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編懷古詩 鬍庸醫亂用虎狼藥      曹雪芹 Cao Xueqin

  【陳其泰:“鬍庸醫’句率對無謂。】
  
  
  
  
  
  【王希廉:《交趾懷古》似是馬上招軍,俗名喇叭;《廣陵懷古》似是柳絮;《青塚懷古》似是匠人墨鬥;《蒲東懷古》似是紅天燈;《梅花懷古》似是紈扇。
  寶釵前因黛玉行令說《西廂》,《牡丹》麯曾規勸過一番,今寶琴燈迷亦用《西廂》,《牡丹》,若不說另做未免偏襢,此駁必不可少;隨藉李紈口中說“不是看詞麯邪書”為之剖白。前後不相幹礙,針綫細密。
  寫鳳姐厚待襲人包給衣服是體貼王夫人之意,即順藉平兒送岫煙雪褂,正合鳳姐之意,真是一對有心人。
  襲人母死,引起後文許多喪事,又為晴雯、麝月親近寶玉之由及晴雯得病之根。
  太醫診脈看見晴雯手上兩根指甲長二三寸,預為七十七回晴雯臨危時咬下贈寶玉伏綫。
  麝月取銀給醫生一節,描寫紈絝公子不知物力,及平日一切俱是襲人料理,亦是補寫暗寫描法。】
  
  
  
  
  【張新之:
  自此回至“效戲彩斑衣”為一大段,統演寶琴,為“財”“色”痛下鍼砭,即在宣明是書作用,此回又其大綱領處也。上半以十首詩謎統括全書,曰新編,便是從新更作提掇,而謎中屢隱死喪之物,是即風月鑒之反面,是即起死回生之妙藥,而實虎狼藥也。蓋砒硫能起瀋病,在於人之善用。因而生出下半回曰“鬍庸醫亂用虎狼藥”,若止看面子,不過一笑談,被他瞞過矣。“庸”,常也,即張太醫為可卿所調之經。“亂用”者,亂以止亂,所謂“刑亂國用重典”也,別本作“誤”字非。醫必姓“鬍”,非雜湊“鬍”“亂”字樣,便是鬍老名公之“鬍”。造大觀園是他,用虎狼藥亦是他,則編《懷古》詩,及《紅樓夢》麯書中一切詩詞酒令無非是他。存天理於既滅,絶姦淫之禍胎,不過一枳實、麻黃作用。故六十九回墮尤二姐之胎亦即用此虎狼藥,而作者顛倒看官如此。若解看以一藥方,及不能分是男是女、大姐小姐兩句混話,便敝住鄭鄭重重之十首詩謎,合為-回,則必不為所顛倒矣。
  書為談情,其開端在“情切切”“意綿綿”、“西廂記”“壯丹亭”兩回中。今以襲人回傢安插在“懷古詩”後,便是“花解語”,以晴雯同衾安插在“虎狠藥”前,便是“玉生香”。詩謎末二首,曰“蒲東寺”,便是“妙詞通戲語”;曰“梅花觀”,便是“豔麯驚芳心”。乃全書大綫索。】
  
  
  
  【姚燮:
  寶琴以一女子足跡半天下,所過名山大川、遺院勝跡,皆足廣其聞見,其懷抱,於是矢為嘔吟,供人諷味。而懸弧有志老反株守裏閈,悲夫!
  稻香老農生出大議論來,見穿鑿亦是不妨。為膠柱鼓瑟者施鍼灸,不與妄語見等埒。
  襲人一個丫頭耳,但一出門,寫得如許體面:跟隨者六人,坐者大車,妝身者盛服,而又上得太太之懽心,下承奶奶之恩典,比尋常服役者不同。作者所以特書之以著微詞也。
  自襲人以外,竟無一個見知於鳳姐,吾為晴、麝等一嘆,且見平日襲人之巴結二奶奶者獨動懇。
  寶玉於睡夢中便叫襲人,可知平素衾裯一夜未曾離過者。
  此回仍是壬子年鼕時事。】
  
