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五十回 酒食情人掷金留笑去 脂粉地狱微服看花来      张恨水 Zhang Henshui

  这时他们之乐,自有甚于画眉。这饭店里,也就轰动不少的人羡慕,都说一个千金小姐才貌双佳,怎样就如此轻车减从的嫁过来了?这话传到华伯平的耳朵里去,也替余梦霞欢喜一阵,借着道喜为名,便到余梦霞房间里来瞻仰新人。这新人见了客,居然于流丽之中显出端庄,落落大方。华伯平越是欣羡,由欣羡中,不由得又起了一种感想,余梦霞的文章,风花雪月,并没有什么根底,何以得美人倾许如此?这些日子,他在胡同里,结识了一个姑娘,花的钱正不在少处。这姑娘认识几个字,勉强能看《红楼梦》《花月痕》一类的小说。她故意在人面前短叹长吁,表示多愁多病的样子。华伯平初经此道,老老实实的,把她当了自己的刘秋痕。今天他受了这种感触,便又想到了那位姑娘。只这意念一动,马上就坐车出城来。因为这时候还早,便到杨杏园家来坐坐。走进后院来,阶沿上罗列着几十盆菊花,杨杏园拿着一把竹剪子,正在修理菊花枝叶。那菊花绿叶油油,刚刚浇了水,清芬扑人,就没有开花,也觉可爱,华伯平不由得失声说了一句“好花”。杨杏园回头一看,笑道:“又多日没见,请屋里坐。”说着二人一路走进屋来,那屋的四个犄角上,已经各摆上两盆已开的菊花。中间沙发椅子围着的圆几上,也有一盆。这一个盆子,是特式的,其形好像日本纸灯笼,虽然是瓦器,洗刷得十分干净,菊花只有两个头,一枝斜伸出来,有一尺多长。一枝稍直,绿叶蓬松,却是很短。花是白色,中间的辩子整齐细嫩,四围却是疏疏落落,略现零乱。
  华伯平对花坐下,叫了两声好。说道:“杏园我看你不出,你倒会艺菊。花固然好,枝叶和盆子烘托得宜,大可入画。看它楚楚有致,直是一个带病的美人。我替它取个名字,叫‘病西施’罢。”杨杏园道:“菊花的名字原有一千多种,所有玉环飞燕西施这些名字,早都有了,何待你来取?”华伯平道:“那末,据你说,这花已经有名字了,请问这叫什么?”杨杏园笑道:“连我都说不清楚。你看它白而秀嫩,这应该叫‘帘卷西风’。你看它四围零乱,又应该叫‘一缕云’。再以白色而细软论,或叫‘一捧雪’。以外挺秀内柔软而论,又可叫‘绵里针’。其实这都不好。这花是个朋友送的,她同时又送了一个很好的名字。你若是听了,不能不拍案称绝。”华伯平道:“很好的名称,叫什么呢?”杨杏园道:“你看这两朵菊花,不是飘飘然其势欲舞吗?你就在这上面着想猜一猜。”华伯平本来于此道是外行,猜了几个名字,都不对,反引得杨杏园笑了,然后他才说道:“我告诉你罢,这叫‘玉燕双飞’。”华伯平鼓掌道:“极好。这四个字把花朵的颜色形状,和全株的姿势,完全表示出来了。这是谁取的名字?”杨杏园道:“就是送花的这个人取的名字。”华伯平道:“你这句话,岂不是等于没说。我知道送花的姓张姓李?”杨杏园听了,笑了一笑。华伯平笑道:“吾知之矣!你虽然不说,在你这微笑不言中,已经告诉我了。是不是那位李冬青女士?”杨杏园依然微笑一笑。华伯平道:“赠芍投桃,也是极平常的事情,这又值得保守秘密?”杨杏园道:“我又何曾保守秘密?你先已经说过,知道姓张姓李,你已经猜中了,我还说什么呢?”华伯平道:“好一个文字因缘,大概快发表了吧?”杨杏园道:“我们谈不到那一层,不过‘文字因缘’那四个字,你倒说着了,终久文字因缘而已。”华伯平道:“你说的文字因缘是虚看,我却是着实的。”杨杏园道:“结婚是人生正当的事,为什么瞒你?