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议十二首
【转对条上三事状】
元祐三年五月一日,侍读苏轼状奏。准御史台牒,五月一日文德殿视朝,臣
次当转对,虽愚无知,备位禁林,怀有所见,不敢不尽,谨条上三事如左。
一、谨按唐太宗著《司门令式》云:“其有无门籍人有急奏者,皆令监门司
与仗家引奏,不许关碍。”臣以此知明主务广视听,深防蔽塞,虽无门籍人,犹
得非时引见。祖宗之制,自两省两制近臣、六曹寺监长贰,有所欲言,及典大藩
镇,奉使一路,出入辞见,皆得奏事殿上。其余小臣布衣,亦时特赐召问。非独
以通下情,知外事,亦以考察群臣能否情伪,非苟而已。臣伏见陛下嗣位以来,
惟执政日得上殿外,其余独许台谏官及开封知府上殿,不过十余人,天下之广,
事物之变,决非十余人者所能尽。若此十余人者,不幸而非其人,民之利病,不
以实告,则陛下便谓天下太平,无事可言,岂不殆哉!其余臣僚,虽许上书言事,
而书入禁中,如在天上,不加反复诘问,何以尽利害之实,而况天下事有不可以
书载者,心之精微,口不能尽,而况书乎?恭惟太皇太后以盛德在位,每事抑损,
以谦逊不居为美;虽然,明目达聪,以防壅塞,此乃社稷大计,岂可以谦逊之故,
而遂不与群臣接哉!方今天下多事,饥馑盗贼,四夷之变,民劳官冗,将骄卒惰,
财用匮乏之弊,不可胜数,而政出帷箔,决之庙堂大臣,尤宜开兼听广览之路,
而避专断壅塞之嫌,非细故也。伏望圣慈,更与大臣商议,除台谏、开封知府已
许上殿外,其余臣僚,旧制许请间奏事,及出入辞见许上殿者,皆复祖宗故事,
则天下幸甚。
一、凡为天下国家,当爱惜名器,慎重刑罚。若爱惜名器,则斗升之禄,足
以鼓舞豪杰。慎重刑罚,则笞杖之法,足以震詟顽狡。若不爱惜慎重,则虽日拜
卿相,而人不劝,动行诛戮,而人不惧。此安危之机,人主之操术也。自祖宗以
来,用刑至慎,习以成风,故虽展年磨勘、差替、冲替之类,皆足以惩警在位,
独于名器爵禄,则出之太易。每一次科场放进士诸科及特奏名约八九百人,一次
郊礼,奏补子弟约二三百人,而军职转补,杂色入流,皇族外戚之荐不与。自近
世以来,取人之多,得官之易,未有如本朝者也。今吏部一官阙,率常五七人守
之,争夺纷纭,廉耻道尽,中材小官,阙远食贫,到官之后,侵渔求取,靡所不
为,自本朝以来,官冗之弊,未有如今日者也。伏见祖宗旧制,过省举人,御试
黜落不少,既以慎重取人,又以见名器威福专在人主。至嘉祐末年,始尽赐出身,
虽文理纰缪,亦玷科举,而近岁流弊之极,至于杂犯,亦免黜落,皆非祖宗本意。
又进士升甲,本为南省第一人,唱名近下,方有特旨,皆是临时出于圣断。今来
南省第十人以上,别试第一人,国子开封解元,武举第一人,经明行修举人,与
凡该特奏名人正及第者,皆著令升一甲。纷然并进,人不复以升甲为荣,而法在
有司,恩不归于人主,甚无谓也。特奏名人,除近上十余人文词稍可观外,其余
皆词学无取,年迫桑榆,进无所望,退无所归,使之临政,其害民必矣。欲望圣
慈,特诏大臣详议,今后进士诸科御试过落之法,特奏名出官格式,务在精核,
以艺取人,不行小惠以收虚誉,其著令升甲指挥,乞今后更不施行。昔诸葛亮与
法正论治道,其略曰:“刑政不肃,君臣之道,渐以陵替。宠之以位,位极则贱。
顺之以恩,恩竭则慢。吾今威之以法,法行则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则知荣。恩
荣并济,上下有节,为治之要也。”唐德宗蒙尘山南,当时事势,可谓危急,少