  
  
  
  
  
  衆人聞得寶琴將素習所經過各省內的古跡為題,作了十首懷古絶句,內隱十物,皆說這自然新巧。都爭着看時,衹見寫道是:
   赤壁懷古 其一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載空舟。
  喧闐一炬悲風冷,無限英魂在內遊。
   交趾懷古其二
  銅鑄金鏞振紀綱,聲傳海外播戎羌。
  馬援自是功勞大,鐵笛無煩說子房。
   鐘山懷古 其三
  名利何曾伴汝身,無端被詔出凡塵。
  牽連大抵難休絶,莫怨他人嘲笑頻。
   淮陰懷古 其四
  壯士須防惡犬欺,三齊位定蓋棺時。
  寄言世俗休輕鄙,一飯之恩死也知。
   廣陵懷古其五
  蟬噪鴉棲轉眼過,隋堤風景近如何。
  衹緣占得風流號,惹得紛紛口舌多。
   桃葉渡懷古 其六
  衰草閑花映淺池,桃枝桃葉總分離。
  六朝梁棟多如許,小照空懸壁上題。
   青塚懷古 其七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撥盡麯中愁。
  漢傢制度誠堪嘆,樗櫟應慚萬古羞。
   馬嵬懷古
   其八
  寂寞脂痕漬汗光,溫柔一旦付東洋。
  衹因遺得風流跡,此日衣衾尚有香。
   蒲東寺懷古 其九
  小紅骨踐最身輕,私掖偷攜強撮成。
  雖被夫人時吊起,已經勾引彼同行。
   梅花觀懷古 其十
  不在梅邊在柳邊,個中誰拾畫嬋娟。
  團圓莫憶春香到,一別西風又一年。
  