不过真谈不到那一步,我硬要造这一个谣言,证实你的揣想,那又何必?”华伯平道:“算了算了,你们这样酸溜溜的口头禅,什么发乎情,止乎礼,我真有些肉麻。不谈这个,今天晚上,我们一路玩去,你去不去?我到这里来,就是来邀你的。”杨杏园道。“你既然专诚邀我,我当然奉陪,上哪里去玩呢?”华伯平头靠在沙发椅上,望着天花板笑了一笑。杨杏园道:“要玩就去玩,笑什么?大概不是好地方。”华伯平道:“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顶多逛胡同而已。这种地方,难道你还去少了。”杨杏园道:“这十个月以来,总算起来,我只去过三次。一次是引一个朋友参观,两次是吃馆子之后,被朋友拉去了,这种地方,只一丢开久了,简直不想去。”华伯平道:“这话我也相信,今天陪我去一趟,可以不可以?”杨杏园道:“不如听戏去罢,我不愿去,有两种原因。第一由你作主人,我一个人和姑娘没甚可说,无聊得很。由我作主,我得找人,恐怕花两块钱只博得人家问一声贵姓。第二我对于这些地方,早已谢绝了,冯妇重来……”华伯平拿两只手的食指,塞着两只耳朵眼,不要往下听。杨杏园没法,只好不说了。说道:“你既然一定要去,我就奉陪。”华伯平道:“我还没有吃晚餐,我们先吃小馆子去。”杨杏园道:“几家江苏馆子,都吃得腻了,调一个口味如何?”华伯平道:“你说上哪儿?”杨杏园道:“上西车站去吃两份大菜,好不好?’华伯平道:“太弯路了,胡同里有的是大菜馆子,何必往西车站跑。我有一家老吃的馆子,口味还不错,我带你去尝一尝。”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走。杨杏园道:“何必如此忙?”华伯平道:“说起吃大菜,引起我一桩事,我有一件风流案子,趁这个机会,要去侦探侦探。”杨杏园道:“什么风流案子?”华伯平道:“暂下不要说,你碰上了,自然见着便明白。若碰不到,我再慢慢告诉你。要走就走,失了机会,就可借了。”
  杨杏园好奇心盛,果然就和他一路出门,自己的车子,跟着华伯平的车跑,到了一家番菜馆子门口,便停住了。那门口电灯灿亮,车马塞途,十分热闹。杨杏园下了车,忘了看招牌,跟着华伯平走了进去。所有的雅座,都满了,只有一间大些的屋子,一张六折屏风,隔为两边,有一边却还空着,茶房引他二人在那里坐。杨杏园看一看菜牌子,大体可以,没有更换什么。华伯平道:“牛排我不要。”杨杏园笑道:“那末,换一个火腿蛋。”华伯平道:“你怎样知道我要换火腿蛋?”杨杏园道:“这是我吃大菜,屡试不爽的经验,大概要换菜,十之八九是换火腿蛋呢。”杨杏园说话时,华伯平的目光,早已从玻璃窗上射到院子外面去。杨杏园道:“你找什么人,这样留意?”华伯平将手对窗外一指,也没有说什么。杨杏园见他鬼鬼祟祟的,不知有什么有趣的事,也就偏着头从窗子里望去。只见正当着窗户,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徒弟,雪白的圆脸蛋儿,一说话,脸上现出两个酒窝。头上梳着西式分发,又光又滑。身上一样的穿件白色制服,就是胸面前纽扣边,多插上一支自来水笔。他站在那里,正和别的伙计说话。杨杏园轻轻的问道:“你所注意的,就是这个小徒弟吗?”华伯平道:“不是他,不过要从他身上引出一个人来。”杨杏园道:“引出一个怎么样的人?”华伯平道:“也许是谣言。因为人家这样告诉我,我才来侦探的。”说时,茶房就送上冷菜来,两人且坐着吃东西。