行姑息,亦理之常,而沿路进瓜果人,欲与一试官,陆贽力言以为不可。今天下
晏然,朝廷清明,何所畏避,而行姑息之政!故臣愿陛下常以诸葛亮、陆贽之言
为法,则天下幸甚。
一、臣于前年十月内曾上言,其略曰:“议者欲减任子以救官冗之弊,此事
行之,则人情不悦,不行,则积弊不去。要当求其分义,务适厥中,使国有去弊
之实,人无失职之叹。欲乞应奏荫文官人,每遇科场,随进士考试,武官即随武
举或试法人考试,并三人中解一人,仍年及二十五以上,方得出官,内已曾举进
士得解者免试,如三试不中,年及三十五以上,亦许出官,虽有三试留滞之艰,
而无终身绝望之叹。亦使人人务学,不坠其家,为益不小。”后来不蒙降出施行。
窃虑当时圣意,必谓改元之初,不欲首行约损之政。今者即位已四年矣,官冗之
病,有增而无损,财用之乏,有损而无增,数年之后,当有不胜其弊者。若朝廷
恬不为怪,当使谁任其忧,及今讲求,臣恐其已晚矣。伏乞检会前奏,早赐施行。
右谨录奏闻,伏候敕旨。
【论魏王在殡乞罢秋宴札子】
元祐三年八月二十一日,翰林学士朝奉郎知制诰兼侍读苏轼札子奏。臣近准
钤辖教坊所关到撰《秋燕致语》等文字。臣谨按《春秋左氏传》,昭公九年,晋
荀盈如齐,卒于戏阳,殡于绛,未葬,晋平公饮酒乐,膳宰屠蒯趋人,酌以饮工,
曰:“汝为君耳,将司聪也。辰在子卯,谓之疾日,君彻燕乐,学人舍业,为疾
故也。君之卿佐,是谓股肱,股肱或亏,何痛如之,汝弗闻而乐,是不聪也。”
公说,彻乐。又按昭公十五年,晋荀跞如周葬穆后,既葬除丧,周景王以宾燕,
叔向讥之,谓之乐忧。夫晋平公之于荀盈,盖无服也。周景王之于穆后,盖期丧
也。无服者未葬而乐,屠蒯讥之。期丧者已葬而燕,叔向讥之。书之史册,至今
以为非。仁宗皇帝以宰相富弼母在殡,为罢春燕。传之天下,至今以为宜。今魏
王之丧,未及卒哭,而礼部太常寺皆以为天子绝期,不妨燕乐,臣窃非之。若绝
期可以燕乐,则《春秋》何为讥晋平公、周景王乎?魏王之亲,孰与“卿佐”?
远比荀盈,近比富弼之母,轻重亦有间矣。魏王之葬,既以阴阳拘忌,别择年月,
则当准礼以诸侯五月为葬期,自今年十一月以前,皆为未葬之月,不当燕乐,不
可以权宜郊殡便同已葬也。臣窃意皇帝陛下笃于仁孝,必罢秋燕,不待臣言。但
至今未奉指挥,缘上件教坊致语等文字,准令合于燕前一月进呈,臣既未敢撰,
亦不敢稽延,伏乞详酌。如以为当罢,只乞自皇帝陛下圣意施行,更不降出臣文
字。臣忝备侍从,叨陪讲读,不欲使人以丝毫议及圣明,故不敢不奏。取进止。
【述灾沴论赏罚及修河事缴进欧阳修议状札子】
元祐三年九月五日,翰林学士朝奉郎知制诰兼侍读苏轼札子奏。臣今日迩英
进读《宝训》,及雍熙、淳化间事。太宗皇帝每见时和岁丰,雨雪应时,喜不自
胜,举酒以属群臣。又是日荧惑与日同度,太史奏言当旱,既而雨足岁丰。臣读
至此,因进言水旱虽天数,然人君修德,可以转灾为福。故宋景文公一言,荧惑
退三舍。元丰八年,荧惑守心,逆行犯房,又逆而西垂,欲犯氐。氐四星,后妃
之象也。方是时,二圣在位,发政施仁,惟恐不及。臣视荧惑退舍甚速,如有所
畏,不敢复西。以此知天人之应,捷于影响。太宗皇帝亲致太平,而每遇丰年,
若获非常之福,喜乐如此者,岂非水旱不作自是朝廷难得之事乎?《书》曰:
“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匹夫匹妇有不获其所,犹能致水旱,而况政令之失,
小及一方,大及四海,其为灾沴,理在不疑。自二圣嗣位,于今四年,恭俭慈孝,
至仁至公,可谓尽矣。而四年之中,非水则旱,日月薄蚀,五星相凌,淫雨大雪,
