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夏逢若那日在迎宾馆,与邓三变商量抽回贿银。邓三变心里盘算,这二百两银已同谭绍闻称过,即如抽回不交,只要官司清白,也不怕谭绍闻不认。还未及与夏鼎议妥,忽听二堂恭候。大凡走衙门、弄关节的绅士,只听得“老爷请”这三个字,魂灵儿都是飞的。邓三变进见董公,夏逢若想道:“这二百两银子,原是行贿过付东西,不是光明正大的事儿,既然闪此大空,料老邓也不敢声张问我明讨,不如我带了走罢。”
于是携回家去,悄悄的放在床下。吩咐母亲:“凭谁寻我,只说没回来。”
安顿一毕,急带上三十两,硬去张绳祖家寻赌。恰好管贻安、鲍旭、王紫泥、张绳祖正掷的热闹,夏逢若掏出银子,便要下注马。张绳祖拿过银子一看,俱是冰纹,上面有小印儿,笑道:“这是皇粮银子。”夏逢若道:“你休管我劫了库。如今管交粮的里书,单管着输皇粮,塌亏空。”大家掷将起来。
这夏逢若一时财运亨通,正是小人也有得意时,起场时又现赢了八十两。喜喜欢欢,包裹而归。
回来,问:“有人寻我不曾?”母亲说:“有个人问你,我说你并没回来。”夏逢若道:“娘以后只是这个答应法。”天色已晚,夏逢若睡下,想道:“毕竟老邓这宗事要落实,我明晨何不寻谭绍闻要这银子?”又想:“窦家官司,毕竟未清,讨索尚早,等这事结了案,讨着便硬了。”于是次日又到张绳祖家,一连赌了两日一夜,又赢了七十五两,带回家中。
过了三日,想去打听这宗命案,又怕邓家人遇着。恰好邻家有一个新住刑房的张瑞五,早晨上班书写,夏鼎一把手扯到瘟神庙中,问:“窦家诱赌逼命一案,董老爷如何推问?”张刑房一五一十,说个明白。夏鼎喜的手舞足蹈。顾不得回家吃早饭,即向街中蓬壶馆独吃个适口充肠,来谭绍闻家,讨这宗银子。
到了后门,问了声:“谭贤弟在家么?”绍闻应道:“是谁?”黄毛狗儿汪了一声,夏逢若早进堂楼。见了王氏,躬身施礼道:“老伯母,看小侄这个手段何如?”王氏道:“这事我也打听明白,多亏您夏哥费心。”让的坐下,夏逢若道:“有钱使的鬼推磨。彼时老伯母与贤弟吓的恁个样儿,不过四五百两银子,直把一个塌天人命事,弄的毫不沾身。俗话说,‘能膺贼头窝主,不做人命干连。’若不是使银子,这事还不知弄的啥样哩!府里、司里、三驳三招,就想着充军摆徒,也还不能当下起身。只是邓老爷是个小心性急的人,已差人到我家讨了几回了。”绍闻无言可答,只得点点头儿。王氏道:“共费了多少呢?”夏逢若道:“谢仪二百两,是我当面承许邓老爷哩。至于借用的,是谭贤弟当面称准,清算过的。贤弟,你就对老伯母说明罢。”谭绍闻低头不言。夏逢若道:“贤弟呀!丑媳妇不见婆婆么?或是你想着过河拆桥哩?若昧了邓老爷这宗恩典,这宗官司仍然还在。只是我在内央情过贿,少不了一个割头的罪,我是为朋友的,死也无怨。但只是老伯母守着一个儿子,弄的命不能保,叫老伯母老来依靠何人?”王氏道:“小福儿,你说罢,休叫夏哥发急。”谭绍闻道:“办礼是一百九十几两,交官是二百两。”王氏被夏逢若一片话吓的怕了,说道:“得恩须报。人家为咱的事费了心,没有再叫邓家赔钱道理。”夏逢若道:“况且邓家也不依。”王氏道:“只是家中分文也没有,该怎么处?你且回去,叫他去客商家去揭。揭上来,我叫他跟着你,与邓家磕头。”夏逢若道:“贤弟如何去得。窦家吊死,贤弟是亲身同场的,如今同场的却换成姓柴、姓阎的,贤弟若往邓宅致谢,人家弄出来真赃实犯,倒了不成的。不如明日我在家等你,你送到我家,我转送过去。若说邓老爷大恩难忘,日头多似树叶儿哩,改日再谢他。况且这样事,邓老爷也犯避讳,就是不面谢也罢。我走了罢,贤弟,你休送我。就上街里办这宗事,也要机密。你这样主户,只要哼声气儿,怕没人往你腰中塞银子么。”一齐出楼来,夏逢若又嘱了上紧为妙。