  衆人看了,都稱奇道妙。寶釵先說道:“前八首都是史鑒上有據的,後二首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兩首為是。”黛玉忙攔道:“這寶姐姐也忒‘膠柱鼓瑟’,矯揉造作了。這兩首雖於史鑒上無考,咱們雖不曾看這些外傳,不知底裏,難道咱們連兩本戲也沒有見過不成?那三歲孩子也知道,何況咱們?”探春便道:“這話正是了。”李紈又道:“況且他原是到過這個地方的。這兩件事雖無考,古往今來,以訛傳訛,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這古跡來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時節,單是關夫子的墳,倒見了三四處。關夫子一生事業,皆是有據的,如何又有許多的墳?自然是後來人敬愛他生前為人,衹怕從這敬愛上穿鑿出來,也是有的。及至看《廣輿記》上,不止關夫子的墳多,自古來有些名望的人,墳就不少,無考的古跡更多。如今這兩首雖無考,凡說書唱戲,甚至於求的簽上皆有註批,老小男女,俗語口頭,人人皆知皆說的。況且又並不是看了‘西廂’‘牡丹’的詞麯,怕看了邪書。這竟無妨,衹管留着。”寶釵聽說,方罷了。大傢猜了一回,皆不是。
  鼕日天短,不覺又是前頭吃晚飯之時,一齊前來吃飯。因有人回王夫人說:“襲人的哥哥花自芳進來說,他母親病重了,想他女兒。他來求恩典,接襲人傢去走走。”王夫人聽了,便道:“人傢母女一場,豈有不許他去的。”一面就叫了鳳姐兒來,告訴了鳳姐兒,命酌量去辦理。
  鳳姐兒答應了,回至房中,便命周瑞傢的去告訴襲人原故。又吩咐周瑞傢的:“再將跟着出門的媳婦傳一個,你兩個人,再帶兩個小丫頭子,跟了襲人去。外頭派四個有年紀跟車的。要一輛大車,你們帶着坐,要一輛小車,給丫頭們坐。”周瑞傢的答應了,纔要去,鳳姐兒又道:“那襲人是個省事的,你告訴他說我的話:叫他穿幾件顔色好衣服,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爐也要拿好的。臨走時,叫他先來我瞧瞧。”【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體面丫頭出去便如許裝點,可見其奢侈習慣。】周瑞傢的答應去了。
  半日,果見襲人穿戴來了,兩個丫頭與周瑞傢的拿着手爐與衣包。鳳姐兒看襲人頭上戴着幾枝金釵珠釧,倒華麗,又看身上穿着桃紅百子刻絲銀鼠襖子,蔥緑盤金彩綉綿裙,外面穿着青緞灰鼠褂。鳳姐兒笑道:“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賞了你倒是好的,但衹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着也冷,你該穿一件大毛的。”襲人笑道:“太太就衹給了這灰鼠的,還有一件銀鼠的。說趕年下再給大毛的,還沒有得呢。”鳳姐兒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鳳毛兒出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罷,先給你穿去罷。等年下太太給作的時節我再作罷,衹當你還我一樣。”衆人都笑道:“奶奶慣會說這話。成年傢大手大腳的替太太不知背地裏賠墊了多少東西,真真的賠的是說不出來,那裏又和太太算去?偏這會子又說這小氣話取笑兒。”鳳姐兒笑道:“太太那裏想的到這些?究竟這又不是正經事,再不照管,也是大傢的體面。說不得我自己吃些虧,把衆人打扮體統了,寧可我得個好名也罷了。一個一像‘燒糊了的捲子’似的,人先笑話我當傢倒把人弄出個花子來。”衆人聽了,都嘆說:“誰似奶奶這樣聖明!在上體貼太太,在下又疼顧下人。”一面說,一面衹見鳳姐兒命平兒將昨日那件石青刻絲八團天馬皮褂子拿出來,與了襲人。又看包袱,衹得一個彈墨花綾水紅綢裏的夾包袱,裏面衹包着兩件半舊棉襖與皮褂。鳳姐兒又命平兒把一個玉色綢裏的哆羅呢的包袱拿出來,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極形容奢侈。】