在这个当儿,只听见屏风那边,有人咳嗽了一声,却是女人的嗓子。华伯平本靠屏风坐着,回过头去,便在屏风折缝里张了一眼。杨杏园将手上的叉子,轻轻地敲着盘子,又咳嗽了一声,华伯平才回过脸来。杨杏园道:“这是做什么,回头伙计看见,要说我们不庄重。”华伯平道:“又不是偷看人家大家闺秀,有什么不庄重?”说时,伙计正捧两盘子汤进来。华伯平对屏风一努嘴轻轻的问道:“那不是水仙花吗?”伙计笑了一笑。华伯平道:“她倒是你们这儿一个老主顾,大概每天都在这里吃晚饭。”那伙计听说,又笑了一笑,拿着空盘子自去了。华伯平对杨杏园道:“你明白了没有?”说完,对屏风又一努嘴。只听屏风那边,唧唧哝哝,有点说话的小声音。杨杏园和华伯平二人,不由得都停住刀叉,两只手伏在桌上,一息不动,极力的听去,先是说了几句话,后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发起笑来,操着苏白说道:“阿木林。”停了一停,又有一个男子的声音,说了一句:“谢谢。”这才有大声说话,和收器具刀叉的声音。接上门帘子一响,正是那个白脸小徒弟,从隔壁屋子出来。一会儿工夫,又出来一个女子,头上杭着卷发,束着细丝辫。身上穿一件鹅黄色葱绿滚边的长坎肩,露出两只绛色的杉袖,如蝴蝶翅膀一般。电灯一闪,她就过去了,面孔怎样,却没有看清楚。杨杏园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说。”看华伯平的脸色时,极不自在,好像要发气似的。华伯平道:“这个姑娘,就是水仙花。我一个同事,为她花了钱不少。心目中看得起她,那是不必说了。近来听见人说,她爱上了这里的一个小徒弟,风雨无阻,天天到这里来吃大菜。吃完之后,总暗下给这小徒弟两块钱的小帐。我的朋友,那样花钱,她还是冷冷的,偏偏醉心这个小徒弟,你说可气不可气?”杨杏园笑道:“这水仙花与你有什么关系吗?”华伯平道:“没有什么关系。”杨杏园又问道:“那小徒弟与你有什么关系吗?”华伯平道:“你这话问得奇,他和我能够发生什么关系?”杨杏园道:“却又来,他两人都和你没有关系,水仙花醉心小徒弟也罢,小徒弟醉心水仙花也罢,与你有什么相干?要你生气。”华伯平道:“我自然管不着,不过我替我的朋友生气。”杨杏园道:“为什么替你的朋友生气?”华伯平道:“因为她待我的朋友,还不如待这个小徒弟。”杨杏园道:“这是自然的道理,有什么可气?你的朋友,不过是她一个客人,你出金钱,她牺牲色相,不过是一种买卖,无非敷衍而已。这小徒弟是她的情人,她自然待他好,客人与情人,怎样可以相提并论?”华伯平道:“你这话,是强词夺理,我只问她为什么不好好做生意,要出来胡调。”杨杏园正用刀叉切着盘子里的鸡,微笑不做声。将鸡切开,用叉子叉着自吃。华伯平道:“我不要多说,只这一句,就将你驳倒。”杨杏园将鸡吃完,把刀叉放在盘子里,推到一边去,然后对华伯平道:“我们索性辩论一下,把这段公案解决。我反问你一句,妓女能不能够和人谈恋爱?”华伯平道:“自然可以,而且表面上总要做出恋爱来哩。”杨杏园道:“妓女和客人恋爱,可以的了。和客人以外的人恋爱,可以不可以呢?”华伯平被他这一问,倒不好答应,若说不能和客人以外的人恋爱,决无此理。若说可以和客人以外的人恋爱,自己马上宣告失败。笑道:“你这样绕着弯子说话,我说你不赢。”杨杏园道:“你也失败了。我以为水仙花和小徒弟这样情形,正是恋爱自由,你为什么要从中多事?我看你这样尽心尽意侦探人家,似乎要破坏人家的好事,那倒大可不必呢。”华伯平笑道:“你不愧是个词章家,很有些诗人敦厚之意。”接上便吟道:“寄语东风好抬举,夜来曾有凤凰栖。”杨杏园道:“你不要瞎说,我一点也不认识她,我要是认识她,像你一样心怀醋意了。”