谭绍闻只得驾轻就熟,晚间上王经千铺子写揭票,又揭了六百两。次早过秤,即令王经千铺内小厮,背上褡裢,送到夏逢若家中。夏鼎不料次早即送,又上张绳祖家赌博。恰好张绳祖此日被董公请去赴席,商量围屏款式,家中无人赌博,夏逢若到而即回。回来恰遇着谭绍闻送银子。此时,王经千小厮已回。二人说了六百两数目,夏逢若道:“共该银五百九十七两,如今剩下三两,连成色我也不看。即令成色不足,谢他有二百两谢仪,还说什么不成。”话已说明,夏逢若送的谭绍闻去讫。
回来,坐下自想:“邓三变这个老头儿,也是个刁精不过的人,如何拿他这宗银子,如此放心,寻了一遍,再不见动静呢?我今日既没有赌博,何不打探一回。”只作闲步,到邓家对门一座裁缝铺内,打探邓三变消息。裁缝道:“邓老爷前三日,得个中风不语之玻”夏逢若道:“怎么好好一个人,病的这样速?”裁缝笑道:“我与邓俨然,自幼在一道街上住,他比我大十岁,翻精掏气的出格。后来他做了官,五六十岁,还在任内娶了两个瘦马院的人——”夏逢若道:“不用往下说了。”针工又道:“如今这两个小太太不过二十四五岁。”夏逢若哈哈大笑道:“不用说,不用说。我失陪呀!”别了针工,一路回来,想道:“这六百银,爽快我全吞了罢。”又想道:“内书房称银子虽未同人,那买办礼物一百九十七两,却同着他的家人。不如把这一百九十七两银子,趁他不能言语,交与他儿子邓汝和,一清百清。这所余四百两,我吃着才稳当。左右是他克扣的马料麸价银两,天爷今日赐了我,便吞了也不妨。从来交官府的人,全指望说官司打拐,我不打拐,便是憨子。况谭绍闻这官司,毕竟也得我的力,我拐的使了,也算起一个理顺心安。”
拿定主意,到家取了两大封,共二百两。一径到了邓家,要看老爷病症。病榻之前,叫了前日办礼家人到面前,面对面交与邓汝和。此时邓三变已成了九分昏愦的人,那里还管甚事。
夏逢若道:“邓世兄,你今日才晓得我夏鼎,是个有始有终、来的明去的清的朋友。”邓汝和道:“真真夏世兄你算起一个朋友。”作别而去,邓汝和也不暇相送。
夏逢若回到家中,通前后一算,邓家二百两,谭家四百两,赢的一百五十五两,共有七百五十多两银子。好不喜欢。
若论夏逢若耗了父亲宦囊,也受了许多艰窘,遭了多少羞辱。今日陡然有这注肥钱,勿论得之义与不义,也该生发个正经营运。争乃这样人,下愚不移,心中打算另置一处房屋,招两个出色标致的娼妓,好引诱城内一起儿憨头狼子弟赌博,每日开场放赌,抽一股头钱,就够母妻三口儿肥肥的过活。
主意已定,恰有萧墙街南边打铜巷钱指挥一处旧宅要当,夏逢若出银一百两,典当在手里。看了个移徙吉日,竟从瘟神庙邪街,乔迁至打铜巷里。房屋有二十四五间,又有一个书房院儿,恰好窝娼放赌。访问名妓,有一个珍珠串儿,又有一个兰蕊,一时甚为有名,现在朱仙镇刘泼帽、赵皮匠两家住着,即用银钱接到家来。又思量招致赌友,须得个家道丰富,赌的又不精通,人又软弱的幌子才好。惟有谭绍闻才可中眩只是连日温居暖房的客,许多应酬。一日是瘟神庙邪街旧邻居,一日是盛希侨、谭绍闻、王隆吉三个盟友——盛希侨只送来一份常礼,也不曾亲到。王隆吉午后即回照看生意。只剩下谭绍闻一人。夏逢若便把谭绍闻留下,晚上珍珠串、兰蕊陪饮,一连两日夜未归。
那日谭绍闻回家,就有管贻安又引了朱仙镇一个浮浪子弟,叫做贲浩波,同来访这珍珠串、兰蕊。大家轻薄了一会,就讲赌博。却少一个人不够场儿,夏逢若道:“我这北邻王豆腐儿子,听说极好赌,是个新发财主,我隔墙喊过来,何如?”
