場美夢,是為敘事之用;另一方面,它又以順承之勢緊繼前兩句之後,抒發夢後深沉感慨自是入骨情語。似此“夢中說夢”之“夢”,且每每發生,不止今夕一枕而已,其哀感頑豔之程度全可意會兩句中有刻骨的相思、銘心的記憶、含淚的微笑與帶血的呻吟堪為全詞之警策。“夢裏相親”,但凡熱戀中人,幾乎無不有此情幻,是屬對於實際生活現象的直觀,還不足為奇;而“夢中說夢”,則完全是詞人的再創造了,正是這一點上表現出他的匠心獨運。
詞之結尾二句,以夢中說夢為情語,表達出熾熱的感性光華,表明詞人運用緣情佈置緲恍惚之境的藝術手法方面達到了較高水準。
●菩薩蠻
賀鑄
彩舟載得離愁動,無端更藉樵風送。
波渺夕陽遲,銷魂不自持。
良宵誰與共,賴有窗間夢。
可奈夢回時,一番新別離!
賀鑄詞作鑒賞
此詞突破了嚮來以山、水、煙、柳等外界景物來喻愁的手法,把難於捉摸、無影無蹤的抽象愁情表現得具體可感,生動形象。全詞從上片的奇特聯想,無端怨責,到下片的文心起伏,一波三折,寫有情人分別後思想感情的一係列變化,極為細膩真實。尤其是“因思成夢。夢回新別的設想,更是抓住了情的關鍵。
起首一句“彩舟載得離愁動”,“彩舟”,是行人乘坐之舟。長亭離宴,南浦分攜,行前執手,一片哀愁,而今蘭舟已緩緩地離開了碼頭。然而這位行人的心頭卻還是那樣悲哀,他甚至覺得這載人載貨的舟上,已經裝滿了使人不堪負擔的離愁,真是聯想奇特,語新意深。
第二句“無端更藉樵風送之”“無端”,無緣無故,沒來由:“樵風”,典出《會稽記》。講的是鄭宏年輕時上山砍柴,碰到了一位神人。他嚮神人請求若耶溪上“旦,南風;暮,北風”,以利於運柴,後果如所願。此處用“樵風”,即有順風的意思。這一句寫的是:船藉着順風飛快地遠航而去,那伫立岸邊送行的心上人的倩影,很快就不可得見。詞人五內俱傷,哀感無端,不由地對天公産生了奇特的怨責:為什麽偏偏這個時候,沒來由送來一陣無情的順風,把有情人最後相望的一絲安慰也吹得幹幹淨淨呢!
第三句“波渺夕陽遲”,詞意由密轉疏,情中布景。詞人展望前程,天低水闊,煙波迷離。一抹夕陽的餘暉,沉沉的暮靄之中,看上去是那樣的凄涼。獨立蒼茫,一葉孤舟上煢煢孑立的行人遂生“銷魂不自持”的無限感慨!魂銷魄散,惝恍迷離,凄惻纏綿,無復生意。
換頭重筆另開,設想別夜的落寞惆悵。“良宵誰與共”,明知無人共度良宵而故作設問,突出了捨心上人而再也沒有其他人可以和自己共度時光的執着癡情。“賴有窗間夢”句是說,衹有獨臥窗下,神思魂縈的夢境中才能和心上人再一次相見。一個“賴”字,說明詞人要把夢中的歡聚作為自己孤獨心靈的唯一感情依托。這兩句,一問沉痛,一答哀婉,有力地表現了自己別後的孤獨和凄涼。詞人煞費苦心地為自己構築了一個癡情而又感傷的希望,冷酷的現實面前,又不得不親手把它擊得粉碎。
結拍“可奈夢回時,一番新別離!”是說夢中的歡會誠然是纏綿熱烈的,無奈夢總是要醒的;而夢醒之後,一番夢會之歡欣恰又導致了“一番新別離”的痛苦!全詞以感慨作結,餘音不絶,抓住了愛情的關鍵,夢回新別離的痛苦更甚,如此作法,言盡而味不盡。
●琴調相引·送範殿臨赴黃崗
賀鑄
終日懷舊翻送客,春風祖席南城陌。
便莫惜離觴頻捲白。
動管色,催行色;動管色,催行色。
何處投鞍風雨夕?
臨水驛,空山驛;臨水驛,空山驛。
縱明月相思千裏隔。
夢咫尺,勤書尺;夢咫尺,勤書尺。
賀鑄詞作鑒賞
此為送別詞。詞中充分地發揮詞的聲情美,巧妙地利用疊句的回環往復,造成形式上的錯落有緻,一詠三嘆,以參差不齊之句,寫鬱勃難狀之情,使人恬吟密詠之中,更強烈地體會到詞人低回縹緲的別離情緒。
首句“懷歸”二字,點出方回此時正羈宦天涯,他鄉為客。“懷歸”之前冠以“終日”,則無時無刻不思念家乡,盼望着能夠早日歸去的滿腹牢愁,已經溢於言表。這種心情之下,又要為朝夕相伴、志同道合的摯友送別,所以詞人這兩者之間連以“翻”字,頓時把客中送客,宦愁加離愁的悵觸和傷感全盤托出。這一句自王勃“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化出,但變曠達為執着,層深渾成,感情更為瀋鬱。
“春風”句點時、地。“祖”,古代出行時祭祀路神的一種活動:“祖席”,引申為餞行酒宴。春風駘蕩,風和日麗,本來正宜於與知友郊外踏青,水邊飲宴,現卻要南城陌上的長亭為他餞行,這樣,平常的敘事被塗上了一層濃郁的感傷色彩。
“便莫惜”句寫離宴。“捲白”,即“捲白波”。宋黃朝英《緗素雜記》捲三:所謂捲白波者,蓋捲白上之“酒波耳,言其飲酒之快也。”詞人衹以一句席間的勸酒辭即代替了以上之一切,使主客二人,悒悒寡歡,愁顔相嚮,以酒澆愁之場景如目前。“捲白”之上加以“頻”,“頻”之前再加以“莫惜”,“莫惜”之上再以“便”字承上句轉折,語氣沉痛,字字重拙。友情之篤,分攜之苦,見於言外。
上片最後幾句是一疊句,以聲傳情,點醒臨行即。這個時候,席間奏起了凄婉的驪歌,那可能就是催人淚下的《陽關三疊》吧!悲涼的樂麯席間回蕩,也離人的心頭回蕩,似乎提醒、催促着行人立即上路。三字短句回環反復,“動”和“催”字重複出現,都深化了此時此刻離人茫然若失的惆悵。
下片設想別後的情景。前兩句一問一答,描畫出一幅山程水驛、風雨凄迷的古道行旅圖,把詞人對範殿監體貼入微的關切之情具體化,形象化。“臨水驛,空山驛”的一再詠嘆,更是把野水空山,荒驛孤燈的寂寞和凄涼渲染得淋漓盡致。結拍兩句,筆鋒陡轉,振起全篇。一別而後,千裏相隔,臨清夜而不寐,睹明月而相思,這當然是去留雙方將面臨的凄婉現實。
然而方回“明月相思千裏隔”之前加一“縱”字,立刻使地域上的千裏相隔失去了應有的份量。真摯的友情將會超越時空,全詞就“夢咫尺,勤書尺”這樣語重情長的再三囑托中結束,餘音裊裊,令人回味。
●石州引
賀鑄
薄雨收寒,斜照弄睛,春意空闊。
長亭柳色纔黃,遠客一枝先折。
煙橫水際,映帶幾點歸鴻,東風銷盡竜沙雪。
還記出關來,恰而今時節。將發。
畫樓芳酒,紅淚清歌,頓成輕別。
回首經年,杳杳音塵都絶。
欲知方寸,共有幾許新愁?