常寒久阴之类,殆无虚月,岂盛德之报也哉!臣愚无知,窃谓陛下身修而政未修,
故监司守令多不得人。百姓失职,无所告诉,谣怨上达,以伤阳阴之和。所以致
此者,盖由朝廷赏罚不明,举措不当之咎也。
臣请略而言之。去年熙河诸将,力战以获果庄。此奇功也,故增秩赐金。泾
原诸将,闭门自守,使贼大掠而去,若涉无人之境。此罪人也,亦增秩赐金。赏
罚如此,何以使人?广东妖贼岑探反,围新州,差将官童政救之,政贼杀平民数
千,其害甚于岑探。朝廷使江西提刑傅燮体量其事,燮畏避权势,归罪于新州官
吏,又言新州官吏却有守城之功,乞以功过相除。愚弄上下,有同儿戏,然卒不
问。岑探聚众构谋,经年乃发,而所部官吏,茫不觉知,使一方赤子,肝脑涂地,
然亦止于薄罚。童政凶狡贪残,非一日之积,而监司乃令将兵讨贼,以致千人无
辜就死,亦止降一差遣。近日温杲诱杀平民十九人,冤酷之状,所不忍闻,而杲
止于降官监当。蔡州捕盗吏卒,亦杀平民一家五六人,皆妇女无辜,屠割形体,
以为丈夫首级,欲以请赏,而守倅不按,监司不问。以至臣僚上言,及行下本路,
乃云杀时可与不可辨认。白日杀人,不辨男女,岂有此理?乃是预为凶人开苟免
之路。事如此者非一,臣不敢尽言,特举其甚者耳。如此,不过恩庇得无状小人
十数人,正使此等歌咏爱戴,不知有何补益。而纪纲颓弛,偷惰成风,则千万人
受其害,此得为仁乎?大抵为国,要在分别是非,以行赏罚,然后善人有所恃赖,
平人有所告诉,若不穷究曲直,惟务两平,则君子无告,小人得志,天下之乱,
可坐而待,此臣所谓赏罚不明之咎也。
黄河自天禧已来,故道渐以淤塞,每决而西,以就下耳。熙宁中,决于曹村,
先帝尽力塞之,不及数年,遂决小吴。先帝圣神,知河之欲西北行也久矣,今强
塞之,纵获目前之安,而旋踵复决,必然之势也,故不复塞。今都水使者王孝先
乃欲于北京南开孙村河,欲夺河身以复故道。此岂独一方之安危,天下之休戚也!
古者举大事,谋及庶人,上下佥同,然犹有意外之患。今内自工部侍郎、都水属
官,外至安抚转运使及外监丞,皆以为故道高仰,势若登屋,功必无成,而患有
不可测者。以至河北吏民,无贤愚贵贱,皆以为然。独一孝先以为可作。臣闻自
孙村至海口旧管堤埽四十五所,役兵万五千人,勾当使臣五十员,岁支物料五百
余万。自小吴之决,故道诸埽,皆废不治,堤上榆柳,并根掘取,残零物料,变
卖无余,官吏役兵,仅有存者。使孙村之役,不能夺过河身,则官私财力,举为
虚弃。若幸而复行故道,则四十五埽,皆以废坏,横流之灾,必倍于今,孝先建
议之初,略不及此,近因人言沸腾,方牒北外监丞司云:四十五埽,并属北外监
丞司地分,令一面相度枝梧。又云:因检计桩料,便令计置。今来欲兴修四十五
处已坏堤埽,准备河水复行故道。此莫大之役,不赀之费也。孝先当于建议之初,
首论其事,待朝廷上下熟议而行。今孝先便将此役作常程熟事行与北外监丞司,
令一面管认。意望败事之后,归罪他人。其为欺罔,实骇群听。其余患害,未易
悉数。但臣采察众论,以为此役不可不罢。若今岁罢役,不过枉费九百万物料,
虚役二万兵工,若更接续兴修,则来岁当役数十万人,仍费三千余万。此外民劳
之极,变故横生,嗟怨之声,足以复致水旱。若将三千万物料钱作数年,因水所
欲行之地,稍立堤防,增卑培薄,数年之后,必渐安流。何苦徇一夫之私计,逆
万人之公论,以兴必不可行之役乎!此臣所谓措置不当之咎也。
臣窃见仁宗朝名臣欧阳修为学士日,有《修河议状》二篇,虽当时事宜,而
其所画利害,措置方略,颇切今日之事。臣以为可用,故辄缮写进呈。自祖宗以