  华伯平打听这一桩事,原想做一篇花稿的。因为他在衙门里没有事的时候多,有的是现成的纸笔,常常把冶游的经验,做稿子投到小报馆里去登。而且因为做花稿,还结识了一班朋友。起了一个名字,叫着芳社。每到晚上,大家到八大胡同去乱钻。钻得了有趣的材料,一篇稿子登出去,非常得意。这班人大概都是金融铁路两机关的小官僚,事闲钱多,就以做娼门消息,为风流韵事。他们有一个社员,都叫他六少爷,因为自己不能动笔,请了一个书记,专门替他做花稿,月送三十块的津贴,所以大家对于花讯,非常注意。华伯平一面吃饭,一面已把水仙花这件事的腹稿拟好了。现在被杨杏园一解释,也觉得自己多事。笑道:“老实对你说,我原想把这事在小报上宣布的,现在体谅你护花的心事,不做稿子了。”杨杏园道:“古人惜墨如金,看得文字很值钱,你镇日把文字铺张这些事,太不值得。”华伯平道:“这也是社会问题啊。写出来好供给许多材料,让研究社会学的人,去慢慢研究哩。”杨杏园笑道:“你们那些‘芙蓉其面杨柳其腰’的句子,还能让人家去研究吗?”华伯平道:“这种字样,我向来不写的,我就专门注意史料。”杨杏园道:“果然要研究社会学,倒是值得注重娼门史料的,不过专记小班子里的娼妓生活,那还不能代表娼门生活万分之一。”华伯平道:“二等茶室里,我也去过两回,简直坐不住。”杨杏园道:“二等还不算,必一定要把三等四等妓女的生活,调查出来,那才觉得她们这里面的黑暗。”华伯平道:“我老是这样想,这三等里面,到底是怎么一个样子,只是没有人带我去。”杨杏园用小茶匙,调和着咖啡杯子里的糖块,望着那股热气,有意无意之间,微笑着说道:“这种地方你也肯去吗?”华伯平道:“有什么不肯去,我还怕失了官体不成吗?只是没有人陪我一阵,我一个人不敢去,倒是真的。”杨杏园笑道:“四等呢,我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若是逛三等,我来探一回险。陪你去。”华伯平高起兴来,说道:“好,我们就去,我预定的地方,也不必去了。”杨杏园一看华伯平身上,穿着霞青色素缎夹袍,套着玄呢马褂,摇了一摇头,笑道:“只怕走遍莲花河,也找不到这样的阔嫖客。到了这里去,不必我们去参观他们,恐怕她们的视线,都要注射在我们的身上了。”华伯平搔着头发道:“这一层虑的是,怎样办呢?”说时伙计已开上帐来。华伯平给了钱,笑着对杨杏园道:“我有主意了,洗澡去。”杨杏园道:“洗澡就有法子吗?”华伯平道:“你不必问,跟着我去得了。”
  二人走出大门,便吩咐各人的车夫,自拉空车回去。两人便带走带说话,到澄清池澡堂子里来。二人一直上楼,茶房看见华伯平,便叫了一声“华先生”,连忙开了一个房间。华伯平和杨杏园走进房间,伙计泡好了茶,就问“马上倒水吗?”华伯平笑道:“我现在不洗澡,问你们借两样东西。”说着将伙计引到一边,叽哩咕噜说了一遍。伙计笑道:“可以可以。但是你先生不怕脏吗?”华伯平道:“不要紧,反正回头这里来洗澡。”伙计听说,笑着去了。一会儿棒了一抱衣服进来,共是两套短灰布夹袄夹裤,两件青布夹袍。华伯平分了一件给杨杏园,说道:“穿起来。”杨杏园道:“哦!原来你是仿微服过宋的法子呀。”他将衣服抖了一抖,笑着又扔下了。说道:“真穿起来吗?见熟人,怪难为情的。”华伯平道:“那怕什么,低着头走路就得了。