芭蕉不展丁香結。
枉望斷天涯,兩厭厭風月。
賀鑄詞作鑒賞
此詞抒寫離別相思之情。作品內容上雖無新意,但煉字的精工方面卻嚮為世人稱道。關於這一點,王灼《碧雞漫志》中,介紹得頗為具體:“賀方回《石州慢》予見其舊稿。‘風色收寒,雲影弄睛’,改作‘薄雨收寒,斜照弄睛’;又‘冰垂玉箸,嚮午滴瀝檐楹,泥融消盡墻陰雪’改作‘煙橫水際,映帶幾點歸鴻,東風消盡竜沙雪。’”
起首兩句寫由雨而睛。初春天氣陰冷,細雨綿綿,午後雲開霧散,雨止天睛,“弄睛”二字寫出了雨後斜陽照射下萬物煥然一新的景象。“春意空闊”一句,便是這種景象的概括。接着就由近而遠地渲染,近處寫得具體、細緻——“長亭柳色纔黃,遠客一枝先折”;遠景則闊大、蒼茫——“煙橫水際,映帶幾點歸鴻,東風銷盡竜沙雪”。(竜沙,沙漠地帶的通稱。)層次井然,筆勢酣暢多姿。賀鑄是善於煉字的,“薄雨”與“斜照”對比鮮明,於變化之中烘托出雨後斜陽的光彩和溫暖,顯出春意的盎然,空氣的清新,景色的明靜,以至“纔黃”的柳色也引人註目。“煙橫”幾句,寫得境界開闊,畫面豐富,景中含情。這樣“春意空闊”也就有了更形象的依托。上片歇拍兩句,收束前文寫景之句,使景語化為情語,使上面所寫景物與詞人的生活經歷相聯繫,使之具有特定的內涵,例如:“空闊”,是雨止天睛、四宇寥廊之景,然而此時此刻愈是空闊,則愈覺孤寂,愈能觸發思親懷人的感情:“長這柳色”是景,然亦含有別情:“煙橫”三句,也暗寫了雁歸人不歸、春歸人未歸的感慨。這兩句,實為全詞意脈的樞細。
過片沿着“還記”追思當年的分別。“將發”二字,寫自己即將辭別登程,極其幹淨利落。“畫樓”二句寫酒樓宴別,“紅淚”,指佳人胭脂沾滿了離別的淚水。“頓成輕別”,追憶以往,透露出無限悔恨之情。“回首經年,杳杳音塵都絶”。音塵,即信息。這兩句語淺情深。年年盼相見,盼音信,然而卻是“音塵都絶”,表現出別後之思和思而不見之苦。由“輕別”而思,而悔,而愁。思與悔已融合上面的寫景敘事之中。作者先以一問句引出“愁”字,“共有”二字又逗出了兩地同愁。“芭蕉不展丁香結”,芭蕉葉捲而不舒,丁香花蕾叢生,芭蕉、丁香兩個形象都是用來形容愁心不解。這一句化用唐李商隱《代贈》“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嚮春風各自愁”詩句。同時,也是化用了那女子詩中的兩句,這樣既回答了愁之深,又表達瞭瞭解和憐惜之意。
結句“枉望斷天涯,兩厭厭風月”。“兩”字與“共有”相呼應,厭厭,愁苦的樣子。這兩句寫得空靈藴藉,既總括了回首經年,天各一方,兩心相念,音信杳然,衹有“玉樓明月長相憶”;也說出了,關山渺邈,天涯之思,對景難排,心底總隱藏着不滅的思念和期望。
此詞上片寫景,下片轉入敘事,整首詞熔寫景、抒情與敘事一爐,寫得委婉麯折,意味深長。
●望湘人
賀鑄
厭鶯聲到枕,花氣動簾,醉魂愁夢相伴。
被惜餘薫,帶驚剩眼。
幾許傷春春晚。
淚竹痕鮮,佩蘭香老,湘天濃暖。
記小江風月佳時,屢約非煙遊伴。
須信鸞弦易斷。
奈雲和再鼓,麯終人遠。
認羅襪無蹤,舊處弄波清淺。
青翰棹艤,白蘋洲畔。
盡目臨臯飛觀。
不解寄、一字相思,幸有歸來雙燕。
賀鑄詞作鑒賞
此為傷離懷人之作。詞中以典雅華麗、藴藉凝煉的語言和動蕩開合、嚴密渾然的結構,先由景到情,復由情到景,一波三折,迴旋往復,渾成深厚,有飛揚頓挫、一詠三嘆之妙。李攀竜評比詞曰:“詞雖婉麗,意實展轉不盡,誦之隱隱如奏清廟朱弦,一唱三嘆。”上片起首三句,由室外而室內,由寫景而入抒情,迷離惝恍,哀感頑豔。“厭”字下接以四字對句,寫室外充滿生機之盎然春意,極細膩,極柔媚。鶯聲恰恰而到枕,花香溫而動簾,春光明媚,欣欣生意,本應使人賞心悅目,心曠神怡。現冠不合常理之“厭”字,立刻化歡樂之景而為悲哀之情,變柔媚之辭而為沉痛之語。哀愁無端,一字傳神,為全篇定調。故明代瀋際飛《草堂詩餘正集》評曰:“‘厭’字嶙峋。”第三句具體描寫“厭”字之神理。“魂”而曰“醉”,則藉酒澆愁,已非一時:“夢”而曰“愁”,則夢魂縈繞,無非離緒。醉、愁交織,充斥胸臆,作者此時,欲不厭春景,又將何如!