来,除委任执政外,仍以侍从近臣为耳目,请间论事,殆无虚日。今自垂帘以来,
除执政、台谏、开封尹外,更无人得对,惟有迩英讲读,犹获亲近清光。若复喑
默不言,则是耳目殆废。臣受恩深重,不敢观望上下,苟为身谋,谨备录今日进
读之言,上陈圣鉴。臣无任恐栗待罪之至。取进止。
.贴黄。臣为衰病眼昏,所言机密,又不敢令别人写录,书字不谨,伏望圣
慈,特赐宽赦。
【乞郡札子】
元祐三年十月十七日,翰林学士朝奉郎知制诰兼侍读苏轼札子奏。臣近以左
臂不仁,两目昏暗,有失仪旷职之忧,坚乞一郡。伏蒙圣慈降诏不允,遣使存问,
赐告养疾。恩礼之重,万死莫酬。以臣子大义言之,病未及死,皆当勉强,虽有
失仪旷职之罚,亦不当辞。然臣终未敢起就职事者,实亦有故。言之则触忤权要,
得罪不轻。不言则欺罔君父,诛罚尤大。故卒言之。
臣闻之《易》曰:“君子安其身而后动。”又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
密,则失身。”以此知事君之义,虽以报国为先,而报国之道,当以安身为本。
若上下相忌,身自不安,则危亡是忧,国何由报。恭惟陛下践祚之始,收臣于九
死之余。半年之间,擢臣为两制之首。方将致命,岂敢告劳。特以臣拙于谋身,
锐于报国,致使台谏,例为怨仇。臣与故相司马光,虽贤愚不同,而交契最厚。
光既大用,臣亦骤迁,在于人情,岂肯异论。但以光所建差役一事,臣实以为未
便,不免力争。而台谏诸人,皆希合光意,以求进用,及光既殁,则又妄意陛下
以为主光之言,结党横身,以排异议,有言不便,约共攻之。曾不知光至诚为民,
本不求人希合,而陛下虚心无我,亦岂有所主哉!其后又因刑部侍郎范百禄与门
下侍郎韩维争议刑名,欲守祖宗故事,不敢以疑法杀人,而谏官吕陶又论维专权
用事。臣本蜀人,与此两人实是知旧。因此,韩氏之党一例疾臣,指为川党。御
史赵挺之,在元丰末通判德州,而著作黄庭坚方监本州德安镇,挺之希合提举官
杨景棻,意欲于本镇行市易法,而庭坚以谓镇小民贫,不堪诛求,若行市易,必
致星散,公文往来,士人传笑。其后挺之以大臣荐,召试馆职,臣实对众言,挺
之聚敛小人,学行无取,岂堪此选。又挺之妻父郭概为西蜀提刑时,本路提举官
韩玠违法虐民,朝旨委概体量,而概附会隐庇,臣弟辙为谏官,劾奏其事,玠、
概并行黜责。以此挺之疾臣,尤出死力。臣二年之中,四遭口语,发策草麻,皆
谓之诽谤。未出省榜,先言其失士。以至臣所荐士,例加诬蔑,所言利害,不许
相见。近日王觌言胡宗愈指臣为党,孙觉言丁骘云是臣亲家。臣与此两人有何干
涉,而于意外巧构曲成,以积臣罪。欲使臣桡椎于十夫之手,而使陛下投杼于三
至之言。中外之人,具晓此意,谓臣若不早去,必致倾危。臣非不知圣主天纵聪
明,察臣无罪。但以台谏气焰,震动朝廷,上自执政大臣,次及侍从百官,外至
监司守令,皆畏避其锋,奉行其意,意所欲去,势无复全。天下知之,独陛下深
居法宫之中,无由知耳。
臣窃观三代以下,号称明主,莫如汉宣帝、唐太宗。然宣帝杀盖宽饶,太宗
杀刘洎,皆信用谗言,死非其罪,至今哀之。宣帝初知盖宽饶忠直不畏强御,自
候、司马擢为太中大夫、司隶校尉,不可谓不知之深矣。而盖宽饶上书有云:
“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而当时谗人乃谓宽饶欲求禅位。宣帝不察,致使
宽饶自刭北阙下。太宗信用刘洎,言无不从,尝比之魏文贞公,亦不可谓不知之
深矣。而太宗征辽患痈,洎泣曰:“圣体不康,甚可忧惧。”而当时谗人,乃谓