你看我穿。”说着,华伯平将短衣服换了,把长夹袍也穿起来。把自己的呢帽子,歪着戴在头上,两只手在腰上一叉,说道:“你看如何?”杨杏园笑道:“虽然形势不错,神情还是先生的神情。”华伯平道:“这是资质所限,我就没有法子了。你还不穿起?”杨杏园见他已经穿了,当真也就把衣服换了。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笑了一阵。杨杏园道:“哦!我想起来了。我们衣服算是换了。还有这帽子鞋子丝袜子呢?”华伯平道:“帽子鞋子都是呢的显不出华贵,丝袜子倒是要换掉。”于是又掏出五毛钱,叫伙计出去买了两双粗袜子穿了。两人脱下来的衣服交给了伙计,便低着头,一阵风似的,走出澡堂子来。
  杨杏园将帽子戴得罩在额角上,只拣着灯暗处走。华伯平赶上一步,将杨杏园的衣服一扯,笑着说道:“你尽管大方些,别让巡警疑心我们是一对扒手。”杨杏园笑道:“我们实在多此一举,就穿了原来的衣服,也不见得巡警拦住我们,不许走莲花河。”华伯平道:“说不换衣服去不得是你,说换衣服去不得也是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杨杏园笑道。“我这时满身感觉不舒服呢。”二人一面说话,一面走,不觉就到了莲花河,只见三个一群,两个一党的人,嘻嘻哈哈,在胡同里自由自在走,只有杨杏园和华伯平,倒像到了外国,失了主宰一般,二人尽管往前走去。华伯平道:“快要走完了,你怎样不进去?”杨杏园笑道:“算了罢,我们就在外面看看得了。”华伯平道:“胡说,到了这里来,哪还有不进去的道理?就是这里罢。”说着把手对北一指。杨杏园一看,是一方白粉墙上,开了一个假的西式门。门里面黑洞洞的,倒是门外面,撑着一个铁架子,架上挂了盏闷气玻璃煤油灯,发出一点淡黄的光。玻璃罩上,用朱笔写了“三等来喜下处”六个字。华伯平推着杨杏园,就要他进去,杨杏园一闪,华伯平扑了一个空。华伯平道:“不好,只怕踩了屎了。糟糕糟糕。”这里离街上的公用电灯又远,昏昏暗暗的,又看不清地下。杨杏园略微低了一低头,笑道:“倒不是尿,你闻,还有一股酸臭气,这是喝了酒的人,在这里吐了。”华伯平走到街中心,将脚顿了两顿,发气道:“到底怎么样?不去就回去了。”杨杏园笑道:“你瞧,倒发我的气。你要是进去,我还能不跟着走吗?”华伯平也笑了起来,说道:“你进去,我又不跟着吗?”二人说着话,又走过了两家,这地方亮些,上手是家烧饼铺,下手是家大酒缸,中间一个小门缩进去,门口挂了一个尿泡灯笼。华伯平道:“就是这一家罢。”杨杏园笑道:“可以,你先进去。”华伯平道:“我的北京话,说得不好,你先进去。”杨杏园道:“这与北京话有什么关系?”说时,有两个人挨身而过,走了进去了。华伯平笑道:“我们跟着进去。”杨杏园笑了一笑,站着没有动。华伯平望着那两个人进去了,说道:“你看,人家都自自在在的进去了,我们怕什么?你怕走得,我就走前。”说着一鼓作气的,很快的走了两步便到了门边。杨杏园心想,这不好半路抽梯的,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进门是一个小胡同,对面照墙上,挂着一盏斗大的小玻璃罩子,里面也有一盏煤油灯,照得胡同里,人影憧憧,看不清面目。走到照墙下,一阵尿臊味,直冲将来。杨杏园连忙将手握着鼻子眼,原来这地方,一拐弯,一扇小屏门。屏门左边,星光之下,看得清楚,一列摆着三只泔水桶,屏门右边,是个小夹道,夹道那边,一间茅房,正半掩着门呢。