接下來三句寫室內景物,透露“醉魂愁夢”之由。“餘薫”謂昔日歡會之餘香,“剩眼”指腰中革帶空出的孔眼。詞人以一“惜”字寫出睹物思人、物是人非之悲哀,以一“驚”字寫出朝思暮愁、形削骨立之憔悴。“幾許”句為上片詞意之樞細。“傷春”總上,“春晚”啓下,刻意傷春而春色已晚,其中既有韶華易逝、春意闌珊之悲哀,亦暗含與戀人往日共度春光而今不可復得之痛苦,情感頗為復雜,語氣極其沉重。
“淚竹”三句亦景亦情,情景交融,意謂一派濃暖的暮春天氣裏,湘妃斑竹,舊痕猶鮮,屈子佩蘭,其香已老,所出徒為愁人提供觸景傷情的材料而已。歇拍以“記”字領起,再由景到情,拍合舊事,振起上片。此二句緊承前之的層層鋪墊和渲染,收束上片蕩氣回腸之愁情,於平實的敘述中寄寓沉重的哀傷。
過片抒情,前兩句承上啓下,直抒胸臆。鸞弦易斷,好事難終;雲和再鼓,麯終人遠。上句藉弦斷喻自己與情人的分離,然而心中未始不殘存着鸞膠再續的一綫希望;下句化用錢起“麯終人不見,江山數峰青”(《省試湘靈鼓瑟》)句意,言這一綫希望頓時破滅。“須信”和“奈”兩個虛詞一承一轉,把鬱積心頭的落寞和絶望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認”字以下,直至“盡目臨臯飛觀”,都是望中所見。以眼前之景達“麯終人遠”之情,情中置景,細膩熨貼。詞人登“臨臯飛觀”而望遠,則洲畔白蘋萋萋,江邊畫舫停泊,即目皆為舊日景物,然而昔時雙雙攜手水邊弄波之舊處,卻再也見不到心上人輕盈的體態。
結拍構思奇特,非同凡響。“不解”句,上應“鸞弦易斷”、“麯終人遠”,以加倍筆法,深化此時凄婉欲絶的心情。伊人一去,不僅相見無期,而且杳無間信,使人愁腸百結,肝膽俱裂。“幸有”一句,強顔自慰,愈見辛酸,些許溫情與欣喜之中,帶有無限的凄涼和感傷,使人從燕歸人遠,燕雙人孤的意象中蕕得深沉的感慨與回味。
《蓼園詞選》評此詞“意緻濃腴,得《騷》、《辨》之遺。張文潛稱其樂府妙絶一世,幽索如屈宋,悲壯如蘇、李,斷推此種。”此乃深透之語。
●芳草渡
賀鑄
留徵轡,送離懷。
羞淚下,撚青梅。
低聲問道幾時回。
秦箏雁促,此夜為誰排?
君去也,遠蓬菜。
千裏地,信音乖。
相思成病底情懷?
和煩惱,尋個便,送將來。
賀鑄詞作鑒賞
此詞以女子的口氣,采用敘事的手法,委婉麯折地寫出年輕的妻子與夫君分別時難捨難分,愁腸欲斷的情景。全詞不事雕琢,清麗自然,樸實無華,使人耳目一新。
上片起首兩句省去了夫妻分別的詳細經過和具體情狀,富有典型性地抓住“徵轡”將行那轉眼即逝的一剎那,揮灑自己的筆墨:年輕的妻子對丈夫苦苦輓留,頻頻勸飲。——用留馬和送杯來表現。詞人突出一“留”、“一送”兩個動作,簡明扼要,語淺意深。
以下三句,詞人突出了妻子一“留”一“送”、一“淚下”、一“撚”、一問五個動作,細膩熨貼,委婉麯折地表現年輕妻子悲痛欲絶的心理活動。先是“淚下”,未語而先淚,淚並且如斷綫珍珠簌簌而落,當可知她內心的痛苦。“淚下”之前冠以“羞”,說明此情此景,這位少婦未曾慣經,正示其為新婚,新別。下面接以“撚青梅”,“撚”用手指搓轉,這是下意識的動作。欲言則羞,欲不言則心中有無數話兒要傾吐,所以左右為難,低首撚梅。典出李白《長幹行》其中有“郎騎竹馬來,繞床弄清梅”的詩句,故成語“青梅竹馬”多用來指青年男女幼時天真無邪的交往。這裏詞人藉用“青梅”二字來暗示這對年輕夫婦由兩小無猜而結為良緣。離別的痛苦終於戰勝了新婚的羞澀。故最後再接以“問”,“問”之前又限以“低聲”,“問”之後又續以“幾時回”,未發而盼早歸,明知一去千裏,歸期難準,而問以“幾時回”,可以說已經寫盡了女了癡情。
狀難寫之境如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秦箏”句以下,全為妻子最後的送行之語。“秦箏”,弦樂器的一種,傳為秦卜蒙恬所造。“雁”即雁柱,為箏上支弦之物;古箏的弦柱斜列有如飛雁斜行,故稱。柱可以左右移動以調節音高。“促”迫也,近也,柱移近則弦急。後漢侯瑾《箏賦》有“急弦促柱”之句。因此“雁促”也就是柱促,即弦急,弦急則音高。這兩句意思謂和你分別以後,今夜還有什麽心思彈箏呢?
