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二月蘭 February Lan   》 第54節:怪不得別人      季羨林 Ji Xianlin

  就在這個時候,我旁聽了寅恪先生的"佛經翻譯文學"。參考書用的是《六祖壇經》,我曾到城裏一個大廟裏去買過此書。寅恪師講課,同他寫文章一樣,先把必要的材料寫在黑板上,然後再根據材料進行解釋、考證、分析、綜合,對地名和人名更是特別註意。他的分析細入毫發,如剝蕉葉,愈剝愈細愈剝愈深,然而一本實事求是的精神,不武斷,不誇大,不歪麯,不斷章取義。他仿佛引導我們走在山陰道上,盤旋麯折,山重水復,柳暗花明,最終豁然開朗,把我們引上陽關大道。讀他的文章,聽他的課,簡直是一種享受,無法比擬的享受。在中外衆多學者中,能給我這種享受的,國外衹有亨利希·呂德斯(Heinichluidum),在國內衹有陳師一人。他被海內外學人公推為考證大師,是完全應該的。這種學風,同後來滋害毒的"以論代史"的學風,相差不可以道裏計。然而,茫茫士林,難得解人,一些鼓其如簧之舌惑學人的所謂"學者",驕縱跋扈,不禁令人浩嘆矣。寅恪師這種學風,影響了我的一生。後來到德國,讀了呂德斯教授的書,並且受到了他的嫡傳弟子瓦爾德施米特(Waldnhumids)教授的教導和熏陶,可謂三生有幸,可惜自己的學殖瘠茫,又限於天賦,雖還不能論無所收穫,然而猶如細比滄海,空懷仰止之心,徒增效顰之恨。這衹怪我自己,怪不得別人。
  總之,我在清華四年,讀完了西洋文學係所有的必修課程,得到了一個學士頭銜。現在回想起來,說一句不客氣的話:我從這些課程中收穫不大。歐洲著名的作傢,什麽莎士比亞、歌德、塞萬提斯、莫裏哀、但丁等等的著作都讀過。連現在忽然時髦起來的《尤利西斯》和《追憶似水年華》等等也都讀過,然而大都是浮光掠影,並不深入。給我留下深遠影響的課反而是一門旁聽課和一門選修課。前者就是在上面談到寅恪師的"佛經釋文學";後者是朱光潛先生的"文藝心理學",也就是美學。關於後者,我在別的地方已經談過,這裏就不再贅述了。
  在清華時,除了上課以外,同陳師的接觸並不太多。我沒到他傢去過一次。有時候,在校內林蔭道上,在熙往攘來的學生人中,有時會見到陳師去上課。身着長袍,樸素無華,肘下夾着一個布包,裏面裝滿了講課時用的書籍和資料。不認識他的人,恐怕大都把他看成是琉璃廠某一個書店的到清華來送書的老闆,决不會知道,他就是名揚海內外的大學者。他同當時清華留洋歸來的大多數西裝革履、發光鑒人的教授,迥乎不同。在這一方面,他也給我留下了畢生難忘的印象,令我受益無窮。
  離開了水木清華,我同寅恪先生有一個長期的別離。我在濟南教了一年國文,就到了德國哥廷根大學。到了這裏,我纔開始學習梵文、巴利文和吐火羅文。在我一生治學的道路上,這是一個極關重要的轉折點。我從此告別了歌德和莎士比亞,同釋迦牟尼和彌勒佛打起交道來。不用說,這個轉變來自寅恪先生的影響。真是無巧不成書,我的德國老師瓦爾德施米特教授同寅恪先生在柏林大學是同學,同為呂德斯教授的學生。這樣一來,我的中德兩位老師同出一個老師的門下。有人說:"名師出高徒。"我的老師和太老師們不可謂不"名"矣,可我這個徒卻太不"高"了。忝列門墻,言之汗顔。但不管怎樣說,這總算是一個中德學壇上的佳話吧。
