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史 歷史的壞脾氣   》 “三十六計”海洛因      張鳴 Zhang Ming

  中國有半個多世紀沒有正經八百地打過仗了,但兵法卻異乎尋常地熱,衹是那些侃兵法和聽人侃兵法的人們,基本上與戰爭無關,衹是想着在商場或者官場上一施拳腳。但是奇怪的是,在這輪兵法熱中,正經的古代兵法典籍並沒有多少人在意,在歷史上可以稱之為兵法經典的《武經七書》中,衹有《孫子兵法》還能被人們提及,反倒是那個民國時期纔見天日的地攤貨《三十六計》,火得一塌糊塗。實際上,人們在說《孫子兵法》的時候,不過在給《三十六計》作陪襯,有些人甚至幹脆認為《孫子兵法》和《三十六計》是一回事,講《孫子兵法》必須講《三十六計》。
  嚴格來說,《三十六計》不能算是兵法,這個小册子1941年纔在陝西縣的一個地攤上露面,作者與年代均不詳,據專傢考證,很可能是民國早期或者晚清的産物。需要說明的是,此書自問世以來,沒有對任何一場戰爭,哪怕是最小規模的宗族械鬥産生過影響。自明末以來,農民起義的領袖們,有照着《三國演義》和《水滸》打仗的,但在他們那裏從來沒有《三十六計》的位置,更不用說那些官軍的儒將們。三十六計的語源出於“三十六策”,見於《南齊書·王敬則傳》,南朝名將王敬則譏諷南齊末帝東昏侯:“檀公三十六策,走是上計。”後來民間逐漸流傳“三十六計,走為上”的俗語。實際上,這裏的“三十六”,是中國陰陽學說裏的太陰數,屬於民間常用的數字,王敬則不過順口一說,並非真的有三十六計或者策。有好事者將之鋪衍成篇,每計以成語冠名,配上雜湊的解說詞,然後再嵌上《易經》卦詞,弄得很神秘,怎麽看都像是文人的遊戲筆墨。
  當然,如果僅僅是筆墨遊戲,那麽大傢看了喜歡,哈哈一笑,倒也無妨。可是《三十六計》真正吸引人的地方,是充斥全篇的陰謀氣息。三十六計篇名,不僅有圍魏救趙、暗渡陳倉、遠交近攻、假途伐虢這樣跟古代戰爭有關的成語,而且有藉刀殺人、趁火打劫、笑裏藏刀、混水摸魚之類絶對貶義的詞語,還有美人計、連環計這樣下作的詭計。人們在追求謀略的時候,似乎所要學的就是無所顧忌的“壞招”,而《三十六計》恰是這種壞招和詭道的赤裸裸的集大成者,在展示陰謀詭計的時候,一點掩飾都沒有。誠然,“兵者,詭道也。”但這個詭道主要是指技術的層面。宏觀的軍事理論,從來都是要講“道”的,得人心者與否,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在你死我活的戰爭中,無所顧忌地一味使壞,將詭計詐術進行到底,可能會有一時的效果,但真正的贏傢卻往往不是這種面目,他們的謀略庫裏,一般都有些別的東西。而在基本上不存在肉體消滅的所謂商戰中,總是瞄着置人死地的損招壞招,更是不能輕用。用詭計經商,除了逞一時之快、得一時之利之外,最後禍害的是施用者自己。從某種意義上說,《三十六計》這種東西實際上是一種充斥了誘惑力的毒品,一旦陷進去以後,就衹能靠戕害自身來打發時光,雖然有暫時的興奮,但終歸是摸着小鬼鼻子度日,離死不遠。
  首先,商場和官場上的“戰爭”,是一種共處狀態的所謂戰爭,事實上誰也消滅不了誰,無論你有多大的能耐,都必須跟別人分享這個世界。從前有人曾經幻想,整個世界所有的人都死光,衹剩下一個漂亮姑娘和一個賣大餅的。但如果賣大餅的存在,後面還得有磨面的,磨面的後面還得有種麥子的,以此類推,最後還要演化出一個很多人共存的世界。如果跟每一個對手的博弈都是零和格局,一個全得,一個全失,將對手剝得幹幹淨淨,而你撈得滿盆滿罐,那麽用不了多久,你就會淪為孤傢寡人,在商場上沒有人敢跟你做生意,在官場你將成為衆矢之的。所以,現實是,你活別人也要活,大狗叫,小狗也要叫,高明的競爭者,都明白要給對手留有餘地,讓你的對手也有利可圖。你的贏,衹是比對手多占了一點先機或者便宜。商場上總是要保有更多的長久的客戶,交更多的生意上的朋友,行詭詐之術,一錘子買賣,衹有那些混不下去了、或者安心坑人的人才幹的,這種事情,連真正成熟的黑道中人都不屑於為。對於正經的商傢而言,詭計詐術如同諸葛亮的空城計,實在萬不得已,偶一為之也許勉強可以,用多了,不僅誠信全失,而且容易讓多年積纍起來的資源消失殆荊事實上,歷史證明,一個熱衷於詭道的人,是成不了大氣候的。