過片以下仍是女子對丈夫的囑咐。本來,離別千裏之遙運,兩地音信之隔絶,這感覺是去留雙方彼此同之的,這裏卻用一個“君”字領起,就有設身處地代他說了出來的意味。“蓬菜”,傳說中仙人海上所居之處,此藉指丈夫去處之遙遠;不止於遠,而且音信難通,這樣就會因想念妻子而相思成病。她不要求丈夫寄信寄物,而要求他把相思成病時是怎麽樣的一種情懷,以及種種煩惱,尋個方便寄送給她。這裏面含義頗豐:一要他把滿腔愁苦,百般煩惱,盡情嚮她傾吐出來,以減輕心裏的鬱悶;二要他把那些精神負擔送給她,讓她來代替承受。三要他把這種相思成病的情懷和煩惱也送給她,她情願自己承受雙重的精神重壓,而不讓丈夫再有負擔。這種癡情的要求,是不合常理的,然而詞人卻以此把妻子對丈夫的愛惜表現得淋漓盡致。
●點絳唇
賀鑄
一幅霜綃,麝煤熏貝貳紋絲縷。
掩妝無語,的是消凝處。
薄暮蘭橈,漾下蘋花渚。
風留住。
緑楊歸路,燕子西飛去。
賀鑄詞作鑒賞
此詞表現一對情侶乍別的悲傷和別後的思戀。詞之上片從居者也即女方寫,寫情人離別;下片轉寫行者亦即男方,寫既別之後。全詞采用潛氣內轉之法,層次的演進從畫面的轉換中表現出來,極盡含蓄藴藉之致,初讀不知所云,但覺晦澀,反復吟詠之後,文義自通,別有情趣。這種穠密深隱的藝術風格,猶如橄欖之味,苦盡而甘,味美於回。
上片首二句,“霜綃”即素絹,此處指手帕。詞中寫手帕,常用“羅帕”、“鮫綃”一類字面,這裏用“霜綃”,突出它的潔白如霜,還有象徵純潔的意思。又手帕的量詞往往稱“一方”這裏卻改用“一幅”以突出它的大。“麝煤”是熏爐中所燃燒的香料。以上兩句係用麯筆,很婉約地暗示讀者:那女子因與情人離別而傷心哭泣,流了許多眼淚,一大塊手絹都浸透了,故須放熏爐上烘烤。言“熏貝貳紋絲縷”,則分明是淚雨不曾睛,手絹剛烘幹又沾濕,不知反復熏焙了多少次,以至於絲帕的香味達到飽和,濃得刺鼻了。“掩妝無語”,改從正面點明女主人公用手絹捂住臉,“竟無語凝咽”此句以簡潔凝煉的語言,營造出“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意境,寫得新奇而又生動。
末句更直截了當地揭出“悲莫悲兮生別離”的旨意。“的是”,猶言“確是”。“消凝”,為“消魂凝魂”的縮語,謂感懷傷神。“處”,此表時間,用如“時”。此句與“掩妝”句緊密配合,使起首兩句的意象落到實處,化為明朗。
過片“薄暮”二句,敘行者於傍晚時解纜啓程。一“漾”字煉得甚好,見出此行乃迫不得已,故决不肯急帆快槳,而衹是隨波逐流。無意中,船兒卻漂嚮了開滿白蘋花的水中小洲。古代風俗,姑娘們每於上已、寒食、清明等春日佳節出遊郊野水濱,採集白蘋花贈送給自己的情人。詞中男主人公應當也享受過這樣的幸福。如今,驀地見到那凝結着愛情的一叢叢小花,怎不勾起記憶中溫馨甜蜜的往事?怎不觸發心底裏不可遏止的相思?這就逗出了下文。“風留住”,三字單獨成句。明明是人不忍行,故稍遇逆風即小泊蘋渚,徜徉於伊人昔曾采花之地,無限依依,妙不說破,卻藉助擬人化的手法,把風兒寫得極有情意。
結拍兩句用唐人顧況《短歌行》“紫燕西飛欲寄書”句歇後。賀詞中用此句處甚多,如《九回腸》:“賴有雕梁新燕,試尋訪、五陵狂。小華箋,付與西飛去,踴雙愁黛,再三歸字,囗九回腸。”《鳳棲梧》:“小砑綾箋,偷寄西飛燕。”《菱花怨》:“會憑紫燕西飛,更約黃囗相待。”《木蘭花》:“西飛燕子會來時,好付小箋封淚帖。”皆可與本篇對參。此二句言主人公剛剛踏上旅途,就迫不及待地托燕子捎信給心上人,抒寫出深沉而又急切的相思之情。
此詞善於扌瞿取生活中最能集中表現情侶間特定情感的典型素材,將男女主人公的一往情深抒寫得婉麯動人,收到了很好的藝術效果。
●畫眉郎(好女兒)
賀鑄
雪絮雕章,梅粉華妝。
小芒臺、榧機羅緗素,古銅蟾硯滴,金雕琴薦,玉燕釵梁。
五馬徘徊長路,漫非意,鳳求凰。
認蘭情、自有憐纔處,似題橋貴客,栽花潘令,真畫眉郎。
賀鑄詞作鑒賞
此詞寫一位待字閨中的少女對於愛情、婚姻的理性思考,同時也表現了他的花容月貌、多才多藝和情志趣味。作者詞中通篇用典,使詞的意藴更為豐富,人物形象更為飽滿,大大擴大了詞的含量。
上片起首二句概括地介紹女主人公:她是一位待字閨中的少女,一位才貌雙絶的佳人。“雪絮雕章”,用晉代纔女謝道韞詠雪的故事,她曾用“未若柳絮因風起”形容大雪紛飛景象,贏得謝安贊賞。作者似介紹說:我們這位女主人公的雕章琢句的本領,亦不減謝道韞呢!“梅粉華妝”,用南朝宋壽陽公主故事。
相傳壽陽公主於人日臥含章殿下,有梅花一朵飄着其額,拂之不去。後世女子遂紛紛仿效,爭為“梅花妝”。這裏,作者告訴人們:詞中女子也是天生麗質的美人,她靚妝入時,大有壽陽公主的風采呢。
以下數句,轉而不厭其詳地展覽女主人公閨房裏的陳設。“小芒臺,榧機羅緗素”,說女子香閨儼然是一小小藏書閣,榧木幾案上羅列着重重書捲。“古銅蟾硯滴”,閨房裏還陳設着古雅精巧的文具,一種銅製的蟾蜍,註水於其腹中,放硯臺旁,能自動吐出水泡,供人研墨(見宋何《春渚紀聞》)。“金雕琴薦”,閨房裏還有名貴的鳴琴,看那琴墊綉着金鷹圖飾。琴墊華美如此,那琴更加寶貴了。“玉燕釵梁”,說女兒傢的閨房自然少不了各種精緻首飾,那雕着飛燕形狀的玉釵,真是精美。通過以上一番鋪陳,詞人女主人公不同凡響的閨房、它的雅緻的陳設、它的文化氣氛中,暗“寓這位佳人的氣質、素養和情操。
過片二句:“五馬徘徊長路,漫非意,鳳求凰。”寫女主人公寫對這些高貴的求婚者不屑一顧,再高的官兒也徒有非份之想而已!