洎欲行伊、霍之事。太宗不察,赐洎自尽。二主非不明也。二臣之受知,非不深
也。恃明主之深知,不避谗人积毁,以至身首异处,为天下笑。今臣自度受知于
陛下,不过如盖宽饶之于汉宣帝,刘洎之于唐太宗也。而谗臣者,乃十倍于当时,
虽陛下明哲宽仁,度越二主,然臣亦岂敢恃此不去,以卒蹈二臣之覆辙哉!且二
臣之死,天下后世,皆言二主信谗邪而害忠良,以为圣德之累。使此二臣者,识
几畏渐,先事求去,岂不身名俱泰,臣主两全哉!臣纵不自爱,独不念一旦得罪
之后,使天下后世有以议吾君乎?昔先帝召臣上殿,访问古今,敕臣今后遇事即
言。其后臣屡论事,未蒙施行,乃复作为诗文,寓物托讽,庶几流传上达,感悟
圣意。而李定、舒亶、何正臣三人,因此言臣诽谤,遂得罪。然犹有近似者,以
讽谏为诽谤也。今臣草麻词,有云“民亦劳止”,而赵挺之以为诽谤先帝,则是
以白为黑,以西为东,殊无近似者。臣以此知挺之险毒甚于李定、舒亶、何正臣,
而臣之被谗甚于盖宽饶、刘洎也。古人有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臣欲依
违苟且,雷同众人,则内愧本心,上负明主。若不改其操,知无不言,则恐怨仇
交攻,不死即废。伏望圣慈念为臣之不易,哀臣处此之至难,始终保全,措之不
争之地,特赐指挥,检会前奏,早赐施行。臣无任感恩知罪,祈天请命,激切战
恐之至。取进止。
.贴黄。郭概人材凡猥,众所共知,既以附会小人得罪,近复擢为监司者,
盖畏挺之之口,欲以苟悦其意。正如向时王岩叟在言路时,擢用其父荀龙知澶州、
妻父梁焘为谏议,天下知其为岩叟也。
.又贴黄。臣所举自代人黄庭坚、欧阳棐,十科人王巩,制科人秦观,皆诬
以过恶,了无事实。臣又曾建言乞行给田募役法,吕大防、范纯仁皆深以为便。
方行下相度,而台谏争言其不可,更不得相度。至今臣每见大防、纯仁,皆咨嗟
太息,惜此法之不行,但畏台谏不敢行下耳。
.又贴黄。中外臣寮,畏避台谏,附会其言,以欺朝廷者,皆有实状。但以
事不关臣,故不敢一一奏陈耳。
.又贴黄。陛下若谓臣此言狂妄,即乞付外核实其事,显加黜责。若以为然,
即乞留中省览,臣当别具札子乞郡付外施行。
【辨举王巩札子】
元祐三年十一月十五日,翰林学士朝奉郎知制诰兼侍读苏轼札子奏。臣近举
宗正寺丞王巩充节操方正可备献纳科。窃闻台谏官言巩奸邪,及离间宗室,因谄
事臣,以获荐举。奉圣旨,除巩西京通判。谨按巩好学有文,强力敢言,不畏强
御,此其所长也。年壮气盛,锐于进取,好论人物,多致怨憎,此其所短也。顷
者窜逐万里,偶获生还,而容貌如故,志气逾厉,此亦有过人者。故相司马光深
知之,待以国士,与之往返,论议不一。臣以为所短不足以废所长,故为国收才,
以备选用。去岁以来,吏民上书盖数千人,朝廷委司马光看详,择其可用者得十
五人,又于十五人中独称奖二人,孔宗翰与巩是也。巩缘此得减二年磨勘,仍擢
为宗正寺丞。则臣之称荐,与光之擢用,其事正同。若果是奸邪,台谏当此时何
不论奏。巩上疏论宗室之疏远者,不当称皇叔、皇伯,虽未必中理,然不过欲尊
君抑臣,务合古礼而已,何名为离间哉!况巩此议,执政多以为非,独司马光深
然之,故下礼部详议。又兵部侍郎赵彦若,亦曾建言。若果是离间,光亦离间也,
彦若亦离间也。方行下有司时,台谏初无一言,及光没之后,乃有奸邪离间之说,
则是巩之邪正,系光之存亡,非公论也。巩与臣世旧,幼小相知,从臣为学,何
名“谄事”?三者之论,了无一实。上赖圣明不以此罪巩,亦不以此责臣,止除
外官,以厌塞言者之意。臣复何所辨论。但痛司马光死未数月,而所贤之士变为
