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四棵樹   》 第55節:關於《班主任》的回憶(2)      劉心武 Liu Xinwu

  這“兩個凡是”, 决定了還得強調以階級鬥爭為綱,當然也不能否定文化大革命,我們編輯部對稿 子的取捨,也就不能以此為準繩,這可難為了我這個責編和兩位作者——我們必 須使稿子裏有階級敵人搞破壞,還得歌頌文化大革命;可他們那裏修路,實在並 沒有階級敵人搞破壞,於是我出差到他們所在的農村,跟他們翻來復去地編造階 級敵人破壞的故事,可是怎麽也編不圓;結果,這部書稿到頭來沒能出版。與謝 鯤的接觸,使我感到我們那一代人必須抓緊做事(1977年我三十五歲,已不能 算是很年輕了);編《大路歌》的失敗,使我産生出棄瞎編、寫真實的求變革的 想法。 1977 年夏天我開始在傢裏那十平方米的小屋裏,偷偷鋪開稿紙寫《班主任》, 寫得很順利,但寫完後,夜深人靜時自己一讀,心裏直打鼓——這不是否定文化 大革命嘛!這樣的稿子能公開拿出去嗎?在發表欲的支配下,我終於鼓起勇氣, 有一天下了班,我到離編輯部最近的東單郵電局去投寄它,要把它投給《人民文 學》雜志;櫃臺裏的女工作人員檢查了我大信封裏的東西,嚴肅地跟我指出,稿 子裏不能夾寄信函,否則一律按信函收;我心理上本來覺得自己是在做一件冒險 的事,她這樣一“公事公辦”,毫不通融,令我氣悶,於是我就跟她說我不寄了; 從東單郵局我騎車到了中山公園,在比較僻靜的水榭,我坐在一角,想作出最後 决定:這稿子還要不要投出去?還是幹脆拉倒?後來我取出《班主任》的稿子, 細讀,竟被自己所寫的文字感動,我决定,還是投出去吧,大不了發表不出來, 還能把我怎麽樣呢?過了若幹天,我到另一傢郵電所寄出了它。 《班主任》小說稿在《人民文學》雜志編輯部的具體處理過程,我自己並不 十分清楚。我是一個性格內嚮的人,不善公關交際,有人問我為什麽不把稿子直 接送到《人民文學》編輯部去?其實從我當時居住的地方騎車過去衹需十多分鐘, 可是出於羞澀,我還是寧願花錢費時通過郵局寄去。小說發表出來時已是12 月(刊 物脫期了),我從報紙上看見目錄,自己騎車到編輯部,沒好意思見編輯,直接 到總務人員所在的大屋,拿現金買了十本,那屋裏的人當時也不知道我是誰;出 了編輯部,我趕緊騎車回傢,展讀那油墨噴香的刊物,心裏很高興。不過,那並 不是我頭一回聞見自己文章印出的油墨香——我第一篇公開發表的文章是《談第 四十一》,發表在1958 年《讀書》雜志第16 期上,當時我還是個高中生,十六 歲。我在文化大革命前發表過約七十篇小小說、散文、評論什麽的,大都非常幼 稚;1974年到1976 年,為調離中學,我為當時恢復出版業務的機構提供合乎當 時要求的文稿,發表出若幹短篇小說,一部兒童文學中篇作品,一部電影文學作品, 這雖然都是些現在提起令我臉紅的東西,但它們也可能使當時《人民文學》的編 輯們多少對我有些個印象,因而能及時審閱我的稿子。我對《班主任》敝帚自珍, 因為那畢竟是我第一篇根據自己的真實感受,寫出自己真實認知的作品,我並因 此成名,為世所知。 《班主任》發表後,讀者反應強烈,隨着雜志發行,看到這篇作品的人紛紛 給我來信,尤其是當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改編成廣播劇播出後,影響就更大了;北 京一些來往密切的業餘作者,也都紛紛給予鼓勵,我所任職的出版社的同仁們也 都為我高興。大傢在一起,興高采烈地創辦了《十月》(開頭還不叫刊物,叫叢 書,實際就是大型文學刊物),我趁熱打鐵,在《十月》創刊號上發表了《愛情 的位置》,電臺也馬上就廣播了;我又在復刊不久的《中國青年》上發表了《醒 來吧,弟弟》,電臺又予廣播;這些作品雖然“思想大於形象”,但也有讀者嚮我 表示,他們在閱讀中感受到一種審美愉悅,如有個工廠的工人,打聽到我傢地址, 找上門來,他手裏拿着一本發表《班主任》的雜志,遞給我看,他在那小說的很 多文句下劃了綫、加了圈,他說那些地方讓他感到很生動,比如小說裏寫到工人 下班後,夜晚聚到電綫桿底下打撲剋,他就覺得那細節“像條活魚,看着過癮”。 當時文學界一些影響很大的人物,像張光年不消說了,正是他拍板發出了《班主 任》這篇作品,此外像馮牧、陳荒煤、嚴文井、朱寨等,都很快站出來支持,但 反對的意見也頗強烈,有人寫匿名信,不是寫給我和編輯部,而是寫給“有關部 門”,指斥《班主任》等“傷痕文學”作品是“解凍文學”(這在當時不是個好謚號; 因為蘇聯作傢愛侖堡曾發表過一部叫《解凍》的長篇小說,被認為是配合赫魯曉 夫搞“反斯大林”的修正主義政治路綫的始作俑之作;“傷痕文學”既然屬於“解 凍文學”,自然就是鼓吹在中國搞“修正主義”了,這罪名可是潑天大);也有身 份相當重要的人指責有的“傷痕文學”作品是“政治手淫”(倒不是針對我的《班 主任》,不過在那種情況下,“傷痕文學”絶對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 我也聞之驚心);更有文章公開發表,批判這些作品“缺德”;我還接到具名的來信, 針對我嗣後發表的《這裏有黃金》(那篇小說對“反右”有所否定),警告我“不 要走得太遠”(來信者稱曾犯過“右派錯誤”,而那之後對他的批判鬥爭和下放改 造都是非常必要的,收穫很大,不容我輕易抹殺);而同時,港、臺及海外對《班 主任》又大力介紹,有些言辭相當誇張,如說我是“大陸傷痕文學之父”,等等。 