結尾五句,揭開謎底,用一連串的散句鄭重表述這位少女對於如意郎君的期望:“認蘭情、自有憐纔處,似題橋貴客,栽花潘令,真畫眉郎。”她愛的是風流才子,是像司馬相如和潘嶽那樣的人。據《華陽國志》記載,司馬相如早年離故鄉赴京城時,曾成都升仙橋上題字雲:“不乘高車駟馬,不過此橋也。”後果為漢武帝賞識。潘嶽,晉代著名美男子,也是一位才子,作河陽縣令,曾境內遍植桃李,時稱河陽一縣花。這兩人都是文採風流,為古代女子傾慕的人物。她們這種追求比之那種單純追求榮華富貴的庸俗生活,格調要高尚得多。
這首以愛情為題材的詞,不寫愛情的纏綿悱惻,卻一反常態、另闢蹊徑地展示妙齡少女對於愛情的理性思考,這有宋一代的詞苑中的確是不同凡響、別具一格的。
●減字浣溪沙
賀鑄
秋水斜陽演漾金,遠山隱隱隔平林。
幾傢村落幾聲砧。
記得西樓凝醉眼,昔年風物似如今。
衹無人與共登臨。
賀鑄詞作鑒賞
此詞虛實相生地展現了當下詞人登臨所見的眼前之景和伊人作伴。詞人當初凝着醉眼所觀賞的往久之景,通過今久情景的對比,流露出作者物是人非。恍若隔世的悵惘心緒。全詞意境沉鬱,語言收放自如。
詞的上片寫登臨所見:清澈的秋水,映着斜陽,漾起金波。一片平展的樹林延伸着,平林那邊,隱隱地橫着遠山。疏疏的村落,散見川原上,傳出斷斷續續的砧杵聲。接下去,下片前兩句說昔年曾登此樓,風景與今相似。而詞人今日面對此景,究竟喚起何種感慨,卻到結句“衹無人與共登臨”纔點明,原來昔日同登此樓的人,今已不,衹剩下作者孑然一身,伫立於樓上了。聯繫賀鑄的生平看,那位不能同來的人,可能是他的眷屬。至此,可以感到上片所寫的那秋水斜陽,那遠山平林,那村落砧聲,都不再是客觀的景物了,而是詞人心中眼中,都有一種傷心說不出處,這種傷心說不出的情緒,藉助於末句的點醒,令人於言外得之,倍覺其百感蒼茫,含藴深厚。
此詞虛實相生地展現了當下詞人登臨所見的眼前之景和伊人作伴。詞人當初凝着醉眼所觀賞的往文之景,通過今文情景的對比,流露出作者物是人非、恍若隔世的悵惘心緒。全詞意境沉鬱,語言收放自如。
●減字浣溪沙
賀鑄
樓角初銷一縷霞,淡黃楊柳暗棲鴉,玉人和月摘梅花。
笑撚粉香歸洞戶,更垂簾幕護窗紗,東風寒似夜來些。
賀鑄詞作鑒賞
此詞通篇寫景而又句句含情。作者空靈,細膩的景物描寫中,寄托了作者對獨處深閨的玉人豔羨憐愛的情懷。全詞意境清幽淡遠,筆法奇妙獨特,寫景、詠物造微入妙,給人以美人享受。
上片首句寫一角紅樓的上面,一縷晚霞正消逝。“初”,是剛剛的意思。這一句不是一幅靜止的畫,它給人以動感。“淡黃揚柳暗棲鴉”。楊柳淡黃,知是初春。此句寫淡黃楊柳之中,有烏鴉棲息其中。這裏用了一“暗”字,就更給人以景物清幽之感。但下句境地更美:玉人,本來是美的;月下玉人,更美。月下的梅花,那該是“疏影橫斜”、“暗香浮動”吧。正是“以境襯人”,則月美,花美,人更美了。上闋展現的是一幅清幽澹雅的圖畫,直使人有超塵絶俗之感。
下片重點表現月下玉人的心理活動。過片一句寫佳人笑捻香花歸綉房,使人如聞其聲,欲逐芳蹤。這個“笑”是因梅花的清新氣息令人高興而笑,還是想起了旁的什麽事情來?詞中深藏不露,未予點破。
接下來一句:“更垂簾幕護窗紗”,寫美人放下簾幕,使它擋住紗窗,因為東風吹來,比入夜時又冷了一些,為的是使屋子裏暖和點。這“寒”的程度的加深,她室外時就已感覺到,所以纔歸戶,垂簾。這緣故移到末句點明,是《浣溪沙》作法上的需要。此調下片首兩句大都用對偶句,末句單承作結,極不易寫好。張炎《詞源》說到詞的“末句最當留意,有有餘不盡之意始佳”,所舉擅於此道的詞人中就有賀鑄。
賀詞小令的結尾確是不凡,其手法是多樣的。結尾“東風寒似夜來些”一句,既綰住上兩句的歸戶與垂簾的人物活動,又回帶上片從霞消到月上一段時間歷程,可稱妙筆。此句與其說是寫美人乍暖還輕冷的感覺,還不如說是寫月下看美人者的心情。可以想像,他眼見的一切美景都隨着簾幕之垂而消逝了,他怎能不心猿意與呢?初春入夜晚風微寒,佳人該歸洞戶,該垂簾護窗的,但他卻見不到她的倩影。聽不到她的笑聲了,於是心裏感到一陣寒涼……
楊慎《詞品》謂此詞“句句綺麗,字字清新,當時賞之,以為《花間》。《蘭畹》不及,信然。”這一評語,較為準確地概括了此詞的藝術風格。
●減字浣溪沙
賀鑄
閑把琵琶舊譜尋,四弦聲怨卻沉吟。
燕飛人靜畫堂深。
欹枕有時成雨夢,隔簾無處說春心。
一從燈夜到如今。
賀鑄詞作鑒賞
此詞是閨怨詞中的佳作。詞中前五句一句一意境,塑造出鮮明的藝術形象,表達出極纏綿悱惻的情感。末句一筆叫醒,使全篇實處皆虛,陡入勝境,加強了全詞情感的力度和深度。《白雨齋詞話》評此詞結句云:“妙處全結句,開後人無數章法。