奸邪,又伤言者本欲中臣而累及巩,诬罔之渐,惧者甚众。是以冒昧一言,伏深
战越。取进止。
.贴黄。臣曾亲闻司马光称巩忠义,及见光亲书简帖与巩,往复议论政事,
及有手简与李清臣,称巩之贤,真迹犹在。
【论周穜擅议配享自劾札子二首(之一)】
元祐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翰林学士朝奉郎知制诰兼侍读苏轼札子奏。臣先
任中书舍人日,敕举学官,曾举江宁府右司理参军周敕,蒙朝廷差充郓州州学教
授。近者窃闻穜上疏,言朝廷当以故相王安石配享神宗皇帝。谨按汉律,擅议
宗庙者弃市。自高后至文、景、武、宣,皆行此法,以尊宗庙,重朝廷,防微杜
渐,盖有深意。本朝自祖宗以来,推择元勋重望始终全德之人,以配食列圣。盖
自天子所不敢专,必命都省集议,其人非天下公议所属,不在此选,既上,诏云
恭依册告宗庙,然后敢行。其严如此,岂有既行之后,复请疏远小臣,各出私意,
以议所配?若置而不问,则宗庙不严而朝廷轻矣。窃以安石平生所为,是非邪正,
中外具知,难逃圣鉴。先帝盖亦知之,故置之闲散,终不复用。今已改青苗等法,
而废退安石党人吕惠卿、李定之徒,至于学校贡举,亦已罢斥佛老,禁止字学。
大议已定,行之数年,而先帝配享已定用富弼,天下翕然以为至当。穜复何人,
敢建此议,意欲以此尝试朝廷,渐进邪说,阴唱群小,此孔子所谓“行险侥幸,
居之不疑”者也。而臣忝备侍从,谬于知人,至引此人以污学校,若又隐而不言,
则罔上党奸,其罪愈大。谨自劾以待罪,伏望圣慈特敕有司,议臣妄举之罪,重
赐责降,以儆在位。取进止。
【论周穜擅议配享自劾札子二首(之二)】
元祐三年十二月某日,翰林学士朝奉郎知制诰兼侍读苏轼札子奏。臣近上言,
以所举学官周穜擅议先帝配享,欲以尝试朝廷,渐进邪说,阴唱群小,乞下有
司议臣妄举之罪,重行责降,以警在位,至今累日,未奉指挥。
窃以为国之本,在于明赏罚,辨邪正,二者不立,乱亡随之。《易》曰:
“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象曰:“大君有命,以正功也。小人勿用,
必乱邦也。”昔郭公善善恶恶而不免于亡者,以善善而不能,恶恶而不能去也。
臣观二圣嗣位以来,斥逐小人,如吕惠卿、李定、蔡确、张城一、吴居厚、
崔台符、杨汲、王孝先、何正臣、卢秉、蹇周辅、王子京、陆师闵、赵济,中官
李宪、宋用臣之流,或首开边隙,使兵连祸结,或渔利榷财,为国敛怨,或倡起
大狱,以倾陷善良,其为奸恶,未易悉数。而王安石实为之首。今其人死亡之外,
虽已退处闲散,而其腹心羽翼,布在中外,怀其私恩,冀其复用,为之经营游说
者甚众。皆矫情匿迹,有同鬼蜮,其党甚坚,其心甚一。而明主不知,臣实忧之。
夫君子之难致如麟凤,色斯举矣,翔而后集,况可麾而却之乎?小人之易进如蛆
蝇,腥膻所聚,瞬息千万,况可招而来之乎?朝廷日近稍宽此等,如李宪乞于近
地居住,王安礼抗拒恩诏,蔡确乞放还其弟,皆即听许。崔台符、王孝先之流,
不旋踵进用。杨汲亦渐牵复。吕惠卿窥见此意,故敢乞居苏州。此等皆民之大贼,
国之巨蠹,得全首领,以为至幸,岂可与寻常一眚之臣,计日累月,洗雪复用哉!
今既稍宽之后,必渐用之。如此不已,则惠卿、蔡确之流,必有时而用,青苗、
市易等法,必有时而复。何以言之?将作监丞李士京者,邪佞小人,众所嗤鄙,
而大臣不察,稍稍引用,以污寺监,犹能建开壕之议,为修城之渐。其策既行,
遂唱言于众,欲次复用臣茶磨之法。由此观之,惠卿、蔡确之流,何忧不用,青
苗、市易等法,何忧不复哉!