管贻安道:“你真是个下作鬼!卖豆腐儿子,纵有银钱矗着北斗,不是主户人家,如何上的排场?你这话叫我听,就该蹬倒你这桌子,打碎你的家伙!”口中说着,把脚一蹬,一个茶盅儿溜下去,早跌碎了。夏逢若笑道:“休要发野。我去把谭贤弟叫来何如?”管贻安道:“那个谭贤弟?”夏逢若道:“说起来,你知道,是萧墙街谭孝廉儿子。”管贻安道:“我在小刘儿家见过他,你就速去叫去。再迟一会,我急了,就要你老婆配场儿。”夏逢若笑道:“这两个还配不得场么?”管贻安道:“休要絮叨,速去即来。”夏逢若早怯管贻安这个放肆罗唣,径上谭宅。
到了后门,走的熟了,直上堂楼,来请谭绍闻。还未及说明来意,只见王中进院,到了楼门口。原来王中因南乡仓房失火,到乡里收拾灰烬中残基,草草盖完一所仓房。今日回来,正要回复主母与少主人的话,猛然见夏逢若公然在内楼昂昂坐着,与王氏说话,这一腔怒火陡然发作,口中收敛不住,直厉声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儿,就公然坐到这里!”夏逢若平日原怕王中,但近来手中有了银两,小人情态,有了钱,胆就壮了。况且这一句,骂的直如霹雳到耳一般,口中也便骂道:“你说我是个什么东西?又不做贼,又没当忘八。一个家人公然敢骂人,好规矩,好家法!”王氏道:“他夏哥休与他一般见识,他想是醉了。”谭绍闻道:“这是怎的说?你公然敢骂起客来了!”夏逢若一面走,一面说道:“这样主子,比王爷还大,管家的都敢骂人!”王中道:“我恨不的使刀子攮你哩!”
谭绍闻面如土色,说道:“王中!王中!你也该与我留一点脸。胜如你骂我,你爽快把我扎死了罢!”王氏道:“真正不像一家子人家了,少天没日头的。”王中在楼前边,也自觉出口太猛,无言可答。迟了大半晌,说道:“奶奶,大相公,想我大爷在日,休说这样人不敢近前,就是后书房院子,离家甚远,这样人何尝有个影儿?今日这个东西,咱平素吃过他的亏我明白,奶奶再不知道怎的叫他穿堂入舍。委实我一见他在楼中,竟是实实的忍不住了。骂他一句,固然我有口错,往后这一等人不来咱家,正是咱的福分,怕得罪了他么。”王氏道:“你晓得夏家是大相公拜的朋友么?”王中也不言语。谭绍闻出的楼门,向东楼来,口中说道:“王中,你是主子,我是你的家人何如?”