两人刚要过屏门,一个女人的喉咙,嚷了过来,说道:“孙子呀,别走,乾妈,你把他拉着呀。”原来一个痢痢头老妈,伸着两只手,正拦住两个短衣的工人,不让走呢。一看那屋子,也是个小小的四合院子,纸窗户眼里,射出灯光来。东南西北,人语嘈杂,闹成一片。院子西角上,站着两个老头,一个小脚妇人,一只手扯住一个,前仰后合,一摇三摆,扭成一团。说道:“站一会儿,就有屋子了。走了是我的儿子。”黑暗下,也看不清楚那妇人是什么样子,只觉头发下面,红一块,白一块,大概那就是人脸了。这时走过来一个穿黑衣的人,身上一股大葱味,又是关东烟味,问道:“你二位有熟人吗?可没有屋子了。”杨杏园笑着对华伯平道:“我们两人,没有被拉的资格,走过一家罢。”两人走出门,到大街上笑了一阵。华伯平道:“有趣有趣,只是走马看花,有室迩人遐之感。”杨杏园道:“有的是,我们再找得了。”说着大家也就不觉得难为情了。
  接连走了三家,乱嘈嘈的,都是没有屋子。一直到第四家,院子中间,有一根铁丝,铁丝上挂着煤油灯。两个穿半截蓝长衫的人,就在淡黄的光下唱大鼓书。那个弹三弦子的,有一下没一下的响。打鼓的站在院子当中,跳一下,打一下鼓。口里唱着,“公子当时上了马啦,转眼进了大东门呀,”最后一个语助词,拖得极长,听得浑身难受。他们走到院子中心,就有一个大个儿走过来,拖了一把大辫子,倒是胜朝遗民的样子。一件短平膝盖的蓝长衫,全是油腻,人还没上前,早有一股汗气冲过来。他一副酒糟脸,又全是红疙瘩,对着华伯平问道:“您啦,谁是熟人啦?”华伯平倒怕得退了一步。杨杏园怕露出马脚,反让他们见笑,便说道:“没有熟人。”那大个儿喝了一声,各屋子门口,就钻出一个妓女来。他便指着道。“东边屋里排七,西边屋里排二,北边屋子里排四,吃柿子的排三。”说时,一个妓女提着裤腰,由右边夹道里走过来。大个儿便指着她道:“打茅房里出来的这个排二。”那妓女伸着脖子,对大个儿呸了一声,说道:“打你妈屋里出来,打你姥姥屋里出来。”华伯平看见,也就忍俊不禁。这个当儿,啪的一声,背上着了一下,倒吓了一大跳。华伯平回头一看,只见一张通红的脸,两个麻眼珠子直转,在他身边,原来是个妓女啦。这妓女一张雷公脸,抹了一层很厚的白粉,粉上的胭脂,又由眼眶上抹到下巴为止。她的脸色究竟如何,实在看不出,脑袋上又挽了一个脚鱼头,那泡花水刷得又光又湿,头发就像膏药一般,光亮漆黑一大块。她身上穿套绿色印花布的裤褂,裤脚吊的高高的,露出一双粽子般的小脚,倒穿着水红线的袜子,花布鞋。她眼珠在长的覆发里一转,嘴唇皮一掀,露出黄根牙一笑,说道:“别装孙子,你打算我不认得你哩。”华伯平道:“怪呀,你怎么认得我?”那妓女仔细一看,说道:“呵呀,可不是错了。他不像您说话,这样怯,您是南边人吧?”说着又笑了一笑,说道:“给你沏茶,屋子里坐。”杨杏园成心给华伯平开玩笑,说道:“得,就是那么说罢。”那妓女听说,横拉倒扯,就把他二人拖进屋去。杨杏园进得屋内一看,一张大土炕,炕上铺着一条旧席子,炕头边,叠着两床棉被,用红布掩盖了。窗户边摆着一张小条桌,桌上有一把茶壶,几只茶杯,靠墙有一张方桌,桌上摆了些洋铁瓶绿瓦盆之类,倒是有一个瓷碟子,用水养着一圈大蒜瓣,蒜苗青青的,出得有二三寸长。墙上挂着两张面粉公司的美女月份牌,两边配着红纸对联,写着“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杨杏园心里想,别看旧东旧西,倒也有三分雅趣。