  我在哥廷根十年,正值二戰,是我一生精神上最痛苦然而在學術上收穫卻是最豐富的十年。國傢為外寇侵入,傢人數年無消息,上有飛機轟炸,下無食品果腹。然而讀書卻無任何幹擾。教授和學生多被徵從軍。偌大的兩個研究所:印度學研究所和漢學研究所,都歸我一個人掌管。插架數萬册珍貴圖書,任我翻閱。在漢學研究所深深的院落裏,高大陰沉的書庫中;在梵學研究所古老的研究室中,闃無一人。天上飛機的嗡嗡聲與我腹中的饑腸轆轆聲相應和。閉目則浮想聯翩,神馳萬裏,看到我的國,看到我的傢。張目則梵典在前,有許多疑難問題,需要我來發覆。我此時恍如遺世獨立,苦歟?樂歟?我自己也回答不上來了。
  經過了轟炸的煉獄,又經過了饑餓,到了1945年,在我來到哥廷根十年之後,我終於盼來了光明,東西法西斯垮臺了。美國兵先攻占哥廷根,後為英國人來接管。此時,我得知寅恪先生在英國醫目疾。我連忙寫了一封長信,嚮他匯報我十年來學習的情況,並將自己在哥廷根科學院院刊及其他刊物上發表的一些論文寄呈。出乎我意料地迅速,我得了先生的復信,也是一封長信,告訴我他的近況,並說不久將回國。信中最重要的事情是說,他想嚮北大校長鬍適,代校長傅斯年,文學院長湯用彤幾位先生介紹我到北大任教。我真是喜出望外,誰聽到能到最高學府去任教而會不引以為榮呢?我於是立即回信,表示同意和感謝。這一年深秋,我終於告別了住了整整十年的哥廷根,懷着"客樹回看成故鄉"的心情,一步三回首地到了瑞士。在這個山明水秀的世界公園裏住了幾個月,1946年春天,經過法國和越南的西貢,又經過香港,回到了上海。在剋傢的榻榻米上住了一段時間。從上海到了南京,又睡到了長之的辦公桌上。這時候,寅恪先生也已從英國回到南京。我曾謁見先生於俞大維官邸中。談了談闊別十多年以來的詳細情況,先生十分高興,叮囑我到雞鳴寺下中央研究院去拜見北大代校長傅斯年先生,特別囑咐我帶上我用德文寫的論文,可見先生對我愛護之深以及用心之細。
  這一年的深秋,我從南京回到上海,乘輪船到了秦皇島,又從秦皇島乘火車回到了闊別十二年的北京(當時叫北平)。由於戰爭關係,津浦路早已不通,回北京衹能走海路,從那裏到北京的鐵路由美國少爺兵把守,所以還能通車。到了北京以後,一片"落葉滿長安"的悲涼氣象。我先在沙灘紅樓暫住,隨即拜見了湯用彤先生。按北大當時的規定,從海外得到了博士學位回國的人,衹能任副教授,在清華叫做專任講師,經過幾年的時間,才能轉為正教授。我當然不能例外,而且心悅誠服,沒有半點非分之想。然而過了大約一周的光景,湯先生告訴我,我已被聘為正教授,兼東方語言文學係的係主任。這真是石破天驚,大大地出我意料。我這個當一周副教授的紀錄,大概也可以進入吉尼斯世界紀錄了吧。說自己不高興,那是謊言,那是矯情。由此也可以看出老一輩學者對後輩的提攜和愛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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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儼然成為古人第2節:值得回憶的花第3節:神奇的絲瓜第4節:幽徑悲劇
第5節:二月蘭第6節:不可接觸者第7節:寫完聽雨第8節:清塘荷韻
第9節:重返哥廷根第10節:饑餓地獄中第11節:我的老師們第12節:十分剛強的人
第13節:學習吐火羅文第14節:使我畢生難忘第15節:邁耶一傢第16節:八十述懷
第17節:一場春夢終成空第18節:至今大惑不解第19節:我的大學生活第20節:有勇氣承擔
第21節:沒有絲毫歧視第22節:北京終於解放了第23節:難得的硬漢子第24節:永遠不應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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