  其次,我們常常想當然地認為除了自己之外,別人的智商都特別地低,這是一種許多人都情不自禁地喜歡犯的毛病,一犯就身輕如燕,自許甚高。可惜,事實恰恰相反,即使對於那些比較聰明的人來說,也是如此。你聰明,別人也不笨,你能使詐,別人也能。你能用的東西,別人照樣可以請君入甕,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往往沾沾自喜玩了別人一道的時候,很可能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玩了人,人傢報復起來很可能更加瘋狂。更可慮者,如果專業就是騙人也就罷了,如果不是,可以騙一次兩次,總是騙,人傢就把你歸到騙子一類了。西方有言道:你可以在所有時間欺騙某些人,可以在某些時間欺騙所有人,但你不能在所有時間欺騙所有人。在一個信息日益發達的世界,隨着我們國傢跟世界的接軌,商業信息逐漸公開透明,那些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換一個地方騙一個地方坑一個地方的“商傢”,日子將越來越不好過。同樣,在官場上,如果以金、色相賄,上司沒有道理不歡喜,但如果玩了空城計、美人計、苦肉計,比如把上司送上美人的床然後用針孔攝像機錄像,即使一時得計,日後的麻煩肯定少不了。即使沒有這麽黑,如果老愛玩些拉拉打打、遠交近攻、藉刀殺人的把戲,一旦名聲出來了,估計上級領導也不會喜歡,因為他也擔心說不定哪天被你玩了。
  最後,詭道不應該是一個正常社會的遊戲規則。如果任憑陰謀詭計橫行,那麽最可怕的是毒化了整個社會的空氣。輕則使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十分費力,成本奇高;見了美女就擔心美人計,碰到交易,就擔心空城計(空手套白狼),人傢哭,說是苦肉計,人傢笑,說是笑裏藏刀;你算計人,人算計你,時時刻刻提心吊膽,如履薄冰,如臨深淵。重則導致社會變成狼的世界,人吃人,從騙與詐變成明火執仗的搶與殺。到了那個時候,所有的人,富的和窮的,將一同進入艱難時刻,誰也沒有好日子過。在1920年代的珠江三角洲地區,盜匪橫行,窮人強者淪為匪盜,弱者填了溝壑,而那些有錢的華僑們,則把自己的住宅蓋成鋼筋水泥、鋼窗鐵門的碉樓,住在裏面跟蹲監獄一般,一有風吹草動,就心驚肉跳。在這樣的世界裏生活,有錢又有什麽意思呢?(現在廣東的開平,碉樓還在,有心者可以一觀)
  中國現在正面臨一個轉型時期,舊的規則已經瓦解,新的規則還沒有最終形成。遊戲規則的混亂,裁判下場踢球,僥幸者有了太多的僥幸,引得人們嚮往着新的僥幸。但是,混亂必須終止,轉型不能拖久,否則,已經富的將要變窮,窮的也無法變富,前景不是共同富裕,而是共同赤貧。所以,已經僥幸的,不要再希圖僥幸;沒有僥幸的,也不要幻想僥幸。大傢要明白這個道理,衹有在規矩的社會裏,人們纔都有希望,太平世界纔是大傢過好日子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人們不必把財産弄出國境,不需要擔心不知什麽時候落到頭上的無妄之災;發財的路雖然可能沒有什麽捷徑,但獲得的財富絶對是踏實的,有一分便是一分。祖先給我們留下了太多的遺産,何必把眼睛衹盯在區區詭計上,說到底,詭計不過是些小把戲、小聰明。要想學點祖先的智慧,我們有兵傢的廟算、奇正之變,儒傢的留有餘地、中庸之道,道傢的以柔剋剛、有為有弗為,這纔是真正的大智慧。
  有人說,中國傳統的東西往往有成癮性,好的東西如此,壞的東西也如此。詭道之學就是一個,這是一種真正可以傾人身傢的海洛因。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五四”傳統與軍閥餘蔭北京兵變與袁世凱袁世凱的“選舉”買個總統當當
軍漢“韓青天”“臭棋簍子”段祺瑞“三不知將軍”和他的詩孫殿英和他的“麻將相術”
“馬桶將軍”的用人術藉佛法鬥架的武夫各大馬路巡閱使神仙治軍
昔日南天王別個世界裏的第一夫人總理縣長唐紹儀順人章士釗
簧聲戲影裏的西太後西太後、義和團和公使夫人“官屠”刀鈍康熙的才學
雍正的天真《三國演義》與隆科多的晦氣道光皇帝的考試規則關於三個“猛人”的神話
第   [I]   II   [III]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