那時候,這樣的“海外反響”越多,便越令一些人對當事人側目……因此我在頗 長一段時間裏,心裏都不是非常踏實。1981年,我應日本《文藝春秋》社邀請 訪日期間,主方帶我們參觀一座日本古代監獄模型時,翻譯林美由子小姐“觸景 生情”地對我說:“你是不是差一點被關起來?”她是文化大革命期間在中國待 過的人,她根據切身體驗,在初讀《班主任》時(那時已回日本),確實為我捏 了一把汗——這種心理狀態,二十年過去,不要說現在的年輕人難以理解,就是 我這個當事人,回想起來,也恍若一夢!但以下的事情卻絶不是夢,而是切切實 實經歷過的——在1977 年11 月《班主任》發表之後,1978年3 月,報紙上還 刊登出當時最高領導人的講話精神,強調“兩個凡是”,強調要“繼續批判鄧小 平的右傾翻案風”,甚至強調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和“偉大戰果”(衹是說“這一回” 的文化大革命結束,而以後必要時還要搞),還說“四人幫”是“極右”,以此阻 撓黨內外批極左的強烈要求;1978年,《光明日報》發表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 唯一標準》,隨之《人民日報》轉載,這讓我心情為之一振,我意識到這些事情 都與我生死相關;1978年12 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政治格局發生了根 本性變化,同時“四? 五”天安門事件獲得平反,我歡欣鼓舞;1989年,復蘇 的文學界第一次評選全國優秀小說,《班主任》獲第一名,當時茅盾在世,我從 他手中接過了奬狀,同時有多篇“傷痕文學”一起獲奬;1981年,黨的十一屆 六中全會通過了《關於建國以來若幹歷史問題的决議》,正式徹底否定了文化大 革命,它被指認為是一場浩劫;緊跟着,改革、開發的勢頭風起雲涌,呈難以逆 轉之勢;說實話,這時候我纔覺得懸在《班主任》上面的政治性利劍被徹底地取 走了——但《班主任》作為特殊歷史時期裏,以小說這種形式,承載民間訴求的 功能,也便完結;它被送入了“博物館”(各種當代文學史,或《劍橋中華人民 共和國史》這一類的資料性著作),它不可能再引得一般文學愛好者在閱讀中産 生出審美愉悅了,甚至於,反而會引出“這樣的東西怎麽會一時轟動”的深深疑 問。進入80 年代,想再靠這樣的創作路數和文本一鳴驚人,獲得榮譽,是越來 越難了。自《班主任》以後,我筆耕不輟,一方面堅守社會責任感,越來越自覺 地保持民間地位,不放棄以作品抒發浸潤於我胸臆的民間訴求,一方面努力提升 自己美學上的修養,努力使自己的小說更是小說,並大大拓展了以筆馳騁的空間; 雖然我的寫作已然邊緣化,但從不違心,襢露個性,褒貶由人,自得其樂;到眼 下,我在海內外已出版的個人專著,各種版本加起來已達八十七種,此外還有八 捲文集;我這二十多年裏也摔過筋鬥,有過不小的挫折,但我畢竟穿越了80 年代, 正穿越90 年代,並有希望把我的創作跨越到21 世紀。 《班主任》發表至今已有二十一年。我本不願重提這粒“陳芝麻”,但編輯先 生打電話來催稿,指定我回憶有關情況。最近我從年輕一代那裏聽到了兩種絶然 不同的說法,一種說,《班主任》的寫法,以及一度的轟動,是畸形的文學景觀; 另一種說,像那樣的作品,在適當的社會發展階段,還一定會捲土重來,是文學 史上慣常的一元、時不時會一閃的正常景觀。我不能確定他們誰說得更有道理。 也許,唯有未來文學發展的軌跡本身,才能確認或否定種種不同的預測。
  1998年11月13日 凌晨,緑葉居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第1節:營養盒飯第2節:巴釐燕窩(1)第3節:巴釐燕窩(2)第4節:巴釐燕窩(3)
第5節:喊山(1)第6節:喊山(2)第7節:曹葬第8節:變葉木(1)
第9節:變葉木(2)第10節:變葉木(3)第11節:科林斯柱第12節:偷父(1)
第13節:偷父(2)第14節:偷父(3)第15節:長袖 短袖第16節:陳灰
第17節:抽象畫第18節:機嫂第19節:藉條(1)第20節:藉條(2)
第21節:沒用的故事第22節:米寶第23節:秋色老梧桐第24節:三室九床
第   [I]   II   [III]   [IV]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