上片起首一句用韋莊《謁金門》詞“閑抱琵琶尋舊麯”句。“把”、“抱”同義。“譜”,這裏也指麯。“麯”而書之於紙為“譜”,“譜”而付諸管弦為“麯”。“尋”為“重溫”之義。全句寫一位少女百無聊賴,隨意抱持琵琶重彈舊麯。次句“四弦聲怨卻沉吟”承上,言琵琶的四根弦上發出凄怨的音響,一似人深思時的微吟詠嘆。“卻”字與“舊”字是詞眼所,“卻”字見出琵琶聲之“怨”、之“沉吟”,恰與彈麯者的主觀意願相反:本欲解悶,適增其愁。
可見,上句所謂“舊譜”,並非單指過時的麯子,而是指往日與戀人聚會時曾經彈奏過的樂調。那時候兩情歡悅,因此琴聲歡快,如今兩情隔絶,雖撫弦更彈舊麯,企望用美好的回憶來自我安慰,但無論如何也奏不出舊日的愉悅之音了。第三句“燕飛人靜畫堂深”,語意層而進。少女幽居閨中,孤寂無偶,衹有梁燕作伴。燕子似乎不忍心聽到這哀怨的琴聲,飛走了;少女本人也不能終麯,放下了撥子。一個“靜”字,一個“深”字寫出了閨中又恢復了先前那種死一般的靜止,意境深邃。
過片兩句為對比。上聯寫少女斜靠着枕頭,有時象宋玉《高唐賦》裏那位“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的巫山神女一樣,夢中飛到情人身邊,重渲染情之烈;下聯寫一道門簾,就象沉重的棺蓋,使閨中人與世隔絶,無處訴說她的懷春相思之心,重點出現況之苦。
歇拍寫“燈夜”即正月十五元宵節夜前後幾天城市處處張燈結彩,通宵達旦供人玩賞,平日藏深閨人未識的姑娘們,難得這樣的好機會,可獲準外出嬉遊。本篇所寫的少女,最後一次見到戀人,就元夜。從那之後,魂牽夢繞,卻至今未唔。此句七個字用數字寫時間,把前此的種種情感反復並深化了。大有點石成金之妙。陳廷焯即以此為例,評曰“妙處全結句,開後人無數章法”(《白雨齋詞活》)。
●小重山
賀鑄
花院深疑無路通。
碧紗窗影下,玉芙蓉。
當時偏恨五更鐘。
分攜處,斜月小簾櫳。
楚夢冷沉蹤。
一雙金縷枕,半床空。
畫橋臨水鳳城東。
樓前柳,憔翠幾秋風。
賀鑄詞作鑒賞
此詞抒寫情侶離別相思的情懷。詞中於上片虛而若實,寫夢中相會;下片實中有虛,寫夢回凄涼。全詞通過敘寫別後經年。相思成夢。夢回凄涼的真實情景,從設想和現實兩方面表出了主人公對愛人的誠摯深情。整首詞化景物為情思,語彌淡而情彌深,讀來別有一番風味。
上片起首一句,“疑”字用得極妙。這個“疑”,不僅寫出男主人公之“疑”而且表明是夢中之“疑”。相別日久,朝思暮想,以致因情生幻,“靈魂出竅”,夢中跋涉千裏,來到了過去曾經和心上人歡會的舊地。夜闌人靜,月明星稀,看着那花木繁茂,麯折幽深的花園,不禁心生疑慮,種種忐忑不安的測度藉“疑無路通”表現出來,寫得迷離惝恍。
碧紗句,重點“芙蓉”上。《西京雜記》捲二說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若芙蓉,以後有“芙蓉如面柳如眉”(白居易《長恨歌》)、“強整嬌姿臨寶鏡,小池一朵芙蓉”(李珣《臨江仙》)等句,都是以“芙蓉”來喻美人,此處襲用前人的這種用法。“芙蓉”之上加以“玉”字,前面又限以“碧紗窗影下”之絶美環境,真是形神俱現,呼之欲出。主人公拂柳穿花,孑孑前行,剛剛繞過那幽雅的回廊,已經看到心上人伫立如夢如幻的朦朧碧紗窗影下,似玉琢芙蓉,嬝嬝婷婷,顧盼生輝,笑顔以待。
“當時”句寫良夜何其,歡娛很短,正當兩人意愜情濃、熱烈纏綿之際,東方已白,曉鐘發動,這怎能不使人産生“偏恨”的感慨呢!冠以“當時”二字,應是既指今夢,亦指昔時,動蕩變幻之中,虛實莫變。
“分攜”句謂曉鐘的聲聲催促之下,兩人戶外執手依依,灑淚相別,那清冷的月光斜照簾櫳之上,更增添了別離的痛苦和感傷。
換頭一句承上啓下,由虛入實。用宋玉《高唐賦》夢懷王與神女夢中相會之典,故詞句以“楚夢”藉指上片的情事。驀然驚覺,夢冷蹤沉,殘月殘燭,空虛寂寞。眼前精心綉製的金縷雙枕,反襯出主人公此時的孤獨;身邊空蕩蕩的半床鴛被,更使他黯然銷魂。這兩句是全詞的詞眼結拍兩句,又化實為虛,從對面寫起。“鳳城”,即京城,男主人公這時正遠天涯,而他所戀的女子卻遠京城東邊一角。由上句的“雙枕”、“半床”,很自然地聯想起對方對自己的思念。詞人以樓前楊柳幾度秋風、幾度凋零來暗示女方的失望和憔悴,賦情於物,亦物亦人,更得含蓄藴藉之妙。
●天門謠
賀鑄
牛渚天門險,限南北、七雄豪占。
清霧斂,與閑人登覽。
待月上潮平波灧灧,塞管輕吹新阿濫。
風滿檻,歷歷數、西州更點。
賀鑄詞作鑒賞
此為登臨懷古詞,是作者登采石峨眉亭時所作。
采石今屬安徽與鞍山,長沙南岸,瀕江有牛渚磯,絶壁嵌空,突出江中。其西南方有兩山夾江聳立,謂之天門,其上風浮翠拂,狀如美人的兩道峨眉。神宗熙寧年間,太平州知叫左牛渚磯上築亭,以便觀覽天空奇景,遂名為“峨眉亭”。