  平兒走去拿了出來,一件是半舊大紅猩猩氈的,一件是大紅羽紗的。襲人道:“一件就當不起了。”平兒笑道:“你拿這猩猩氈的。把這件順手拿將出來,叫人給邢大姑娘送去。昨兒那麽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緞羽紗的,十來件大紅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齊整。就衹他穿着那件舊氈鬥篷,越發顯的拱肩縮背,好不可憐見的。如今把這件給他罷。”鳳姐兒笑道:“我的東西,他私自就要給人。我一個還花不夠,再添上你提着,更好了!’衆人笑道:“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愛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氣的,衹以東西為事,不顧下人的,姑娘那裏還敢這樣了。”【東觀閣側批:
  極口奉承,然此等處鳳姐頗大方。】【姚燮眉批:極口奉承,然此等豪爽處,卻足以媿怪吝者。】鳳姐兒笑道:“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還知三分罷了。”說着,又囑咐襲人道:“你媽若好了就罷,若不中用了,衹管住下,打發人來回我,我再另打發人給你送鋪蓋去。可別使人傢的鋪蓋和梳頭的傢夥。”【東觀閣(姚燮)側批:
  嬌人氣習(習氣)。】又吩咐周瑞傢的道:“你們自然也知道這裏的規矩的,也不用我囑咐了。”周瑞傢的答應:“都知道。我們這去到那裏,總叫他們的人回避。若住下,必是另要一兩間內房的。”【姚燮眉批(東觀閣夾批):
  如此相待者,寶玉分上的人,且以見將來再嫁(見蔣)玉函為寓(方)醜也。】說着,跟了襲人出去,又吩咐預備燈籠,遂坐車往花自芳傢來,不在話下。
  這裏鳳姐又將怡紅院的嬤嬤喚了兩個來,吩咐道:“襲人衹怕不來傢,你們素日知道那大丫頭們,那兩個知好歹,派出來在寶玉屋裏上夜。你們也好生照管着,別由着寶玉胡闹。”兩個嬤嬤去了,一時來回說:“派了晴雯和麝月在屋裏,我們四個人原是輪流着帶管上夜的。”鳳姐兒聽了,點頭道:“晚上催他早睡,早上催他早起。”老嬤嬤們答應了,自回園去。一時果有周瑞傢的帶了信回鳳姐兒說:“襲人之母業已停床,不能回來。”鳳姐兒回明了王夫人,一面着人往大觀園去取他的鋪蓋妝奩。
  寶玉看着晴雯麝月二人打點妥當,送去之後,晴雯麝月皆卸罷殘妝,脫換過裙襖。晴雯衹在熏籠上圍坐。麝月笑道:“你今兒別裝小姐了,我勸你也動一動兒。”晴雯道:“等你們都去盡了,我再動不遲。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鋪床,你把那穿衣鏡的套子放下來,上頭的劃子劃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說着,便去與寶玉鋪床。晴雯嗐了一聲,笑道:“人傢纔坐暖和了,你就來鬧。”此時寶玉正坐着納悶,想襲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忽聽見晴雯如此說,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鏡套,劃上消息,進來笑道:“你們暖和罷,都完了。”晴雯笑道:“終久暖和不成的,我又想起來湯婆子還沒拿來呢。”麝月道:“這難為你想着!他素日又不要湯婆子,咱們那熏籠上暖和,比不得那屋裏炕冷,今兒可以不用。”寶玉笑道:“這個話,你們兩個都在那上頭睡了,我這外邊沒個人,我怪怕的,一夜也睡不着。”晴雯道:“我是在這裏。麝月往他外邊睡去。”說話之間,天已二更,麝月早已放下簾幔,移燈炷香,伏侍寶玉臥下,二人方睡。
  晴雯自在熏籠上,麝月便在暖閣外邊。至三更以後,寶玉睡夢之中,便叫襲人。【東觀閣側批:
  然則襲人固一夜不有離也。】【姚燮眉批:日日親昵之人,暫時離間,往往有此等神情,我亦嘗歷此境矣。】叫了兩聲,無人答應,自己醒了,方想起襲人不在傢,自己也好笑起來。晴雯已醒,因笑喚麝月道:“連我都醒了,他守在旁邊還不知道,真是個挺死屍的。”麝月翻身打個哈氣笑道:“他叫襲人,與我什麽相幹!”【東觀閣側批:
  莫有醋意否?】【姚燮側批:莫是酸。】因問作什麽。寶玉要吃茶,麝月忙起來,單穿紅綢小棉襖兒。寶玉道:“披上我的襖兒再去,仔細冷着。”麝月聽說,回手便把寶玉披着起夜的一件貂頦滿襟暖襖披上,下去嚮盆內洗手,先倒了一鐘溫水,拿了大漱盂,寶玉漱了一口,然後纔嚮茶格上取了茶碗,先用溫水過了,嚮暖壺中倒了半碗茶,遞與寶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晴雯笑道:“好妹子,也賞我一口兒。”麝月笑道:“越發上臉兒了!”晴雯道:“好妹妹,明兒晚上你別動,我伏侍你一夜,如何?”麝月聽說,衹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與他吃過。麝月笑道:“你們兩個別睡,說着話兒,我出去走走回來。”晴雯笑道:“外頭有個鬼等着你呢。”寶玉道:“外頭自然有大月亮的,我們說話,你衹管去。”一面說,一面便嗽了兩聲。
  麝月便開了後門,揭起氈簾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耍。仗着素日比別人氣壯,不畏寒冷,也不披衣,衹穿着小襖,便躡手躡腳的下了熏籠,隨後出來。寶玉笑勸道:“看凍着,不是頑的。”晴雯衹擺手,隨後出了房門。衹見月光如水,忽然一陣微風,衹覺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說熱身子不可被風吹,這一冷果然利害。”一面正要唬麝月,衹聽寶玉高聲在內道:“晴雯出去了!”晴雯忙回身進來,笑道:“那裏就唬死了他?偏你慣會這蝎蝎螫螫老婆漢像的!”寶玉笑道:“倒不為唬壞了他,頭一則你凍着也不好,二則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唬醒了別人,不說咱們是頑意,倒反說襲人才去了一夜,你們就見神見鬼的。你來把我的這邊被掖一掖。”晴雯聽說,便上來掖了掖,伸手進去渥一渥時,寶玉笑道:“好冷手!我說看凍着。”一面又見晴雯兩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覺冰冷。【東觀閣(姚燮)側批:
  未免有情。】【姚燮眉批:寫出一種相憐相惜之情,然二爺之被,豈可孟浪進來乎?】寶玉道:“快進被來渥渥罷。”一語未了,衹聽咯噔的一聲門響,麝月慌慌張張的笑了進來,說道:“嚇了我一跳好的。黑影子裏,山子石後頭,衹見一個人蹲着。我纔要叫喊,原來是那個大錦雞,見了人一飛,飛到亮處來,我纔看真了。若冒冒失失一嚷,倒鬧起人來。”一面說,一面洗手,又笑道:“晴雯出去我怎麽不見?一定是要唬我去了。”寶玉笑道:“這不是他,在這裏渥呢!我若不叫的快,可是倒唬一跳。”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這小蹄子已經自怪自驚的了。”一面說,一面仍回自己被中去了。麝月道:“你就這麽‘跑解馬’似的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寶玉笑道:“可不就這麽去了。”麝月道:“你死不揀好日子!你出去站一站,把皮不凍破了你的。”說着,又將火盆上的銅罩揭起,拿灰鍬重將熟炭埋了一埋,拈了兩塊素香放上,仍舊罩了,至屏後重剔了燈,方纔睡下。
  晴雯因方纔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覺打了兩個噴嚏。寶玉嘆道:“如何?到底傷了風了。”麝月笑道:“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沒吃飯。他這會還不保養些,還要捉弄人。明兒病了,叫他自作自受。”寶玉問:“頭上可熱?”晴雯嗽了兩聲,說道:“不相幹,那裏這麽嬌嫩起來了。”說着,衹聽外間房中十錦格上的自鳴鐘當當兩聲,外間值宿的老嬤嬤嗽了兩聲,因說道:“姑娘們睡罷,明兒再說罷。”寶玉方悄悄的笑道:“咱們別說話了,又惹他們說話。”說着,方大傢睡了。