杨杏园在这里观看屋子,那妓女早就把华伯平一推,推在一张有圈无靠的椅子上坐了。回头就对杨杏园说道:“您也坐下。”杨杏园生怕她也站过来,气味罢了,若是沾上不干净的毛病,岂不是笑话,连忙退一步,在门边下一张椅子上坐了。这时,走进一个梳跷尾巴头的人,拿了茶壶出去,一会子工夫,把那茶壶送进来,塞在桌上的煤油灯下面。那妓女便斟了两杯茶,先递给杨杏园,后递给华伯平。她很不客气,随身一屁股,便坐在华伯平大腿上。坐了还不算,把身子还颠上几颠,瞅着杨杏园道:“过来过来,坐在一块儿。”这一下真把华伯平急死了,连忙用手去推。那妓女笑道:“你别忙动手呀。”华伯平这比大庭广众之中,碰了上司的钉子,还要窘十分。杨杏园先是好笑,后来看见他受窘,正要过去拉那妓女,忽然呜哩呜啦一声响,吓了一大跳,原来是一对唢呐,配着一把梆子胡琴,在院子外唱蹦蹦儿戏。那妓女听见响,走过去掀开门帘子,探头张看,华伯平这才脱了危难,接连吐了两口唾沫。那妓女张望时,一个卖羊头肉的吆唤着过来,那妓女便一蹲身子,坐在门槛上买羊头肉吃。华伯平和杨杏园丢个眼色,知会他要走。杨杏园靠在那张桌子,偏着头向壁子听呆了。华伯平听时,只听见有人喊道:“小翠喜儿,老子今天豁出去了,多花三吊,来!给大爷多上点洋劲。”就有个女子道:“你爱花不花!”那人又道:“什么揍的,你冰老子。”杨杏园一回头,笑着对华伯平道:“好文章。”华伯平轻轻说道:“走罢。若再不走,我要死在这里了。”杨杏园听了,未免笑起来。一句回答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只听见一阵皮鞋得得之声,接上人的吆喝声,桌椅打倒声,瓷器撞击声,闹成一片。那妓女早就往里面跑,坐在土炕上,口里说道:“他妈的又出乱子。”杨杏园华伯平听了这种声音,还以为是人打架。只见门帘子一掀,一群穿制服的人,手上托着枪,伸头进来,对里面人仔细看了一看。就在这个时候,对面屋里,钻出许多人,捆绑着两个短衣汉子,簇拥着走了。所幸那些人掀开门帘,并没有对人问什么,依旧放下来。华伯平哪里看过这种事情,不由得身上的热汗,如蒸笼里的热气一般,一阵一阵往外直冒。杨杏园也就不像刚才幸灾乐祸的,把华伯平开玩笑,半晌不能作声。这个时候,蹦蹦儿戏不唱了,卖羊头肉的不吆唤了,卖硬面饽饽的,唱话匣子的,唱莲花落儿讨钱的,全都没有了声息。院子里隔壁屋子里的男女叫骂声,也都不听见,立刻耳根清静起来。华伯平问那妓女道:“这是怎样一回事?”那妓女道:“今儿晚上不干了,他妈的在这儿拿贼呢。这一同,谁还来啊?”华伯平这才明白了,那身上的汗,才肯止住不出。他也不问这里是什么规矩,也不问杨杏园走不走,在身上掏出一块现洋放在桌上,一掀帘子就走。杨杏园看见他走了,也跟着出来。那妓女不料华伯平这大的手笔,坐坐就出了一块钱,心里想这两个南边人,是一对傻瓜,不可轻易放走,飞奔了出来,拉着华伯平一只手往后就拖。华伯平忘记了他是三等下处逛客,说道:“你拖我做什么?”那妓女笑道:“嘿!你瞧,还端起来了啦。忙什么?还坐一会呀。”杨杏园用手对她一挥道:“今天这个样子,能久坐吗?”那妓女将头一扭,望杨杏园扑了过来。杨杏园赶紧将身子一闪,她没有扑住。她于是一只手扯着华伯平的衫袖,一只手扯着杨杏园的衣服。笑着说道:“你们明天要来,不来……”杨杏园连忙止住道:“别骂人,我们南方人不信‘打是疼骂是爱’的那句话。”那妓女笑道:“你真矫情,明天可得来,不来我要骂哩。”华伯平杨杏园满口里答应来,这才脱身而去。