上片起首三句道出了采石地理形勢的險要和歷史作用的巨大。滔滔大江,天限南北。偏安江左的小朝廷,每每建都金陵,憑恃長江天險,遏止北方強敵的南下。而當塗地處金陵上遊,牛渚、天門,正是金陵的西方門戶。詞言“七雄”,當是連南唐也計算內。“豪占”,猶言“雄踞”。“清霧斂,與閑人登覽。”謂霧氣消散,似乎有意讓人們登磯遊覽。“與”,這裏是“予”、“放”的意思,這個字下得很妙。將那本無生命的“霧”寫活了。
下片不落窠臼,江聲山色,無一語道及,偏說要等到月上潮平、笛吹風起之時,細數古都金陵傳來的報時鐘鼓。“月上潮平波灧灧”,化用梁何遜《望新月示同羈》詩:“灧灧逐波輕。”“塞管輕吹新阿濫”之“塞管”即羌笛,笛為管樂,塞上多用之,故稱。“阿濫”,笛麯名。南唐尉遲。偓《中朝故事》載驪山多飛禽,名“阿濫堆”唐明皇采其鳴聲,翻為笛麯,遠近傳播。唐顔師古《急就篇註》曰“阿濫堆”即鴳雀的俗名。“風滿檻,歷歷數、西州更點”之“西州”,東晉、劉宋間楊州刺史治所,因金陵臺城之西,故名。“更點”,古代一夜分五更,每更又分五點,皆以鐘鼓報時。詞人登蛾眉亭,時上午霧散後,“待”字以下,純屬願望、想象之辭。這裏虛境實寫,江月笛風,垂手能掬,遐鐘遠鼓,傾耳可聞,再者,遊人流連忘返,竟日覽勝而興猶未盡,還要繼之以夜,那好山好水的魅力,不着一手,盡得風流。
全詞時而劍拔弩張,氣勢蒼莽,時而輕裘緩帶,情趣蕭閑,整首詞寫得大起大落,大氣磅礴,讀之令人蕩氣回腸。詞中憑吊前朝興亡,給人的感悟和啓示十分深刻:天險救不了雲朝覆滅的命運,昔日“七雄豪占”的軍事重地,今卻成為“閑人登覽”的旅遊勝地,人們不難從中得出江山守成德不險的深刻歷史教訓。
●西江月
賀鑄
攜手着花深徑,扶肩待月斜廊。
臨分少伫已倀倀,此段不堪回想。
欲寄書如天遠,難銷夜似年長。
小窗風雨碎人腸,更孤舟枕上。
賀鑄詞作鑒賞
此詞愛情詞中的佳作。全詞用筆句句緊逼,用意層層深入,沉鬱頓挫,情厚意婉,將主人公與戀人的別後相思之情抒寫得淋漓盡致。
上片首二句以極其工整的對句,溫馨旖旎地寫出了男女歡會這樣一種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情態:一對情侶,奼紫嫣紅、爭芳鬥豔的小園深徑裏攜手賞花,夜靜人寂、涼風習習的幽雅斜廊上扶肩待月,卿卿我我,情意綿綿。這兩句極其生動而概括。
接下來兩句一反起首二句追憶歡會時的熱烈纏綿,陡然轉入今日回想時的悲涼,形成感情上的巨大落差,從而給人以強烈的震撼,産生了動魂蕩魄的藝術效果。“悵悵”,迷惘不知所措貌。上句以一“已”字,突出了惜別之際,稍作延伫,已經若有所失、悵然迷茫的悲哀;下句又以“不堪”二字相呼應加倍寫出今日回想時的痛心疾首,凄婉欲絶。這兩句與李商隱《錦琴》詩中所謂“此情可待成追憶,衹是當時已惘然”可謂意境相類,但各盡其妙。
下片四句層層深入地具體說明往事不堪回首的原因。第一句“欲”字,是說自己主觀上的願望。和心上人分別之後,羈宦天涯,見面固然已屬癡想;然而誰料就連互通音問,互慰愁腸這一點願望也由於人如天遠,書無由達而落空呢?“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主觀的願望被客觀的現實無情地擊碎,這種情況下去回想舊日的歡會,這是一“不堪”。
第二句“難”字,是客觀環境對自己所造成的影響。“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一個人對着孤燈,凄清寂寞,百無聊賴,漫漫長夜中咀嚼着分離的痛苦,當然會産生長夜如年那樣難以銷磨的無限感慨。這是二“不堪”。第三句“小窗風雨”是耳邊所聞。聽着風雨敲打窗扉之聲,詞人不禁肝腸俱碎。“碎”字極煉而似不煉,情景兩兼,可稱得上是著一字而境界全出。這是三不堪。第四句收束全詞,以“更”透進一層,指出以上之種種,全發生,“孤舟枕上”,把羈旅愁思、宦途棖觸與戀情打成一片。這是四“不堪”。
●六州歌頭
賀鑄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
肝膽洞,毛發聳。
立談中,死生同。
一諾千金重。
推翹勇,矜豪縱。
輕蓋擁,聯飛鞍,鬥城東。
轟飲酒垆,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
間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
樂匆匆。
似黃梁夢。
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