昔卢杞责降既久,经涉累赦,德宗欲与一小郡,举朝忧恐,而宰相李勉、给
事中袁高、谏官赵需、裴佶、宇文炫、卢景亮、张荐、常侍李泌等皆以死争之。
勉等非惜一郡也,知杞得郡不已,必将复用,一炬有燎原之忧,而滥觞有滔天之
祸故也。今周穜草芥之微,而敢建此议,盖有以启之矣。昔淮南王谋反,所惮
独汲黯,以谓说公孙丞相,若发蒙耳。今穜虮虱小臣,而敢为大奸,愚弄朝廷,
若无人然,不幸而有淮南王,当复谁惮乎?臣不敢远引古人,但使执政之中,有
如富弼、韩琦,台谏之中,有如包拯、吕诲,或司马光尚在,此鼠辈敢尔哉!昔
王安石在仁宗、英宗朝,矫诈百端,妄窃大名,或以为可用,惟韩琦独识其奸,
终不肯进。使琦不去位,安石何由得志?以此知辨人物之邪正,消祸患于未萌,
真宰相事也。臣数日以来,窃闻执政之议,多欲薄臣之责而宽穜之罪,若果如
此,则是使今后近臣轻引小人,而惠卿之流,有以卜朝廷之轻重。事关消长,忧
及治乱。伏望特出宸断,深诏有司议臣与穜之罪,不可轻恕。纵使朝廷察臣本
无邪心,止是暗缪,亦乞借臣以立法,则臣上荷知遇,虽云得罪,实同被赏。若
蒙宽贷,则是私臣之身,而废天下之法。臣之愧耻,若挞于市,不胜愤懑。忧国
之心,意切言蠢,伏候诛谴。取进止。
.贴黄。周穜州县小吏,意在寸进而已,今忽猖狂,首建大议,此必有人
居中阴主其事。不然者,穜岂敢出位犯分,以摇天听乎?此臣所以不得不再三
论列也。
【论边将隐匿败亡宪司体量不实札子】
元祐三年闰十二月四日,翰林学士知制诰兼侍读苏轼札子奏。臣近以目昏臂
痛,坚乞一郡,盖亦自知受性刚褊,黑白太明,难以处众。伏蒙圣慈,降诏不许,
两遣使者存问慰安。天恩深厚,沦入骨髓。臣谓此恩当以死报,不当更计身之安
危,故复起就职,而职事清闲,未知死所,每因进读之闲,事有切于今日者,辄
复尽言,庶补万一。
昨日所读《宝训》,有云:“淳化二年,上谓侍臣,诸州牧监马多瘦死,盖
养饲失时,枉致病毙。近令取十数槽置殿庭下,视其刍秣,教之养疗,庶革此弊。”
臣因进言马所以病,盖将吏不职,致圉人盗减刍粟,且不恤其饥饱劳逸故也。马
不能言,无由申诉,故太宗至仁,深哀怜之,置之殿庭,亲加督视。民之于马,
轻重不同,若官吏不得其人,人虽能言,上下隔绝,不能自诉,无异于马。马之
饥瘦劳苦,则有毙踣奔逸之忧;民之困穷无聊,则有沟壑盗贼之患。然而四海之
众,非如养马,可以置之殿庭,惟当广任忠贤,以为耳目,若忠贤疏远,谄佞在
傍,则民之疾苦,无由上达。
秦二世时,陈胜、吴广,已屠三川,杀李由,而二世不知。陈后主时,隋兵
已渡江,而后主不知。此皆昏主,不足道。如唐明皇亲致太平,可谓明主,而张
九龄死,李林甫、杨国忠用事,鲜于仲通以二十万人没于云南,不奏一人,反更
告捷,明皇不问,以至上下相蒙,禄山之乱,兵已过河,而明皇不知也。今朝廷
虽无此事,然臣闻去岁夏贼犯镇戎,所杀掠不可胜数,或云“至万余人”。而边
将乃奏云“野无所掠”。其后朝廷访闻,委提刑司体量,而提刑孙路止奏十余人,
乞朝廷先赐放罪,然后体量实数。至今迁延二年,终未结绝闻奏。凡死事之家,
官所当恤,若隐而不奏,则生死衔冤,何以使人?此岂小事,而路为耳目之司,
既不随事奏闻朝廷,既行蒙蔽,又乞放罪,迁延侮玩,一至于此!臣谓此风渐不
可长,驯致其患,何所不有,此臣之所深忧也。臣非不知陛下必已厌臣之多言,
左右必已厌臣之多事,然受恩深重,不敢自同众人,若以此获罪,亦无所憾。取
进止。
【荐何宗元十议状】
元祐三年闰十二月十九日,翰林学士朝奉郎知制诰兼侍读苏轼状奏。右臣伏
见朝廷近制,川峡四路员缺,并归吏部注拟。臣窃原圣意,盖为蜀道险远,人材
众多,若就本路差除,则士皆怀土重迁,老死乡邑,可用之人,朝廷莫得而器使
也。士虽在远,亦识此意,闻命忻然,皆有不远千里观光求用之心。然法行数年,
未见朝廷非次擢用一人,此乃如臣等辈不举所闻之过也。伏见蜀人朝奉郎新差通
判延州事何宗元,吏道详明,士行修饰,学古著文,颇适于用。近以所著《十议》
示臣,文词雅健,议论审当。臣愚不肖,谓可试之以事,观其所至。谨缮写《十
议》上进。伏望圣慈降付三省详看,如有可采,乞随才录用,非独以广育材之道,