进的东楼,巫翠姐说道:“我听清了。您这这一家子人家,我也看透了。一个使用的人,这样放肆,见了客,公然发村捣怪的与客人还口厮骂,偌大一个省城,谁家有这样的事?明日怎的见人?为啥不赶他出去?”谭绍闻本来羞愧,又被巫翠姐一激,况且家中有王中,毕竟做事有些碍眼梗手,拿定主意,出了东楼说道:“王中呀,你也太厉害,我也使不起你。你大爷在日承许你的东西,我还是一件不昧,也尽够你三口子过活。你有脸你就出去,你没脸你就住着。往后去,我是再不见你了。休要怪我,我抬举你也够了。你心里没我这个主人,只以开交为妙。”赵大儿正在厨下,跑到楼下方欲开言,王氏道:“这一遭比不得那一遭,就不用多嘴多舌的。你问您家王中,你说大爷在日,没有人敢到楼下,不知道你大爷在日,可有人在楼下骂过客么?你两口子出去罢,看明日俺家死了王屠子,连毛吃猪不成?”
原来王中忠心向主,一见了夏逢若坐在楼下,与家主母半边女人说话,这个恼法,切齿碎心。但出口不审这个大错处,也自己遮掩不来。只得向王氏磕了个头,又向谭绍闻磕下头去,说道:“小的就情愿出去。”谭绍闻道:“当下就出去。我明日交割你鞋铺子。城南菜园二十亩,我一亩也不短你的。”
王中叫赵大儿携着闺女,收拾了铺盖。出的后门,也没去向。到胡同口那一间土地庙,推开庙门,三口子进去,就如避荒的老小一般。
家中邓祥、德喜、欢庆等,都来看王中,爨妇老樊来看赵大儿,不必细述。却说谭绍闻自王中出去,心中微有不安之意,却觉得耳目清净,省的用忌惮二字,却也罢了。因牵挂珍珠串、兰蕊二人,便气昂昂的要上夏鼎家去。走出胡同口,王中在庙门内坐着,见了主人,站将起来。谭绍闻猛见了王中,突然说道:“要上夏家去,却不是要嫖要赌,是你得罪了人,我敢不陪礼去么?”扬长的去了。王中只是低头不语。
到了晚上,老樊送的汤来,邓祥将马房屋里灯送来一盏。
黄昏时上了庙门,双庆、德喜送的草苫苇席来,王中开门收了。
赵大儿未免埋怨起来,说:“从几日你这样猛勇,今日你把客都骂起来,弄的如今上不上,下不下,可该怎的?”王中吆喝道:“女人家晓的什么!”赵大儿不敢回言。迟了一会,王中道:“自此以后,我也要你帮助我,也不得不对你说了。我骂那夏鼎,虽然口错,但我在南乡收拾房子,城内去了个泥水匠,说大相公因问姓窦的一家要赌博账,把窦家打的吊死了,央的城内郑翰林体面,许了一千两银子谢仪说的人情,才免得大相公不出官,俱是夏家兔儿丝串通作弊的。他说的全然不像,大相公我拿稳是不敢打人的人,城内翰林也没姓郑的。我起初心中不信,但因他说的有夏鼎,且说出绰号儿兔儿丝,我心下十分疑影。所以房子尚未修成就回来。到了楼下,猛见这忘八肏的,竟坐着与大奶奶说话,我原是替去世大爷发怒,不觉把路上唧唧哝哝骂夏家的话,就骂出口来。今日即叫咱出来,我心中也有一番打算。咱家大相公,我看将来是个片瓦根椽的下场头,咱夫妻不如守着城南菜园,卖莱度日,鞋铺子打房课,勤勤俭俭,两下积个余头,慢慢等大相公改志回头。十分到大不好的时候,咱两口子供奉奶奶与大相公,休叫受冻馁之苦。久后兴官相公成人,还要供给他个读书之资。咱大爷一世忠厚端方,天爷断乎不肯苦结果了咱大爷。咱只是替大相公存个后手,休都教后日受了大苦,也不枉当日咱大爷待咱一场好处。你说是也不是?”赵大儿全不应答,原来说话时节,赵大儿早已睡着了。王中方才晓得,是自己一个人说了大半夜。这正是:义仆忠臣总一般,扪胸自贮满腔丹;从来若个能如此,殷世箕微共比干。
又因王中对妻赵大儿说心腹事,赵大儿已入华胥,可见天下为女人的,与好男人为妇,虽说同室而处,却是隔山而居。
此其大较然也。又诗云:
内助无能败有余,同床各枕目侬渠。
痴然入梦诚佳偶,省却唇边鬼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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