  至次日起來,晴雯果覺有些鼻塞聲重,懶怠動彈。寶玉道:“快不要聲張!太太知道,又叫你搬了傢去養息。傢去雖好,到底冷些,不如在這裏。你就在裏間屋裏躺着,我叫人請了大夫,悄悄的從後門來瞧瞧就是了。”晴雯道:“雖如此說,你到底要告訴大奶奶一聲兒,不然一時大夫來了,人問起來,怎麽說呢?”寶玉聽了有理,便喚一個老嬤嬤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說晴雯白冷着了些,不是什麽大病。襲人又不在傢,他若傢去養病,這裏更沒有人了。傳一個大夫,悄悄的從後門進來瞧瞧,別回太太罷了。”老嬤嬤去了半日,來回說:“大奶奶知道了,說兩劑藥吃好了便罷,若不好時,還是出去為是。如今時氣不好,恐沾帶了別人事小,姑娘們的身子要緊的。”晴雯睡在暖閣裏,衹管咳嗽,聽了這話,氣的喊道:“我那裏就害瘟病了,衹怕過了人!我離了這裏,看你們這一輩子都別頭疼腦熱的。”說着,便真要起來。寶玉忙按他,笑道:“別生氣,這原是他的責任,唯恐太太知道了說他不是,白說一句。你素習好生氣,如今肝火自然盛了。”
  正說時,人回大夫來了。寶玉便走過來,避在書架之後。衹見兩三個後門口的老嬤嬤帶了一個大夫進來。這裏的丫鬟都回避了,有三四個老嬤嬤放下暖閣上的大紅綉幔,晴雯從幔中單伸出手去。那大夫見這衹手上有兩根指甲,足有三寸長,尚有金鳳花染的通紅【東觀閣(姚燮)側批:
  閑中襯托(點染),可知其美。】的痕跡,便忙回過頭來。有一個老嬤嬤忙拿了一塊手帕掩了。那大夫方診了一回脈,起身到外間,嚮嬤嬤們說道:“小姐的癥是外感內滯,近日時氣不好,竟算是個小傷寒。幸虧是小姐素日飲食有限,風寒也不大,不過是血氣原弱,偶然沾帶了些,吃兩劑藥疏散疏散就好了。”說着,便又隨婆子們出去。
  彼時,李紈已遣人知會過後門上的人及各處丫鬟回避,那大夫衹見了園中的景緻,並不曾見一女子。一時出了園門,就在守園門的小廝們的班房內坐了,開了藥方。老嬤嬤道:“你老且別去,我們小爺羅唆,恐怕還有話說。”大夫忙道:“方纔不是小姐,是位爺不成?【東觀閣(姚燮)側批:
  好太醫。】那屋子竟是綉房一樣,又是放下幔子來的,如何是位爺呢?”老嬤嬤悄悄笑道:“我的老爺,怪道小廝們纔說今兒請了一位新大夫來了,真不知我們傢的事。那屋子是我們小哥兒的,那人是他屋裏的丫頭,倒是個大姐,那裏的小姐?若是小姐的綉房,小姐病了,你那麽容易就進去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極寫富貴奢侈氣象,偏衹在丫頭身上。】說着,拿了藥方進去。
  寶玉看時,上面有紫蘇,桔梗,防風,荊芥等藥,後面又有枳實,麻黃。寶玉道:“該死,該死,他拿着女孩兒們也像我們一樣的治,如何使得!憑他有什麽內滯,【東觀閣側批:
  點出。】【姚燮眉批:寶哥哥卻也知醫。】這枳實、麻黃如何禁得。誰請了來的?快打發他去罷!再請一個熟的來。”老婆子道:“用藥好不好,我們不知道這理。如今再叫小廝去請王太醫去倒容易,衹是這大夫又不是告訴總管房請來的,這轎馬錢是要給他的。”寶玉道:“給他多少?”婆子道:“少了不好看,也得一兩銀子,纔是我們這門戶的禮。”【東觀閣(姚燮
  )側批:極寫富貴。】【姚燮眉批:
  是識世務之言。】寶玉道:“王太醫來了給他多少?”婆子笑道:“王太醫和張太醫每常來了,也並沒個給錢的,不過每年四節大躉送禮,那是一定的年例。這人新來了一次,須得給他一兩銀子去。”寶玉聽說,便命麝月去取銀子。麝月道:“花大奶奶還不知擱在那裏呢?”寶玉道:“我常見他在蠃甸小櫃子裏取錢,我和你找去。”說着,二人來至寶玉堆東西的房子,開了蠃甸櫃子,上一格子都是些筆墨,扇子,香餅,各色荷包,汗巾等物,下一格卻是幾串錢。於是開了抽屜,纔看見一個小簸籮內放着幾塊銀子,倒也有一把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塊銀子,提起戥子來問寶玉:“那是一兩的星兒?”寶玉笑道:“你問我?有趣,你倒成了纔來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去問人。寶玉道:“揀那大的給他一塊【東觀閣(姚燮)側批:
  公子習(口)氣。】就是了。又不作買賣,算這些做什麽!”麝月聽了,便放下戥子,揀了一塊掂了一掂,笑道:“這一塊衹怕是一兩了。寧可多些好,別少了,叫那窮小子笑話,不說咱們不識戥子,倒說咱們有心小器似的。”【東觀閣(姚燮
  )側批:驕人(奢)氣象。】那婆子站在外頭臺磯上,笑道:“那是五兩的錠子夾了半邊,這一塊至少還有二兩呢!這會子又沒夾剪,姑娘收了這塊,再揀一塊小些的罷。”麝月早掩了櫃子出來,笑道:“誰又找去!多了些你拿了去罷。”寶玉道:“你衹快叫茗煙再請王大夫去就是了。”婆子接了銀子,自去料理。
  一時茗煙果請了王太醫來,診了脈後,說的病癥與前相仿,衹是方上果沒有枳實、麻黃等藥,倒有當歸、陳皮、白芍等,藥之分量較先也減了些。寶玉喜道:“這纔是女孩兒們的藥,雖然疏散,也不可太過。舊年我病了,卻是傷寒內裏飲食停滯,他瞧了,還說我禁不起麻黃、石膏、枳實等狼虎藥。我和你們一比,我就如那野墳圈子裏長的幾十年的一棵老楊樹,你們就如秋天蕓兒進我的那纔開的白海棠,連我禁不起的藥,你們如何禁得起。”麝月等笑道:“野墳裏衹有楊樹不成?難道就沒有鬆柏?我最嫌的是楊樹,那麽大笨樹,葉子衹一點子,沒一絲風,他也是亂響。你偏比他,也太下流了。”寶玉笑道:“鬆柏不敢比。連孔子都說:‘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可知這兩件東西高雅,不怕羞鱢的纔拿他混比呢。”
  說着,衹見老婆子取了藥來。寶玉命把煎藥的銀吊子找了出來,就命在火盆上煎。晴雯因說:“正經給他們茶房裏煎去,弄得這屋裏藥氣,如何使得。”寶玉道:“藥氣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神仙採藥燒藥,再者高人逸士採藥治藥,最妙的一件東西。這屋裏我正想各色都齊了,就衹少藥香,如今恰好全了。”【東觀閣(姚燮
  )側批:愛惜至此。】一面說,一面早命人煨上。又囑咐麝月打點東西,遣老嬤嬤去看襲人,勸他少哭。一一妥當,方過前邊來賈母王夫人處問安吃飯。
  正值鳳姐兒和賈母王夫人商議說:“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後大嫂子帶着姑娘們在園子裏吃飯一樣。等天長暖和了,再來回的跑也不妨。”王夫人笑道:“這也是好主意。颳風下雪倒便宜。吃些東西受了冷氣也不好,空心走來,一肚子冷風,壓上些東西也不好。不如後園門裏頭的五間大房子,橫竪有女人們上夜的,挑兩個廚子女人在那裏,單給他姊妹們弄飯。新鮮菜蔬是有分例的,在總管房裏支去,或要錢,或要東西,那些野雞,獐,狍各樣野味,分些給他們就是了。”賈母道:“我也正想着呢,就怕又添一個廚房多事些。”鳳姐道:“並不多事。一樣的分例,這裏添了,那裏減了。就便多費些事,小姑娘們冷風朔氣的,別人還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連寶兄弟也禁不住,何況衆位姑娘
  結實身子。”【東觀閣側批:林寶二人以牽連言者,皆賈母所鐘愛也。】【姚燮眉批:
  以二玉牽連言者,皆賈母所愛也。】賈母道:“正是這話了。上次我要說這話,我見你們的大事太多了,如今又添出這些事來,……”要知端的--
  
  
  
  
  
  【陳其泰:此回是襲人傳中文字,卻為晴雯伏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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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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