亦以慰答远方多士求用之意也。谨录奏闻,伏候敕旨。
【举何去非换文资状】
元祐四年正月某日,翰林学士朝奉郎知制诰兼侍读苏轼状奏。右臣伏见左侍
禁何去非,本以进士六举到省,元丰五年,以特奏名就御庭唱名。先帝见其所对
策词理优赡,长于论兵。因问去非:“愿与不愿武臣官?”去非不敢违圣意。遂
除右班殿直,武学教授,后迁博士。今已八年。尝见其所著述,材力有余,识度
高远,其论历代所以废兴成败,皆出人意表,有补于世。去非虽喜论兵,然本儒
者,不乐为武吏。又其他文章,无施不宜。欲望圣慈特与换一文资,仍令充太学
博士,以率励学者,稍振文律,庶几近古。若后不如所举,臣等甘伏朝典,谨录
奏闻,伏候敕旨。
【论行遣蔡确札子】
元祐四年四月十一日,龙图阁学士朝奉郎新知杭州苏轼札子奏。臣近蒙圣恩,
哀臣疾病,特许补外。臣窃自惟受恩深重,不敢以出入之故,便同众人,有所闻
见而不尽言。窃闻臣寮有缴进蔡确诗言谤讟者。臣与确元非知旧,实自恶其为人。
今来非敢为确开说,但以所系国体至重,天下观望二圣所为,若行遣失当,所损
不小。臣为侍从,合具奏论。若朝廷薄确之罪,则天下必谓皇帝陛下见人毁谤圣
母,不加忿疾,其于孝治,所害不浅。若深罪之,则议者亦或以谓太皇太后陛下
圣量宽大,与天地等,而不能容受一小人谤怨之言,亦于仁政不为无累。臣欲望
皇帝陛下降敕,令有司置狱,追确根勘,然后太皇太后内出手诏云:“吾之不德,
常欲闻谤以自儆。今若罪确,何以来天下异同之言。矧确尝为辅臣,当知臣子大
义,今所缴进,未必真是确诗。其一切勿问。仍榜朝堂。”如此处置,则二圣仁
孝之道,实为两得。天下有识,自然心服。臣不胜爱君忧国之心,出位僣言,谨
伏诛殛。取进止。
【乞将台谏官章疏降付有司根治札子】
元祐四年四月十七日,龙图阁学士朝奉郎新知杭州苏轼札子奏。臣近以臂疾,
坚乞一郡,已蒙圣恩差知杭州。臣初不知其他,但谓朝廷哀怜衰疾,许从私便。
及出朝参,乃闻班列中纷然,皆言近日台官论奏臣罪状甚多,而陛下曲庇小臣,
不肯降出,故许臣外补。臣本畏满盈,力求闲退,既获所欲,岂更区区自辨,但
窃不平。数年以来,亲见陛下以至公无私治天下,今乃以臣之故,使人上议圣明,
以谓抑塞台官,私庇近侍,其于君父,所损不小。此臣之所以不得不辩也。臣平
生愚拙,罪戾固多,至于非义之事,自保必无。只因任中书舍人日,行吕惠卿等
告词,极数其凶慝,而弟辙为谏官,深论蔡确等奸回。确与惠卿之党,布列中外,
共仇疾臣。近日复因臣言郓州教授周穜,以小臣而为大奸,故党人共出死力,
构造言语,无所不至。使臣诚有之,则朝廷何惜窜逐,以示至公。若其无之,臣
亦安能以皎然之身,而受此暧昧之谤也?人主之职,在于察毁誉,辨邪正。夫毁
誉既难察,邪正亦不易辨,惟有坦然虚心而听其言,显然公行而考其实,则真妄
自见,谗构不行。若隐受其言,不考其实,献言者既不蒙听用,而被谤者亦不为
辨明,则小人习知其然,利在阴中,浸润肤受,日进日深,则公卿百官,谁敢自
保,惧者甚众,岂惟小臣。此又臣非独为一身而言也。伏望圣慈,尽将台谏官章
疏降付有司,令尽理根治,依法施行。所贵天下晓然知臣,有罪无罪,自有正法,
不是陛下屈法庇臣,则臣虽死无所恨矣。夫君子之所重者,名节也。故有“舍生
取义”、“杀身成仁”、“可杀不可辱”之语。而爵位利禄,盖古者有志之士所
谓鸿毛敝屣也。人臣知此,然后可与事君父,言忠孝矣。今陛下不肯降出台官章
疏,不过为爱惜臣子,恐其万一实有此事,不免降黜。而不念臣元无一事,空受
诬蔑,圣明在上,喑呜无告,重坏臣爵位,而轻坏臣名节,臣窃痛之。意切言尽,
伏候诛殛。取进止。
.贴黄。臣所闻台官论臣罪状,亦未知虚实,但以议及圣明,故不得不辨。
若台官元无此疏,则臣妄言之罪,亦乞施行。
又贴黄。臣今方远去阙庭,欲望圣慈察臣孤立,今后有言臣罪状者,必乞付
外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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