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
簿書叢,鶡弁如雲衆,用,忽奇功。
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
不清長纓,係取天驕種,劍吼西風。
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賀鑄詞作鑒賞
此詞為一首自敘身世的長調。詞中回憶了作者少年時代任俠俠氣的豪俠生活,抒發了自己仕途失意,愛國壯志難得一酬的憤激之情。全詞熔敘事、議論和抒情於一爐,配以短小的句式,急促的音節,集蘇軾之豪放與周邦彥之律呂於一身,雄姿裝彩,不可一世,讀來令人有神采飛揚。雄健警拔,蒼涼悲壯之感。追憶詞人上片京都所度過的六七年倜儻逸群的俠少生活。起首二句即李白《贈從兄襄陽少府皓》詩之所謂“結發未識事,所交盡豪雄”,為整個上片的總攝之筆。以下,便扣緊“俠”、“雄”二字來作文章。“肝膽洞”至“矜豪縱”凡七句,概括地傳寫自己與夥伴們的“俠”、“雄”品性:他們肝膽相照,極富有血性和正義感,聽到或遇到不平之事,即刻怒發衝冠;他們性格豪爽,儕類相逢,不待坐下來細談,便訂為生死之交;他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答允別人的事,决不反悔;他們推崇的是出衆的勇敢,並且以豪放放不羈而自矜。“輕蓋擁”至“狡穴俄空”凡九句,則具體地鋪敘自己和儔侶們的“俠”、“雄”行藏:他們輕車簇擁,聯鑣馳逐,出遊京郊;他們鬧嚷嚷地酒店裏毫飲,似乎能把大海喝幹;他們間或帶着鷹犬到野外去射獵,一霎間便蕩平了狡兔的巢穴。上兩個層次,即有點,又有染;既有虛,又有實;既有抽象,又有形象,這就立體地展現了一幅雄姿壯彩,不可一世的弓刀俠客的恢宏畫捲。
片末句“樂匆匆”三字、下片首句“似黃粱夢”四字,是全詞文義轉折、情緒變換的關棙。作者青年時代生活朝氣蓬勃、竜騰虎擲,雖然歡快,可惜太短促了,好象唐傳奇《枕中記》裏的盧生,做了一場黃粱夢。寥寥七字,將上片的賞心樂事連同那興高采烈的氣氛收束殆盡,驟然轉入對自己二十四歲至三十七歲以來南北羈宦、沉淪屈厄的生活經歷的陳述。
“辭丹鳳”至“忽奇功”凡十句,大意謂自己離開京城到外地供職,乘坐一葉孤舟飄泊旅途的河流上,唯有明月相伴。官品卑微,情懷愁苦,落入污濁的官場,如鳥籠,不得自由。象自己這樣的武官成千上萬,但朝廷重文輕武,武士們往往被支到地方上去打雜,勞碌於案牘間,不能夠殺敵疆場,建功立業。十來年的鬱積,一肚皮的牢騷,不吐不快。因此這十句恰似黃河决堤,一浪趕過一浪。
以下六句,是全詞的高潮。元祐三年三月,夏人攻德靖砦,同年六月,又犯塞門砦。這消息傳到僻遠的和州,大約已經是秋天了。異族入侵,國難當頭,本該是英雄大有用武之地的時候。然而,朝中投降派當道,愛國將士們依然壯志難酬。“笳鼓動”六句,便擲地有聲地抒寫出詞人報國無門的滿腔悲憤之情軍樂吹奏起來了,邊疆上發生了戰事。而渴望投身疆場的愛國志士,卻無路請纓,不能生擒對方的酋帥,獻俘闕下,就連隨身的寶劍也秋風中發生憤怒的吼聲!這幾句,壯懷激烈,慷慨悲壯,正氣凜然,可歌可泣,把詞人的滿腔愛國熱誠和憂患意識抒寫得蕩氣回腸,感人至深,讀來令人感奮不已。
結尾三句,筆鋒突轉,一波三折,由慷慨激昂轉為悲涼舒緩,遊山逛水,拊琴送客中宣泄壯志難酬、報國無門的悲憤、沉鬱,讀來令人扼腕感嘆。“登山”句截用宋玉《九辯》“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手寄”句似從嵇康《酒會》詩“但當體七絃”句化出。而與下“目送”句聯屬,又是翻用嵇康《贈兄秀纔入軍》詩“目送徵鴻,手揮五絃”。句句都與送別有關。
蘇門詞人中,賀鑄最受推崇。張耒曾雲:“方回樂府妙絶一世,感麗如遊金、張之堂,妖冶如攬嬙、施之袂,幽潔如屈一宋,悲壯如蘇。李。”(《東山詞序》)本篇辭情慷慨,音調激昂,充分表現了他繼承蘇詞雄姿壯採風格的一面。藝術上,全詞不為聲律所縛,反能利用聲律之精密組織,以顯示其抑塞磊落、縱恣不可一世之氣概。整首詞三十九句,其中三言句達二十二句之多,最長的句子也不超過五言,而且三十九句中三十四句押韻,“東”、“董”、“凍”平上去三聲通葉,這就形成了句短韻密、字音洪亮的特色,很好地配合了此詞的豪放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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