  两人出得大门,据杨杏园的意思,以为调查所得,材料太少,还要走一两家。华伯平吃够了亏了,死也不肯,一人在头里往前便走。杨杏园拉不住,只得笑着在后跟随。走了一阵,杨杏园喊道:“走慢些啊。”华伯平道:“我浑身不舒服,急于要洗澡呢。”路旁正歇了两辆车子,雇了车便到澄清池来。伙计见着是笑吟吟地。华伯平走进房间,将衣服脱下,连忙叫伙计放水。杨杏园笑道:“你也特做作,何至于急到这一步田地。”华伯平道:“你不知道,那一位在我大腿上坐了一下,有阵狐骚气引起了我的恶心,我浑身作起痒来。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心理作用,不洗澡不舒服罢了。”说时伙计将水放好,华伯平披了围巾,走进浴室,便跳到澡盆子里去。这时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下去。洗到半中间,华伯平忽然记起了一桩事,不觉“嗳哟”一声。要知为了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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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野史(重版代序)前序
后序续序
第一回 月底宵光残梨凉客梦 天涯寒食芳草怨归魂第二回 佳话遍春城高谈婚变 啼声喧粉窟混战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声中惊雷倚客 风光花落后煮茗劳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遥期白首 娇羞知己语暗约黄昏
第五回 选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销魂花下遗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约双栖非鸡非鹜 钗光惊一瞥疑雨疑云
第七回 寂静禅关奇逢讶姹女 萧条客馆重币感花卿第八回 佛国谢知音寄诗当药 瓜棚迟晚唱咏月书怀
第九回 事出有因双妹通谜语 客来不速一笑蹴帘波第十回 我见犹怜孤灯照断雁 谁能遣此深夜送飘茵
第十一回 窥影到朱门高堂小宴 听歌怜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谷佩蛾眉藏珠自赎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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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目送飞鸿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语腻闲人情何绵密 良宵留荡子乡本温柔
第十九回 垂泪还珠归程添怅惘 忍心碎柬好梦渐阑珊第二十回 纸醉金迷华堂舞魅影 水流花谢情海咏归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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